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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垂泪尚登场悲欢欲绝 伤心难撒手忍辱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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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你不是一样着急吗?你把丈夫找回去吧。以后我不让他到这里来就是了。至于他愿意花钱听戏,我可管不着,那是你自己的事了。”说着,打一个哈哈笑起来了。

    林太太原是打算说桂英一顿的,不想反让她抢了上风,红着脸说不出话来。许久,突然地站起来道:“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怎么不像我一样找你丈夫去?你说我管不了自己的事,你呢?”说毕,她就走了。这几句话,说得桂英真是哑口无言答。坐着呆了半晌,才冷笑道:“哼!我白桂英是人家谅不透的。”说着,将枕头下那一叠请客帖子,看了一遍,自言自语地道:“有人请我吃午饭呢,我得敷衍去。”说毕,她草草地扑了一点粉就走了。

    朱氏觉得玉和这回出走,不能不说是自己咕噜成功的。现在把人家少年夫妻拆散,充军似的,把人家逼到沙漠荒地里去,良心上究竟也说不过去,因之她默然着许久,才说两个字:“你瞧。”在“你瞧”这两个字说完之后,她又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秋云道:“这件事,你还是不必耽误,赶下午这趟车,就到天津去吧。”说着,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早晓得是这样的结果,我们真不该做这个媒。我看了这封信,心里就万分难过,别说是桂英了。”张济才道:“那就暂时瞒着她吧。”朱氏摇摇头道:“那可不行’我们这位姑奶奶,专是讲一家理的。回头她说这样大的事,都瞒了她,那要和我算起账来,我真受不了。”张济才抬起他那个厚手掌,将圆棍似的粗指头,在脑袋上摸索了一阵,站起来一拍巴掌道:“说不得了,我陪老太太到天津去一趟吧。你娘儿俩,若是说不拢的时候,我还可以从中劝解劝解。”朱氏道:“那就好极了。没有什么说的,你还是瞧你太太的面子,念她们做姊妹一场,多费心吧。那么,我先回去了,我们车站上见。”朱氏带着原信走了。

    朱氏猛然一见,倒吃一惊。原来桂英还是穿了戏衣,把一个活泼天真的李凤姐,变成了拷打的春梅了。那脸上搽得浓厚厚的胭脂粉,都变成了深入浅出的泪痕。这个人的模样,简直变成看不得的花脸了。因道:“孩子!你怎么了!?”桂英道:“我不怎样,心里头闷得慌,我要哭两声儿,解解心里的闷。”朱氏听她如此说着,可不像话,但是姑奶奶正是在伤心的时候,也不能追究这话的所以然。默默了一会,才道:“我听到说,我带来的那一封信,你已经看到了。”桂英点着头道:“看到了,他走了就走了吧。”她淡淡地说着,自己去脱戏衣。

    朱氏掩上了门,就低声问道:“白老板是吃晚饭去了吗?”乳妈道:“谁知道哇?两个大老爷们在这屋子里,蘑菇了半天,老板一顿脚,好像有些生气似的,就跟着他们走了。那两个老爷们嘴贫着咧。”朱氏虽觉得这乳妈的话,有些不堪入耳,然而她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繁华城市里这些男女交际情形,当然没有见过,便道:“那都是我们家极熟的人,来坐坐谈谈,没有关系。”乳妈道:“不,他们到这儿来,还是那林二爷引见着来的呢。他们老是说要在这里打牌,老板不肯。为什么不让他们打呢?打了牌,我也好落几个零钱用用呀,老太太!你说是不是?”朱氏又不便怎样说她,一赌气只好是不说了。她心里想着,我们姑奶奶蒙在鼓里,这个时候还在开心。自己的丈夫,也不知道跑到哪外国去了。自己也不再说话,在屋子里和桂英顺理顺理东西,混着时候。

    朱氏在后台看到,顾不了许多,就抢了出去。见她躺在台毯上,双目紧闭,已是真晕过去了。连忙蹲了下去,摇了桂英几摇,她也不曾动。这情形可重大了,后台的人,早是蜂拥上前,七嘴八舌围了起来。田宝三分开众人,拥上前去,摇着手道:“大家别乱,让她好好躺着,赶快打电话去找医生,只要过十分钟,看客一散,就清静多了。这个时候,她还是不能受颠簸呢。”究竟田宝三的话,是有力量的,大家就依了他的话办。不到三十分钟,戏馆子里人已经散尽了,大夫也就来了。据大夫诊断的结果,这不过是病人受了一些刺激,不要紧地,让她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也就好了。说时,就和桂英注射了一针,她慢慢地也就醒过来了。

    朱氏却在一边,张罗田宝三的茶烟,叹了一口气道:“别说你为难,我们借了一屁股带两胯的债,把行头赎出来了。要是不唱戏了,那可是个麻烦呢。”桂英将手一拍道:“好啦,我沉住这口气,唱满合同来吧。你们不只限我半年的合同吗?半年以后,我总可以自由了。我也想破了,有你们没有我丈夫,有我的丈夫没有你们。现在我丈夫跑了,人是你们的了,你们要怎样办,就怎样办,我在地狱里再受半年罪吧。田老板!你放心回去,我照样的唱戏。”田宝三见她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又那样说,也是摸不着头脑,坐了一会,也就走了。桂英等人走了,也不和谁说话,一个翻身,向里自躺在床上睡了。次日没有日戏,睡到十二点多钟,方始起来。茶房进来说,那位张三爷,已经搭九点钟车回北平了,让我们打个招呼。桂英见朱氏坐在一边,就微笑道:“他是怕我纠缠着他要做账房先生呢。不行就不行,何必躲?我有这份能耐,还愁混不出钱来吗?你瞧着,以后我永远也不求他。”朱氏还敢说什么?只是微笑地听她说说而已。

    所幸捡场的事先看到她在那里看信,见她并没拿茶盘子,赶快地就拿了茶盘子向她手上一塞。然而事情是很险,在场门上打帘子的人,已经把帘子掀了起来。桂英手里抢了这个茶盘子,就向帘子外面走。好在《游龙戏凤》这一种戏,已经是唱得滚瓜烂熟的戏,纵然心里很乱,可是听了胡琴,也就信口而出地唱起来了。唱是唱完了,心里这一分难受,犹如热水泡着一般。但是热水尽管是泡着心,然而戏做到什么地方,脸色也就应当做到什么程度。当她进去的时候,要做向正德皇帝的嫣然一笑,也就头一扭,露着牙齿嘻嘻地笑着进去了。桂英的笑容,最是好看。当年玉和曾为着她一笑,把神志颠倒了。她现在一笑,依然是可以颠倒群众。在她对于正德皇帝临去秋波那一转,台底下早是哄然一声叫起好来了。桂英的心里这时正如刀挖一般,进了门帘子拿着那信纸,再待看下去,然而外面的正德皇帝已是唱到将木马敲打二声响,自己要接着唱后面来了卖酒人,应当跟了出来了。桂英将信看到半中间,不知结果如何,心里却是非常之难过。偏是今天唱的戏凤的李凤姐,必定要做出那玲珑活泼,才算对工。当然在这个时候,是不许带上一些儿愁容。看看台底下,看客已是满座,为了吸引大众起见,绝对不许偷一点子懒,自己一横心,管他呢,我在唱戏,就只谈唱戏,信上有什么话?我就不必问了。她如此想着,依然提起精神来唱戏。

    张济才笑道:“你这是一时的牢骚话。你现在挣几百块钱一个月的包银,钱又不会咬了手,你为什么不干?”桂英摇摇头道:“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话。你想,我若是舍不得几百块钱的包银,上次我不嫁王玉和了。我不是听到说,你把西山旅馆接办过来了吗?”张济才道:“倒是有这件事,你干吗问起这句话来?”桂英道:“有这事就好办,我和你商量,你账房那个位置,别许给别人,让我试试。你给别人多少钱一个月的工钱,给我也是多少钱一个月的工钱,我是绝不多要。”张济才道:“这不是笑话吗?”桂英道:“绝不是笑话。你想,我若干这个账房,房子是有得住,饭也有得吃,多少还可以挣几块工钱。到了那个时候,除了听你店东的指挥而外,我可是大爷,流氓也好,公子哥儿也好,大人老爷也好,我全不用敷衍了。”

    张济才和她说着话,可是不住地偷看朱氏的颜色,见她时而有要笑的样子,时还有半生气的样子,脸上红红的,对于她的话,分明是听不入耳。张济才不敢多言,就站起身来,向她点着头笑道:“你歇着吧,夜深了。”说毕,他也不等桂英下面那句话就走了出去了。

    她的哭声虽没放出来,然而她关起门来的这种举动,却是瞒不了人的。后台管事的李多福,就敲着门问道:“白老板!你怎么了?”桂英定了一定神,向着门答道:“没事,我肚子痛,歇一会儿就好了。”李多福道:“你还有一出大轴子哩。”桂英道:“我干什么来了?你放心,这个我忘不了。”李多福道:“不是那样说,你不是说身上不舒服吗?”桂英道:“今天晚上,我死了就不唱,有一口气,我也挣过去。要不然,让这一戏馆子人都退票吗?”李多福听她这话,这是诚心愿意唱戏了,就不敢再麻烦她了。桂英坐在屋子里,自己又垂泪了一回,却听到朱氏在房门外叫了一声,桂英也急于要知道玉和的情形如何,就开了房门,让朱氏进来。

    因为她已开了门,梳头的也就挤着进来了,向她微笑道:“你该扮戏了。”桂英淡淡地道:“扮吧。”后台管事李多福,在门外踅来踅去,逡巡了两回。桂英向门外道:“李多福!有什么事吗?你尽管说吧。”李多福摇着头笑道:“没事。”桂英道:“没事,你干吗?老是探头探脑的。我告诉你,我无论心里怎样的难受,今天我总得把这两出戏唱完,你放心好了。”李多福被她如此说着,也只好干笑了一笑,就走开了。

    到了戏馆子后台,只听到那田宝三在那里大嚷起来了,他道:“我说了这几天名角儿应酬多,就别排双出戏了。九点钟就上场,这些名角儿,是谁也办不到的。垫戏吧,垫个化缘。”桂英抢上前笑道:“别嚷了,我来啦。我很快地,抹点儿胭脂粉,披了一件衣服就出去,忙什么?”田宝三将一条漆黑的手绢,擦着头上的汗,微笑道:“你来了,我也许不忙,你不来,我怎么不忙?难道我能抹了胭脂粉替你出去吗?”人丛中,也不知谁插了嘴道:“那可好,一掀帘子,准是个门帘儿彩。”哄然一声,大家全笑了。田宝三拉着桂英的手臂道:“我的姑奶奶别开味了,扮戏吧。下面就是《戏凤》了,你扮戏也赶着点,我准告诉场上的人,把这出《泗州城》马后一点吧。”桂英被他连推带拉,逼得没有法,只好向自己化妆的那间小屋子里去扮戏。她的跟包的,也就把她放在家里的戏衣带来了。桂英脱了长衣,穿一件紫身褂子,对了桌上一面镜子坐着,让梳头的和她梳头。梳头的笑道:“你现在倒是老爱唱这种衫子戏。”桂英也向着镜子里笑道:“他们都说我不能唱衫子,我有点不服这口气,凭什么就知道我不能唱衫子呢?回头你也去看看,我的衫子怎么?”说到这里,赵老四由外面伸进一个头来,笑道:“老太太来了,你知道吗?”桂英道:“我今晚上忙着啦,有话等我回旅馆去再说吧。你瞧我忙糊涂了,把那封信忘了瞧。老四,劳你驾,把我长衣袋里那封信递给我。”赵老四将信拿着,递到她手里。她拿信在手,正待打开来,梳头的道:“头已经梳完了,你去穿衣服吧,回头瞧信,还有什么来不及吗?”

    一会儿茶房走来,说是张三爷已经开好了房间,请白老太太去吃饭。朱氏将带来的一个小包袱,放在桂英床上,也就走了。她去后约莫有十分钟,桂英就回来了。乳妈抢着告诉她说,老太太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同来了。桂英的脸上,略略地带了些酒色,好像没有说话的工夫似的。在床头边,把一只装戏衣的大箱子打开,挑了几件戏衣,放在床上,口里道:“你胡说,哪有四十多岁的人和她一路来?”乳妈道:“你不信,床上还有那个小包袱在那里呢’不是她带来的吗?”桂英一看,果然是自己家里的包袱。将包褓打开,里面除了小孩几件毛孩衣而外,还有一封敞口信。信封套上写着,请交令爱桂英贤妻收。这是玉和来的信,他不来,怎么倒叫我母亲和他带信来呢?这上面无非也就是一些爱情话,现在没有工夫看,带到戏院子里看吧。她将这封信端在身上,匆匆忙忙地,就向外面跑。跑出了房门,又回转身来问道:“老太太来了,在什么地方呢?”乳妈道:“吃饭去了。”桂英道:“她回来了,你叫她到戏馆子里去找我吧。今天唱的是双出戏,九点钟我就要上场,去晚了,我又要误场了。”她也不等乳妈的回答,径自走了。

    这时,乳妈把五个月的小孩子,也抱着挤上来央告着道:“你真这样狠心,把这小孩子丢下来让她跟着谁呀?”说着,就把这毛孩子塞到桂英的手上。桂英抱住了孩子,再看母亲泪人儿似的,那一鼓作气的意气,就完全软下来了。赵老四垂了肩膀,微叹着气道:“你丢下老的老,小的小,糊里糊涂这样走了,也不是办法呀!那王先生既然留下信来,叫你等三年,你就等三年吧。再不然,你打听明白了,走也不迟呀。”桂英叹了一口气道:“有了你们,没有我的丈夫了。”她垂了头,抱着孩子,被这一群人包围着,一步一步向车站外走。那火车呜呜一阵,却开向北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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