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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闺梦逐征车还怜小别 农家苦夏日转异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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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走了,心里倒有些惊慌不定,算计着玉和下衙门的时候,她就来到公寓了。玉和正在屋子里收拾网篮,一回头看到桂英手提了两大包东西进来,便笑道:“你还这样地和我客气,要送我的程仪。”桂英笑道:“你三两星期就回来的人,我送你程仪做什么。你们南方人,都喜欢北平土产,什么同仁堂的耗子屎,王回回的狗皮膏药,王麻子的剪刀。再说骨头针儿、杏干儿、梨脯儿,只要有人到北平,谁不带个几块钱的。这都是些小意思,不值什么!你带回去送人吧。另外我买了个虬角小旱烟袋儿,送给我那大哥,又有个雕漆梳妆盒子,景泰蓝粉缸儿,送给我那大嫂子。”她口里说着,将东西一哆啰放在桌上,然后解开了捆的绳子,一样一样地递到玉和手上,让他放进网篮里去。一放之下,竟有一小半网篮子。玉和放完了,一拍手道:“北平的土产,你差不多买全了,北平出地毯,你怎么不送我一床大地毯呢!再说北平的故宫和几个海子,南方人也是想见一见的,你就让我也带了走吧。”桂英道:“你很斯文的人,现在怎么也会说俏皮话了?”玉和笑道:“这就是北平土语,蔫儿个坏了。”桂英见他穿了蓝湖皱短皮袄,脸上红红的,额头上兀自出汗,就掏出身上的手绢,走到他身边,给他揩那额头上的汗。玉和顺手接过她的手绢,向口袋里一揣,向她笑道:“这条手绢,你送我吧。让我带在身上想起你待我的好处,我要时时刻刻为你去奋斗。”桂英站在他面前,他却坐着。她用手抚弄他的头发道:“你既是为我奋斗,你只管说出来,要怎样奖励你,我就怎样的奖励你。”玉和抬起一只手来,扶了她的肩膀,只管望了她微笑。两个人都微笑着,声音便寂然了。

    桂英向来是很有酒量,这时可只喝了一杯酒。盛饭来吃时,不过一平碗饭,她因玉和坐在上手,就将饭碗向手上一伸,笑道:“我拨给你一点。”玉和道:“你怎么一平碗饭也不吃呢?”张济才笑道:“你这又何必多问,还不是为了你要走。”玉和道:“你勉强多吃一点吧。”桂英皱着眉,只摇摇头。于是他只好伸着碗,分过一些饭来。然而就是小半碗饭,桂英也是勉强地吃下去。玉和看了她这样子,心里很是难受,然而又得到一种安慰,觉得桂英实在是爱他。

    桂英不作声,望着他坐车子走了,回身进来向秋云道:“你瞧怎样办?这岂不是糟糕。”这时,张济才不在秋云卧室里,秋云向外面屋子里张望了一下,微笑低声道:“你这人就是这样,心里搁不住一点事,这就只好问你自己一句话,你究竟觉得哪个不错呢?”桂英道:“当然是小王。”她毫不犹豫地答复出来,秋云道:“这不结了,你一颗心既然在他身上,别的人你就不必去管他。”桂英坐在靠窗户的一张椅子上,用手按住心口道:“真不巧得很,这位刚刚要走,那位偏偏地来了,小王在这里,我是不怕什么的。小王走了,将来他回北平来知道一二,我就是问心无愧,他也会疑心的,什么都车成马就了,我又不能留着小王不走,为了这件事,我心里为难极了。”秋云道:“我想这里头,多少还有些缘故,天下没有这种巧事,你回去先瞧瞧吧。”桂英道:“你千万千万,这事不能告诉小王,他若知道了,会不依我的。”秋云笑道:“想不到你,现在倒弄了一个管头,你倒会怕他不依你。”桂英笑道:“你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彼此既是相处很好,难道还愿意从中加上一道隔阂吗?”秋云笑道:“你怕他,就因为你爱他,许多人怕媳妇儿,不都是为了爱媳妇儿吗?”桂英笑着站起身来道:“我不像你那样高兴,我真还要回去瞧瞧呢。”秋云也是觉得她有回家之必要,就不怎样地挽留她。她临走的时候,到院子门口,还握着秋云的手道:“这件事,你总还得给我保守一些时候的秘密。”秋云道:“唉!你放心就是了。”桂英看这情形,秋云是不会说出什么来的了,这才放心回家去。

    朱氏见她将床上所有的东西,一包一包地都向玻璃橱子里放了进去,并不打开来看,脸上也没有一点笑容,这也猜不着她是何用意,似乎不便多和她唠叨,只得向她道:“林二爷他还说了,今天晚上不来,明天一早就要来呢。”桂英道:“他有什么事,这样急着要见我,我看他这回来,不是自己来的,一定还有别的缘故。”朱氏道:“哟!这还有什么缘故呀?”她说着这话时,脸上似乎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便望了她母亲道:“不要是你们写信把他找了来的吧?”朱氏道:“这是哪里说起,我写信叫他来做什么?”她说了这话,一掀门帘子就走了。

    张济才走进屋子里去看时,玉和由地上扶起一把椅子来,桂英却在墙边,对了墙上挂的一面小镜子,只管去理那耳朵边的头发。张济才看他二人脸上,都有些慌张的样子,笑也不便笑。只得装着糊涂,向桂英点了头道:“白老板早来啦。”桂英这才掉转身来,向他微笑道:“也到了不多大一会儿,我在这儿等着你啦。”张济才掏出了火车票,交给玉和道:“车是明天上午十一点开,你可别贪图说话误了点,这来回票,管一个月,而且可以展期十天,时间上是准够你腾挪的了。今天晚上,我预备一点菜,请你两口子,算是贺喜也算是饯行。”桂英笑道:“张三爷说话,是不顾轻重地。”张济才道:“哟!我这话算重吗?我是不那样说呀,要说得比这重些,也没有怎样不行吗。”玉和向桂英丢了个眼色,再向张济才笑道:“我忙着啦,你该帮我一点忙,怎么只管说俏皮话呢?”张济才撇着大嘴,只管微笑,想了一想道:“我先回去了,我不能帮你的忙,也不在这里打搅你。”于是他一掀门帘子走了。

    张济才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却回过脸去看坐在侧面的玉和,笑问道:“你们闹些什么?”玉和对于这二人的话,正也是茫然,不过他猜着,反正离不开自己和桂英的爱情问题,也只是向张济才微笑着,秋云向张济才摇了一摇手道:“这事你就不必多问,迟早我告诉你就是了。”张三爷是有些怕三奶奶的,看三奶奶是板住了面孔说话,便不再问她一句,一会儿摆上饭菜,大家吃喝一顿。

    好在玉和却并不注意,就拿一个香蕉,剥好了皮,递给她,桂英坐在这里又不做声了,而且还是将脸背了窗户坐着。最后觉得房门开了,也不妥,把门也关了。玉和因她无话可说,只得和张济才谈些闲话,不知不觉地,车外月台上,有了打点声,张济才道:“走吧,开车了,要不然,会让车子带到长辛店去。”桂英站起来走向玉和道:“一切事你都放心,我等着你啦!”玉和道:“我尽我的力量去筹款,越快越好,也许不到两个礼拜就回来了。”桂英到了此时,觉得不会碰到林子实,心里宽慰了些。然而林子实碰不着,王玉和可真走了,走下车来,在月台上对了车子上望着,然而火车已经有些蠕蠕而动了。

    在东南风吹过的旷野里,大小麦都长得有三尺来高,苍绿或淡黄的麦秆上,都垂着很长的穗子。因之这东南风里面,似乎有一种香味,其实也不是麦香,乃是麦田中间,一两块油菜地开了晚油菜花,向大道上送了香气来。

    到了火车上,果然这二等车房间里,只有一个客人先在,多出两个铺位,似乎又有些应了梦景。济才早在这里等着,望了玉和道:“怎么这时候才来?把我等急了。”再看桂英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问道:“你怎么啦?”桂英抬起一只手来,扶了额头,便道:“我昨晚上病了一宿。”玉和道:“咳!我知道这么着,今天就不该动身。”说时,只看着桂英的脸皱眉。张济才道:“都坐下吧,火车开,还有四五十分钟啦。”桂英在一张铺上坐了,只管低头。

    到了汉口,由汉口又搭轮船到了安庆,一路上,都这样忙碌模糊的过去。由安庆到乡下,还有八十里路的旱道,他雇了一乘小轿,和一个挑夫挑着行李,起了个绝早,就向回家的路上走来,这是阳历的五月,在乡下人过着祖宗传下来的阴历,依然还是四月。

    其实玉和的行李也都收拾好了,桂英在这里也只是陪着闲谈。二人说些婚事计划,又谈些情话,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不过张济才却打了两遍电话来催请,说是一切都预备好了。两人待两遍电话催过之后,这才动身到张济才家来。秋云首先挽了桂英的手,把她拉到屋子里去,很谈了一阵子,然后二人才一同到外面客室里来。张济才笑道:“我真不懂,女人到了一处,哪里就有许多心事要说,一谈起来,就没结没完。”秋云道:“这叫瞎说,难道男子到了一处,说个三言两语地就完了吗?大概也是没结没完吧?再说我们可提到一件事。”桂英红了脸,连连向她道:“别说别说,你可不能说呵!”张济才道:“什么事情?你那样发急,这件事,我想玉和是一定知道的,他也知道了,为什么瞒住我一个人?别说他知道了,少不得我也会知道的。”秋云和桂英坐在一张沙发上,桂英一伸手捏住了秋云的手心,又向她瞟了一眼。

    其中有个人,在白大布短衫下,横束了一根蓝布带子,在带子里斜插了一根旱烟袋,手上提了一大捆蚕豆藤,也站了呆望。玉和早就高声叫了一句大哥。原来他便是玉和的长兄玉成。玉成呵了一声道:“老二回来了,你并没有写信给我,怎么突然回来了?”玉和道:“我自己原来不打算现在回来的。所以事先不及写信。”那些农夫,知道是王家二先生回来了,都围拢了来。

    久住北方的人,一旦到了江南,第一便在草木上会有不同的感觉。在北方来的时候,树叶子还是嫩绿,现在到了家乡,就四望皆碧了。在离开安庆城三十里以外的时候,已经深入了乡间,太阳当顶晒着,只觉空气里的温度,阵阵向上蒸发,然而东南风斜着由侧面吹来,在身上感到发热的当儿,有时又感到身上一阵痛快。

    一掀开门帘子,便见地上放了几个高低大小的蔑篓子,床上放着大一个小一个的纸包,那封皮纸上,印着蓝色的花纹和大小字,总有两个字很显然地射入眼帘,便是上海。随便地在床上搬过纸包来,在灯下打开一看,就是北平向所未见的花绸衣料。正要去拿第二个纸包时,朱氏一脚跨进房来,眉飞色舞地笑道:“这一回,二爷送的东西真不少,大概可以值个一百二百的。”桂英道:“得!你就是看着钱说话,无论什么,你得先谈上这个钱字。”朱氏道:“姑娘!你也别太过分了,这几天,我对你也就让到十二分了,你爱什么时候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你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我问过你一句吗?怎么我一开口,你就给我钉子碰,林二爷送你许多东西,我说句值多少钱,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情,这也犯不上又挑我的眼。”桂英道:“东西多就东西多,你为什么还要估价钱呢?他又不是卖给我。”

    一到院子里,朱氏就迎了出来了,问道:“什么事把你耽搁了?打了两三遍电话,都催你不回。”桂英道:“不就是林二爷送了一些东西来了吗?收下就得了,还要我回来做什么?”朱氏道:“林二爷自己也来了。”桂英道:“在电话里我听见了,我有些不相信。他刚到上海去不多几天,怎么又会跑回来?”朱氏道:“人家有事,一天跑一趟不多,像咱们这样没事的人,就十年不跑一回,那也不算少。”桂英却也没有理会她母亲的话,自己走回卧室里去。

    田氏很高兴地笑着去了。可是玉和想到嫂嫂问的话,哥哥答的话,都让他不能再赞一词。三年不回家,回家来了,乡下人都不免有那发财回家的揣测,那么,自己是回来筹款的,在这样环境之下,不是为难死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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