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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无限伤心偎炉度长夜不堪回首含泪看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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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许多不方便,就只好跟着她一块儿回房去。他一觉大睡,直睡到下午两三点钟方始起床,桂英是不知道乡下规矩的,以为他熬了一夜未睡,让他休息休息也好。

    桂英泡了一壶茶,送到床边的茶几上,烘了几块糯米粑,给他做晚饭,桂英低声笑道:“大正月初一的,你就装病,我有些不赞成。”玉和笑道:“假使不看人家的颜色,平平安安地过着,我倒愿意常常害些小病。”桂英听着他的话,很是可怜,本打算叹一口气,恐怕这又会勾起玉和肚子里的牢骚来,只是微微笑了一笑。这一道难关,在表面上,是让玉和逃过来了。

    桂英只要玉成提到了乡下过穷苦日子,她就没有了办法,怕的是玉成从反面着想,就会说到自己在北平过的日子,未免过于奢华,就站起来笑道:“我过年向来是不守夜的,你们兄弟两个喝酒吧’我走了。”说毕,掉转身就走了,玉成吃年夜饭的时候,就有几分酒兴,到了现在,这酒兴还不曾去,再喝上这几杯煨热的热酒,更觉得兴致勃勃地。于是叹了一口气道:“像二弟妹这个样子,也就很可怜,一说到过乡下日子她就提心吊胆。”玉和微叹了一口气道:“可不是?本来这全乡下的人,都看她不起,以为她的出身有问题。其实好汉不论出身低’纵然出身不好,她现在公正正,可很会过勤快日子,慢说她以前并没有做什么坏人,就是做了什么坏人,难道还不许她改过自新吗?”他说着这话,可板住了他的脸子。玉成喝了一口酒,将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摇了两摇头道:“玉和你不能怪我呀!我总是这样说,家丑不可外传的。但是这一件事,也不知怎样阴差阳错的,就会传到许多乡下人的耳朵里去。我早就知道了,因为不便跟你说,所以都闷在心里。”玉和将一根圆的木柴棍,拨弄着糠池里的热灰,很不在意地,堆叠着在灰上写上“人言可畏”四个字。玉成说上了一大套,他却没有说一句话。

    女子们总喜欢嫁做官的,一来名气好,二来可以发财,其实天下最无用的人,就是做官的人,除了做官,什么事情也不能干。假如说,玉和有几斤力气,可以种庄稼,自己帮着嫂嫂做家里的事,玉和帮着哥哥在田垄上做事,那样子办,我想哥哥就是不满意我,也没有什么坏话可说的了吧?记得和我们编戏的那个张先生,常常要编些提倡农村生活的话到戏词里去,那也只好在台上说着,让台下的人,多鼓两下掌罢了。城市里吃肥鱼大肉,走三步路还要坐洋车的人,到乡下来做什么?给乡下人提尿壶乡下人还嫌他是个痨病鬼呢。我倒不嫌乡下生活,只恨我一斤力气没有,不配做乡下人罢了。我也不要唱什么高调,还是回到城市里去,驾轻就熟地想些办法,不过唱戏这件事我绝不干了,女人唱戏就是卖脸子,我有了丈夫,有了儿子,还去卖脸子不成?她一个人坐在这矮屋檐下,由现在的生活,回想到从前,由从前的生活,又顾到将来,一坐就坐上两三个小时,不知道走开,只是沉沉地想着,想得久了,肚子有些饿了,很想吃两块牛乳饼干。但是,这乡下买块豆腐干,还要跑三里路,哪里有牛乳饼干?抬头看到杏花,觉得口里无味,心里烦闷,能找几个酸的水果吃吃也好。然而乡下是终年不见醋面,又哪里有酸水果吃?想这样没有,想那样也没有,越是没有,心里就越想。

    女人家只要不生气,再说出两句客气话来,自然就有几分以柔克刚的意味在其中。玉和本来有几句俏皮的话,要对嫂嫂说一说的,现在看到嫂嫂这种样子,心里要说的话,也就不便说了出来。自己就转着弯道:“我要说出去,也并不是马上要走,是等这个年过去了再说。”这样说着,叔嫂二人,算是各自都让了步,这一篇话,就毋用向下再说了。玉和说了这话,缓缓地一步一步向后退着,就走开了。

    到了祖先堂上,玉和替哥哥接过托盘,放在供案上,桂英一看,中间一个大猪头,上面贴一个大红纸元宝,右边一条大鲤鱼,身上贴了一朵纸剪芙蓉花,所谓富贵有余。左边一只大公鸡,四只红筷子夹住了,鸡嘴里插松柏枝。另有三杯茶三杯酒,还有一碟子豆腐,一只大碗栽了一棵青菜。桂英看了,心里倒有些纳罕,为什么供祖先还要青菜豆腐呢?

    到了夜深,村子里人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处,有的斗纸牌,有的掷骰子,虽是有人来约玉和去加入战局,但是因为玉成不赌钱的,他也就谢绝了不去参加。找了几个大干柴蔸子,在墙角上,糠池子里烧着。乡下人不烧火盆,用七八层黄土砖,围了一个墙角,那就算是炉子,大概由三十晚上烧着。可以烧到正月初四五里去。先是烧树根,然后将稻糠掩盖起来,火半天不会熄灭,可以暖屋子,可以烧茶,可以煨酒。这时,玉和将糠池烧起后,兄弟两人,各端了一把椅子,坐在池子边,煨炉闲话。到了半夜里,玉成将一只大瓦壶,煨了一大壶麦烧酒,将糯米粑青菜豆腐用一只瓦钵子装着,加上了一些剩肉汤,在放糠灰里烧将起来。恰是桂英心中有事,睡不着觉,也来了。玉和看到她就向她点了几点头道:“你也到这里来坐坐,回得家乡来,过过这烤老糠火的生活。”玉成左手拿了酒杯子,右手提起了糠灰里煨的瓦酒壶,斟上了一满杯,先抿上了一口,然后点了两点头。桂英搬了个凳子,靠着糠池子坐下,两手伸到火焰上,烘了两烘,笑道:“乡下这种年三十夜,倒也有个味儿。”玉成笑道:“你觉得乡下的年,也很是有味的吗?”桂英道:“这一个地方的人,调到那一个地方去总觉得是有个玩意的。比如说供祖先的时候,还要供上两样青菜豆腐,这就是北方风俗没有的事情。”玉成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懂,这就叫过青菜豆腐年。我们由祖先到子孙,都过的是青菜豆腐年,过年就有青菜豆腐,这也无非叫我们不要忘了庄稼人本色的意思。”

    到了二月,江南春暖,竹子里面长的三株杏花,都开了。烈日之下,墙里深翠的竹子,墙外淡绿的杨柳,和这淡红的杏花,互相映掩起来,越衬托得这春色如画。桂英想到在北平的时候,虽然春色没有这样的早,但是每年到开杏花的时候,自己总要和几个男朋友,坐了汽车,到西郊去游玩一番。就是不出城去,只要这天没有戏,穿着细瘦的春衣,光亮的丝袜子,在中央公园柏树林子里平整的路上,绕着几个圈子,在来今雨轩喝点饮料,看看栏杆外,成片的牡丹芍药,这真是西方极乐世界了。当时过的那种快活日子,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处,如今要想再过这种日子,却不知要等待何时了。现在自己顶了一个大肚皮,穿着一件短的蓝布褂子,青布大脚裤,衣服果然不好,人的形象,也变得不成样子。在去年此时,心里幻想着,嫁了王玉和,应当怎样去成双成对,度这烂漫的青春。结果,是吃尽了苦,受尽了气,在这黄土墙的矮屋子里来看春光。

    做孕妇的人,想吃哪样东西,就恨不得立刻到手的,桂英却是想一百样,连一样也没有。想吃酸的实在想得难受,心里忽然想入非非起来,杏子既然是酸的,杏花当然也是酸的,何不摘两朵花吃着试试看,她自己宽解自己,觉得这个办法是很对的。于是起身走到杏树底下,攀了一枝杏花在手,摘了两朵,连萼带瓣,塞到嘴里去咀嚼,咀嚼的结果,只是苦涩,并没有什么酸味。又想我白桂英出了半辈子风头,不想如今害胎,却来生吃杏花瓣,口里不酸心里酸起来,立刻两眼泪水汪汪的,要流了出来。恰是玉和见她久坐在屋檐下,不曾进去,大概又坐着想心事,于是悄悄地走了来,又想劝解一番。在房门里便看到她手攀一枝杏花,两眼含着两包眼泪,好像是要哭的样子。这就向她微笑道:“你看到红花绿叶的新春,又想家了。”桂英这才省悟过来,放下手上的杏花,勉强笑道:“我想家做什么?想也是白想呀。”

    但是田氏没有受他新年这一拜,心里非常之不高兴,以为玉和瞧不起,有心赖了这个年不拜,把恨玉和的心事,又加上了一倍。把三朝过了,田氏嘴里,就啰里啰唆地说是做官的人,眼睛眶子大,乡下人受不住他一个揖的。玉和听说,只得装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之下,玉和本来是要走的,但是自过旧历年而后。桂英闹着胎气,不是肿脚肿手,就是闷烦呕吐,终日昏昏地想睡。玉和想到自己若是走了,丢她一个人在家里,就是要茶要水,也有些不方便。只好逢人就说,在外面的事情,已经找妥了,只要小孩生下地,立刻就走。这种话传到田氏耳朵里去了,她倒觉得出玉和自己说来的还要可信,啰唆的程度,也比较地好些。

    他们二人如此商量,恰好他那多心的嫂嫂,在门外边窗子底下听了一个够。她虽不说些什么,然而她紧贴了墙脚站着,周身上下,都筛糠也似的抖。直听到玉和夫妻把这篇话谈过又谈了些别的话了,她才挨了墙摸索摸索地走开,然而她的心里,已经是恼恨到二十分了,她摸到自己屋子里去,坐在床沿上,两手扯了夏布蚊帐,只管揉搓着,咬了牙道:“恨死我了,恨死我了!”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两行眼泪向下一拖,竟哭了起来。

    一会儿,玉成由外面回来,看到妇人这种形状,料着就是为了兄弟的事情。自己一向是为兄弟护短的,以为兄弟虽然有一些错处,他是个有希望的人,给他分解分解,不要真和家庭弄决裂了。可是这半年以来,只管陆续地发现玉和的短处,不但是护不胜护,而且那种短处,自己也很有几分相信,所以田氏现在和兄弟生气,在面子上他不便帮了田氏说兄弟,但是在暗中想着,田氏这个办法是对的。若再不给玉和一点颜色看,乡下人也就未免太容易欺侮了。因为如此,田氏在这里哭着,玉成只当是不知道,并不过问。在屋子里找出一瓦罐烟丝来,装了一旱烟袋,然后吸了两口,在屋子四周看上一遍,现出他那无聊的样子来。搭讪着咳嗽了两声,移着脚就打算走出来。田氏道:“你走到哪里去?你兄弟重言重语地说上了我一段。就这样算了不成?”说着,把脸子板了起来。玉成吸了两口烟,皱了眉道:“忍耐些吧!马上就过年了。”田氏道:“过年了,我就该忍耐些吗?你怎么不叫他忍耐些呢?我告诉你,我们要分家,你不分家,我就回娘家去过年,让你们兄弟两人去过年吧。”说时,两行眼泪,由脸上纷纷流了下来。玉成口里衔了旱烟袋,站着向田氏呆望了。田氏掀起一片衣襟,擦着脸上的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田氏撇了嘴道:“你装什么呆?你今天要给我一个决断,你不给我决断,你莫想出我的房门,我要和你拼命。”玉成吸着烟道:“你何至于闹到这种样子?他过了年,恐怕是会走了。”田氏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还打算他过了年就走吗?他要在家里伺候美人过月子呢。一个男子汉,那样没出息,官也不要做,事情也不要干,只想在家里看守着女人,这样的人,我眼里看不惯。你让他在家里,我就走开,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办,理与不理,听凭于你。”她说了这话,倒索性两手抱了大腿,偏着头望了玉成,一言不发。

    玉和回头看看并没有人,便低声道:“你不用悲伤,自从三十晚上,我和哥哥谈了一次心之后,我说了不分家产,嫂嫂已经对你放松了一把。她现在对我叽叽咕咕,无非是想我快走,怕我变心的意思。只要我们肯走,盘缠钱大概不成问题。我现在三餐饭,至多在家吃两餐,其余总是在外面东混一餐,西混一餐,都为的是躲开她。你固然是痛苦,你要知道我更痛苦,一个多月了,她还记着正月初一,我没有跟她拜年,到如今还不和我说话呢!我进进出出,看她那副冷脸子,不都是为了你没有生产,不敢走动吗?你若是原谅我……”玉和说到这里,嗓子硬着,说不下去,他几乎也要哭出来。一丛杏花之下,站着这样一对少年的苦恼夫妻,这杏花真也就不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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