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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情敌难忘借杯浇块垒 醉乡堪老酣睡是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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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只两顿酒,两场睡,便混了过去。

    正在这时,却听到大福在院子里叫起来道:“大姑奶奶在家吗?”桂英听他的声音,来的是那样猛烈,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立刻跑出屋子来,向他问道:“叫我……”这一句话还不曾问完,却看到桌子上放了一个大包袱。包袱不曾包得完全,在包袱缝里,露出一只花衣裳的襟角来,这分明是戏衣,却不知他从何处得来的。便问道:“这是行头,哪里来的?”大福道:“是你的行头呀!过年的时候,债逼得很紧,一刻儿外面挪不动钱,我想家里放着你那些行头,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如把它当了,挪出几个钱来。因为这样,所以拿出去,一共当了一百多块钱。你说要唱戏了,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麻麻糊糊地,就没有敢做声,这两天听到你说唱戏的话,一天比一天见真,我想这行头实在不能再耽搁了,只得跑到外面去,东拉西扯,凑了一百多块钱,把你的行头全赎出来了。你瞧我做事怎么样,总算对得住你吧?”桂英倒不料他不声不响地,却花了这一笔下去。听他说的话看他的情形,这事却不会假,因向大福道:“这行头你是赎出来了,你现在要我拿出这笔钱来,我可拿不出来。”大福道:“只要你唱戏,还怕你还不出这笔钱来吗?”桂英听了这话,自己未免愣住了,许久的时候,才向他点了一个头道:“那么,倒要多谢你的好意思。”大福看到桂英淡淡的样子,以为是不高兴他把行头当去了,就笑道:“你别不高兴,所有当去了的行头,现在都赎出来了,你要唱戏,反正误不了你的事也就得了。”桂英微笑着,也没有把这话加可否,大福不知道桂英是何用意,背着包袱进去了。

    桂英却是不声不响地,已经把屋子收拾干净,她因忙着一阵,仿佛身上出了一些汗。看到洗脸架上,还有一盆干净水,于是卷了两只袖子,两手扯下手巾,按到水盆里去,两只眼睛就只管向架子上一方镜子里面看着,玉和见她镜子里的面孔,未免尖削了一点,因之眼眶子大了起来,两个颧骨,也微微拱起。因之叹了一口气道:“为谁憔悴为谁容?”这一句话,在一部新编的戏词里,却是用过,桂英很明白他的意思,向着镜子里点头道:“你借着文章发牢骚,有时我也懂得的。你问这话,难道不明白我都是为着谁吗?”玉和笑道:“我怎么不明白?我正是为你这样叹着气。”桂英道:“不然,这一句话,应当在你待我不好的时候,我反问着你,怎么倒要你来问我呢?老实说,我早已就有后悔的心事了,觉得不该要唱戏,可是到了现在,车成马就,全退不回来了。”玉和摇着手道:“快不要说这话,你要说这话,倒好像我有什么从中拦阻的意思似的,那不是有心让你进退两难吗?”桂英听了他这话,虽然还想说什么,然而观察他的意思,已经是十分的委曲求全,心里头也就不忍再说了。玉和也将冷手巾擦了一把脸,又倒了一杯凉茶漱了口,对着镜子,牵牵衣领,微笑道:“睡觉睡大发了,把午饭耽误了,我出去吃个小馆儿去。”桂英道:“你身上带着有钱吗?”玉和也不曾答应她的话,已经是走将出去了。

    桂英依然走回房来,坐在床前,因为小孩子哇哇地哭着,这却把玉和惊醒过来了。他睁眼一看,屋子里电灯亮着,这就向桂英道:“了不得,我这一场觉,睡的时候不少,天都黑了。”桂英微笑道:“对不住,孩子把你吵醒了。”玉和揉着眼睛,踏了鞋子下床,就拖了洗脸架上的手巾头擦了两把嘴,微笑道:“到了这般时候,我还不该起来吗?”桂英一面和他说话,一面哄着孩子在怀里吃乳。笑道:“你也是饿醒了。”玉和伸了一个懒腰,坐在对面椅子上,头靠了墙,微笑道:“我还没有醒过来呢。”说着又打两个呵欠道:“你好久没有给孩子奶吃吗?我睡过去了,是一切都不知道。”桂英道:“我看你醉得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自己也像醉了一样,只管向你呆呆地看着。”玉和笑道:“和张三爷三言两语地说得高兴了,不觉就多喝了两杯。其实也不是怎么的大醉,只怪我的酒量小,太禁不起事罢了。”桂英默然着,用手摸摸孩子的头发,又扶起小孩子的小手,在鼻子尖上闻闻。这时,她的脸当然是看着小孩子,就不朝着玉和。许久,她就低了头问道:“张三爷请你吃饭的时候,和你说了一些什么事情来着?”玉和道:“并没说些什么。”桂英道:“难道你两个人,吃了个不抬头,就没有说一句什么话吗?”玉和道:“说是说了一些闲话,东一句,西一句,说的一点次序没有,过了身,我也就忘了。”桂英道:“提到了我唱戏的这件事上来没有?”玉和道:“他不是怕我发牢骚,要我去喝酒解闷的吗?哪还能够提到唱戏的事?”桂英道:“真的,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吗?”她说着这话,把头低下去,牵起小孩子的手在鼻子上闻着。玉和道:“既然不愿意提到这件事,当然就一个字也不提。”桂英明知玉和济才那一番谈话,不但是会提到唱戏这个问题,恐怕一定提到了林子实。要不然,他睡梦里何以会说到什么林二爷林三爷哩?桂英心里想着,自然也就是不住地低头去想着。

    到了次日,还不曾吃午饭,桂英就说,要去找一找田宝三,自己到天津去唱戏,是不是能叫座,可没有把握,总得叫他大大地鼓吹。玉和听说,也没有置可否。一会儿工夫,朱氏却把桂英叫去咕哝了许久。玉和一想,这明明是避着我的事了。桂英走后,他又想起,那天她初次到济才家商量这事,三点钟就走了,然而她却是一整天都在外边,还有几个钟头,究竟是干什么去了?她有了唱戏的思想,就有了唱戏的活动,为了金钱,为了衣食,这是没有法子去过问的了。就是那个林二爷……嘻!不必想了,玉和一人坐在屋子里想的时候,竟会叹出了一口气,想到昨日喝酒,昏昏沉沉地睡过了一天,也不发愁,也不着急,那多么好,酒真是一样解闷的东西。于是伸手在身上掏了一掏,约莫有四五吊铜子票,这且不要白过了今天,还去买一点酒来喝吧。于是拿了一只盛果子露的小瓶子,走到街口上去,买了二十个铜子的白干,四个铜子的大花生,一路拿了回来。回到房里,将白干倒在茶杯子里,花生堆在桌子上,剥几个花生,便喝一口酒。大清早的起来,没有吃一点东西下肚去,倒喝上一肚子空心酒,因之满腔热烘烘地,却有些不大好受。看看杯子里,还有一口酒,咕嘟一声,将酒喝了下去,回头看到身后便是床,向后一转,倒上床去就睡了下来。床前的茶几上,正放着两份小报,于是将枕头叠得高高地,两手捧了一份小报,一行一行地看着。但是自己心里有些忐忑不定,眼睛看着报上的字,也是像整群的蚂蚁簇拥着一处一样,不但是看不出来报上所说的是什么?看得久了,眼睛反而是昏花起来,于是放下报,闭上眼睛养神。这一养神,人就睡了过去,直到下午三点方才醒过来。

    到了次日上午,他回想过来,这倒是个办法,长日迢迢,只有在醉中度过去为妙。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也不告诉别个,自己便悄悄地买了一茶杯白干回来,拿到桌上来喝。朱氏见玉和两三天都喝得醉醺醺地,倒有些奇怪,便问道:“怎么啦?姑爷!这两天你倒喝上了。”桂英正坐在玉和的对面,心里这就想着:我且看你是怎样地答复?玉和不慌不忙,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口酒,却笑道:“我这是喝药,不是喝酒。我有个朋友,是当大夫的,他说我寒气重,让我常喝酒呢。”朱氏道:“四月天气了,还会有什么寒气?”玉和也不加以辩正,只管微笑着喝下去。等他酒喝足了,桌上的菜也光了,大家也下桌了。玉和倒不在乎,盛了一碗饭,将各碗里的残汤剩汁,都倒在饭里,也不用菜,连汤带饭,一口气就吃完了。桂英在一旁看到,心里很是不过意,走回房来,又见他枕头叠得高高地,在床上睡了。这就向床上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天天喝醉了就来睡。”玉和微笑道:“大长天日子,一点事没有,怎混得过去?喝几两酒,床上一躺,花钱不多,足够舒服的了。有两句现成的诗,只要改一个字,我就用着了。我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从这天起,假使每顿饭给我四两白干,一包大花生,就是这样到死,我也不想别的了。”桂英明知道他是发牢骚的话,可是自己却不能用什么话去安慰他,只好向他笑一笑了事。而且这几天,桂英天天都要出去接洽登台的事情,关于家里的情形,也不能一一去过问,玉和既是喝了酒就大睡一场,这分明是对外事也是概不过问,让他在家里清静几天也好,等自己登台以后,再来劝劝他,也就是了。

    他们到白家时,桂英还没有回来,张济才少不得将玉和送了进去,就对朱氏说:“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二人谈得高兴,他多喝了两盅。”朱氏对于这位姑爷,就是那么一回事,喝醉了回来,那是太高兴了,回来了,让他躺着也就完了,也只泛泛地和张济才道了声劳驾。张济才料着这位岳老太太对于这位姑爷,不会怎样地留意,也不敢多坐,立刻坐了汽车回家,把桂英送来。当她回家进房时,玉和鞋子也未曾脱,和衣躺在床上。满屋子都是酒气,床面前放了一个痰盂,里里外外,全是呕吐的脏东西。桂英叫了两声玉和,他紧闭了双眼,在床上躺着,却未曾答应,桂英连忙将毛孩子放在摇篮里,舀了一盆温水来,拧了一把毛巾,替玉和擦了一把脸,然后将痰盂子捧出去倒了,把地扫了,点了两根安息香,放在小花瓶子里。这才坐到床面前,将玉和的额角和手心,都摸了一遍,觉得他并没有什么烧热,实在是喝醉了,这就放了心。

    二人要了酒菜,隔了一只桌子角坐着。张济才提起酒壶来,向玉和杯子里斟上了一杯笑道:“老弟,喝!今朝有酒今朝醉,别发牢骚。”玉和用杯子接了酒,点了点头,端起来一饮而尽,用筷子敲着桌沿,吟了袁子才的诗道:“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天河。”张济才望了他道:“你说什么?”玉和笑道:“唱两句儿解闷。我们就这样吃着,不等赵老四吗?”张济才道:“这小子蹭吃蹭喝,我最讨厌这种人了。别理他。”说着,扶起筷子来,将筷子头连连在菜碟子里点了几点,只管叫吃。玉和吃是吃,可是也不能停止问话,笑道:“大概他又贴上那位林二爷了。”张济才很愕然的样子,手捏了酒杯子,待喝不喝的,望了玉和道:“你认得他吗?”玉和很自然的吃酒,筷子挑着碟子里的菜,微微地笑道:“我怎么不认识他?他不是与我有点关系吗?”张济才低了声笑道:“你可别瞎说,他和你会有什么关系?”玉和端起杯子来,将里面大半杯玫瑰酒一饮而尽,笑道:“我们是三角恋爱。”张济才真不料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先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自若,便笑道:“就算三角恋爱,他也是个失败的人啦,你还惦记着他?”玉和道:“我才不惦记他呢,你瞧我提过他一次吗?大概你和他很熟吧?”张济才道:“以前听戏,常在戏馆子里会到,点头之交罢了。”玉和笑道:“桂英上了台,他又可以去捧角了。”张济才道:“他事情很忙,新娶了家眷,相处得也很好,他不会像以前那样爱听戏了。”玉和道:“桂英和他,总也算是一个朋友,朋友重上舞台,捧捧场,这也是应尽的义务。”张济才道:“我就决定了你们太太不会请他来捧场。”玉和笑道:“这个,我倒无所谓;登了台唱戏,总是要人捧的。”张济才默然了,他继续地喝了两口酒,又吃了几筷子菜,然后向玉和笑道:“你们太太那天拿了你一封信到我家来,提到了唱戏的事情。我当时真不好说什么?我赞成吧,恐怕你心里难受,不赞成吧,你们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除了这么办,也没有再好的法子。由十二点来,她谈到三点才走,我们也解决不下来这件事情。”

    这样一连三四日,玉和都是喝了酒便在家里睡觉,并没有出大门一步。桂英回得家来,只和他说些闲话,并不把接洽着唱戏的事去告诉玉和。这并不是有什么心事要瞒住了玉和,这是她想着,对于唱戏这个问题,他是不愿意听的,将不愿意的事,强迫他听,那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吗?她如此想着,自然以为是对的。可是这件事在玉和,却又更引着以为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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