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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宾鸿栈醉梦两模糊 普天香中西双辑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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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几个钱旧账,也记不清是有是无了,赶忙的随风转舵,先又假哭了一哭,后又假笑了一笑,拍着那人的肩背放刁道:【二少耐还不晓得侬格脾气吗?侬向耐讨还这几个铜钿,实情是因为堂子里生意现在是越弄越弗局哉!耐同侬反仔面孔,阿要难为情?】说着,又把眼梢对那人眇了一眇,无如那人心里是一定主意,任凭你说下天书来都不把钱,索性给他一个三个不开口,神难下手。他也就乘此下台,忍着气转去。前天我又听见人说,他近来把带到上海去做小先生的那两个丫头连胞嫁掉了,身价一个是三千金,一个是九百金。大约此番又回苏州来做太太,就是得的这两笔钱了!”    我笑道:“一个人卖惯了私盐走惯了硝,这倒也难怪他。但是那姓咸的大小是个朝廷的命官,究竟何所图而一定要这种破货,贻中之羞呢?”柔斋道:“这件事越是做官的人家越难保。不是我替咸老六说句遮羞的话,从来强妻逆子,就已无法可治。爱妾流倡,自然是更加一等了,你就没有看见早日报上刊载淮扬道扬文升观察禀报督抚的一通禀稿么?我念给你听,你就相信,大凡小婆子是天下老鸦一样黑了。”

    说着,便又在怀内掏出一只小金表来,拿在手中,望了一望,见那表上的小针,刚指到酉正,就对我道:“哦!怪不得天要渐渐的黑下来呢,已快有七句锺了!寓处里开夜饭,忽然少了我这么一个人,岂不回去又要惹他们笑话我到哪里偷打野鸡去了么?”我笑道:“你没看见那月亮,先时是发白色的,此时渐渐放光了么?这就是天要黑了的证据了。至于说迟回去怕有人笑你打野鸡,只要自己从来未经做过这件事,就说何妨?我们只须催船家快一点儿走就是了,你说罢!”柔斋笑道:“我今日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表了。”因一面叫舟加劲荡桨,一面念道:据丁忧浙江候补府经历谢承忠呈称:职父原任淮扬道谢元福病故后,眷属流寓清江。职因丁忧回籍扫墓,讵有男仆王三、女仆殷奶妈,欺职弟连树等均在年幼,内外勾串,将衣服饰物偷盗一空,计赃值银一万余两。并敢播弄谗言,离间骨肉。职回查知,开单呈县押追,迄今日久,所追赃物无多,乞亲提究办等情到道。饬据清河县面,严讯该犯等,供词习狡,难以清追。查该仆王三及仆妇殷奶妈,欺凌幼主,离间骨肉,已属忘恩背义;尤敢勾通串窃,赃逾巨万,实难稍从宽贷。职道详加查访,该仆等狼狈为奸,平日恶迹累累,其狂悖情形,事关风化,未便形诸公牍。合境士民,咸为发指,即立置重典,亦属罪有应得。若任其狡供幸脱,此等悍黠阴险之徒,难保不挟嫌报复,酿成巨案。应将男仆王三一名,永远监禁,女仆殷奶妈一名,同恶相济,姑念妇女无知,酌予监禁二十年,以昭戒,而肃法纪。除饬清河县遵办外,合无仰恳宪台,俯赐批示只遵。    “小雅你想,既云事关风化,未便形诸公牍,不是中之言是甚么呢?但这谢老道从翰林起家,金陵克复后,即以道员分省江苏,两任淮扬海道,提倡后学,雅重儒生,还不失为书生本色,无诈无虞的君子。怎么竟就新死鬼骨肉未寒,未亡人已心肠改变了呢?推原其始,总由于中国女学未明,人格自视太低。兼之妇女冶容诲淫,每甘居于希恩沽宠地位,几欲得男子怜爱则生,失男子怜爱则死。由此勾心斗角,日事花儿朵儿,颦儿笑儿,无一事不欲高出同侪,取悦男子;而又因束缚太过,往往面从心违。是以苟脱羁绊,未有不自幸超越男子管辖权之外,而寡廉鲜耻为所欲为者。我每见有孀妇骂街,开口便说:【我是没有丈夫的人,谁敢来管我?】即此一语,其自幸丈夫已死,无人管束,已心迹昭著。若定以妻妾之贞淫,为若夫一生名誉之得失,未免又入于刻薄一道了。固无论方孝儒、史可法诸人,若使在今日,取了一个烂污婊子做小老婆,未必即能真会感化得他不发骚不偷人。即或能,亦于道德文章丝毫无补。所以我说,只好把他们当作小猫小狗儿拳养着玩罢了!又去同他们顶甚么真呢?他们又知道甚么东西叫做丈夫脸面呢?倘要一定攻良,我还是抱定这一句话,除非广兴女界教育不可,使中国妇女人人有自立性质,不靠着男子穿儿吃儿的,就自然没有这种下流事做出来了。男人家见他们女界思想一高,文明一进,也就自然不敢来求全责备,把他们当作玩物看待了!”    我道:“柔斋你此论甚是,倒不打算你一二年不见,竟文明得许多了,以后我竟要大大的领教呢!”说着,那只船已是快行抵码头,我忙着开发船家酒钱,同柔斋两人登岸。柔斋便约我明日到普天香去吃大菜,以便提议西行的事,我也就随口答应了他。一面他回他的中华旅馆,我回我的宾鸿客栈。当晚无话。索性吃点东西,早些脱衣就寝。

    谁知一觉睡醒,天还未亮,于是就轻轻的开了房门,走出外面晒台上去一望,仰见凉露冷冷,月色正旺,远听城头更鼓,正打四更,始知离天亮尚远。我就重行掩好衣服,趿着拖鞋,一处处巡去。不意十个房间里,倒有一半里面是成双作对的干这个把戏。再去听四远晨鸡,已是一递一声的唱和、各房声息逐渐宁静许多,似入睡乡光景,我也回房重复和衣睡下,自想这可不是做梦,必定那客栈里本来就开台基的。唉!这就远不如上海外国人的规矩了,租界嘴说风俗不好,竞尚淫靡,然而不好有不好的去处,淫靡有淫靡的地方,非同苏州滨里一味的良莠不齐,随地皆是。唉!可怪朝廷日日讲立宪基础,官吏日日讲地方自治,怎么共州这么样一个两省通衢,三吴重镇,竟坐使痴男怨女,到处成双。浪蝶狂蜂,随缘作伴,而有地方专责者,何以不加禁止呢?这就难怪人说,我们官场腐败达于极点了。

    忽然又想起日间柔斋所说的,前任淮扬道谢子受,故后流寓青江,为刁仆王三串骗家财,奸淫主母的一件事。现任淮扬道禀中,虽未叙明,然实欲盖弥彰,无可遁饰。曾记从前我年伯李筱轩作过一封荐信于我,命我亲往呈递,说可以就近栽培,或可免离桑梓。至蒙谢观察款待优渥,深感不忘。缘观察系咸丰乙卯补行壬子乡试中式举人,同我父亲与筱轩年伯,都是乡榜大同年,因此又多了一重渊源,倍承亲爱。当时淮杨一带,有童子三五成群,沿街谣唱道:“江以北,谢与徐,育英才,安阎闾。江以南,谁与俱?”徐系指前淮北公司徐星槎分转,其人迷信僊佛,有梁武帝之风,专致其心力财力于人天因果,故自扬以迄于淮海一带而下抵云台山,大小寺观不下一千余所,红墙碧瓦,佛像庄严,皆徐独力修建。所以未几以挪空公款过巨,为前任抚督帅鹿大军机传霖所参,奉旨坐台。然而此二公当时人心未尝不深响慕,何以转眼白云,即成苍狗,竟以一死一戍了之?且谢公身后,更多此一重孽案。这就更难怪人说我们中国天地道凭,鬼神祸水了。由此思前想后,心时辘轳了约有半小时之久。我看见窗纸发白,才渐渐的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一点多锺,忙着披衣起坐,栈伙送上脸水,漱洗已毕,我就捧了一支水烟袋,有意无意的踱将出去。忽听见后面履声橐橐,接着又是栈伙喊道:“三十号房间里客人,有客来哉!”我忙缩转身回头一看,原来是柔斋同一个外国人走将进来。一见面,那外国人就指我问柔斋道:“是他么?”柔斋道:“正是!”他便忙着除了帽子,走过来同我见礼,又说上许多久慕大名,专诚拜谒的话。我一面让他们进房坐下,一面穿好衣服,同柔斋道:“你们从哪里来?昨日回寓可迟了么?”柔斋道:“迟倒不过迟,就是日间说多了话,觉得回去困倦得很。今天本想是到普天香去写条子来请你,后来我们东翁说,用不着写条子了,还是我们自己过去,似乎恭敬点儿,所以就一径走寓里来的。”我笑道:“真是不敢当!你们贵东人,既文明又说得一口好中国官话,彼此可以直接交涉,却真难得的。”柔斋道:“原来呢!我们美脱生君言语嗜好,就像不是个英国人,所以大家遇起事来,绝不隔阂的。而且逢场作戏,最喜欢选舞征歌,兼之妙解中国音律,就如苏州、上海各处几个堂子里,吃外国饭的先生大姐,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恐怕上起场来,你我还不是他对手呢!”我笑道:“君子交人以礼,久而敬之。你怎么见着面不问有人没人,总是一味瞎三话四的做甚么呢?”柔斋也笑道:“不要紧,我们是闹惯了的。前天有人从北京来,说几位新进军机处的大人先生们,没有事,背着老爷子还是各人胪举各人的姨太太,你是甚么好,我是甚么好呢!莫说我们这些草茅下士了!”说着,便邀了我同美脱生一齐坐了原来的马车,往普天香来。

    一进大门,上了楼梯,早有个待者迎过来,笑嘻嘻的问道:“你老爷定了座没有?”柔斋道:“没有定,我们就在一向那间六号里坐罢!”那待者又笑着回道:“还对不起你老爷,六号巧没有空,今天是一大早就被城里一家大乡绅派了人来定去,说是定了请一位广东过来的唐抚台,吩咐的是今天四点钟。此时敢要到快了,请你老爷另外拣一间罢!”我忙道:“随便坐就是了。”那待者也忙答道:“有!有!有!这边五号空着呢!又是四面玻璃窗,就是隔壁局,也可以看得见的。”说着,便把我们领到五号房间里坐,一人面前派了一付刀叉,又送上一搭局票,一搭请客票。又问喝甚么酒?柔斋道:“上好的香槟可有?”那待者道:“有!有!有!待我去取一瓶来。”我听了,正要挡他,犯不着喝这么贵酒,还是改中国葡萄酒好。忽听见外面一阵靴响,走进几个短鬓长须,龜行鹤步的老者,一个个都朝那六号房间里走去。正是:方共琴樽说豪素,又从黼黻认衣冠。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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