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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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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三

    鬳斋林希逸

    外篇在宥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若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此篇又做一句破题,又是一体。在者,优游自在之意。淫,乱也,静定则不淫矣。宥者,宽容自得之意;迁,为外物所迁移也。使天下之人性皆不乱,德皆不移於外物,又何用治之乎。不恬,不静也;不愉,不乐也。以尧对桀言之,曾史盗跖之类也。全书意势皆如此,其理皆未正然,笔力岂易及哉。以不恬比不愉,便无轻重矣。

    人大喜邪,毗於阳;大怒邪;毗於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於是乎天下始乔请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喜属阳,怒属阴;毗,益也,医书所谓有余之病也。致中和则天地位,失其中和则有四时不至、寒暑不和之事,气序既逆则人亦病矣。使人者,言因尧桀在上,致人如此也。喜怒失位,居处无常,谓妄为妄动也。憧憧往来,朋从尔思,是思虑不自得也。成章,有条理也,不成章则失中道矣。乔,好高而过当也。诘,议论相诘责也。卓,孤立也。鸷,猛厉也。此四字皆形容不和之意。盗跖曾史只是替换贤不肖字,用心既不和则贤不肖皆非矣。为天下者於其贤者而赏之,於其不肖者而罚之,贤非真贤,出於好伪,举世皆然,故欲赏而不足。不给亦不足也,言世间此等人多矣。其意皆是讥贤者,乃与为恶者对说,所以重抑贤者也。人人皆慕赏避罚,以伪相与,则岂能安其性情自然之理哉。

    而且悦明邪,是淫於色也,悦聪邪,是淫於声也;悦仁邪,是乱於德也;悦义邪,是悖於理也;悦礼邪,是相於技也;悦乐邪,是相於淫也;悦圣邪,是相於艺也;悦知邪,是相於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蛮卷伧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舞之,吾若是何哉。

    为明而好五色,为聪而好五声,皆乱其真矣,故曰淫。德与理自然者,仁与义有心以为之,故以为乱於德而悖於理。技,能也;淫,乐也。彼以礼乐为外物,故曰相於技,相於淫。相,助也,助益之而愈甚也。艺,业也;疵,病也。业能自劳病乃自苦,以圣知之名而悦之,则愈劳愈苦矣,故曰相於业、相於疵。此圣字止近似能字,犹今言草圣之圣也。故於盗亦曰妄意室中之藏,圣也。此皆字义不同处,读者当自分别,不可与语孟中字义相紊乱。八者,明聪仁义礼乐圣知也。安其自然则八者虽有亦不能为累,故曰存可也,亡可也。不安其自然则八者能为害矣,脔卷,局束之貌,伧囊,多事之貌。岂直过也而去之,言不特猎涉一过随即休止。齐戒以言,谓郑重而夸说之。跪坐以进,谓致恭尽礼而相传授。鼓歌以舞之,谓言之不足,手舞足蹈也。此皆讥一时之学者。吾若是何哉,言汝辈如此果何为哉。吾非自言,指他人而言也,犹诗曰我姑酌彼金罍,妇称其夫也,书曰我用沈酗于酒,微子称纣也。此是文法。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往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於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於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此段直说无为自然之治。不得已三字便有有天下而不与之意。以其身之可贵犹贵於为天下,而后可以天下托之,以其身之可爱犹爱於为天下,而后可以天下寄之。此两句文亦奇,理亦正。读庄子之书於此等句,又当子细玩味。礼记曰筋骸之束,解其五藏,便是不束矣。擢,抽也,过用其聪明也。尸居者,其居如尸然,即曲礼所谓坐如尸也。龙,文采也,尸居无为而威仪可则,自然有文,故曰尸居而龙见。渊,深也,静也,默,不言也;雷声,感动人也。虽不言而德动人也。禅家所谓是虽不言,其声如雷也。故曰渊默而雷声。神,精神也;天,天理也。动容周旋无非天理,故曰神动而天随。如此三句岂#1可以庄子为异端之书乎。理到而文又奇,所以度越诸子。炊累即是野马尘埃,生物以息相吹之意。炊,动也;累,微细而累多也。虚室之中漏日如卵处看,日影中微尘便见。此两字下得奇特,若动而又不动,若多而不见其多,故曰炊累。言我若无为於上,而天下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得自乐,如万物之炊累然,又何用我容心以治之。

    崔瞿问於老聃曰:不治夭下,安臧人心。老聃曰:汝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

    此一段把孟子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合而观之,便见奇特。无撄者,无挠乱搂拂之也。排下者,不得志之时愈见颓塌,得志之时则好进不已。上,此心向上也,下心趋下也。向上下皆为囚杀,乃会累自苦之意。绰约,儇美也。刚强之人或为绰约所柔,以项羽而泣涕於虞美人是也。廉刿,圭角也,雕琢,磨砻也。谚公:入大学者菱角入去鸡头出来,即此意也。少年得意之人,多少圭角,更涉忧患世故皆消磨了,故曰廉刿雕琢。其内热时如焦火然,其凛凛时如凝冰然,此皆形容人心燥怒忧恐之时,一俯仰之间,而其心中往来如再临四海之外,其急疾也如此。抚,临抚也。犹言行一过也。其居也渊而静,言心不动之时;其动也县而天,言此念一起之时,如县系於天。偾与偾同,偾骄,亢戾之状。不可系,即不可制也,佛经云如何降伏其心,看他降伏字便见得偾骄不可系之意。此一段模写人心最为奇妙,非庄子之笔,亦未易能也。

    昔者黄帝始以仁仪撄人之心,尧舜於是乎股无胪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於是放谁兜於崇山,投三苗於三危,流共工於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熳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

    股无胈犹解肉不生之意,胫无毛言劳其足也。矜音动,与同。矛,柄也,项籍传动粮棘矜,此言矜梗其血气也;犹曰柴其内也。规,为也,言其为仁义法度劳苦如此,虽如此劳苦而犹有无柰何处,故有放流之刑。不胜天下者,言其无如天下何也。四罪而天下咸服,本舜事也,而庄子唤作尧,所以曰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见天下篇,此便是参差处,是实供吐了。尧舜且如此,延及三王尤大可骇矣。施,延也。主王既如此,所以下而小人则为桀跖之行,上而君子则慕曾史之名,而起儒墨之争。於是自喜於我而加怒於人,自以为知而以人为愚,自以为善而以人为否,自以为信而以人为诞,彼此皆然,故有相疑相欺、相非相讥之事,即齐物篇中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之意。烂熳字下得好,性命之理到此都狼藉了。求竭者,言下无以应之也。

    於是乎釿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堪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此段言其不胜天下,遂至於用刑。釿锯绳墨椎凿,皆用刑之具也。绳,束缚者也;墨,黥淄也;脊脊者,犹藉藉也。罪在撄人心者,言自黄帝始也。贤者隐遁不出而其君自劳,天下之被罪者甚众,气象如许,而儒墨於此时犹且高自标置於举世罪人之中,故曰乃始离趺攘臂乎桎梏之间。离跂,支离翘跂也。攘臂,奋手言谈也。乃自许自高之貌。意,叹也,甚矣哉,言其所为已甚也,儒墨於此可谓甚不知耻也。上下两甚矣字,意却不同,皆是奇笔处。桁杨,械也。相推,言行者相挨拶也。桁杨接槢因圣知而有,桎梏凿枘因七义而有。桀跖借曾史之说得以自文而为害,是曾史为盗跖之嚆矢也。椄槢,今枷中横木,亦楔也。嚆矢,今之响箭也。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於空同之上,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於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

    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是致和而使万物育也。官阴阳以遂群生,是燮调阴阳以顺万物也。官,各任其职也,阴阳不相戾,各当其职曰官。物之本然者曰质,即前言至道也。物之残者言害物之事也。天地阴阳皆自然之理,五谷群生亦自生自遂之物,有心以官之则反为物之害矣。而汝也指黄帝而言也,族,聚也。云不族而有雨,是此有而彼无也。不待黄而落,失时也。荒者,田月有薄蚀废其光也。荒,废也。翦翦犹浅浅也。

    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曰茅间,居三月,复往邀之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於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蹙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汝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

    不曰治天下而曰治身,故以为善问。窈窈冥冥,远而不可穷也。昏昏默默,微而不可见也。无视无听,耳目俱忘也。神存於心曰抱,静而无为,形则自正。神必清静,形不劳役,气无摇动,则可以长生。今修炼之学皆原於此,如仙如佛,自古以来必皆有之,亦不是庄子方为此说也。无劳无摇,此无字与勿字同,有禁止之意。目无见,耳无闻,心无知,又解无视无听、抱神以静两句。神守其形则可以长生,此神字今修养家所谓婴儿是也。

    慎汝内,闭汝外,多知为败。我为汝遂於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汝入於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汝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

    慎汝内,不动其心也。闭汝外,不使外物得以动吾心也。才多知则为累矣,不识不知而后德全,故曰多知为败。至阳之初,大明也,至阴之初,窈冥也。原,初也。大明之上,太虚之上也,窈冥之门,无极之始也。易言一阴一阳之谓道,亦是此等说话,但其说涵畜,庄子要说得畅快,故其辞如此。为汝者,教汝也;遂,从也,犹往也;入,穷也,言欲教汝极至於此也。官,职;藏,府也。此言人身向有天地阴阳也,我之天地,各官其官,我之阴阳,各居其所,则此身可以慎守,物物皆自坚固。物者,我身所有之物也,故曰物将自壮。所守者一而不杂,所处者无不和顺,此所以形虽千二百岁之久,而不衰也。处者,处事处物也,感而应之者也。天地,即吾身之健顺也。

    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广成子曰:来,余语汝。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故余将去汝,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广成子之谓天者,言其可与天合一也。物安有穷而人必求所终,物岂可测而人必求其所极,是以有涯而随无涯也。此两句极有味,以粗言之,则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亦此意。易不终於既济而终於未挤,是知物无穷而物无测也。子在川上而曰:逝者如斯夫,亦指其无穷无测者言之。上可以为皇,下可以为王,此皇王字,如圣尽伦,王尽制,如天下篇所谓内圣外王也。皇是无为者也,王是有为者也,非三皇与三代之王也。上见光者,日月也。下为土者,地也。言居天地之间,瞢然无知,举头但见日月,低头但见地下而已。百昌,百物也。生於土而反於土,叶落归根,臭腐化神奇,神奇化臭腐之意。去汝者,离去人间之意。无穷之门,无极之野,犹言天地之外也。可与日月天地相为长久,故曰与日月参光,与天地为常。缗与冥同,昏暗也。当我者,迎我而来也;远我者,背我而去也。物之来去,我皆泯然而不知,故曰当我者缗乎,远我者昏乎。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髀雀#23跃而游,云将见之,傥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髀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脾雀跃,掉头伯: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问於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则民之放也。愿闻一言。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呜,灾及草木,祸及昆虫。噫,治人之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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