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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画葫芦巧计成虚话 翻旧样妙女选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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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当日同素兰久别重逢,十分要好,一觉睡到第二日午初方醒。牀头报时钟刚敲十一句,急忙披衣起坐,顺手将百页窗推开一看,只见庭前几片新放的芭蕉,嫩绿扶疏,映到纱窗之上,令人心神为之一爽,正合着古人两句诗,却是:绿阻堕地梦初醒,红日娇天午不知。

    我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对景徘徊,忽听外场传进一张请客票。我接过手一看,原来是柔斋在清和坊金小桃家,立等我一路去逛味蒓园。素兰正在那里理发,问我是那里来的条子?我道:“你猜猜看是谁?”素兰笑道:“这点事用不着猜,一定是小穆鬼心不死,又弄甚么勾魂票来,想把你当作生意做呢?”我道:“你真聪明,怎么一猜就被你猜着,怪不得人家说当倌人的是七孔玲珑心呢!”素兰道:“甚么玲珑心不玲珑心!俗语说得好,【识破人情便是仙】,我昨晚既不肯认做中立国,他们今日自然要生出别项法子来待你了。我曾记得从前有一句老话说,有一位卜课的先生,道号叫做甚么赛鬼谷,因为他有个特别的本领,无论你是甚么人,有甚么事,他都能未卜先知,一句话都不错,所以他的金钱界上异常发达。一日,有个乡下人来问卜,那先生一口就问那人道:【你姓王么?】那人道:【先生不错。】他又道:【你是从东南方来的吗?问你母亲病势何如是不是?】那人又点点头道:【不错!不错!】他道:“你莫要着急,回家请一位姓钱的医生来,开个方子吃贴药就好了。】当下那先生有个朋友问他:【到底有个甚么法儿,怎么就能够一句都不错呢?】”我道:“不但那个朋友要问他,连我今日也要问他,内中是个甚么花头?”

    素兰道:“他起先也是不肯说,后来被那人追问不过,只得对他道:【你们自己粗心,并非是我有甚么异术。你不看见适才那乡下人肩头上背的褡裢袋,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三槐堂制”四个大字么?我所以头一句就断他姓王。那人手里提着一包药,那药方子不是字朝外迭的吗?露着“令堂】二字,你想,既是令堂吃的药,除他母亲有病是甚么呢?】那人道:【以上两层我都知道了,但那乡下人,又不是你同乡旧识,怎么知他由东南方来的,这个又是甚么道理呢?】至于他母亲的病,一定要请个姓钱的医生来,一治就好了。这句话,我格外半点都不懂。好先生,你索性儿告给我罢,省得把我装在葫芦套里,闷得难受。】他道:【这两件事即是明白易晓,今天刮的是西北风,适才又落了几点小雨,那人胸前现有雨打的湿迹,同布眼里灰尘,背后却一点都没有,他不是迎着风走的大凭据么?若说姓钱的来一医就好了,这更是如今中国四百兆人男男女女得的一个普通病症,万事有了他老人家,自然病是会好的!】那人被他说得恍然大悟,一句口都开不得。小雅,你想想看,那先生哪一句话不是细心小胆体会出来的?非此时下卖课的,抱着一本《卜筮正宗》,指手画脚的信口开河,就算尽他的义务了。你说我们当倌人的心,有甚么七窍!不是我说你,这些话都是十年前顽固党的口头禅,不像你有阅历的人说的话。你若要换个我,代你设身处地的想起来,又有昨日叫阿二来买嘱我那段事,你到上海不久,外面应酬少,又没有甚么知己,今日这样早就有请客票来约你,不是小穆是哪个?”我听了,从心窝里着实佩服,一丝儿都不敢同他强辩。    当下又坐了一刻,表上已是一句半钟,我欲待写条子回柔斋不去,无奈素兰怂慂我去走一遭,看他们到底出甚么主义来骗我。我自家也要想探听他们翻戏党的内容,存了个不入地狱,不知饿鬼变相的思想,于是拿定主意,放心大胆的前去。急忙穿好衣服,别了素兰,走出门,站在马路旁边定一定神,望准方向,刚想由石路一直下去,忽见有一辆橡皮轿车,风驰电掣的飞至我的面前,突然停下。那车里有一个人嘻嘻呵呵的匆匆走出。我忙定睛一看,原来就是柔斋。他因听见请客的相帮回去说,我尚在素兰堂子里未走,又恐怕我恋着同素兰鬼混,不去赴约,所以他自己坐了车赶来相接。

    一见面,不由分说,就拉了我的手,一同坐车,对着马夫说了一声“张园”,那辆车便如流水一般的走去。我们两人略微谈了两句世务话,那马车已在一处停下。马夫赶忙的跳下车,拢住缰绳,伺候我同柔斋下车入内,原来就是张氏味蒓园。几处小花小草,倒也收拾的十分雅致。早听见远远的锣鼓喧天,人声嘈杂,映着一片京调二簧,顺风吹至。柔斋向我道:“小雅,我们到海天深处去听听髦儿戏何好?”我忙道:“很好!”便一同踱上楼去,拣了一副近台的正桌坐下,堂倌忙过来张罗茶点,有个案目送上一纸戏单,照例收了戏资自去。我再看一看,台上已是唱到第二出戏,叫做甚么《沉香牀》。有个花旦,扮了一个时髦倌人的模样,对着个衣衫褴褛的叫化子,拿着一盆的牙齿,在那里播得同雨点相似。那台下的看客,见了如此神情,都齐声喝起彩来。

    我拿过戏单一看,再存神一想,哦!是了,这不是那小说上记的《齿盆》一段故事吗?我记得这倌人叫做王菊仙,本是苏州城里一个有名的出色妓女,遇着一位痴公子,异常要好,一个愿娶,一个愿嫁,闹得山盟海誓,除死方休。后来,被那公子的父亲知道了,派了得力的家丁来敦促就道。临行,那倌人向公子讨一样表记,以为异日纪念。谁知公子送他这样,他也不要。送他那样,他也不收。转了若干的圈套,好容易闹明了,说单要一只牙齿,为将来骨肉重逢之兆。那公子是个情重如山的人,当下就照牌行事。回去过了好一晌,那公子禀明了堂上的二老,置备了若干的妆奁衣服来,预备替他拔出火坑。当时公子有个贴身的老家人,领了密嘱,就教给他小主人一个坏主意:叫他改装易服,扮了个叫化子模样,假说家里被了火焚,不数月弄得人死财空,一贫如洗,去向王菊仙作将伯之呼,以便实验他爱情真假。看官,当妓女的人,恩爱二字,哪个被得起实验?这王菊仙见那公子一脸的晦气颜色,十分憔悴,就把外场打杂的申饬了一顿,喊看门的进来,撵他出去。那公子讨了一场没趣,便道:“你人既不认我,这也罢了!但是我那留下的一只牙齿,是受诸父母的骨血,你须得捡出来还我,我就立刻离身,决不再来同你多说一句!”王菊仙叫娘姨捧出一大盆牙齿,对着公子道:“哪个是你的?你自家拣去!”公子再一留神,哎哟!比上海四马路各家牙医生的招牌还多。看了一看,不禁大哭而去。回寓后,把此种情形,一五一十的告给那老家人听。那老家人心中暗想:“我的离间计已成,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斩草除根,省得逢春再发。”就叫人将所办的嫁妆衣服,尽数抬到王菊仙的妓院门口。公子此时,换了鲜衣骏马,另是一番气象,就在大街心里,升了一大盆炭火,把那预娶王菊仙的妆奁各件,一样样付一炬。内中有架沉香木雕的牀,焚化之日,香闻数十里。可怜万串金钱,顷刻化为灰烬,这就是那《沉香牀》的始终历史。    我当时见戏台下的人齐声叫好,引得扮王菊仙的花旦,格外做得淫泼无情,令人可恼。我对着柔斋道:“这种淫贱的泼娼,我可惜无权在手,若是有权在手,非立置重刑,不足以泄我胸头恨!”柔斋笑道:“你又来闹书呆子脾气了!听见人说,我朝康熙年间,年羹尧征金川时,营里唱堂戏,有个戏子,演《逼宫》一出,极其神似,就是当年活司马师,也恐怕未必有那般奸雄气魄,真是惟肖惟妙,栩栩如生。不觉感动了大将军忠义之气,立刻叫戈什哈上去,传那戏子下台。其时,同班各人,皆替他捏着一汗,料他必遭不测之祸,要想大家去替他求情,无奈他老人家军令素严,不敢尝试。只有那戏子本人,急中生智,不慌不忙的穿著一身做戏的衣服,跟定那戈什,踱着方步,走至年羹尧面前,把袍袖一展,学着科白的样子说道:【大将军请了!】年羹尧此时盛怒之下,不容他开口,便喝道:【你见了本爵,还不跪下么?】那戏子听了,呵呵大笑道:【你虽位极人臣,孤亦为晋朝世祖,岂有以帝王之贵,而反屈膝于臣子之礼?且孤当日带剑上殿,入朝不名,威加人主,势压百僚,开两晋禅魏之基,较诸大将军今日,徒有血汗之功,未得心腹之寄。加以外临强敌,内制权臣,性命有累卵之危,功高有不赏之虑,其成败得失,果何如乎?】年羹尧听了,愈加发怒,骂道:【你不过一戏子耳,何得乃尔!】那戏子也发怒道:【你既知道我是个戏子就罢了!还要这等举动做甚么呢?】当下年羹尧被他这一句话提醒了,一笑而罢。小雅,你如今要打抱不平,恼这个扮王菊仙的旦角花四宝,岂不是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第二个年大将军出世了么?”我笑道:“那《三国志》上圣叹外书,曾经道破说,奸雄与英雄,皆当用逆,而不当用顺,真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之谈。但是这戏子可惜投身下流社会,不然,倒是一个绝妙的说士呢!”

    柔斋道:“你莫要小看了下等社会中人。你没有知道,从前有个好古的名士,终日留连山水,凡遇前朝古迹,无不形诸吟咏。一天,雇了一辆小车,去游严子陵钓台,要想做几句怀古的诗。无奈文机迟钝,左做又做不好,右想又想不出,尽在那里对着一树残阳,半坯黄土,低着头,幌着脑,咬文嚼字的踱来踱去。看看日影衔山,新月将上,那推小车的车夫候得不耐烦,向那位名士问道:【先生,天晚了,我们回去罢,荒郊野外,尽着在那里逛甚么?】那人道:【我要做首严子陵的钓台怀古,久思未就,尔曹小人,毋预乃公事!】车夫笑道:【小人倒有几句小诗,不知先生肯赐教否?】那人带应不应的道:【你试说我听。】车夫遂应声念曰:【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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