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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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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传于世,惜其遗没,因识于此。

    一云:公于为政仁恕,多活人性命,曰:“此吾先公之志也。”尝曰:汉法惟杀人者死,后世死刑多矣,故凡于死,非已杀人者多活之。其为河北转运使,所活二千余人。先是,保州屯兵闭城叛,命田况、李昭毫等讨之不克,卒招降之。既开城,况等推究反者二千余人,投于八井。又其次二千余人不杀,分隶河北诸州。事已完,而富相出为宣抚使,惧其复为患,谋欲密委诸州守将同日悉诛之。计议已定,方作文书,会公奉朝旨权知镇府,与富公相遇于内黄,夜半屏人,以其事告公。公大以为不可,曰:“祸莫大于杀降,昨保州叛卒,朝廷已降敇榜,许以不死而招之。八井之戮,已不胜其冤,此二千人者,本以胁从,故得不死,奈何一旦无辜就戮?”争之不能止,因曰:“今无朝旨,而公以便宜处置。若诸郡有不达事几者,以公擅杀,不肯从命者,事既参差,则必生事,是欲除害于未萌,而反趣其为乱也。且某至镇,必不从命。”富公不得已遂止。是时小人谮言已入,富、范势力难安。既而富公大阅河北之兵,将卒有所升黜;谮者献言富某擅命专权,自作威福,已收却河北军情,北兵不复知有朝廷矣。于是京师禁军亟因大阅,多所升擢,而富公归至国门,不得入;遂罢枢密,知郓州。向若擅杀二千人,其祸何可测也。然则公之一言,不独活二千人命,亦免富公于大祸也。

    二云:公于修《唐书》,最后至局,专修纪、志而已,列传则宋尚书祁所修也。朝廷以一书出于两手,体不能一,遂诏公看详列传,令删修为一体。公虽受命,退而叹曰:“宋公于我为前辈,且人所见多不同,岂可悉如己意。”于是一无所易。及书成奏,御史局旧例修书,只列书局中官高者一人姓名,云某等奉敇撰,而公官高当书。公曰:“宋公于列传亦功深者,为日且久,岂可掩其名而夺其功乎?”于是纪、志书公姓名,列传书宋姓名,此例皆前未有,自公为始也。宋公闻而喜曰:“自古文人不相让,而好相陵掩,此事前所未闻也。”

    三云:范公自言学道三十年,所得者平生无怨恶尔。公初以范希文事得罪于吕相,坐党人远贬三峡,流落累年。比吕公罢相,公始被进擢。及后为范公作神道碑言西事,吕公擢用希文,盛称二人之贤能,释私憾而共力于国家。希文子纯仁大以为不然,刻石时辄削去此一节,云:“我父至死未尝解仇。”公亦叹曰:“我亦得罪于吕丞相者,惟其言公所以信于后世也。吾尝闻范公自言平生无怨恶于一人,兼其与吕公解仇书见在范集中,岂有父自言无怨恶于一人,而其子不使解仇于地下,父子之性相远如此?”公知颍州时,吕公著为通判,为人有贤行,而深自晦默,时人未甚知。公后还朝力荐之,由是渐见进用。

    四云:陈恭公执中素不喜公,其知陈州时,公自颍移南京,过陈,拒而不见。后公还朝作学士,陈为首相,公遂不造其门。已而陈出知亳州,寻罢使相,换观文,公当草制,自谓必不得好词。及制出,词甚美,至云:“杜门却扫,善避权势而免嫌;处事执心,不为毁誉而更守。”陈大惊,喜曰:“使与我相知深者不能道此,此得我之实也。”手录一本寄门下客李师中曰:“吾恨不早识此人。”

    文忠公又有《杂书》一卷,不载于集中,凡九事,今亦附于此。云:秋霖不止,文书颇稀,丛竹萧萧,似听愁滴。顾见案上故纸数幅,信手学书枢密院东厅。

    一云:谢希深尝诵《哭僧诗》云:“烧痕碑入集,海角寺留真。”谓此人作诗不必好句,只求好意。余以谓意好句必好矣。贾岛有哭僧诗云:“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唐人谓烧却活和尚,此句之大病也。近时凡僧诗极有好句,然今人家多不传,如“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今之文士,未必有如此句也。学书勿浪书,事有可记者,他时便为故事。作诗须多诵古今人诗,不独诗尔,其余文字尽然。

    二云:汉之文士,善以文言道时事,质而不俚,兹所以为难。往时作四六者,多用古人语及广引故事,主炫博而不思,述事不畅。近时文章变体,如苏氏父子以四六述叙,委曲精尽,不减古人。自学者变于为文,殆今三十年,始得斯人,不惟迟久而后获实,恐此后未有能继者耳。自古异人间出,前后参差不相待。余老矣,乃及见之,岂不为幸哉!

    三云:“空梁落燕泥”,未知警绝,而杨广不与薛道衡解仇于泉下,岂荒炀所趣,止于此耶?“大风起兮云飞扬”,信是英雄之语也。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终非己有,又何必区区于攘窃哉!

    四云:作字要熟,熟则神气完实而有余,于静坐中自是一乐事,然患少暇,岂若以乐处当不足耶?书十年不倦当得名,虚名已得而真气耗矣,万事莫不皆然。有以寓其意,不知身之为劳也;有以乐其心,不知物之为累也。然则自古无不累心之物,而有为物所乐之心。

    五云:自苏子美死后,遂觉笔法中绝。近年君谟独步当世,然谦让不肯主盟。往年余尝戏谓君谟学书如溯急流,用尽气力,不离故处。君谟颇笑,以谓能取譬。今思此语已十余年,竟何如哉?

    六云:学书费纸,犹胜饮酒费钱。曩时王文康公戒其子弟云:“吾平生不以全幅纸作封皮。”文康太原人,世以晋人喜啬而资谈笑,信有是哉!吾年向老,亦不欲多耗用物,诚未足以有益于人。然衰年志思不壮,于事少能快然,亦其理耳。

    七云:萧条澹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近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若乃高下向背,远近往复,此画工之艺尔,非精鉴之事也。不知此论为是否。余非知画者,强为之说,但恐未必然也。然自谓好画者,必不能知此也。

    八云:介甫尝言夏月昼睡,方枕为佳。问其何理,云:“睡久气蒸枕热,则转一方冷处。”然则真知睡者耶?余谓夜弹琴惟石徽为佳,盖金蚌、瑟瑟之类,皆有光色,灯烛照之则炫耀,非老翁夜视所宜,白石照之无光,于目昏者为便。介甫知睡,真懒者。余知徽,直以老而目暗耳。余家石徽琴得之二十年,昨因患病,手中指拘挛,医者言惟数运动,以导其气之滞,谓惟弹琴为可,亦寻理得十余年已忘诸曲。物理损益相因,固不能穷,至于如此。老庄之徒,多寓物以尽人情,信有以也哉。

    九云:唐之诗人类多穷士,孟郊、贾岛之徒,尤能刻琢穷苦之言以自喜。或问二子其穷孰甚,曰:阆仙甚也。何以知之?曰:以其诗见之。郊曰:“种稻耕白水,负薪斫青山。”岛云:“市中有樵山,我舍朝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盖孟氏薪水自足,而岛家柴水俱无,诚可笑。然二子名称高于当世。其余林翁处士,用意精到者往往有之,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则羁孤行旅流离辛苦之态,见于数字之中。至于“野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春物融怡之情和畅,又有言不能尽之意,兹亦精意刻琢之所得者耶?往在洛时,尝见谢希深诵曰:“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希深曰:清苦之意在言外,而见于言中。又见晏丞相常爱“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晏公曰:世传寇莱公云:“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以为富贵,此特穷相者耳。能道富贵之盛,则莫如前句,亦与希深所评者类耳。以二公皆有情味而喜为篇咏者,其论如此。

    右永叔所书九事,顷在京师贵人家见之。书之字画清劲,多柳诚悬笔法,爱而录之。然其间称“马放降来地”及“春生桂岭外”之句,并论严维“柳塘春水漫”、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之工,与夫贾岛哭僧之诮,皆已载于《诗话》中。及晏元献评富贵之句,亦见于《归田录》,但其言或不同,故不敢删削,并录之云。

    何薳子楚作《春渚纪闻》云:《关子明易传》、《李卫公对问》,皆阮逸著撰。予考之《唐·艺文志》及本朝《崇文总目》,皆无之,子楚之言或然也。又云:《龙城记》乃王铚性之作,《树萱录》刘焘无言作。予谓性之之伪作《龙城记》果不诬,而《树萱录》《唐书·艺文志》小说类自有此名,岂无言所作也?此书所载诸事近于寓言,而诸篇诗句皆佳绝,盖唐人之善诗者为之。如“江声兼小雨,暝色入啼猿”,“藕隐玲珑玉,花藏缥缈容”,“红树醉秋色,碧溪弹夜弦”,“网断蛛犹织,梁空燕不归”,皆警绝非近人所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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