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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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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比年以来,我台人士辄唱乡土文学,且有台湾语改造之议;此余平素之计划也。顾言之似易而行之实难,何也?能言者未必能行,能行者又不肯行;此台湾文学所以日趋萎靡也。夫欲提唱乡土文学,必先整理乡土语言。而整理之事,千头万绪:如何着手、如何搜罗、如何研究、如何决定?非有淹博之学问、精密之心思,副之以坚毅之气力、与之以优游之岁月,未有不半途而废者也。余,台湾人也;既知其难,而不敢以为难。故自归里以后,撰述「台湾语典」,闭户潜修,孜孜矻矻。为台湾计、为台湾前途计,余之责任不得不从事于此。此书苟成,传之世上,不特可以保存台湾语,而于乡土文学亦不无少补也。

    二

    凡一民族之生存,必有其独立之文化,而语言、文字、艺术、风俗,则文化之要素也;是故,文化而在,则民族之精神不泯,且有发扬光大之日,此征之历史而不可易者也。台湾今日文化之销沉,识者忧之。而发扬之、光大之,则乡人士之天职也。余虽不敏,愿从其后。

    三

    台湾文学传自中国,而语言则多沿漳、泉。顾其中既多古义,又有古音、有正音、有变音、有转音。昧者不察,以为台湾语有音无字,此则浅薄之见。夫所谓有音无字者,或为转接语、或为外来语,不过百分之一、二耳。以百分之一、二而谓台湾语有音无字,何其傎耶!

    四

    台湾之语,无一语无字,则无一字无来历;其有用之不同,不与诸夏共通者,则方言也。方言之用,自古已然。「诗经」为「六艺」之一,细读「国风」,方言杂出:同一助辞,而曰「兮」、曰「且」、曰「只」、曰「忌」、曰「乎」,而诸夏之间犹有歧异;然被之管弦,终能协律,此则乡土文学之特色也。是故「左传」既载「楚语」、「公羊」又述「齐言」,同一诸夏而言语各殊。执笔者且引用之,以为解经作传之具,方言之有系于文学也大矣。

    五

    「论语」为孔门记载之书,所谓儒家「雅言」也,而其中亦有「方言」。『文莫吾犹人也,从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今之学者,「文」字为读、「莫吾犹人也」为句,此从朱子之说也;不知「文莫」二字实为「齐语」,犹言「勉强」;犹曰「勉强吾犹人也」,与下二句语气较顺。盖今之「论语」,合「齐论」、「鲁论」而用之,故尚有「齐语」也。

    六

    「尔雅」为世界最古之辞典,相传周公所作,而保氏以教国子者。「岁阳」、「月阳」之名,郭璞之注既不明晰,后儒解说尤多附会。盖所谓「阏逢、旃蒙、柔兆、强圉」者,为一种之方言,且为他族之语;輶轩所釆、象寄所译,故曰「太岁在甲曰阏逢、在乙曰旃蒙也」。余别有「岁阳月阳考」,载「文集」中。

    七

    「楚辞」为词章之祖,而南方文艺之代表者也。方言之用,尤多异彩:如「荃」之为「君」、「羌」之为「爰」、「些」之为「兮」,则其着也;而灵修、山鬼、蕙茞、杜衡,更足以发挥乡土文学之特色。

    八

    自汉以来,作史者多宗龙门。龙门之文章千变万化,莫可端倪。而「陈涉世家」「伙颐涉之为王沉沉」者,盖欲状一乡人之惊愕欣羡,故用其方言也。楚人谓多为「伙」;「沉沉」,宫室深邃貌:是诚巧用方言者矣。至如「单于」、「阏氐」之名,「当户」、「且渠」之属,来自匈奴、载于国史,此如近人之用欧语而译其音者耳。

    九

    「后汉书」「西南夷传」有白狼王唐最等慕化归义,作诗三章;犍为郡掾田恭译其语,帝嘉之。事下史官,录其歌。歌本夷语,诂以华言。其一「远夷乐德歌」,辞曰:『提官隗构,魏冒逾糟。罔译刘脾,旁莫支留。征衣随旅,知唐桑艾。邪毗■〈纟甚〉■〈纟甫〉,暇潭仆远;拓拒苏便,局后仍杂。偻让龙洞,莫支度由;阳雒僧鳞,莫稚角存』。译曰:『大汉是治,与天意合。吏译平端,不从我来。门风向化,所见奇异。多赐缯布,甘美酒食;昌乐肉飞,屈伸悉备。蛮夷贫薄,无所报嗣;愿主长寿,子孙昌炽』!此不特采用方言,且采用外夷之方言,以见汉德及远焉。

    ——○

    台湾厅县各志均载番歌,译以华言,大都祀祖、耕田、饮酒、出猎之辞;而男女情歌亦釆一、二,以存其俗。夫人类之进化,先有绘画而后有文字、先有歌谣而后有文学,此智识发达之程序。台湾蒙昧之番,尚无文字而有绘画、尚无文学而有歌谣,故考古学者、历史学者、民俗学者以此为贵重之文献。得其遗迹只语,详细研求,可知大体。原人时代之景象亦复如是,如「吴越春秋」所载「断竹歌」则其例也。其歌曰:『断付续竹,飞土逐肉』。此则未有文字以前,十口相传,征为信史,而为中国最古之歌谣也。

    一一

    「竹枝」、「柳枝」之词,自唐以来久沿其调;而台北之「釆茶歌」,可与伯仲。采茶歌者,亦曰「褒歌」。为采茶男女唱和之辞,语多褒刺;曼声宛转,比兴言情,犹有「溱洧」之风焉。二十年前,李耐侬发行「台湾文艺杂志」,曾采数十首,且为评注;撷翠扬芬,感均顽艳,诚浪漫之文学也。近者台南小报亦载「黛山樵唱」、「消夏小唱」,颇有佳构。而厦门某氏曾刊台湾情歌,惜其用字遣辞尚欠斟酌。今之提唱乡土文学者,何不起而搜罗以存妙制,为艺苑中放一异彩也!

    一二

    「方言」之作,昉于子云。子云当西汉之末,郡国上计绎络都门,怀铅握錾记其殊语;退而诂之,以成此书,说者谓可与「尔雅」并行。而汉之方言至今不泯,则子云之功也。清杭世骏氏有「续方言」二卷,采摭注疏「说文」、「释名」诸书以补其阙;引据典核极有根柢,亦可以知古今方言之变易也。

    一三

    自是以来,代有作者。若张慎仪氏之「蜀方言」、吴文英氏之「吴下方言」、茹敦和氏之「越言释」、全祖望氏之「勾余土音」以及「直音补正」、「广东新语」等,皆为一隅保存其语。而晋江庄俊元氏有「里言征」二卷,可为闽南方言之书;惜其捃摭不多、流传未广,故知者亦少耳。

    一四

    章太炎先生为现代通儒,博闻强识,著述极多;而「新方言」一书尤为杰作。太炎之自序曰:『方今国闻日陵夷,士大夫厌古学弗讲;独语言犹不违其雅素,殊言绝代之语尚有存者。世人学欧罗巴语,多寻其语根,溯之希腊、罗马;今于国语,顾不欲推见本始。此尚不足齿于冠带之伦,何有于学问乎』?又曰:『读吾书者,虽身在陇亩与夫市井贩夫,当知今之殊言不违姬汉,既陟升于皇之赫戏』。案以临瞻故国,其恻怆可知也。盖太炎此书,作于有清之季;痛黄冑之不昌、振夏声于未绝,光复之志见乎辞矣!

    一五

    余之研究台湾语,始于「查甫」二字。台人谓男子为「查甫」,呼「查埔」,余颇疑之;询诸故老,亦不能明。及读钱大昕氏「恒言录」,谓『古无轻唇音,读甫为圃』。「诗」「车攻」:『东有甫草』。笺:『甫草,甫田也;则圃田』。因悟「埔」字为「甫」之转音。「说文」:『甫为男子之美称』。「仪礼」:『伯某甫、仲、叔、季以次进』。是「甫」之为男子也明矣。顾「甫」何以呼「埔」?试就闽、粤之音而据之,则可以知其例。福建莆田县呼蒲田县、广州十八甫呼十八铺,是甫之为圃、圃之为埔,一音之转耳。章太炎「新方言」谓从「甫」之字,古音皆读「铺」或若「逋」。查,此也,为「者」之转音;「者个」则此个。所谓「查甫」,犹言「此男子」也。

    一六

    「里言征」所载方言,如鏖糟、汉、謰漫、謱、奊■〈奊,吉代圭〉,与余「语典」所收相同。而「查某」一条,引「封氏闻见录」谓:『妇人放纵不拘礼度者呼为查,发声之辞也』。余不以为然。夫「查」为发声辞,其引可用;然「查某」一语,重在「某」字。女子有氏而无名,故曰「某」;如曰某人之女某氏、某人之妻某氏,此例多见于「左传」。查,此也,说见前;所谓「查某」,则曰「此女」,犹「诗」「召南」之称「之子」也。

    一七

    台湾语之高尚典雅,有妇女辈能言而士大夫不能书者,试以灶下之语言之,曰「饙飰」、曰「煮糜」、曰「渧泔」、曰「倒潘」、曰「馏粿」、曰「芼面」、曰「■〈备灬〉肉」、曰「刉鱼」;凡此八语,闻之甚熟,而读书十年者恐不能知其出处。然则,台湾语为鄙俗乎?为典雅乎?

    一八

    「日台大辞典」为督府所编辑,错谬之多,不遑枚举。台湾有「白若雪」一语为形容之辞,「若」呼「惹」、「雪」呼「薛」,正音也;而辞典以为「白白白」三字之变音,不知其何所据?夫中国文学之形容辞,多至迭字成双,如山之「峨峨」、水之「浩浩」、风之「瑟瑟」、雨之「潇潇」,未尝有用三字者;而编者不知其为正音,遂有此误。

    一九

    台湾之语各有来历,昧者不察,随便乱书,以讹传讹,至今未改。台人谓宰杀曰「刉」,而俗作「刣」字;谓不明曰「普」,而俗作「氆」字;谓缓行曰「徐」,而俗作「趖」字。考「集韵」:『刣,音钟,刔削物也』;非宰杀之义。『氆,音榜,西夷织绒也』;非不明之义。而「广韵」:『趖,音梭,疾行也』;与缓相反。盖因小儒市侩不知「说文」、不明经传,故有此谬。而读书不求甚解者亦沿其谬,无怪俗子辈奉「日台大辞典」为金科玉津也。

    二○

    台湾之语既有古音古义,又有中土正音,如「纪纲」之呼「起江」、「彭亨」之呼「掽风」、「高兴」之呼「交兴」、「都好」之呼「诛好」,则其明著者也。夫台湾之语传自漳、泉,而漳、泉之语传自中土。晋、唐之际,闽南渐启,中土人士之宦游者日多,则其语言必有存者。以今考之,且有各地方言,若关中语、若蜀中语、若河朔语、若沅湘语,尚杂于台湾语中;特无人为之分析耳。野史谓郑氏居台之时,中土士大夫奉冠裳而渡鹿耳者,盖七百余人。是此七百余人之子孙,必有尚居台湾;而台湾语中之有正音,固其宜也。

    二一

    台湾语中之正音,余既详载「语典」;又有转音、有变音,非研究音韵学者不能知。台人谓「阿谀」曰「阿老」、谓「庶羞」曰「庶秀」,此自然之语调也。今之提倡台湾语者,将用「阿老」、「庶秀」之音而舍其本义,则台湾语之范围狭矣。

    二二

    迭韵连语之字,必有其义而后可通。台人谓拾曰「却」,而通用「拾」字;然则,「却拾」将为「拾拾」乎?谓「迾」曰遮,而通用「遮」字;然则「迾遮」将为「遮遮」乎?盖「拾」字、「遮」字为习见之字,用之较易;而「却」字出于张说「虬须客传」、「迾」字出于「汉书」「舆服志」,非读书有得者不知其义。

    二三

    发语之辞,有音无义,自古已然。「史记」之「伊优亚」、「乐府」之「妃呼豨」,则其类也。台湾之语亦有此类,然甚少;有之,则就其音而写之,所以存方言之本色。

    二四

    台湾方言有沿用漳、泉者,如「恁厝」、「阮兜」、「即搭」、「或位」。若以转注、假借之例释之,其义自明。何以言之?「恁,汝等也」;「厝,置也」,引申为居。「阮,我等也」;「兜,围也」,引申为聚。「即,就也」;「搭,附也」,附则为集。「或,未定也」;「位,犹所也」。虽属方言而意可通。又如「那是」、「安仍」、「藉会」、「即款」、「忽喇」、「佳哉」、「敢采」、「崭然」,凡此八语,有音有义,较诸他处方言为文雅。

    二五

    台湾俪语,每有一用常字、一用偏字,如老曰「老」而幼曰「茗」,勇曰「勇」而弱曰「■〈那,羽代阝〉」,少曰「少」而多曰「济」,热曰「热」而冷曰「■〈氵靓〉」;此偏字也,实非偏字。其见于故事雅记者,用之已久;特浅人不知,以为偏字耳。

    二六

    台湾有特别之语而与诸夏不同者,台人谓畜生曰「清生」、犬曰「觉罗」、豕曰「胡亚」。觉罗氏以东胡之族,入主中国,建号曰清;我延平郡王起而逐之,视如犬豕。而我先民之奔走疏附者,渐忠厉义,共麾天戈,以挽落日;事虽未成,而民族精神永留天壤,亦可为子孙之策励也。

    二七

    方言之中,颇难解索;细心思之,亦有其意。台人谓事之未成曰「要未唏哈」,以为有音无义矣。一日,与洪逸雅品茗,因悟唏哈为瓶声。盖水未沸时,瓶声不作,则不得沦茶;以喻事之未成,尚有待于勉力也。

    二八

    台人又有「加礼连锣」一语,谓事尚未就而在进行中也。逸雅因谓「加礼戏」扮演之时,须先连锣数次,而后出台;亦以喻事之尚待也。台谓傀儡曰「加礼」,故「傀儡」番曰「加礼番」。

    二九

    台南有「无端且出赵简子」一语,以喻事之唐突。盖掌中班演「窃符救赵」至平原君出台,报名之时误唱「赵简子」;闻者大哗。此百数十年前事,故老相传,留为笑柄;今时子弟已少知者。

    三○

    「佗去」、「食未」两语,为台人相见相问之辞。细思其言,饶有意义。台为海上荒土,我先民入而拓之,草莱蒙薉,野兽横行,土番起没;一出家门,辄有灾害。故询以「佗去」,用戒不虞;亦守望相助之义也。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手足胼胝,尽力畎亩,犹忧岁歉;故问以「食未」,以祝其平安无事之意。则此两语,可见我先民惨淡经营之苦。我辈今日之得衣食于斯者,受其赐也。

    三一

    台湾为漳、泉人杂居之地,平时集会,每相戏谑以资谈笑。某庄有庙祀神,泉人以一猪、一羊为牲。漳人见而呼曰:「全猪全羊,真是闹热」!盖「全」与「泉」同音也。泉人以为侮己,顾其徒曰:「将羊移过来,将猪移过去」!则「将」又与「漳」同音也。一捭一阖,机锋相对,真是妙语解颐。

    三二

    俚言俗谚,闻之似鄙,而每函真理。古人谈论,每援用之。『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此武王所引之古谚也。『虽有智慧不如乘势』;此孟子所引之齐谚也。『得时不怠,时不再来』;此范蠡所引之越谚也。七雄之世,处士横议,抵掌而谈,尤多征引。而台湾之谚亦有可取者,如曰『作鸡着掅,作人着秉』;此立志论之言也。又曰:『三代粒积,一旦倾筐』;此失败论之言也。又曰:『卖瓷兮食缺,织席兮困椅』;此自约论之言也。又曰:『三年水流东,三年水流西』;此循环论之言也。余曾捃摭数十语,为之演绎;拟撰一书,名曰「台湾语学上之人生哲学」。

    三三

    俗谚之中,有一痛快语,则曰『有食烧酒也穿破裘,无食烧酒也穿破裘』;此乐天主义也。夫人生世上,不过数十寒暑,而衣食营之、疾病撄之、忧患乘之、妻子萦之,一日之间为欢几何?故曰:『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此刘伶之所以颂酒德而王绩之所以记醉乡也。然台谚复曰:『日出也着备雨来粮』。为未雨绸缪之意,知此者庶不至陷于苦境。

    三四

    天下事之最不平者,莫如「赤脚兮趇鹿,穿鞋兮食肉」之语。汉高、唐太之得天下,何以异是!强者自强、弱者自弱,贫富贵贱之分因之日严而平民苦矣。故里谚曰:『做恶做毒,骑马咯嘓;善讨善食,阉鸡拖木屐』!此不平之言也。何以言之?盗跖横行天下,日杀无辜,竟以寿死!孔子圣人也,秉礼怀仁,而辙环终老!善恶之判,既无可凭,何论强弱?欲持其平,在行公道,所谓见者有份也。人人能任其事、人人能食其力,人人能享其自由幸福而天下平矣。

    三五

    「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二姓合婚,百年偕老」;此定盟之颂辞也。故里谚曰:『嫁护鸡,隶鸡飞;嫁护狗,隶狗走。嫁护乞食,■〈扌官〉葭注斗』。盖以女子从一而终,虽遭困阨,不忍离异。自恋爱之说兴,朝为求凤、暮赋离鸾,而伉俪之情薄矣。他日有研究台湾道德之变化者,当就里谚而求之。

    三六

    多子之愿,自古已然;华封祝尧,曾传其语。盖欲子孙之盛,而室家之昌也。里谚曰:『济囝■〈忄勿〉认穷』。则以诸子长成,各事其业,无忧衣食也。然其反语曰:『济囝饿死父』。此非空言,实有其事,且为数年前事。艋舺妪年七十余,有子七人。长子举武乡荐,虽死有孙;余亦各小康自立。妪爱少子,居其家。洎病笃,舆往长子所,长妇不受,谓丈夫已死,不能任丧事;乃赴次子居,次子亦不受。三子、四子咸推诿,而媪死于道上矣。见者大哗,群肆抨击,少子乃舁归收殓;此真伦常之变。妪非多子,何以至是?里中有生子众多无力养育者,旁人辄为之叹曰:『跋落囝儿坑』;亦可以见其惨状。然则「产儿制限」岂空论哉?

    三七

    青乌之术,其事荒唐;而富人信之,以为既富之后可以增富,子孙且能封侯拜相。尝有亲死不葬,延聘山师,竭力奉承,冀得吉壤。而为山师者多穷骨相,满口胡言;故里谚曰:『背脊负黄巾,亚别人看风水』。「黄巾」为裹枯骨之用,谓不能葬其亲而欲为择葬;亦以喻己事不为,而欲为人谋事也。其晓事者则曰「福地福人居」,更进曰「有天理亚有地理」;可见风水之无用矣。明太祖既得天下,虑人之夺其子孙天下也,命江夏侯周德兴往断宇内天子气。德兴至南安,见石井郑氏祖坟,有「五马奔江」之形,欲毁之。梦一老人告之曰:『留此一脉,为明吐气』!觉而异之,乃止。其后延平父子效忠明室,保存正朔者三十余年;而明之天下竟为长白山下之觉罗氏所夺:此则洪武君臣之力之所不为也。呜呼!帝者之贪愚,亦可笑已(按:「负」古音「倍」。「史记」「夏本纪」:『至于负尾』;「汉书」作「倍尾」,古音通)!

    三八

    台湾处东南海上,潮流所经,寒热互至;故其气候颇与中土不同。而征之里谚,历验不爽。如曰:『六月初三雨,七十二云头』;又曰:『芒种雨,五月无干涂、六月火烧埔』;又曰:『六月一雷止九台,九月一雷九台来』;又曰:『雨前蒙蒙终不雨,雨后蒙蒙终不晴』。故老相传,实由经验;田夫渔子,豫识阴晴。此如巢居知风、穴居知雨,有不期然而然者也。

    三九

    风信曰「暴」,亦曰「报」。初起时,谓之「报头」;风力渐大,行船者忌之。「台湾府志」所载有「玉皇暴」、「妈祖暴」、「乌狗暴」、「白须暴」凡数十名,各有时日。如正月初九为「玉皇暴」,相传玉皇诞辰。是日有暴,则各暴皆验;否则,未可凭准。故里谚:『天公那有报,众神藉敢报』。又曰:『乌狗报白须』,言相应也;正月二十九日为「乌狗」而二月初二为「白须」。又曰:『送神风,接神雨』。则以十二月二十四日多风而正月初多雨也。

    四○

    南方患热、北方苦寒,此自然之理也。台南地近赤道,长年温燠。冬春之际,常在华氏六、七十度;有时升至八十余度或降至四十二、三度,不过一、二日而已。里谚曰:『未食午节粽,破裘■〈忄勿〉甘放』。又曰:『正月寒死猪,二月寒死牛;三月寒死播田夫,四月寒死健乖新妇』。亦可以见气候之激变矣(按台语呼「牛」为「愚」,与「猪」、「夫」、「妇」叶韵)。

    四一

    淡水为今之台北,前时管地广漠,北自宜兰、南讫大甲,皆淡水厅所辖也。草莱未伐,长年阴雾,罕晴霁。故里谚曰:『淡水是这天,雨伞倚门边』;可以知其多雨矣。建省以来,山岚渐敛,民户日殷,雨虽稍杀;而自冬徂夏,连绵不绝,基隆且称雨港。是其气象之阴晴,与台南迥异矣。

    四二

    禁忌之事,无论文野,环球各族自古留传。苟以俗谚而考之,可以觇民德之厚薄而民智之浅深也。台人之言曰:『七不出,八不归』;此言正月之行事耳。若曰:『■〈忄麦〉借人死,■〈忄勿〉借人生』。则为恻隐之心;虽遇病人借宿,亦不忍拒之也。又曰:『■〈忄麦〉参生疥兮像床,■〈忄勿〉参■〈疒台〉痾对门』;此则恐其感染也。「■〈疒台〉痾」则痲疯,为遗传病,潜伏之期颇久;故谚曰:『会过祖,昧过某』。言能及其子孙也。古人之深晰病理,明知传染而不言传染,虑闻者之寒心耳。家有天痘、肺痨及诸恶症,则禁亲友存问,谓于病者不祥;实则惧见者之不祥,故婉言以拒之。然则此种禁忌,岂逊于卫生昌明之国哉(按台语「同」曰「像」,相像则相同。会,能也;昧,不能也)!

    四三

    台人卫生之法,忌饮生水、忌食未熟之物。故里谚曰:『千滚无癀,万滚无毒』。此种信条,妇孺周知;故少肠胃之病,是诚绝好习愤也。近者「时式」之人,食生鱼、饮冰水,自诩文明;而传染之病多矣。台人又有言曰:『食龙眼放木耳,食蓝茇放铳子』。此二果者消化不易,故禁儿童食之。

    四四

    台湾山川之奇、物产之富、民族盛衰之起伏千变万化,莫可端倪;皆小说之绝好材料也。三百年间,作者尚少。同安江日升氏曾撰「台湾外记」,载郑氏四世事,自芝龙入处以讫克塽归降;而明清递嬗之际、荷兰侵略之图、延平光复之志,收罗殆尽,可谓宏博而肆矣。乙未之役,上海有刊「刘永福守台南」者,道听涂说,且杂神怪,未足以语于著作之林也。比年以来,台人士亦有作者;惜取材未丰,用笔尚涩。唯台南「三六九」小报有「小封神」,为许丙丁所作;虽游戏笔墨,而能将台南零碎故事贯串其中以寓讽刺,亦佳构也。余以幽忧之疾,闭户读书,谢绝外事;因作「板桥夜话」、「雾峰快谈」二书,以记台湾豪族之兴替,书各十余万言。此书刊行,布诸海内,亦可以觇台湾社会之变迁而民族精神之没落矣。

    四五

    「孟子」「齐人」一章,为一短篇小说。余以纯粹台湾语译之,毫无阻滞。曩在台北台湾语研究会上,曾讲孙中山先生之「三民主义」;命会员笔记,语既融和,辞又达意。盖以台湾语之组织自有文法,名辞、动辞、介辞、助辞亦有规律。特浅人不察,以为有音无字,随便乱书,致多爽实;一篇之中,黑白参半,而台湾语之意义失矣。故欲以台湾语而作小说当无不可,但不可为非驴、非马之文章耳。

    四六

    「九尾龟」之「苏白」、「广东报」之「粤讴」,生长其地者类能知之。以台湾语而为小说,台湾人谅亦能知,但恐行之不远耳。余意短篇尺简,可用方言;而灌输学术、发表思潮,当用简洁浅白之华文,以求尽人能知而后可收其效。夫世界进步日趋大同,学术思潮已无国境。我辈处此文运交会之际,能用固有之华文可也、能用和文可也,能用英、法、俄、德之文尤可也;则用罗马字以写白话文亦无不可。但得彼此情素互相交通,虽爱世语吾亦学之。故今之台人士,一面须保存乡土语言、一面又须肄习他国文字,而后不至于孤陋寡闻也。

    四七

    小说未兴以前,先秦诸子多作寓言;庄、列之书,尤工载笔。如「七圣迷途」、「愚公移山」,奇文妙文读之不厌。「台湾府志」「丛谈」有「古橘冈序」一篇,则寓言也;不知何人所作。其序曰:『凤邑有冈山,未入版图时,邑中人六月樵于山,忽望古橘挺然冈顶。向橘行里许,有巨室。由石门入,庭花开落,阶草繁荣;野鸟自呼,房廊寂寂。壁间留题诗语及水墨画迹,镵存各半。比登堂,无所见;惟一犬从内出,见人摇尾,绝不惊吠。随犬曲折,缘径恣观,环室皆径围橘树也。时虽盛暑,犹垂实如碗大。摘食之,瓣甘而香,取一、二置诸怀。俄而斜阳照入,树树含红;山风袭人,有凄凉意。辄荷〔樵〕寻〔归〕路,遍处识之。至家以语,出橘相示,谋与妻子俱隐。再往,遂失其室,并不见橘』。此则陶靖节「桃花源记」之类也。顾彼为渔夫而此为樵客,遥遥相对;且有移家之志,可谓不俗。岂作者亦欲避秦欤?苟有其地,吾将居之。

    四八

    台湾开辟未久,故事颇多。余撰「台湾通史」,极力搜罗,以成此书。其琐细别为「赘谈」,如「打猫」、「打狗」则其一也。先是,延平郡王入台后,以生番散处岩谷,猎人如兽;乃自唐山购来两虎,放之山中,欲与生番争逐。两虎分行,牝者至诸罗之北,番以为猫也,噪而击之,因名其地为「打猫」;牡者至凤山海隅,为番扑死误为狗,而号其山为「打狗山」。此虽荒唐之言,以今思之,足见当时景象。盖当郑氏肇造,拓地未广,政令所及不过天兴、万年,其余则番地也。故番人之以虎为猫,比之「指鹿为马」者尤为有理。

    四九

    台南有「打鼓山十八哈篮」之语;盖谓埋金十八窖,有福者方能得也。按陈小崖「台湾外纪」谓:『明都督俞大猷讨海寇林道干,道干战败,舣舟打鼓山下。恐复来攻,掠山下土番杀之,取其血和灰以固舟,乃航于海。相传道干有妹埋金山上,有奇花异果,入山者摘而啖之,甘美殊甚;若怀归,则迷失道』。

    五○

    林道干既去台湾,窜吕宋;官军复征之,乃走勃泥,攘濒海之地而居焉,号「道干港」。勃泥则婆利,今之婆罗洲。道干虑为人并,铸大炮,以备战守。既成,试放炮裂,被炸死;故台南有「林道干铸铳扑家治」之谚,以言害人自害也(按台语自己曰「家治」,为「咱的」之变音)。

    五一

    鹿耳门在安平之西,荷兰、郑氏均扼险驻兵,以防海道;清代因之。住民数百,佃、渔为生;亦有庙宇祀天后。道光十一年七月十四日大风雨,曾文、湾里两溪之水漰湃而来,鹿耳门遂遭淹没。三郊商人素为海上贸易,悯其厄,每年是日设水陆道场于水仙宫,以济幽魂;佛家谓之「普渡」。故台南有「鹿耳门寄普」一语即言其事,亦以喻无业者之依人餬口也。

    五二

    吕祖庙在台南市内,前时有尼居之,不守清规,冶游子弟出入其间;众多訾议,遂有「吕祖庙烧金,糕仔昧记提来」之谚。谓晋香者以此为欢场,乐而忘返也。事为有司所闻,逐尼出,改为「引心书院」。

    五三

    延平郡王肇造东都,保持明朔;精忠大义,震曜坤舆。台人敬之如神,建庙奉祀,尊之为「开台圣王」、或称「国姓公」,未敢以名之也。野乘所载、故老所传,颇多神话;为录一二:「台湾志略」谓:『郑氏攻略台湾时,荷兰揆一王梦一丈夫冠带骑鲸,从鹿耳门而入。及觉,则郑氏舟师已由港进。仓皇拒战,遂举城降』。「淡水厅志」曰:『国姓井,在大甲堡铁砧山巅。相传郑氏屯兵大甲,以水多瘴毒,乃拔剑斫地得泉,味清洌』。又曰:『鹦哥山,在三角涌;与鸢山对峙。相传吐雾成瘴,郑氏进军迷路,炮断其颈』。

    五四

    民讴为一种风谣,所以刺时政之得失;「小雅」「巷伯」之诗,已启其端。「左传」所载,尤为刻画:如宋人之讽华元、郑人之歌子产,则其类也。班、范两书,采取尤伙。而台湾亦有一二:蔡牵之乱,俶扰海上。薛志亮为台湾知县,募勇守城,与民同疾苦;而守备吉凌阿号知兵。民间为之讴曰:『文中有一薛,武中有一吉;任是蔡牵来,土城变成铁』。及平,众多其功。咸丰初,安邱王廷干任台湾县,性贪墨,折狱徇私。民间为之讴曰:『王廷干,看钱无看案』!后调任凤山,死于林恭之乱;妻子、臧获被杀者二十有八人,吏民无有顾者:亦好货之罪也。

    五五

    施琅为郑氏部将,得罪归清;后授靖海将军,帅师灭台。清廷以其有功,诏祀名宦祠。祠在文庙棂星门之左,台人士以其非礼,为诗以诮之曰:『施琅入圣庙,夫子莞尔笑;颜渊喟然叹:「吾道何不肖」!子路愠见曰:「此人来更妙;夫子行三军,可使割马料」』!可谓谑而虐矣。

    五六

    童话虽小道,而启发儿童智识,其效较宏。台湾所传如「虎姑婆」、「蛇郎君」、「白贼七」等,饶有兴趣;余则多近迷信。余意我台文学家当多作童话,采取自然科学及台湾故事而编之如「伊索寓言」,为儿童谈笑之助;且可以涵爱护乡土之心,亦蒙养之基也。

    五七

    儿歌为一种文学,以其出于自然也;各地俱有,稍有不同。余所收者有四、五十首,纯驳参半。兹录两篇:一为「阉鸡啼」、一为「指甲花」,皆家庭事也。「阉鸡啼」云:『阉鸡雊雊半,新妇早早起。上大厅,拭棹椅;落灶下,洗碗箸;入绣房,作针黹。大家大官拢欢喜,阿谀兄、阿谀弟,阿谀恁厝父母爻教示』。「指甲花」云:『指甲花,笑微微;笑我陈三■〈忄麦〉嫁无了时。马前戴珠冠,马后迾凉伞;笨惮查某困较晏。头无梳、面无洗,脚帛头,拖一块;乳的流,囝的哭。大伯、小叔■〈忄麦〉来食下画,青狂查某弄破灶』。此歌两首,一写勤劳、一写懒怠;绘影绘声,各极其妙。若以格调音律而论,则前作较胜(按台语「善」曰「爻」、「要」曰「■〈忄麦〉」、「阿谀」呼「阿老」,详载「台湾语典」)。

    五八

    群儿聚集,互相游戏,每举隐语以猜一物,谓之作谜;亦启发智识之助也。台湾此等之谜,到处俱有;特意有浅深,故辞有文野耳。如曰:『顶石压下石,会生根,昧发叶』;猜齿。又曰:『一丛树、二叶叶,越来越去看未着』;猜耳。又曰:『头刺葱、尾拖蓬,在生穿青袍,死了变大红』;猜虾。又曰:『一重墙、二重墙、三重墙,内底一兮黄金娘』;猜卵。凡此之类,不遑枚举;而语能和叶、意无虚设,比之灯前射覆、酒后藏钩,其兴趣为何如也!

    五九

    童谣亦一种文学,造句天然,不假修饰;而每函时事,诚不可解。「国语」之『■〈厌上木下〉弧箕箙,几亡周国』、「左传」之『龙尾属辰,虢公其奔』,尤其彰明较著者。而台湾童谣亦有此异:『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南唐』:此言郑延平之起兵也。『头戴明朝帽,身穿清朝衣;五月称永和,六月还康熙』:此言朱一贵之失败。『出日落雨,刉猪秉肚;尫仔穿红裤,乞食走无路』:此言乙未九、十月之景象也。揣其所言,若有默示;岂偶然而合欤?抑天人感应之际现于机微也欤?

    六○

    谶纬之术,学者不言;而汉儒言之,每多附会。岂天数已定,故为隐语,以神其说?抑至诚之道,可以前知而不可明言之欤?余读「槎上老舌」,载崇祯庚辰,闽僧贯一居鹭门,夜坐,见篱外坡陀有光,连三夕。怪之,因掘地得古砖,背印两圆花突起,面刻古隶四行。其文曰:『草鸡夜鸣,长尾大耳。干头衔鼠,拍水而起。杀人如麻,血成海水。起年灭年,六甲更始。庚小熙皞,太和千纪』。是书为明季闽县陈衎所著。至清人得台后,王渔洋「池北偶谈」载之;且为之释曰:『鸡,酉字也;加草头、大尾、长耳,郑字也。干头,甲字;鼠,子字也:谓郑芝龙以天启甲子起海中为群盗也。明年甲子,距前甲子六十年矣。庚小熙皞,寓年号也。前年万正色克复金门、厦门;今年施琅克澎湖,郑克塽上表乞降,台湾悉平。六十年海氛一朝荡尽;此固国家灵长之福,而天数已豫定矣,异哉』!

    六一

    「赤嵌笔谈」载:『宋朱文公登福州鼓山,占地脉曰:「龙渡沧海,五百年后,海外当有百万人之郡」。今归入版图,年数适符;熙熙穰穰,竟成乐郊矣。鼓山之上有石,刻「海上视师」四字,为紫阳所书』。近读邱沧海先生之诗,以为则指延平;然则宋儒亦有「谶纬」之术矣。

    六二

    「台湾旧志」谓:『凤山相传,昔年有石自开;内有谶云:「凤山一片石,堪容百万人。五百年后,闽人居之」』。「福建通志」亦谓:『佃民垦田得石碣,内镌「山明水秀,闽人居之」』。此二石,均不言所在。若果有此,则华人居画已久;否则,「齐东」之语耳。

    六三

    乩诗为一种神秘,若可信、若不可信;苟以此为实事,则惑矣。「滦阳续录」载张鹭洲自记巡台事,谓『乾隆丁酉,偶与友人扶乩;乩赠余以诗曰:「乘槎万里渡沧溟,风雨鱼龙会百灵;海气粘天迷岛屿,潮声簸地走雷霆。鲸波不阻三神鸟,鲛室争看二使星。记取白云飘缈处,有人同望蜀山青」。时将有巡台之役,余疑当往;数日,果命下。六月启行,八月至厦门。渡海,驻半载始归。归时风利,一昼夜则登岸。去时飘荡十七日,险阻异常。初出厦门,则雷雨交作,云雾晦冥;信帆而往,莫知所适。忽腥风触鼻,舟人曰:「黑水洋」。黝然而深,视如泼墨。舟人摇手戒勿语,云:「其下则龙宫,为第一险处。度此可无虞矣」!至白水洋,遇巨鱼鼓鬣而来,举其首如危峰障日。每一泼刺,浪涌如山,声砰訇如霹雳。移数刻,始过尽,计其长当数百里。舟人云:「来迎天使」;理或然欤?既而飓风四起,舟几覆没;忽有小鸟数十,环绕樯竿。舟人喜跃,称「天后来拯」风果顿止,遂泊澎湖。圣人在上,百神效灵;不诬也。遐思所历,一一与诗语相符;非鬼神能前知欤?时先大夫尚在堂,闻余有过海之役,命兄来到赤嵌视余,遂同登望海楼;并末二句亦巧合。益信数皆前定,非人力所能然矣』!按鹭洲名湄,浙江钱唐人;雍正十一年进士。着「柳渔诗集」及「瀛堧百咏」。

    六四

    卜筮之术,见于「周易」。人智未开,乞灵神鬼;自是则有骨卜、镜卜、金钱卜各种,而「签诗」亦其一也。台湾寺庙皆有签诗,其辞鄙陋,若可解、若不可解;故台人谓诗之劣者曰「签诗」,以其不足语于风雅之林也。愚夫愚妇,虔诚祷告,每得一签,就人解释;吉凶祸福,信口而谈。卜者认以为真,亦可怜已!台南签诗,旧时五妃庙最灵,士之热中功名者多往乞之。故邱沧海「五妃庙」诗云:『三尺土乖同穴望,百枝签乞进香诗』。则咏其事。

    六五

    台湾无祀神之曲,唯文庙释菜,须歌「四平之诗」;其谱颁自礼部,各省皆同。文庙之乐,谓之古乐;八音协奏,温厚和平,饶有肃雍之象。台南文庙旧为全台首学,故设乐局以教乐生。而士人之习乐者,别设乐社,以时演奏,谓之「十三腔」。十三腔者,以小钲十三面调节音律;其乐器与古乐略同,唯无钟、鼓、柷、敔,而多丝、竹之属。其谱传自中华;若「殿前吹」、「折桂令」、「紫花儿序」则台南自制,与各地不同。

    六六

    宗教之中,各有音乐,以保其清閟庄严之气象;故梵呗之音、游仙之曲,闻其声者多超然出世之想。基督教之礼拜祈祷,须歌「赞美诗」;其诗多译台语,妇孺周知。盖基督教之布教,多向普通社会宣传;故其「圣经」辄译各地方言,传人易晓。曩者荷兰据台时,牧师嘉齐宇士曾以「摩西十诫」、「耶教问答」译为番语,以教六社番人;故番人颇恭顺,则宗教之力也。

    六七

    台湾之剧凡数种:曰「乱弹」,即正音也;曰「四平」,则昆曲之支流也;曰「老戏」,即乐律似昆而曲为南词;曰「戏仔」,即七子班,犹古之小梨园也————唱词道白,皆用泉音,其所演者亦多泉州故事,如「荔镜传」、「护国寺」等。又有傀儡班、掌中班,亦泉剧也。

    六八

    「乱弹」之戏,传自江西,故曰「江西班」。其所唱者,有「京调」、有「徽调」、亦有「昆曲」;如「费宫人刺虎」、「百花亭赠剑」,尤其着也。昆曲文辞美丽、音韵悠扬,非村夫市侩所能领会;三十年来绝少唱者,今已为广陵散矣。庚子联军之役,西太后幸陕;秦中固有「梆子腔」,闻而悦之,召入供奉。及回銮时,从入京;流传津、沪。上海班之来台者遂唱此调,一时颇盛。然「梆子」声悲而厉,识者以为亡国之音;不及十稔而清社覆矣。

    六九

    「四平」为昆曲支流,亦曰「四平昆」。演唱之剧范围较小,所谓「征番」、「报冤」、「扑虎」、「娶某」也。三十年来渐就寥落,今已绝迹;唯民间乐社尚有习者。

    七○

    「傀儡」为祀神之剧。开演之时,连锣数次;乃请所祀之神曰相公爷者,绕场三匝。演者信口而念曰:『路里令,里路令;路令、里令,路路令;里令、路令,里里令;路里令,里路令』。循环雒诵,凡数十语;此真有音无意义矣。翻译名义集谓咒语不翻,存其实也;故佛藏有显、密两部。

    七一

    「掌中班」有南、北曲之分,说白皆用泉语,诙谐尽致;作对吟诗,饶有趣味。且常演全本。雅俗咸喜观之。

    七二

    「车鼓」、「采茶」,皆民间一种歌曲;亦能扮演小剧。如「桃花过渡」,一男一女粉墨登场,彼唱此酬,辞近淫渫。村桥野店,灯影迷离、游人杂沓,每至偾事;故旧时禁之。

    七三

    三十年来,台北始有女伶,曰「咏霓裳」。其曲师多京、沪班人,声调步骤悉如正音;有时且过之,可谓青出于蓝矣。「咏霓裳」之伶多名角,或死、或嫁,今已寂然。继之者为桃园之「永乐社」,亦多佳丽,而红豆、月中桂且以抑郁死。余有诗云:『酒徒散尽佳人老,说到看花便惘然』!思之深喟。

    七四

    台北近有歌仔戏,亦曰白话戏;则由「车鼓」、「采茶」而演进者也。其说、唱皆用台语,且能演「乱弹」所演之剧,故妇女喜观之。然编剧者既无艺术观念、演之者又多市井无赖,故每陷于诲淫败俗之事。余意此剧颇合乡土文学,如得有心人而管理之,脚本、脚色均为选择,求适时代,为社会教育之补助;则其号召感化力,比之改良戏、文士剧尤为易易。

    七五

    傀儡班、掌中班之外,又有影戏。剪皮为人,施以五彩,映影于幕,如走马灯;亦有弹唱,入夜演之。台人谓之「皮猴」。故里谚曰:『一冥看够天光,知皮猴一目』。以喻人之不晓事也。■〈忄勿〉皮猴之戏,今已甚少,唯台南乡间尚有演者。

    七六

    台湾音乐有「南管」、「北管」之分。「北管」乐器、曲调与「正音」同,亦能登台扮演;所谓「子弟班」也。「南管」则「南词」,其曲多泉州文士所制,取材富丽,音韵抑扬,又多儿女子事,使人之意也消。「北管」之声宏而肆、「南管」之声缓而悲,则民俗之异也。「乐记」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故慎所以感之』。然则音乐之关于人性也大矣。

    七七

    海海通以前,台之商业与泉州关连;「一府、二鹿、三艋舺」,亦多泉人贸易。故勾阑最重南词,以泉人之好之也。泉船载货,北自天津、牛庄,南讫暹罗、吕宋,一年数至,货物充积;操其奇赢,颇肆挥霍,故勾阑亦盛。及各国互市,轮船来往,泉船渐失其利;而艺旦亦唱北曲。然北曲流传既久,失其本真,士人复少知者。光绪十七年唐景崧任布政使司,为母介寿,特召上海班来演。当是时台北初建省会,游宦寓公簪缨毕至,大都中土人士,雅好京调;勾阑从而习之,而南词遂微微不振,是亦风气使然也。

    七八

    「驶犁歌」为乡间一种音乐,则农歌也。田家作苦,岁时伏腊拊髀击缶,而歌呜呜。故杨恽之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箕。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为』?此诚善写田家之苦乐矣。台湾之驶犁歌,大都有声无辞,所谓「吚哑啁哳难为听」也。乡中赛会,逐队而出,以一男子驶犁、两女子骖左右,和以丝竹、节以铜钲,且唱且行,手舞足蹈。彼辈自有乐趣,固不得以「巴人下里」而儗「白雪阳春」也。

    八○

    「孔雀东南飞」为述事诗,犹今之弹词也。台南有盲女者,挟一月琴,沿街卖唱;其所唱者,为「昭君和番」、「英台留学」、「五娘投荔」,大都男女悲欢离合之事。又有采拾台湾故事,编为歌辞者,如「戴万生」、「陈守娘」及「民主国」,则西洋之史诗也。今之文学家,如能将此盲词而扩充之,引导思潮、宣通民意,以普及大众;其于社会之教育,岂偶然哉!

    八一

    乡村之间,有所谓「跳鼓」者,犹今之跳舞也。春秋佳日赛会迎神,广场之外,绿阴环绕,以一男子抱鼓而立,四人持锣侍四隅,又有一人举红伞;锣声一鸣,鼓声应之,或前或后、或俯或仰、或开或合、或疾或迟,举伞者随其进退,伞影缤纷,锣鼓并作。观者喝采,历时始罢;其所以娱神者至矣。夫歌舞之乐,本乎人情;先王制乐,以象其德。故「跳鼓」之技出自乡中,可与「驶犁歌」相偶也。

    八二

    「乐府」有「靧面辞」,为儿童洗面而作也;曼声宛转,闻之心愉。兹录其语,以与台湾「育儿歌」相较。「靧面辞」曰:『花红红,雪白白,为儿靧面爱儿晰;雪白白,花红红,为儿面爱儿容。红红花,白白雪,为儿靧面爱儿洁;白白雪,红红花,为儿靧面爱儿华』。「育儿歌」则「栲栳歌」,其辞曰:『摇也摇,阿囝■〈忄麦〉困着来摇;呜也呜,阿囝■〈忄麦〉困着来呜。呜呜困,一冥大一寸;呜呜惜,一日大一尺』。此为一种文学;而发自妇女口中,其爱护儿童之心至矣。

    八三

    台南勾阑之中,祀一纸偶,曰「水手爷」;即南鲲鯓王之水手也。龟子、鸨儿每夕必焚香而祝曰:『水手爷,脚跷跷、面缭缭,保庇大猪来进稠。来空空、去喁喁,腰斗举阮■〈扌蒙〉,暗路着敢行。朋友劝■〈忄勿〉听、父母骂■〈忄勿〉惊,某囝加讲食扑骈』。此为一种咒语,野蛮人每用之。今勾阑视嫖客为大猪;夜度无资,抑留勿出,则曰吊猴。猪也、猴也,皆兽类也;而狭邪子弟喜为之,可怜可悯!

    八四

    台北近来有所谓「乌猫乌狗歌」者,事既秽淫,语尤鄙野。而乃摄入声片,传布四方;民德坠落,至于此极,亦可哀已!夫欲提倡乡土文学,必须发挥乡土之美善,而后可以日进。若作此歌者,必非台人;否则受人指使,故为违心之言以自污蔑,是台人士之耻也!因忆昨年秋某周刊曾登小说一篇,载台北一车夫与其妇诟谇之言,此骂彼訾,见之不快;而作者乃忍写之,岂非自侮之道乎?余,台湾人也。台湾民族之衰落虽至如此,而前途一线之光明,尚有望于今日文学家之指导也。

    八五

    台湾诗学之兴,始于明季。沈斯庵太仆以永历三年遭风入台,时台为荷人所据,受一廛以居,极旅人之困,弗恤也。及延平至,以礼待之。斯庵居台三十余载,自荷兰以至郑氏盛衰,皆目击其事;著书颇多,海东文献推为初祖。清人得台,斯庵亦老矣;犹出而与宛陵韩又琦、无锡赵行可等结「东吟社」,所称「福台新咏」者也。当是时,台湾令沈朝聘、诸罗令季麒光均能诗,朝聘有「郊行集」,麒光有「海外集」、又有「东唱和诗」。荒裔山川,遂多润色。游宦寓公先后继起,若孙元衡之「赤嵌集」、陈梦林宁之「游台诗」、范咸之「婆娑洋集」、张湄之「瀛堧百咏」,蜚声艺苑,传布海隅。而台人士之能诗者,若黄佺之「草庐诗草」、陈辉之「旭初诗集」、章甫之「半嵩集」、林占梅之「琴余草」、陈肇兴之「陶村诗稿」、郑用锡之「北郭园集」,或存或不存、或传或不传,非其诗有巧拙,而后人之贤、不肖也。夫清代以科举取士,士之读诗书而掇功名者,大都浸淫于制艺试帖;元音坠地,大雅沦亡。二三俊秀,自以诗鸣,掞藻扬芬,独吟寡偶;不过写海国之风光、寄沧洲之逸兴,未有诗社之设也。光绪十五年,灌阳唐景崧任台湾道;道署固有斐亭,景崧葺而新之,辄邀僚属为文酒之燕,台人士之能诗者悉礼致之。风雅之休,于斯为盛。及景崧升布政使,驻台北;台北初建省会,簪缨荟萃,景崧又以时集之。时安溪林鹤年以榷茶在北,亦能诗。一日,自海舶运来牡丹数十盆致诸会;景崧大喜,名曰「牡丹诗社」。当是时台人士多以诗鸣,而施耐公、邱仙根尤杰出。二公各有诗集,不特称雄海上,且足拮抗中原。乃未几而鼙鼓远来,风流云散;回首兴亡,真不胜今昔之感矣!

    八六

    乙未之役,舆图易色,民气沸腾。中土士夫之眷念台湾者,为诗颇多;嘉应黄公度京卿有「民主国歌」,语尤悲壮。当是时,易实甫奉南洋大臣之命,视师台南,有「寓台感怀诗」六首。和者十数人,如吴季籛之『忽往忽来心上血,可怜化作赤嵌潮』!盖其慷慨从戎、从容就义,固已蕴于此时矣。余曾摭拾乙未之诗数十首载于「台湾诗乘」,亦足以资后人之感慨也。

    八七

    「台湾诗乘」所收,作者约三百人,为诗近千首。自郑氏以前至于乙未,凡生斯、长斯、宦游于斯者莫不采入,可谓多矣。二十年来,余既刊行「台湾通史」以保文献,又撰「台湾诗乘」以存文学;余之效忠桑梓亦已勤矣,而犹不敢自怠。一息尚存,此志不泯。余将再竭其绵力,网罗放失,缀辑成书,以扬台湾之文化。

    八八

    婆娑之洋、美丽之岛,昔人所谓海上仙山者也。故自开辟以来,中土士夫之戾止者,多有题咏:如孙湘南之『山势北盘乌鬼渡,潮声南吼赤嵌城』;范九池之『金穴玉山那可到?汤泉硫井转相怜』;陈恭甫之『南屏鼓角三更月,北卫风沙万里云』;马子翊之『满树花开三友白,孤坟草为五妃青』:皆足为台湾生色。今之作者何不着意于此,而乃作此毫无关系之题目!台湾诗人虽多,而真能为台湾作诗者,有几人哉!

    八九

    「海东校士录」有「新乐府」六章,则为台湾而作者;曰「保生帝」、曰「鲲身王」、曰「罗汉脚」、曰「伽蓝头」、曰「乌烟鬼」、曰「草地人」,皆本地风光也。「草地人」一首,为李华所作。华,台湾府治人,道光间廪生。其诗录后:『台阳膏腴地,一岁或三熟。可怜草地人,不得饱糜粥!里正催租来促人,林投有洞去藏身;画伏夜归饥不忍,归来惟对甑中尘。曩者城中来,曾见城中客;峨峨称大家,丹艧间金碧。丰衣美食如山积,不如卖女图朝夕;使侬莫作沟中瘠,女事贵人两有益!吁嗟乎,坠茵坠溷莫可知,飞絮飞花岂有择?君不见:石濠别,幽怨声;流民图,凉凄色』!此真为草地人写照矣。今之佃农,其景象又何如也!

    九○

    三十年来,台湾诗学之盛,可谓极矣。吟社之设,多以十数。每年大会,至者尝二、三百人。赖悔之所谓『过江有约皆名士,入社忘年即弟兄』;诚可为今日诗会赞语矣。顾其所作者,多属击钵吟。夫击钵之诗,非诗也。良朋小集,刻烛摊笺,斗捷争奇以咏佳夕,可偶为之而不可数;数则诗格日卑而诗之道僿矣。然而今之诗会非击钵吟无诗,今之诗人非作击钵吟之诗非诗;是则变态之诗学也,可乎哉?

    九一

    唐人作诗每用方言,宋人之词尤多用之。而台湾方言之可入诗者,若「骑秋」、若「禅雨」、若「海吼」、若「回南」、若「双冬」、若「九降」、若「蒋鹊」、若「潮鸡」,皆隽语也。我台诗人,当有取而用之者。

    九二

    「竹风兰雨」,为诗人赞美台北之景象,以新竹多风而宜兰多雨也。台湾地理,大甲中分,南方常暖、北方稍寒。故张鹭洲诗云:『少寒多燠不霜天,木叶长青花久妍;真个四时皆是夏,荷花度腊菊迎年』。此虽泛写台湾,而实为台南特色。黄曜墀诗曰:『海内何如此地温,恒春树茂自成村;轻衫不怯秋风冷,终岁曾无雪到门』。真是常夏之国,与北戎之冻雨霾风者迥不同矣(按恒春在台之极南,光绪初设县;今为郡)。

    九三

    诗钟虽小道,而造句炼字、运典构思,非读书十年者不能知其三昧。诗钟之源起于闽中,所谓「折枝」者也。每作一题,以钟鸣为限,故曰诗钟。台湾之有诗钟始于斐亭,曾刻一集名曰「诗畸」。顾其时所作,不过嵌字、分咏、笼纱数格。今则愈出愈奇,以余所知者凡有十四:一曰「嵌字」,拈平仄两字而对之,在第一字者曰「凤顶」、第二字曰「燕颔」、第三字曰「鸢肩」、第四字曰「蜂腰」、第五字曰「鹤膝」、第六字曰「凫胫」、第七字曰「雁足」;二曰「魁斗」,拈平仄二字,嵌于出句之首与对句之尾;三曰「蝉联」,拈平仄二字,嵌于出句之尾与对句之首;四曰「鹭拳」,拈平仄二字,嵌于出句之第二字与对句之第六字,或易之亦可;五曰「八叉」,拈平仄二字,嵌于出句第一字与对句第二字,或出句第二、对句第三,余可类推;六曰「分咏」,以一雅一俗,成为一联;七曰「笼纱」,眼字两字一平一仄,隐而能着、见之则知;八曰「晦明」,眼字二字仍分平仄,一用笼纱之法、一用嵌字之法;九曰「合咏」,无论写景言情、咏物怀古,但须嵌一绝无相关之字,读之如无痕迹;十曰「鼎足」,以成语三字为眼,则嵌二字于出句之首尾、一字于对句之第四字,互调亦可;十一曰「碎锦」,以成语四字或五字为眼,嵌于两句之内,眼字不得相连;十二曰「流水」,以成语四字或五字为眼,嵌于两句之内,眼字必须顺序;十三曰「双钩」,以成语四字为眼,顺序分嵌于两句之首尾;十四曰「睡蛛」,以四字为眼,每句分嵌二字必须相连、且须相对,又应变化本义,而后合式。

    九四

    十四格之中,最难者为「笼纱」、「流水」、「双钩」、「睡蛛」及「合咏」、「嵌字」。今之作者多误「分咏」为「笼纱」,盖分咏系拈两事物,雅俗并陈,各咏其一;而笼纱则仅择两字,一平一仄分罩成联,不得以空句而塞责也。试就「东海钟声」所选者录其一二:「笼纱」如「元旦」云:『唐代合呼才子姓,吴宫初进美人名』;「流水」如「山中春雪」云:『山绕中条云不断,春归上苑雪初融』;「双钩」如「半夜中宫」云:『半亩蛙喧声破夜,中天蟾冷影沈宫』;「睡蛛」如「万物归之」云:『流水何之归海白,春风煦物万山青』。

    九五

    「合咏」、「嵌字」,有时容易,有时甚难;唯在作者之运用耳。余刊「台湾诗荟」,曾以「蝴蝶兰嵌春字」征咏,作者颇多。其佳者,如一鸥之『佩来未觉春如梦,扑去方知国是花』;镜泉之『舞罢春风芳竟体,梦回楚水化前身』;醉月之『幽香春入滕王帖,素艳诗吟谢逸篇』;显升之『慕名客自恒春至,入梦人分楚畹香』;述公之『幽谷春花述晓梦,比邻新酿借芳名』:皆佳句也。

    九六

    光绪纪元,沈文肃公视师台南;奏建延平郡王祠,从台人士之请也。祠成,文肃自撰一联云:『开万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遗民世界。极一生无可如何之遇,缺陷还诸天地,是创格完人』!此外尚多佳构:如夏观察献纶云:『天地间有大纲,耿耿孤忠,守正朔以挽虞渊,祗自完吾气节。古今来一创局,茫茫荒岛,启沃壤而新版宇,犹思当日艰难』。周太守懋琦云:『独奉胜朝朔;来开盘古荒』。袁司马闻柝云:『毘舍之间开一域;崖山而后矢孤忠』。方司马祖荫云:『土宇辟沧溟,移孝作忠,天为孤臣留片壤。血诚矢皦日,原心略迹,帝颁旷典报馨香』。张军门其光云:『生为遗臣、没为正神,独有千古。今受大名、昔受赐姓,谅哉完人』!越年,王中丞凯泰巡视台湾;时适开辟后山,因撰一联云:『忠节感穹苍,大海忽将孤岛现。经纶关运会,全山留与后人开』。又十年,刘中丞铭传巡抚台湾;莅南试士,亦撰一联云:『赐国姓,家破君亡;永矢孤忠,创基业在山穷水尽。复父书,辞严义正;千秋大节,享俎豆于舜日尧天』。

    九七

    王祠后殿祀翁太妃,其左祀宁靖王及五妃、右祀监国世子与陈夫人。文肃各撰一联:太妃祠云:『剑影出寒空,烈母合隆当代祀。山光腾绝岛,奇儿似为有明生』。宁靖王祠云:『凤阳一叶尽;瀛台寸草春』。监国祠云:『夫死妇必死;君亡明乃亡』。祠之两庑,合祀明季文武诸臣,其姓名载于「台湾通史」。时侯官陈谟为府学教授,曾与建祠之役;亦撰两联:东庑云:『逋播老蛮天,是洛邑顽民、辽东处士;文章传幕府,听西台痛哭、蒿里悲歌』!西庑云:『返日共挥戈,沧海楼船拚转战。余生皆裹革,秋风甲马倘来归』!

    九八

    台南庙宇之楹联,颇多佳作;劫火之后,毁灭无遗。府城隍庙有一对,不知何人所撰,今犹约略记之。城隍者,所谓奖善殚恶之神也;故语威而毅,俨如酷吏口吻。联云:『问尔平生,所干何事:谋人财?害人命?奸淫人妇女?败坏人纲常?算从前邪谋诡计,那一条孰非自作!到我这里,有罪必诛:歼汝算!杀汝身!殄灭汝子孙!降罚汝祸殃!看今日凶烽恶焰,有几个至此能逃』!此真为恶人说法者矣。世有不遵道德、不畏法律而独惧鬼神,欠债不还、偷盗不认,邀往城隍庙杀鸡设誓,则勃然变色,以为冥冥中若有鉴临之者。乃知神道设教,专治愚顽;民智未齐,尚不足语于无鬼之论也。

    九九

    『铁马金戈,万里归来真腊棹;锦袍红烛,千秋高会斐亭钟』。此唐维卿观察自书斐亭联句也。斐亭在道署内,修竹假山,地殊清閟,故「旧志」有「斐亭听涛」之景。法越之役,维卿以翰林出关,说刘黑旗归附遂;授台湾兵备道。乃修葺斐亭,退食其间,辄邀僚属为文酒之燕,台人士之能诗者悉礼致之。扢雅扬风,一时称盛。今斐亭已毁,钟声久沉;凭吊兴亡,宁无凄怆!

    一○○

    凤山以山名,语其形也。前时县令某,有女美而慧,擅词藻,曾出一联征对,且欲以量邑人士之才。联云:『有凤山、无凤宿,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一时无有对者。以今思之,未得其耦。盖「凤兮」二句为成语,故难求凰也。

    一○一

    俗谚,多可作对。茶余酒后,曾举一二:如『客人请人客』对『头对作对头』。又如『七扔八添九抄十无分』对『一钱二缘三水四少年』。真是天造地设,妙趣横生。台南「三六九」小报迭载「新声律启蒙」,为赵少云、洪铁涛及同好之士所作;悉采里言,复叶音韵,诚可谓本地之风光而艺苑之藻绘也。他日如刊单本,布之海内,亦可为台湾之特色。

    一○二

    中华改造之年,余在沪上,有以「社会党」三字征对者,余以「君王后」对之,颇嫌平仄未调。及归故乡,适迎天后,台人所谓「妈祖婆」者也;余意以对「君王后」,则语调和叶。复欲以「妈祖婆」征对;洪铁涛曰:『可对「婴儿子」』。余曰:『甚工』!盖「社会党」等以一名辞而函六义,又可循环互注,庄生所谓「周遍咸三」者,异名而同义者也。近撰「台湾语典」,有「妇人人」一名,余欲出以征对;因思「仪礼」有「男子子」可为佳耦。乃知「妇人人」三字,其造语亦有所本也。

    一○三

    灯谜为文人游戏,而春宵之乐事。我台先辈之善此者,代有其人。先大父耋耄之年犹好此事,每闻悬谜,欣然而往,夜阑始归。家中积稿,高至尺余。余亦好此,与二三友朋时为隐语以相探索。孔子曰:『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夫谜,犹其小者。然而玄机巧思,应象无方,斗角钩深,亿则屡中;比诸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其得失为何如也!

    一○四

    台人士之谜,除用「四书」、「五经」外,尝采里谚而取谐声,所谓「梨花格」者也。「梨花格」之谜,半杂诙谐,或唱漳音、或唱泉音,非本地人不知其妙。如「勺」字打俗语二,猜「作匀,■〈出叕〉一点」。其有用地名者,如「各个」打「半路竹」、「红紫十千」打「万丹」、「胸吞云梦者八九」打「大肚」。此则名正言顺,各地可通行也。

    一○五

    延平郡王之诗已载「台湾诗乘」,而书亦有存者。曩时海会寺僧传芳巡锡泉州,闻故家黄氏有王书,造门请见;黄氏以海会为北园别墅,与郑氏大有因缘,慨然相赠。今藏寺中,则以行书而写周子「太极图说」者也。比年以来,颇多赝品,素纨不点、朱印烂然,有署「大目」者、有钤「敕封延平郡王」者;作伪之迹,见之可哂。夫赐姓初名森,字大木,非「大目」也。永历朝虽封延平郡王,未曾一用;文移书答,但称「招讨大将军」,岂有平常缣素而盖王章,且有「敕封」二字?是作伪者之不知史事,昭然若揭矣。

    一○六

    东都初建之时,中土士夫之来者,若徐中丞孚远、王都宪忠孝、辜御史朝荐、陈参军永华、李孝廉茂春等,大都宏文积学之士;而沈太仆光文且先入处。余已各采其诗,载于「台湾诗乘」;其书或传、或不传。近时市上竟有赝造太仆书画者,而自署「光文沈斯庵」!夫太仆字文开,号斯庵;岂有倒书名号之理?且题画之诗甚劣,复不见于「文开诗集」。然则作伪亦须学问,又岂贪夫所能为哉!

    一○七

    宁靖王术桂,为明宗室;避乱入台,郑氏礼之。王善文学、工书翰,东都匾额,多所书。今其存者,唯北极殿之「威灵赫奕」四字;而武庙之「亘古一人」,已为强暴者窃去。然寸缣尺素有传者,刘家谋「海音诗」注载:『韦明经廷芳云:宁靖王像,十年前见诸重庆寺街某老妇家。妇自言陈姓,其祖曾为郑氏将,故有此像。像戎装独立,仪容甚伟。上缀草数行,笔墨飞舞,则当日绝命辞也。韩孝廉治家亦有王手书杜诗一帧』云。家谋字芑川,侯官人;咸丰间,任台湾府学训导。

    一○八

    台南陈氏宗祠有陈复甫总制手书一轴,草书古格言五行,款书「永历十六年秋九月复甫陈永华」。笔力矫健而含浑厚,诚足宝也。复甫,福建同安人;延平开府思明之时,授咨议参军。后任东都总制,兴文造士,寓兵于农;制度典章,多所创置(事载「台湾通史」)。

    一○九

    清代宦游之士,大都能诗、能书;而周芸皋观察尤善画。芸皋名凯,字仲礼,浙江富阳人。道光十三年,由兴泉永道调台湾。所作山水,笔与神会;尝自署「富春江上捞虾翁」。

    一一○

    刘壮肃抚台之时,莅南岁试,乡人士颇讥其不文。顾壮肃以布衣从戎,积功至陆路提督,授男爵;解甲归田,养晦读书。及法人之役,乃起用。余读其「大潜山房诗集」,多警句,则非不文者也。壮肃之书,除延平郡王祠楹联外,余于大科嵌莲座寺见其一联;联云:『一品名山,万年福地』。

    一一一

    挽近谈艺之士,辄言吕西村、谢管樵;二君皆流寓也。西村名世宜,字不翁,同安人。精书法,工篆隶,摹写迫真。受淡水林氏之聘,馆于「板桥别墅」;着「爱吾庐题跋」二卷,门人林维源刻之。管樵名颖苏,号懒云山人,诏安人。负奇气,多画兰竹,山水尤佳;题诗、作书皆超脱不群。壮年游台湾,历主巨室,居于海东精舍;后入林刚愍戎幕,殉于漳州之役,谈者以为有古烈士风。二君之作,乡人士多有存者。

    一一二

    台人士之书画,「旧志」所载,若王之敬、陈必琛、庄敬夫、张钰、马琬、徐元等皆有名艺苑,琬之母某氏尤善水墨芦雁;顾多不传。余所见者,有黄本渊、陈维英之书、吴鸿业之画蝶、王献琛之画蟹、林觉之人物、林朝英之花卉,皆足珍贵;但恨少觏耳。夫以台湾山川之奇秀、风涛之啧薄、珍禽怪兽之游翔、名花异木之蔚茂,璀璨陆离,不可方状;台人士之生斯、长斯者,能举当前之变化而蕴蓄之,发之胸中、驱之腕底以自成其艺,岂不美欤!

    一一三

    海桑以后,士之不得志于时者,竞为吟咏,以写其抑郁不平之气;而潜心书画者较少。曩者科举之时,学书者咸习欧、赵小楷,以符功令;擘■〈宀巢〉大字,每不能书。今则非其时矣;然新进之士视为无用,弃而不学。即欲学矣,而无师承,且无佳帖。夫学书程序,当以临帖为准绳;帖之优劣,关系实宏。台人素吝购书,谁复肯以重金而买一帖?此其所以不进也。今之学子志气轩然,株守故乡得过且过,则钢笔一枝足矣。若欲昂头天外,渡海而西与中人士相晋接,尺牍之书须求精美,始不贻笑大方也。

    一一四

    画之美术,无分南北,更无分东西。而今之习画者,多学西洋,复多模写裸体美人以博时流之嗜好而计售值之低昂,是画之生命失矣。有清之季,革命将兴,曼殊和尚曾作「翼王夜啸图」,印于「民报」;见之神王,乃知一画之力,其感人有如是也。台湾今日之景象如何,翘翘画家胡不写之,以示诸世上?若乃模山范水、染翠渲红自成其美,则与击钵吟之诗同类矣。

    一一五

    篆刻之技,台湾颇少。余所知者,台南有陆鼎、新竹有查仁寿。鼎,山阴人;仁寿,海宁人:皆宦游者。鼎之镌石,台南尚有;而仁寿有「百寿章」,现为竹人士所藏。夫篆刻虽小道,非读书养气者未能奏刀砉然。余素有志于此,而学之不精,废然而反。然追抚籀斯、摩挲金石,至今犹不能忘。

    一一六

    安平旧天后宫之后,有两石像;所谓石将军者也。余曾考其石质、观其刻工,一为荷兰教堂之物,而一则郑延平墓前之翁仲也。安平天后宫为荷兰教堂之址,归清以来改建庙宇,此像则在其间。其石为泉州石,雕一平埔番人半身像,长约二尺八寸。以布缠额又覆其肩;两手在胸,合握剑柄。观其眼睛与华人不同,而刻画手势亦与华人有异,乃知其为荷人之物也。延平郡王初葬台湾,「旧志」虽不载明其地,顾以大势而论,当在小北门外之洲仔尾。地与安平相近,一水可通,此像则见于此。百余年前,乃移于安平提标馆前以镇水害;其后复移于此。像为澎湖石,现已折断,仅存上部自顶至胸,约长三尺二寸,为古武士装,与南京孝陵、北京长陵之石像形状相同。但体制略小,当为王坟之物。台湾三百年间,唯赐姓封王,故有此礼。立其前者应有二石,而一不见,疑为海沙埋没。盖自归葬以后,无人管理,久而荒废。然则此两像,均为希世之宝;不特可为考古资料,亦足以见当时之美术也。

    一一七

    一峰亭在三界坛街,为林朝英所建。朝英字伯彦,乾隆五十四年拔贡生。善书画,精雕刻。曾购蓝拔树头数百担,择其盘根错节可为器用者,遂得「一峰亭」三字(字大径尺,笔画天然,骨瘦而劲,深得颜、柳之神),嵌为榜额,悬之亭上。余幼时犹及见之;法人之役,淮军将卒借住其中一夜被窃,而匾犹存。海会寺大殿上有木莲一瓶,高二尺余,花一、房一、菡萏二、叶三,或舒或卷,不事修饰;亦为朝英所供养,而今亡矣。

    一一八

    光绪初,台南有名匠马奇者,善刻木;居做针街。北极殿祀玄天上帝,庙董委造神舆。奇乃选石柳之美者,雕三十六天罡之像,附以花木鸟兽;两面透澈,接洽无痕。竭三年之力始成,观者以为全台第一。乙未之役有兵驻此,锯为数片,携之而去。其后有陈瑞宝者,居北势街之横街,亦善刻木;然不及奇。

    一一九

    余少时尝过西辕门街,见一老匠以桃核刻猴,用为扇坠;又能以胡桃雕十八罗汉,须眉毕现,叹为奇绝。曩读「觚■〈贝养〉」,载明宫中藏有胡桃一枚,一面刻东坡游赤壁图、一面刻「前赤壁赋」,惊为神工鬼斧。台湾所刻虽不及其精微,而亦一种之美术也。

    一二○

    三十年来,我台艺苑中有一黄土水氏,可谓天授之才也。土水,台北人;肄业东京美术学校,擅雕刻。毕业之后,声名鹊起;而天不假年,赍志以没,亦可悲已!顾其所作,多属显者之象,此则环境使然也。夫其人既无可传,则其象又何足贵!幸而土水有一释尊下山之象,现存台北龙山寺。六朝以来,为释尊造象者,咸在「鹿苑说法」以后,三十二相威仪穆棣。而此为成道之时,孑然下山,容貌清癯,慈祥救世之心霭然流露;非悟彻色相者,不能写其庄严。余谓文学家之作文,当得好题目而作之,方不空费笔墨;而美术家之造象,须求伟大人物而造之,乃得传之久远而为后人景仰也。

    一二一

    活版未兴以前,台之印书,多在泉、厦刊行。府、县各志,则募工来刻,故版藏台湾。然台南之松云轩亦能雕镌;余有「海东校士录」、「澄怀园唱和集」二书,则松云轩之刻本也。纸墨俱佳,不逊泉、厦。「校士录」为道光三十年兵备道徐宗干所取海东诸生之诗文,而「唱和集」则光绪十五年台南府唐赞衮所辑,唐景崧及其僚友之诗也。松云轩在上横街,今废。

    一二二

    在图右史,古人所尚。而历史、地理、民俗、庶物之书,尤须有图,方足考证。余撰「台湾通史」之时,曾得明万历间荷兰连少挺氏之台湾图,阅今三百年矣;模印卷首,以见当时地势。又得荷人所绘图数幅,为荷兰图书馆所藏而影印者。其中一幅,则荷兰守将投降郑延平之图也;为题一诗:『殖民略地日观兵,夹板威风撼四溟;莫说东方男子少,赤嵌城下拜延平』。

    一二三

    乾隆五十一年林爽文之役,命大学士福康安率师荡平;所至绘图晋呈,高宗御制诗文题于其上。事竣,凡十二幅;镌铜印刷,颁赐内外臣工。余所藏者,则进攻大里杙之图也。大里杙为爽文故里,据溪筑垒,防守甚固。康安亲往督师,因名其地为「平台庄」,则今之「丁台庄」也。是役,用兵三年,糜费数千万。「钦定平定台湾方略」六十卷,余于文澜阁「四库全书」中见之;则当时之谕旨、奏疏及善后事宜也。赵瓯北「皇朝武功纪盛」,记载此役,亦颇详细。余撰「林爽文传」,则博采他书及故老传闻而参酌之,以求征实。盖作史者不得纯从官书,亦不可偏信野乘;必于二者之中考其真伪,而后能得其平也。

    一二四

    「台湾府志」载:巡台御史六十七着「台湾釆风图考」一卷、「番社釆风图考」一卷;余求其书,久而未得。「小方壶斋舆地丛书」虽有收入而有考无图,则编者之失也。

    一二五

    海东书院在宁南门内,为兵备道课士之所。内置讲堂,堂前有老榕,为数百年物,谓之榕坛;其旁,则斋舍也。院中藏书甚富,多官局之版,历任巡道每有购置。乙未之役,悉遭烧毁;府、县志版用以摧薪,是诚台湾文化之不幸矣!

    一二六

    台湾无藏书之家。所谓搢绅巨室,大都田舍郎,多收数车粟,便欣然自足;又安知藏书之为何事哉!然藏书不难,能读为难,而后人之能继起尤难。吾乡陈星舟先生震曜,纯儒也;嘉庆十五年,以优行贡成均。后任陕西宁羌州,归时得汉、唐碑帖两箧;子孙不知宝重,蠹食殆尽。余过其家,犹及一见。其后问之,则已投诸火矣,惜哉!

    一二七

    「诸罗小志」谓:『郑氏时加溜湾开井,得瓦瓶,识者云是唐、宋以前古器。惜其物不传,亦不知瘗自何时。开辟之先,又何得有此瓶而瘗之耶』?按目加溜湾番社名,即之湾里街。余家马兵营,郑氏驻师之地也。曾祖父时,穿井及丈,得古瓮二,高约二尺,腹大口小,盖以砖,内贮清水;余少时犹及见之。迨余居被毁,迁徙流离,未知弃置何处!盖台为海中孤岛,自古已有往来;「禹贡」之「岛夷卉服」,谈者以为则今之台湾。而「后汉书」之东鳀国,余亦以为台湾。此后掘地得器,当有秦、汉之遗,岂仅唐、宋之物也哉!

    一二八

    「台南三郊」现藏玉笏一枚,相传明宁靖王遗物,前人未有记者。唯福建巡抚王凯泰「台湾杂咏」注云:『道光间,农人掘土得圭。法华寺僧奇成以榖易之;涤去尘埃,见「朱术桂」三字,知为王物。近已饬藏祠中』。余观其笏,玉质雕工,均非明代之物;不知王中丞何所见而云?且此笏无字,当时何镜山之跋已言之;又何以指为「宁靖」?岂古诸侯王皆有执玉,因而附会欤?按「周礼」:『王执镇圭,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谷璧,男执蒲璧』。注:『圭剡上方下』。而此则上下俱方,非圭也;则非王之瑞信矣。余又观其形,长尺有八寸、宽二寸五分、厚四分五厘,重三斤许;色黝而泽,与近人所传汉玉绝相类,当为汉代之制。夫既为汉代之制,何以流落台湾,岂汉人所遗欤?抑后之携自中土而存于此欤?余闻此笏发见于大南门外桶盘浅庄之园中,为法华寺僧所得;寺祀祝融,以此为神之笏。乙未之役,为人所窃;南人士大愤,吁之官,展转数月乃归。是此笏也,固足为台之宝,又不必系之宁靖而始贵也。

    一二九

    台中吴鸾旗丈谓:『光绪间有渔者,于湖日溪中得玉笏一枚,携至彰化市上求售;不知何人买去』。而台南赵云石先生亦言:『光绪初,大冈山麓农人锄园,获一玉笏;惜碎为数片』。此二者,余皆未见,不敢判其为何代之物;闻其玉质雕工,有似汉代,诚可异也!夫台湾为海上荒土,何以有此玉笏;且又一再发见?冈山为凤山辖内,距台南东南三十里;湖日在彰化之北:其始皆番地也。荒山幽谷,胡以有此古物?然则台之开辟或远在隋、唐以上?他日地不爱宝,发掘愈多;当就石器而求之,以研究有史以前之史。

    一三○

    余撰「台湾通史」,始于延平建国;而追溯于隋、唐之际,此固有史可征也。而欲研究有史以前之史,不得不求诸石器。顾其事有难为者:学识未深,则不能鉴别;资力未充,则不能搜罗;时日未裕,则不能考证。余虽有志于此,而索居故里,孤陋寡闻,即有发见,亦无同好之士可相讨论;而台湾有史以前之史,遂不得不俟之异日。

    一三一

    台湾石器之发见,近来颇多。余所见者,大都耕猎、装饰之物,属于后期者也。闻卑南八社尚有巨石文化,则智识尤进。八社为平埔番人,性纯良,久与汉人互市。家中每有宋、明瓷器,云其先人由中国商船易来;而其旁复多古坟。是此方之交通或早于前山,当就无史之史而研求之。

    一三二

    台北圆山之麓,有贝冢焉,堆积累累,不可胜数;间有石斧、石锄之属,或完、或缺,是为原人所遗。圆山固近海,原人拾贝以食,弃之穴隅,久而成冢;故贝冢之处,掘之则有石器。而圆山所有者,多耕稼及装饰之用,则其人已进于新石器时代矣。又有一石,高二尺,大五、六尺,面平有棱;实经人力,以资磨砺,谓之砥石。余友张筑客闻余所谈,曾作「砥石歌」(载于「台湾诗荟」)。

    一三三

    庚寅冬,台中林氏新建宗祠,掘地九尺有五寸,获一石,形如剑而亡其柄;工人不以为意。越数日,乃告林君耀亭。耀亭出以示人,识者曰:『石器也,是为原人之遗。求其旁,当有所得』!而柱础已合,不可复掘,惜哉!嗣余赴台中,向耀亭索观,石长一尺三寸有八分,腹阔四寸五分,腰三寸五分,脊厚五分;刃五厘、锋二厘,尚利,似为割鲜之器。色微黑而有绿点,光可鉴;其用久矣。然大墩无此石,则全台近山亦无此石,岂由他处携来欤?余撰「台湾通史」引「隋书」「流求传」,谓『厥田良沃,先以火烧而引水灌,持一插以石为刃(长尺余、宽数寸)而垦之』。台中固土番之地,近葫芦墩。葫芦墩者,「流求传」中之「波罗檀」,为「欢斯氏之都」。是此石器为当时之物,沉埋土中,阅今一千七百余年而后出现,亦可宝也。

    一三四

    嘉南大圳开凿之时,曾于乌山头发见石器颇多,大都与圆山所掘者相似。盖台湾之石器皆属后期装饰之物,磨精细,尤为可爱;非如前期之粗劣也。我辈生于今日,处此室中,而一石之小、一器之微,潜心揣摩邃古之生活、社会之组织,能知文化之程度,岂非可欣之事哉!然而世人纷纷扰扰,争权逐利,互相吞噬,终归于尽,亦唯供后人凭吊而已。

    一三五

    三十年前台北新店溪畔,有人掘地,得古砖数块;现藏台北博物馆,砖色黝而坚,重三斤许,长尺有三寸、宽五寸、厚二寸,底有纹,与「吴中金石录」所载赤乌砖相似;岂吴人之所遗欤?「后汉书」「东夷传」:『会稽海外有东鳀人,分为二十余国;又有夷洲、澶洲。会稽东冶县人有入海行,遭风流移至澶洲者。所在绝远,不可往来』。余以地望考之,东鳀即今之台湾,而东冶为今之福州。自汉早已交通,至三国而有征伐。按「临海志」谓『吴赤乌中,曾用兵东鳀。当是时吴力方盛,经略东南,闽、粤、交趾均隶版图;渡海而取珠崖,遂抚东鳀以沟日本』。则吴人之来也,当由淡水溯江而上至于新店流域,筑垒驻兵,以镇蛮族;故有此砖。他日尚得古书、古器而两考之,必能有所发见,唯在我辈之努力尔。

    一三六

    「澎湖续编」谓:『虎井屿东南港中,沉一小城,周围百数十丈,砖石红色。每当秋水澄鲜,渔人俯视波底,坚垣壁立,雉堞隐隐可数。但不知何时沉没,沧桑变易,为之一慨』。按虎井屿之旁为将军澳,则隋虎贲中郎将陈棱驻师之地。此沉城,或为当时之军垒没入海中,而为澎湖留一史迹也。

    一三七

    荷兰据台之时,普陀山僧释华佑与其友萧客偕游台湾,自蛤仔难入山,躬历南北。所至,图其山川、志其脉络。客,侠士也;腰弓佩剑,饥则射鹿以食,故无绝粮患。华佑既去,主于安溪李光地,未久圆寂。光地爱其书,秘以为宝;阅数世而为某所得,携至鹿港,某死遂散失。余得其下卷,有图十三,语多奇异。记云:『诸山名胜,皆蝌蚪碑文,莫可辨识。唯里刘山有唐碑,上书「开元」二字,分明可辨』。又云:『巴老臣人多识字,有读「论语」、「孝经」者,但茫然作菩萨诵耳』。按里刘今作理刘,在木瓜溪北,其外则花莲港。巴老臣,未详何地?以图观之,在交里宛北,中隔一溪。交里宛今作加礼宛,番社也;则巴老臣当为今之鹊仔埔。余有「释华佑游记书后」一篇,考证颇详(载「文集」中)。

    一三八

    台湾石刻之最古者,当推「延平郡王墓志」,今已不存;或当时携归石井,亦未可知。余读郑克塽所撰「先王父墓志铭」,谓『王父生平事迹,先卜葬台湾,已悉前志。兹第叙其生卒年月、世系、子姓纳诸幽圹,用示后之子孙』。呜呼,前志而在,微为一篇大文!且当东都建造之时,无所忌讳,则王之功勋文采昭然炳然,又何至搜求缺漏哉!而最可恨者,莫如旧时府、县各志,王之事迹既不敢言,即王之墓趾亦不一载;执笔者之献媚新朝,亦可鄙也!然东宁灭后二百三十七年,而余之「台湾通史」刊行,尊延平于「本纪」,称曰「建国」,亦可以慰在天之灵矣。

    一三九

    「延平郡王墓志」既不可见,而郑氏邱垄之在南者,有「藩府曾、蔡二姬墓」在仁和里、有「皇明圣之、省之二郑公子墓」亦在仁和里、有「监国世子墓」在盐埕庄东南,其墓碣皆当时所立。「海音诗」注谓『琅■〈王乔〉山麓有「小姐墓」,相传郑延平葬女处』。按郑氏治台,政令所及,仅至天兴、万年;琅■〈王乔〉为极南之地,榛莽未辟,何以葬女于是?岂传闻之误?他日苟至其地而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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