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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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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年年添点使费。谁知道哪里来的这股邪气,这两年以来像潮水似的往下退,往下退!哪一家乡间的买卖能不动本,就算是天幸。你知道我这份生意并不捣空,股本虽不过万把吊钱,东家却都可以,在地面上也有十多年的信用,……完了!自从前年便觉得周转不动,哈!这两年不是收成还不错?对呀!豆子那么贱,比起以前来差不多要便宜一小半,可是怎么来?豆油发不动,豆饼不值钱,人工呢,比以前只有涨没有落价。除掉粮米,别的东西照例是一点便宜沾不着。……这不说使费,……那就数不清,捐啦,税啦,招待什么什么,县上一份,这里一份,镇公所中又有单行的章程。……牛毛出在牛身上,大爷,是么?这可不行,货出不去,贩卖粮米没有要主,一个门头,十多个人,几只牲口,吃的,喝的,用的……”

    他的话还多,一时似乎数说不清。他的脸格外红起来,急急地喝了一碗新茶。晓然坐在阴阴的屋子中,这时已觉不出烦热来,听主人说到这里,便用话截住他。

    “怪!豆油怎么不往外走?”

    “据说是外国人不要,为什么不要?咱不懂!与T市有来往的各乡镇的大字号,凡是办出口货的,豆油啦,花生米啦,都成了气臌症!收买下来销不出去,不必提压下血本,就是干赔使费也不行啊!……还有一件事,难道你还不知道?乡间不缺别的,一个字,‘钱!’铜元是少有了,现洋,钞票,从前在镇上还容易串换得到的,今年费大劲凑不成几十元钱。现在各个稍为大点的村子里的小店铺都学会了一个法子。……”

    “出毛票!真胡闹,就连我那小村子一共有百多人家,出票子的小铺有三家。一毛,五分,他们可都学会了外边的法子,不管兑现不兑现。庄稼人不使,除此外没有现钱。弄的这个村子的小票邻村都不用,县里一点不管,……话转回来。收钱粮,纳税捐,却非现大洋与钞票不行!弄来弄去把乡间的现钱全提净了。”晓然吸着自己带的哈德门香烟优郁地说。

    “现大洋,你说对外的买卖不流通,难道乡间会有铸炉?……这是什么年头!老百姓吃过多少亏,咱不用提六七年前的军用票,省库券,还有军队守城时所发的十几万流通券,什么全成废纸,名目上好听,到头来是向庄稼人身上榨肉吃!……大爷,现在我恨不得把镇上的铺子歇业,可是伙计雇工全靠着这个门头吃饭;再一说外面的账项又多,一歇业全落了空。谁赔?欠人家的咱还能赖?能打官司?真啊,含着黄连说不出苦来!明看着天天向里赔,怎么办?愁人!嗳!一年以来,不信?我的头发白了一半,这年头怎样混都办不了。”

    孙佩之好容易碰到这样诚实的一位“乡间先生”的朋友,在绿阴遮翳的小屋子的门内,他坐在矮脚木凳上不断地诉说他的经济的苦恼。晓然听他说到这里,向他的光头上看去,果然有不少白发根映着阳光发亮,他比自己还小十岁,居然变成半老的苦人,不禁觉得有点凄然!

    “怎样混都办不了。你虽然做买卖,与我一样,太老实,如今还有老实人干的活?世界是反复了,忠厚不是传家的法宝,却成为受人欺压的无用话。就说乡间吧,能干的,敢情还有名有利,还有势力。现在乡官这么多,当个头目,手底下有几杆枪,再能走动衙门,可不比从前卸任的县大老爷还得劲。咱只可藏在这屋里说:就像准提庵那件伐树的事,多便宜,对上对下,买了名得了实惠,谁敢哼个不字?论起来,祝,……还不是十分存心坏的绅士啊,论起交朋友,对待邻居。还说得过去,然而他却能来这一手。……”

    孙佩之将黄竹烟管的铜头磕在门限上,叹了口气。

    “大爷,你真耿直,这真是小事,好在也是那些姑子自己找的事,树伐了不多。……绅士,可别提啦,这几年来学堂里出来的人喊破嗓子,打倒这个、那个,瞧着什么还不比以前厉害?老绅士不好,还得盖点羞脸,新的呢?明说明干,别提了!就是你去的那于家寨,嘿,那寨的左近村子两年来闹的可不了。像我就不敢去,每逢集上做交易,都派伙计走走,熟人多,见面说话都不容易。是非多了,伐树,分赃,这都不值得说。派捐,拿招待费,全握在他们几个人手里!这也不奇,自然谁也管不了,可也怪,他们自己有时内哄起来,打官司,成了家常便饭。这个说那个通匪,那边就告这边是共产党,横竖一路货!在街面上都是老爷份上的!……”

    主人的长篇大论还没说完,他的小儿忽然从角门外边跳进来,满头汗珠,大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

    “爹,你快去看看!了不得!要造下人命!正在干呢。……”他又是一阵急喘,话接不上来。

    孙佩之惊的突然立起来,不知有什么事。晓然还镇静些,问道:

    “土匪来抢?……”

    “不,”小宝这时才过一口气来。“村东头老赵家,————赵栗子家的那段地。正在收拾麦根子;因为他家是割的麦子没拔根,全家在地里,不知哪里来了六七个人,有带盒子枪的,————不是土匪,领头的一个小伙子说地是邓家的,要赔麦子。说不清,大约就这样吵起来。赵家不让,……现在他那几个叔兄弟也从家里抄了家伙去了,还没开火,听听,这不是?……”

    晓然与孙佩之侧着耳朵听去,果然在东面有一些人高声喊骂。

    “快点去,全村的人都出去了!……”小宝交代下这句话又飞跑出去。

    孙佩之也急着向外走,并且说:

    “乱子!乱子!我早知道他们有这一回。大爷,你不必出去,说不定他们真闹出人命来!”

    晓然不明白是件什么事,胸中也觉得乱跳,并没听清主人的话,没戴草帽,也随着出了孙家的大门。

    全村子的男女都争着向村东面跑去,仿佛看赛会一样。神经质般的现在的乡村生活,有很轻微的一点刺激便容易摇动许多人在悬着的心。村子东头有一片土陵,陵下面一道深沟,每到夏天雨水大起来沟中便满流着从河汉中涌过来的黄水。沟上面有薄薄的一道木桥,据说这里还有传言中的仙人的遗迹。正在这个夏初,大沟里一滴水也没有,蒿草与小棘子树长得十分茂密,坡上有大片的割过麦杆的空地,就在那里成了临时的争斗所。

    许多人在喧嚷声中,自然听不明两造的是非,然而毒恶的咒骂,连及祖宗的丑话,却使在这处的人还能听到,远远的,那些女人们在沟边上挤满了,孩子们争着往前。晓然随着孙佩之匆忙地由木桥过去,挤入人层。

    “揍这些小子!欺负咱这村子的人老实,————妈的,还带了队伍来,谁没有?……”

    一个楞头楞眼的年轻人光着膀子向大众提议。

    “是呀,找火枪,防备着这些东西,看他们敢动手!……”人群中有几个人的附和的口气。

    “来了来了,……孙爷,你是懂事的人,还有体面,赶快去给他们调和调和,不行,……你看两下里都抄起家伙来。……别吵,别吵,等一等孙爷来给评一评理!……”一个破衣的白发老人拼命地喊,同时将急喘着气的孙佩之从人堆里拥出来。

    晓然因为紧随在主人的身后,被人们拥塞着不能后退,也站在这场恶战的前线之上。

    不常见的景象在他的眼前展开。果然这片几亩地大小的空场中充满了争斗的紧张情绪。在南面站的一群中,有个像首领的人物,虽是这么热的正午,他还在臂弯里搭着件蓝布布衫。一共七八个汉子除去有四个拿枪的以外,还有三个人持着木长竿似在预备打地,也或者作为打架的武器。相隔十多步,一定是赵家的一群子弟兵。听他们骂的口气,便可知道。也是土炮,单刀,扎枪的武器紧握在手里,疯狂似的赤着上身,预备拼死命。中间已经有几个本村子的老年人来回奔跑着,嚷着不许动手,作了中间的缓冲地带。

    孙佩之当然得加入这为难的中间的一群人中去,两下问问理由,加以调解。

    晓然站的较近,到这时方能大致明瞭他们为什么有这一场利害的冲突。

    原来赵栗子这一家是村子中比较着兴旺的人家,自己原有三四亩汗地,人手多,又都肯用力,这几年来还勉强着有点余粮。赵栗子的大哥因为在关外的日本车站上当工头十多年,为了去年那边太乱了,才同着妻子回到故乡。手里有点余钱,便仍然本着老例子买好了这片二亩半的麦地。买地时只是指明了地点,写了卖契,却没曾清量。直到现在收割了麦子,忽然卖地家派了人来对他说,要赔偿,理由是卖主的原契上写明是三亩半,仅仅卖了二亩,赵家却全把这段地的麦子割净,非赔损失不可。前几天派人的人还说:

    “如果不照数赔钱,那末打官司,开交手仗,请随便。邓村的邓家一点也不含糊!”

    卖主的邓家的势派自然不是这小村中的暴发户赵栗子能够对付得了的。邓家在前清末年曾出过两个武举人,有的在外面做过都司,其中一位是死于平壤,这都足以增加他们的先代的权威,因此地方上都知道他们是势派人家。直到这二十年中,武官自然没了。邓家的后人却有能干,在民元时有的办过国民党分部,有的当选过县议员,现在还有一位在县里民团中担任着职务,最年轻的是邓村一带几个村庄联庄会的分会长。

    本来这点地连三亩还不足,赵家只倚着当时的指定认为全地出卖,却想不到邓姓是安心要找他们的晦气。经过争吵之后,赵栗子还是同了家中人去到那里收拾麦茬,就在这一天,邓家分会长派人带了乡兵来要带几个人回去。

    一群年轻的农家子弟受不了这场欺侮,一看见邓家派了兵来便气得眼里冒火,索性不顾一切从家中把防匪的粗笨家伙取来,一定要与这些人见个高下。

    几个本村的说事人心中都明白这是一回什么事,可是谁也知道邓家不是好讲理的,“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如果赵家当时不退让一步,……就使能打得过他们把他们打退了,日后的日子有法过吗?这个严重的问题,加上恐惧与疑惑,都给这四五个老年人添上了一头的汗水。

    幸而孙佩之还在村中,当着烈日的毒晒之下,他们便一同作忠恳的调停。

    晓然留心大家喊他栗子的那个矮胖的农人,他倒没有武器在手里,斜披着短袖白布小衫,还戴着六角苇笠,鼻子上发着红光,多日没有剃过的胡子,说话老是期期地有点费劲。身子顶矮,这一切的形象与他的浑号很合适,从面貌上也能看透他的性情。浑元,没有多大的火气,是个诚实敦厚的农人。他在这场想不到的急变中完全没有办法。降服自是不能,可又禁止不住自己的子侄们的火气,明知道这场火灾要将他的圆胖的身体烧毁,他却只能睁大了两眼说不出什么话来。

    与他在远远对立的那搭了长衫的中年人,态度恰好相反,虽在这杀气弥满的地方里,三角形的尖脸上却常是挂着令人发愁的冷笑。精警,从容,又十足的傲慢,像看着赵家那群孩子不是交涉与打仗的对手一样。孙佩之与几位说事人这时正在这个人的面前颤着声音说好话,大家都称呼他是巧二爷,————很奇怪的称呼。在这个三角脸后面的几个壮丁都穿了灰色军装上衣,有的还穿紫色帆布鞋,像是会上的会勇,斜挂的子弹带很沉重,累得他们都将单衣湿透,这几个专在听三角脸子命令的人,脸上的颜色镇定,现在一点没有气愤的神色,不像赵家那群子弟兵真要拼命的样子。初来时他们帮着三角脸叫骂一阵之后,及至看到为了地中有限的收获却真像割去心头肉一般的赵栗子全家人,他们反而都不大上劲了。

    太阳地上很奇异的这个对阵,各个人的面色,姿势,都映到晓然的眼里。

    所有左近在野中做活的,树阴中睡午觉的农人,全聚合来,连同村子中跑出来的不下三四百人。人愈多,这场争斗一定可以免去流血的惨苦。但是在众人之前两面的情理却愈讲愈有力量。直至争吵了一个钟头,经过孙佩之与那几个老人给三角脸子拜了揖,说过多少话以后,规定暂不许赵家收拾地中的麦根子,至于地亩大小,应否赔偿,略住几天他们要赵家请出公正人来往邓村去面商。同时他们做好做歹地将赵栗子家那些年轻子弟喝退回村里。三角脸到这时却反过来装说正经话。

    “不是咱来捣乱,这是邓会长吩咐下来的事。赵家眼里不瞧瞧,这是谁家的东西,便开口乱骂!————现在兄弟们既出来愿意了,这个面子我老巧定给大家留下!不过咱可要交代清楚,三天以内,……这话咱说得一明二白,三天以内,如果没有人去说话,可别怪!栗子等着吧,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很神气地并不等孙佩之几个人有什么话回答,向带来的壮丁们喊了一声。便扬场地向南走去。

    即时围着看热闹的人纷纷地发出各种的议论。

    孙佩之拉着晓然,没说出一句话,脸上如吃过酒红到脖根。晓然,还想问他这件事的详细经过,他只是摆摆手。大热天里喘气加急,直等到那群威武的壮丁走后,他才松过这口气来。

    在回路中刚刚走到木桥的西头,孙佩之一个闪身几乎没栽到深沟里去。接着蹲在地上一阵呕吐,样子像是中了霍乱。他的小儿与赵栗子————他也在桥头上喘气,并没回家,————赶过去将他扶起来。

    晓然遇到这种意外事当然得尽一点朋友的交谊,即时叫他们把孙佩之扶回家去,预备弄药救治。

    直至晓然将身上带的灵宝丹给孙佩之灌下去,待了一刻多钟,他的牙关不紧了,脸上的红色退去,不过还是呕吐清水。晓然遂即开了一个方子吩咐人到近处的药铺对药。这一耽误已经是下午了。他知道这一天走不了,便与黑牛说明,打发车子先回于家寨。好在距自己住的村子不过十里地,预备着明天一早步行回家。

    这篇是素描并非小说,曾在《文学》上登过。当时计划连续写下去,告诉一点乡间的故事。共分做几段,(当时的原稿后有未完二字,不意怎的漏去)不过写了第一段后,因别种原因遂未续作。现在收入杂文集中,就算作一个没完的故事罢。因为再没有兴致向下写。好在在杂文的题目下,还容易给自己藏拙,不会被别人说是无结构与技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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