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罗比,别闹!”那么婉约的声音。
(别是珮珮罢?)
门开了————
一张长圆脸,半夜里在清澈的池塘里开放的睡莲似的,半闭的大眼珠子,眼梢那儿的五颗梅花斑,心脏的小嘴,嘴角那颗大黑痣笑着,一条纯洁的直鼻子。
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寺,充满了麝香和玫瑰香丸的教寺;神殿上清凉的圣水,耶路撒冷百合,基督的叹息里的叹息;拂在基督脚上的圣女马德兰的头发……
(她吗!珮珮吗?)
砰的一下,心脏凤仙花子似的,不知道是碰在哪儿,爆裂了。
“约翰在家吗?”
“在家,请里边坐,江先生。”
真的吓了一跳,怎么会知道他姓江的?走到门里边,却见约翰一家人全坐在阳台上笑看望他,那支栗色的苏格兰狗浮罗比一个劲儿的嗅他的脚。
“就是珮珮吗?”
“你刚知道吗!”那么地笑着不说话。
“简直不认识了?”
一面往阳台那儿走去,老远的跟约翰说:“我认识她的,可不知道她就是珮珮————长得那么大了!”
“不是一个可爱的伴侣吗?”约翰站了起来,拉着他的手一同往前走到屋子里边。
他脱了外衣,帽子,把领带拉松了,解了领口那颗钮子,用手巾擦了一下脸,叹了一口气道:“所以就有了一个快乐的下午了不是?”
“这一下你聪明了。”
珮珮向了约翰一眼,红着脸走到阳台上去了。
“每天回来总和她同车的;那么安详地坐在我的对面,嘴上挂着天真的笑,‘比白鸽还可爱呢!’那么想着,连多看她一会也不敢,深怕看坏了她似的,谁知道就是珮珮!”
约翰哈哈地笑着,把他拉着往阳台走。
“老江说你‘比白鸽还可爱’呢!连多看你一眼也不敢,深怕看坏了你似的。”
哈哈哈!阳台装满了笑声。
珮珮:(天天那么地看着我的!)
笑得弯了腰。
江均:(她还有着一颗孩子的心呢,那么地笑着。)
“你多咱起的,在大美晚报馆做事的?约翰,你怎么从没跟我说起过?”
“早对你说了,你也不会在电话里跟我诉说着独身汉的凄凉了”
江均:(你这贼王八,我就想把你扔到门外去。)
“真是个甜蜜的家呵!”叹息了一下。
(她还没说过一句话,我应该找些话跟她说。可是,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我该说些什么话呢?)
“真是个甜蜜的家呵!”又叹息了一下。
(真蠢!老讲那么一句,不是太滑稽了吗?可是我该说些什么话呢?)
“珮,你们今天休息吗?”
“今天下午不做事。”
“怎么会待在家里,不出去玩呢?”
“哥说你要来,就待在家里,等你来。”
“每天几点钟上报馆去?”
(嗳,怎么老说那些没意思的话。应该讲风雅的,惹人喜欢的……)
“吃了中饭就去。”
“事情不忙罢?”又讲着没意思的话,就那么地讲到吃茶点时候。
他就坐在她旁边,他的嘴喝着茶,可是他的耳朵听着她,他的眼珠子从耳朵旁边瞧着她,他的毛孔张开着,承受着她的汗气,他的汗毛站着,她一动,他就感到了空气里微妙的波动,差一点把手里的茶杯都会震掉了似的。
静静地吃完了茶点以后,江均便和一颗满足的心一同地静静的走了。
那晚上,他抽了半个钟头烟,做了半个钟头诗,唱了三遍古巴恋歌,在墙上打了三拳,末了,跑了出去,直跑到约翰的家里,在园墙外站了一个钟头。看着窗里的红的绿的黄的纱灯一盏盏地熄了,才吹着口笛跑回来。
四之四圣洁的少女
每天和珮珮坐在公共汽车上说东道西的,下了车,又送她到家里。
“古典的少女呢!还不十分懂事咧,一个脆弱的古董似的……要有耐心……”那么地想着。
“不怪姊姊说二十七八岁是男子的顶温柔,顶懂事的年龄。江均这傻子有一张英俊的脸,怎么会没有一颗聪明的心的?要把心掏出来似的看着我————可是光看着我有什么用呢?”珮珮这么想着。
那晚上,他上她家去,只有她和她的妈坐在阳台上听无线电。坐了一会,她的妈在藤椅上睡熟了。园子里的风吕草垂倒了脑袋叫月光轻轻地抚着。那边的那株玫瑰显着暗紫色。像珮珮的嘴唇那么的。他下了个决心道:“我们到园子里走走去罢?”
珮珮:(他今天像懂事些了。)
便站了起来。
他离着她一尺,并着走到园子里去。轻轻地踏着那风吕草,踏在梦上似的;轻轻地说着话,怕惊动了在天空里沉沉地睡着的星星似的:“珮,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可是我不敢说。今天有那么好的月光————我说了你不会动气吗?”
“你说,我不会动气的。”
“我说,你是顶崇高的,顶圣洁的少女,顶可爱的鸽子,我是那么地尊敬着你,我要跪在你前面祈祷,我情愿为你作一个牺牲……”
珮珮:(我不是上帝,为什么在我前面说着祷词呢?)
“我的眼珠子是为了看你才生的,我的耳朵是为了你的嘴生的,我的嘴是为了赞美你才生的,我的手是为了你的鞋子才生的,我的膝盖是为了膜拜你生的,我的脚是为了你的命令生的……”
珮珮:(那才象个热情的年轻人,他为什么不走到我的身旁来呢?把胳膊放到我腰上来罢————宋一萍是又胆大又温柔的。我应该给他暗示:姊姊不是说过的吗,年轻的男子是应该给他些暗示的。)
便慢慢地走近去,偎着他。
“我早就该跟你说了,我恋着你,从第一天在车上碰到你的时候起的。不是为了你的眉尖,眼珠子,嘴,是为了你那圣洁的美————”
珮珮:(是吻我的时候了罢?)
慢慢儿地站住了,抬起脑袋来,半闭的大眼珠子全睁开了,象盛开的白莲花似的,又慢慢儿的,眼皮萎谢了下来,等着。
(用火箭离开地球的速度,她的灵魂开始向月球飞去了,那么轻轻地,平稳地,一点声息也没的。)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的圣处女呵!)
是五千万年以后,是一秒钟以后,她听见一个发抖的声音说道:“珮,让我吻一下你的手罢!”
便轻轻地,怕碰破了她的皮肤似的吻着手背,接着是一个深深的叹息。
珮珮:(傻子呵!傻子呵!)
睁开眼来只见一对润湿的眼珠子,一张战抖的嘴,一个淌汗的脑门,两条痉挛着的眉毛;一个热病的声音喃喃地说:“我很幸福!我很幸福,珮。”
珮珮:(我恨你,我不愿意再看见你!你去罢,我恨你!)
说不出地抑郁起来,吞了铁钉似的,溶化也溶化不了的。忽然跑了开去,跑到玫瑰树那儿,摘了玫瑰的花瓣,放在嘴里,想把心里的抑郁压下去似的,紧紧地咬着。
江均:(恐怕是第一回受了男子的吻罢?只吻了手背呢,就那么容易受惊地,小鹿似的逃了开去!吻着的时候,把眼珠子也闭了起来————圣洁的少女呵。我是幸福的,因为我能爱她。她一定也爱我罢?初恋似的,纯洁的,诚挚的爱呢!我是幸福的)。
“我是幸福的!我是幸福的!”喃喃地说着。
第五章刘沧波与蔡珮珮
五之一HotBaby
白铅皮屋顶下的电灯,星星似的闪烁着。在这绿草原的四周,那倾斜的看台的花圃上,那么缤纷地开满了鲜明的花。嫩黄的花瓣,烟草色的花瓣,湖色的花瓣,……每一朵花都有着一张兴奋得发红了的花心,在四面拉着真黑的,金黄的,褐色的,棕色的花蕊。这些鲜明的色彩也闪烁着,在刘沧波的心里,象是些轻快的,和谐的音符似的跳着。
他低下了眼皮,望着地上那几张散乱的废票,静静地等着五百码平赛。不敢抬起脑袋来,因为他前面正站着一位姨太太似的少妇;她有一副窄肩膀,一个比肩膀还窄的腰肢,瘦袍角拖到地上,在晚风里垂了脑袋承受着斜阳的重量的,凄艳的罂粟花似的。可是不敢抬脑袋来有吗用呢?她正站在他前面,轻轻地飘着的袍角里边,白绸亵衣的,轻佻的纱边和他的领带一同地飘着,而且在白纱边后面还有着纤细的鞋跟和纤细的脚踝呢,再说她又穿了太出色的丝袜————简直是一层透明的粘膜!
不敢抬起脑袋来有吗用呢?就在他后边,一个少女的银铃似的笑声,不规则地尽吹来。暮春的夜风那么地温暖的,又带着些凉意的笑声呵!为什么人的官能不全能受意志指挥呢?如果耳朵也象眼珠子似的,说闭就闭,说睁就睁,那不是更好吗。
不敢抬起脑袋来有吗用呢?看台是倾斜的,从自个儿的帽边看出去,五色的菌似的,薄纱的女帽一层层地排列着,风卷起蝉翼似的阔帽沿,帽沿下蝴蝶的须似的贴着暑曲的鬓丝,一条长眉,一只笑眼,半张弧形的嘴,眼髭的侧影和鼻子的侧影,一只从帽沿那儿垂下来的长耳坠子。帽子是那么整齐地排列着,每一只薄纱女帽的旁边全伴着男子的草帽。有没有孤独的帽子呢?
有呵!他戴着顶孤独的帽子呢!
他的帽子在孤独中憔悴了,丁香花的羽样的叶子似的,垂下了帽沿,那么脆弱的样子。
他的帽子是他独身汉的情绪的食量,他的帽子一天天地瘦下去,脆弱下去,他的独身汉的感情却一天天地胖起来,强壮起来,到今天,已经是一个力士了。
所以,他低下了眼皮,望得地上那几张散乱的废票,静静地等着五百码平赛。
从那面,正条伸直了前后腿,悬在离地一尺的半空中的瘦腿狗,旋风似的沿着弧形的跑道直卷过来,帽子的行列叫吹得摇曳起来了。他的身边也卷起了一阵呐喊的暴风。每一个人全变了长颈鹿,张着嘴嚷着:“天哪!赶上前去呀!”
“Bievo!”
“嗳,乔治,二号跑在前头呢!”一个浑圆的少女的声音。
五道旋风呼的卷了过去,不正是二号在前头吗!
“二号!二号!独身汉的赌运不会差的。”忘了形似的喊了起来,也不管那些伸长着的脖子,快顿断了的纤细的鞋跟————“你们会获得女人的欢心,我也会骗到狗子的欢心的。”那么地得意着,紧紧地捏着那张独赢票,不顾前后地回身刚想跑出去,却碰在后边往前冲着点儿的乔治吴身上。“咦,你就在我后边儿吗?快走,跟我走,我请你玩去!”拉了他就跑。
“你也买了二号吗?”乔治吴又拉上了两位小姐。
两位小姐全穿着白绸衬衫,棕色裙子,差不多高低,象是姊妹,一个半只脑门叫头发遮着,打了条棕色的绸结,一个年纪轻着些,脖子里挂着条水晶项圈。
“今天真是好运气呢!”意外地赢了钱,比赢钱更意外地碰到一位带了两位小姐的朋友。“连买了十二次,随便买位置,独赢,没一次不赢钱的。”
“我赢了不多,可是本来不预备来的,不料却赢了钱。”
四个人欢天喜地的跑到支付窗前,刚站住了,便叫后边儿拥来的人给挤得贴在木板上了。
好容易领到了钱,手里青色的纸票变了灿烂的钞票,在脸上笑着灿烂的笑,挤到了外面,刘沧波忽然发觉了脖子里挂着水晶项圈的小姐却挂在他的胳膊上。
“乔治吴呢?”低下脑袋来向这位比他低一个脑袋的小姐。
“在后边儿挤呢。”她抬起脑袋来,捧着爸的腿看爸的脸的孩子似的,看着他笑。
她有着一对探照灯那么的眼珠子,从里边放射着生命的强光,坚强的嘴唇,稍会堵着点儿,眼梢那儿有五颗热情的雀斑,嘴角那颗大黑痣,和她的嘴一同地笑着————妩媚的孩子呢?
乔治吴和缚了绸结的那位小姐挤出来了。
“我们上后边儿舞场里去。”
“可是这两位小姐你没给我介绍过呢。”
“你没瞧见过她们吗?”
“多咱见过的?”
“我的未婚妻,蔡丽丽。在你身旁的这孩子是她的妹子,珮珮。”
“珮珮?HotBaby?”
“不单热,简直是白热!等会儿跟她跳舞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的。”装着鬼脸;没看见身旁的丽丽也在跟他装鬼脸。
珮珮一歪脑袋道:“那我不去了!”
“哪能由你!老刘,她喜欢粗暴的;她不走,你拉着她,包管她马上爱上了你。”
珮珮:“屁!你说的?”
她拉着的胳膊比江均的,比宋一萍的还强壮,只有哥哥打网球的右胳膊才有那么块硬肌肉;比她高一个脑袋,望上去只见一个铁的下巴;可是他也有温柔的眼珠子。站在他旁边,自个儿简直象个小洋洋娃。
“他会不象江均那么傻的?”这么想着,看着这高大的男子又高兴又害怕,才觉得二十七八岁的宋一萍并不是顶可爱的男子。
沿着沥青的铺道往后边儿走去,走完了一长串汽车的行列,便从电梯里走进舞场里。
十二点不到一些,正是热闹的时候。
音乐台中间的钢琴上面坐着个穿了银裳的,撤姆叔的女儿,唱得浑身生满了疟疾菌似的。四面是七张黑脸,魔术师的礼帽似的,装在浆褶衬衫上的,七颗可以随便拿下装上的脑袋上的七张黑脸围着她。站在她旁边的那个吹“色士风”的眼珠子在眼框里边,上下左右地,济溜溜地转着,尽转着,转成了一对白眼。
在一个幽僻的角上坐了下来。两个男子要了酒,丽丽说喜欢可口可乐,珮珮却说:“我爱桔子Squash,有一颗红樱桃的。”
舞着的时候,刘沧波便对胸前的珮珮说:“你爱Squash里的红樱桃,我爱你脸上的红樱桃呢!”
珮珮低低地笑着:(在他脸上印个嘴唇印子,叫大家瞧着笑,不是很好玩吗?)
踮起脚来,把嘴贴着他的脸。
刘沧波把脸压着她的嘴,在她耳朵旁边悄悄地:“把你的嘴,
一颗印领似地,
印到我脸上,
印到我心里!”
(真是个白热的女儿!)
珮珮的脸贴着他的胸脯,不做声。刘沧波喜欢她喜欢得说不出来,只:“可爱的孩子呵!”那么地想着。
丽丽爱华尔滋,乔治吴爱勃露斯,珮珮爱她的狐步舞,刘沧波爱什么呢?刘沧波爱他的珮珮,因为对于这么热情的女儿,用不到说“我爱你哪”那么的傻话,她总以为每个男子都会爱一个女子的罢;因为烂热的苹果香现在熏得他的心脏也芬芳起来了;因为热情的女儿是比意志还粗鲁的;因为热情的女儿在不爱着你的时候是和爱着你的时候一样的;因为热情的女儿有着一切男人喜欢的女德的,泼刺,妩媚,糊涂……
“珮,明天晚上我们坐了汽油船到黄浦江里玩儿去,好吗?”
“就我们两个人吗?”
“还不够吗?”
“……”为难的脸色。
“怕谁说话吗?”
“……”
“怕我吗?”
“……”
“另外有约吗?”
“为什么不邀姊姊和乔治吴一同去的呢?”
“为什么要邀她们一同去呢?”
“不邀姊姊一同去,回来得晚一点,妈会说话的。”
“嘻!”鼻子里笑了一声,觉得在怀里的真应该是他的心爱的女儿,便父亲似的在她的头发上面吻了一下。
她却抬起脑袋来望着他笑。
回到座上,他悄悄地对乔治吴说:“你的姨妹真是宝物呢?”
“咱们握握手!”
伸出来把他的手拉一拉。
“明天我们一同坐汽油船到黄浦江里玩去可好?”
“好利害!”
“咱们再握一握手罢!”
两个人在她们背后鬼鬼祟祟地握着手笑了。
五之二江上
月亮在浦东,从浦东到浦西,江面上横浮着一道月色,风轻轻地吹,吹得月色在水面上飘呀飘的,水面上便有了暗银色和暗绿色的斜纹图案。水面上还浮着一盏盏的灯,沿着江岸,和黄的灯光,灯柱的影子,电线的影子一同地。
靠着那石砌的岸脚,沉沉地睡着许多舢板,渡船,鱼舟————桅船的桅影一声儿不言语地躺在波面上。
小汽船从江中的月色上面掠了过去,戴着两对缄默的男女和半船的葡萄汁,鲜桔水,可口可乐,威士忌,象皮糖,话匣子,Banjo,吉士牌……一面儿那夹岸的摩天楼就不见了,乔治吴在后边儿碰碰地弹着Banjo,用梦样的男女二重音唱着《卡洛丽娜之月》,柔情地。
在船上的珮珮,叫风呼呼地吹着,头发全往后飘着,衬衫也膨胀起来,有了一种马上会扑着透明的翅膀飞去似的美姿。她的心情在水面上放纵地奔驰起来了。柔弱的,暮春的夜呵!
刘沧波一支胳膊挟了这好象越加娇小了的躯体,默默笑着开着汽船。
“祝福我生的那天罢,一个老婆子跑来说生了个男孩子的那天罢!希望那一天是一个光明的日子,全宇宙充满了愉快的太阳光的日子罢!因为在那天一个幸福的孩子生到地上,在那天一个幸福的人长大起来!”歌颂着自个儿的生日。
灯也没了,灯光也没了,不知从那儿来的风把暗银的月色吹了他们一身,把他们的影子飘到水面上,把《卡洛丽娜之月》吹走了灵魂。
一道灯塔的光从几里远的地方儿直铺过来,虹似的,一会儿浮到水面,一会儿又沉到水底。
马达慢慢儿的退了寒热,停住了虚喘,淌了一身冷汗,在黑暗里睡了,刘沧波点上了一支烟,侧过身子来:“美丽的浦江月呵!我爱这暗绿的水,幽静的月色,变幻的灯塔,轻灵的风,和身旁的珮珮。”
珮珮:(怎么每个男子都会说那种柔情的话呢?你只喜欢我,不是爱我;江均才是五体投地似的爱着我的————可惜是个傻子呵!)
“你瞧,船舷上的影子,象绢剪的幻影似的。”
刘沧波:(她怎么不把胳膊围到我的脖子上来呢,我那么暗示地和她讲着话?瞧瞧我的眼光罢!难道要我说我爱着你吗?)
“你瞧,那消逝着的烟,烟蒂儿上那朵静静地发红的火,象我的心情似的燃烧着。”
珮珮:(我爱谁呢?我并不爱你————用火箭离开地球的速度,灵魂开始向月球飞去了,那么轻轻地,平稳地,一点声息也没的,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的圣处女呵————我爱着一萍!一萍……怎么后边儿一点声息也没了?)
“怎么后边儿一点声息也没!”
回过脑袋去瞧:乔治吴和姊姊正在那儿唱着男女二重音,脸对着脸,鼻子碰着鼻子,一点声息也没有,因为男音灌在女的嗓子里边,女音也灌在男的嗓子里边。
“瞧!”
刘沧波不动。
“你瞧,你瞧他们哪!”伸过手来推他。
手给捉住了,那么紧紧地捉着。
“瞧……”忽然有了一种预感:“他想吻我吗?”慢慢儿的回过身子去,看见了一对疯人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在前面,便慢慢儿的闭上了眼皮,连自个儿也不知道地。
(可是一萍,一萍呢,一萍……他会象江均那么地只吻了手背吗……)
一块烙铁熨到嘴唇上面,自个儿是倒下去,倒下去,靠在柔轻的椅背上,两条铁链紧锁着腰肢,在阔大的胸脯下,自个儿的身子会给压碎了似的,思索的线条便在这儿中断了。
那块烙铁越来越烫手,炙焦了嘴唇,炙焦了心脏,炙焦了灵魂,把她整个儿的炙焦啦。每一个毛孔都呼吸着,每一个毛孔都流出血来————忽然觉得那块烙铁慢慢儿地拿了开去。
(不,不!不够……)
把胳膊围上了他的脖子,搂住了他的脖子。
刘沧波:(果真围到我脖子上来咧!)
抬起脑袋来,叹了口气。
忽然后边儿伸来了乔治吴的手:“咱们握一握手罢?”
“真是白热的!”
握住了那只手。
五之三蔡珮珮的日记二
今天我和乔治吴一同到我们家里来。姊姊从窗口望见了他,对我说道:“珮,你以后也会被爱情困恼着了。”
她不知道我已经有了恋人咧!我爱着宋一萍。为什么一家人还全把我当小孩子呢?只有乔治吴知道我有颗和玫瑰一同地开放了的心,因为那天他来,姊姊不在家,便和我玩了半天。说起来真是惭愧呢!如果他到现在才认识我们,一定不会爱姊姊的。
他和刘沧波并站在园子里的过道那儿,和妈说着话。姊姊问我:“你看哪一个英俊?”
“差不多!”我说。
可是,自然是我的朋友漂亮多了,昨天他只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美男子,今天他脸也光洁得多,穿了刚烫好的衣服,领带飘到肩上,简直是英俊的威尔斯王子了。
我先走了下去,他见了我就说:“珮珮,你今天越加可爱了。”
我很高兴,今天知道他要来,我特地穿了我的顶出色的衣服的。我知道我生得漂亮,又年轻。姊姊在上面扑了半天粉才下来。我鄙夷地看着她。扑粉有什么用呢?我不擦粉,可是每个男人都为了我倾倒。
我们上礼查去茶舞,又在那儿吃了饭。
他的舞姿潇洒极了,不象是滑过去的,象是轻轻地在地板上飘过去的;他舞着的时候,永远不并脚,就是在停着的时候也是舞着的;他的身上有一种微妙的律动,一条线似的牵着我。
我把脸贴着他的胸脯,从下巴底下骄傲地望着别人。每一对眼珠子看着我们,欣羡地。我得意得了不得。我们的一对象是波斯王王冠上的钻石,我们的光芒把别人都盖了。
他很有学问,还读过许多书,他把字典里所有的字找出来赞美我。他说我是鸟里边的鸽子,兽里边的兔子,衣料里边的维也勒,果子里边的葡萄,国际里边的西班牙,花里边的玫瑰,星座里边的狮子座流星,家具里边的矮坐垫,食物里边的嫩烩鸡……
我从来不知道自个儿有那么可爱。
他怕也不知道他自个儿有多么可爱罢?他是鸟里边的鹰,兽里边的蒙古马,衣料里上的Sportex,果子里边的石榴,星座里边的天王星,家具里边的大沙发,食物里边的炸牛排。可是我没对他说,因为他的话把我说话的机会淹没了;我只能静静听着他。
坐到船上,他忽然沉默起来。
月光,水,灯影,波纹,夜风,柔情的歌……他塑像似的坐在那儿,望着前面。我靠在他肩上,他的左手放在我腰肢上————我不信这是真的事情。
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只希望船就那么地飘了去,飘了去,永远靠在他肩膀上面,永远是水和月。
在吴微口那儿船停了,他抽了一支烟,侧过身子来,和我说了几句话……
后来,后来怎么呢?我记不得清楚了,只记得他要吞了我似的吻了我。也记不起什么时候回来的,模糊得很,什么也记不起来。
现在我还觉得懒洋洋的,他的嘴还象压在我的嘴唇上面。可是我究竟爱谁呢?一萍?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希望那只船就那么地飘了去,飘了去,永远靠在他肩膀上面,永远是水和月————
五月十四日夜,二时。
第六章刘沧波与宋一萍与江均与蔡佩佩
六之一刘沧波与江均与蔡佩佩
下午六点钟的太阳象六点钟的月亮似的,睁着无力的荡妇的大眼珠子瞧着愚园路。
江均怀着初恋的心情,把贝佩圣母像似的捧在手里踱着回去。忽然后面走上来一个高大的男子:“枫枫!”
“嗨,沧波!”便亲热得了不得地拉了他的胳膊。“哪去?到503我家里吃下午茶去,可好?”
高大的男子点了点脑袋,轻轻地拍着拉着他的胳膊的那只小手。
嫉妒的感情,旋风似的卷到江均的脑袋里边来了。
“这位是刘沧波先生。”
只稍为动了动眉毛,没听见似的。
“这位是江均先生。”
对方却热烈地问着:“你好!”
“算是表示得意,示威我看吗?可是她是我的呢!”那么地想着,不屑他说了一句“多谢你。”
一路上珮珮只亲热地和刘沧波说着话。到了家里,珮珮走到楼上去了,爽直的刘沧波便对摆着一张不高兴的脸的江均直线的地谈起来:“你恋着珮珮不是?”
“是的,她也爱着我。”
想起坐汽油船的那晚上,刘沧波便哈哈地笑了起来。
“别痴心了罢,什么叫爱呢?这么热的女儿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她的恋人的。”
“你错了!她是顶纯洁的一个女孩子。”
“你怎么会爱上了一个纯洁的女孩子呢!”
“我爱她的纯洁,爱她的圣女样的纯洁。我对她说‘我爱你’的时候,她低下了脑袋;我吻着她手背的时候,她便受惊了似的逃了开去……”
“可是纯洁的女孩子怎么会爱上了一个男子呢?”
“因为我尊敬她,我崇拜她,我把她当圣女玛利亚似的供奉着;看看我的心罢,我的心里边是一点污亵的欲念都没有的。”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我爱你’的时候,她已经闭上了眼珠子,抬起了脑袋;我把我的嘴从她嘴上拿开的时候,她却把胳膊围到我的脖子上来了!哈!哈!”
这笑声炙着江均的心脏,他猛的跳起来:(我要拗下你的脖子来!)
可是他只:“我不信你的话,先生,她是个纯洁的圣处女。”那么他说着,抬起了脑袋,高做地走了出去,因为对手的臂膀比他宽了二英寸,高了半英尺。
走到外面,他又低下了脑袋。
青灰色的黄昏笼罩着的街上,风,葬式似的吹着,吹动了每一页树叶,已经有些寒意。街旁的楼窗上,一盏两盏,婉约的灯光透了来,和一些婉转的幽情一同地。静悄的街树,静悄的围墙,还有他的沉思的蛩音,悉悉地,践在落叶上似的。
每天和她一同回来的。
(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士,充满了麝香的和玫瑰香丸的教寺;神殿上清凉的圣水;耶路撒冷的百合;基督的叹息里的叹息;拂在基督脚上的圣女马德兰的头发……那么的圣处女会人家“我爱你”还没来得及说时就闭上了眼珠子吗?闭上了那半夜里在清澈的池塘里开放的睡莲似的眼珠子吗?那张心脏形的,只吻过基督的十字架的小嘴会让一个男子的脏嘴吻了的吗?还不大懂得恋爱的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呢!真不信会把胳膊围到男子的脖子上去的。刘沧波,那小子,是他说谎!残酷的东西,他知道我爱着她,她也爱着我,妒忌得了不得,便故意说些侮辱的话来叫我难受,这混蛋。我应该信任珮珮的————可是他跟我有什么仇恨,要那么地叫我难受呢?他不是有着很坚决的声音吗?他的脸色也不象是说谎的模样。难道他的话是真的吗?)
他看见珮珮给裹在刘沧波的高大的身躯里,挟上了汽车,又看见她和他坐在草地上,她微微地抬着脑袋,让他吻着。觉得心脏在收缩着,脸色也黯淡起来。
(可是吻着手背的时候,便吃惊似的逃了开去的,会把胳膊围到男子的脖子上去吗?)
“不会的,她是顶纯洁的圣处女。”
(刚才碰到刘沧波的时候,是那么亲热地叫着他的名字,要他到家里去吃下午茶,拉着他的胳膊时,真象恋人似的。也许他是她的恋人呢?那么为什么那天把心掬出来给他看了以后,不拒绝我吻她的手背呢?难道这么贞淑的女儿会荡妇似的爱着许多男子吗?也许那天和她一同坐在苹果绿跑车里的那中年人也是她的恋人呵!不应该的,我不能那么地疑心着她的。顶好能间一问她自个儿,可是那么着,不唐突她吗?)
解不出方程式似的烦闷着。
六之二宋一萍与刘沧波与蔡珮珮
珮珮生日那天,乔治吴送了她一个蛋糕塔,哥哥送了她一大盒糖,姊姊送了她一本皮面的日记,父亲送了她一大束百合花和慈姑花,母亲送了她一身新衣服,江均送了她一本精装插绘的《处女的心》,宋一萍送了她全副修指甲的器具,刘沧波送了她一只精致的网拍。
那天下午,吃了乔治吴的蛋糕塔以后,珮珮,刘沧波,宋一萍,江均便默默地坐在会客室里。
宋一萍摆着孟乔脸,嘻嘻地笑着:“这小荡妇原来还有这么两位面首咧,一个是精明的傻瓜,一个是俏皮的粗汉。”
江均看见了刘沧波就一百个不高兴,摆着一副“我不能相信的,先生”那么的脸。
刘沧波看着宋一萍的白皙的笑脸:“如果讲打架,你不是我的对手;讲男性的吸引力,你也不是我的对手,讲和女子玩恋爱,你也未必是我的对手,只有在给女人穿鞋干的手法那一点上,我才甘拜下风呢!”
丽丽拉了珮珮偷偷地问道:“究竟哪一个是你恋人呢?”
“我不知道。”
“那么让他们斗牛似的对坐一天吗?”
“怎么办呢?跟这个说话,那个就不高兴;跟那个说话,这个就生气————”
姊姊笑了出来,她就贼似的掩了出去,溜到楼上房里去了。丽丽悄悄地跟乔治吴说了,乔治吴也笑:“还是那么孩子气的!”
宋一萍和刘沧波同时地:“你的意思是说她随便吗?”
“你的意思是说她好玩吗?”
“珮真是很天真的!”丽丽叹息似的说,“我在她那么大时也是什么都不懂得,很不快活的。真都望把年龄缩短四年呵!”
“天真吗?不见得————我应该怎么说呢?”宋一萍望了珮珮一眼,点上了一支烟,把烟和话一同地喷了出来:“有了,诡秘!Sophisticated!”看着她默默地坐着,想起了打了五天电话,一句话也不和他说的日子,想起了“晚安,宋先生!”
“Sophisticated?真不懂从哪儿看出她是个诡秘的女儿来的,我说她是刚才开放了的玫瑰花,有时象很天真,有时又象很老练,有时象很热情,有时又非常贞静。”乔治吴回过脑袋去,对刘沧波做了个鬼脸,接下去道:“你说怎么呢?你应该知道她的。”
想着船上的浦江月,刘沧波摸着下巴道:“活泼,妩媚,热情!”
(默默地坐在那儿————看看她的眼珠子罢,蕴藏着地心的热力呢!)
江均染了一身的宗教感情,对着坐在那面的珮珮:“主呵,为什么造夏娃的时候不造珮珮呢?怎么会把她放在肮脏的世界上呵。应该放在山里,用素香供养着的。”在心里赞叹着。
珮珮连自个也模糊起来了:“难道我是这么复杂的人吗?在每一个人的眼里,都是不同的。”
大家便都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只有我才是顶知道她的。”顽固地。
直坐到晚上,三个人谁也不想走,“虽然那么地坐着没意思,可是让你独自个儿享受也不十分情愿。”全怀着那样的敌意。
慢慢儿的,屋子里只剩了他们四个人的时候,擅长给女人穿鞋子的孟乔脸和俏皮的粗汉全忍不住了,鹦鹉似地斗起嘴来,先是悄悄地在各人的耳朵旁边:“你究竟爱不爱她呢?”
“爱这小荡妇吗?你呢?”
“我可不是傻子。”
“那么我告诉你,我是爱她的。”
“真话?”
“我是真的爱着她的。”
“那我也告诉你真话,我是比你还爱着她的。”
宋一萍挺起身子来:“可是我是手枪公会的会员呢!而且是去年远距离射击第一奖的获得者。”
“你知道我是谁吗?出色的骑师,草地网球会的会员,短跑家,华东游泳选手,轻量拳击家,克尼异体育学校毕业生……”
“珮珮不见得会爱一个粗汉罢?”
“你还没认识她时,她就亲热地挂在我的胳膊上咧。”
“她还没认识你时,我就天天跟她调情咧。”
珮珮:(那么说着什么意思呢?男子真是古怪的动物。女子是把这种事情越秘密起来越好的。)
“第一次和我跳舞时,她就把她的脸贴着我的脸,把嘴上的胭脂印到我脸上!”
珮珮:(该死,越说越不象样了。)
“是你把脸贴上来的!”
江均痛快起来:(果真又是他吹牛!)
“她跟我讲的第一句话是:‘亲爱的!’”
珮珮:(一萍怎么也粗鲁起来了?)
“我叫乔治吴也叫,‘亲爱的’!”
江均差一点拍起手来:(好哇!“亲爱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字眼儿。)
“第二次会面就亲亲热热的让我吻了!”
珮珮脸红了起来:(给他个耳光子罢,当着许多人说让他吻了,暗银的月色,暗绿的水色,柔情的《卡洛丽娜之月》,不可抵抗的疯狂的眼光,一块烙铁,当着许多人,宋一萍,江均,什么意思呢……)
江均鼓的涨红了脸:(刘沧波那家伙吹牛!)
宋一萍却冷笑着:“我就在认识她的那晚上偷了她嘴唇上的处女味的!”
又是一个!江均叫黄蜂刺了一下似的,差一点跳了起来,“可是的?”那么的眼光看过去,却见她掩着脸哭了,便患了大便不通症似的,浑身不舒服起来。
“先生,我是个骄傲的人。”
“再骄傲一点,珮珮也不见得会爱你罢!”
刘沧波站了起来:“先生,我不能再忍耐了。”
宋一萍也站了起来:“先生,我并不是怎样怕事的人罢?”
珮珮:(他们为了我要打起来了!是真的为了爱我吗?混蛋,他们当我是谁呢?随随便便的在我前面吃起醋来。)
跳起来,青着脸:(我爱谁呢?用火箭离开地球的速度,灵魂开始向月亮飞去,一点声息也没的,轻轻地,平稳地……一块烙铁,炙焦了嘴唇,炙焦了心脏……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的圣处女呵……)便歇斯底里地顿着脚,叫道:“打罢!打你们的罢!我一个也不爱你们,我恨你们,把我当了谁呢?滚出去!滚出去!”掩着脸:“我不愿意看见你们!”跑了出去。
六之三江均与蔡珮珮
江均跟了出去,在园子里那棵玫瑰树那儿找到了她。她躺在草地上,从眼泪里望着玫瑰花的暗影。他坐了下去,抚着她的头发道:“可怜的小珮珮。”
珮珮:(只有他才是真的爱着我呢,可怜的傻子。)
江均:(可怜的小珮珮,怎么会上了两流氓的当呢?)
“怎么会认识这两个流氓的?”
珮珮:(这傻子真讨厌!谁是流氓?一萍?沧波?全比你可爱多了。你以为我跟他们闹翻了,你就能得意吗?)
“珮,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呢?”
珮珮:(讨厌死你了!)
“我没听见你说什么话。”
“我说,你怎么会认识这两个流氓的?”
“不是流氓,我告诉你,一个是刘沧波,一个是宋一萍。”
“至少是两个可恶的小子。”
珮珮:(走罢!走罢!我讨厌你!这也算是安慰吗?)
“全比你可爱多了!”
“为什么生气呢?你难道爱着他们吗?”
珮珮:(爱着他们也不干你的事。)
“难道他们说的话全是真的吗?”
“是真的!”
江均:(真是顽皮的孩子,故意呕我。就让你在我身上出气罢,难得瞧见那么可爱的顽皮模样的。)
“珮,你骗我,我不信。”
珮珮:(可爱的傻子!)
“佩,你不会的,你是比天还崇高的,比雪还洁白的,我不信他的话。姓刘的上次跟我说,说他还没来得及说‘我爱你’的话时,你已经闭上了眼珠子,他要把嘴拿开的时候,你把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
珮珮:(无赖!流氓!他算是得意不成,把这些事告诉人家?一定告诉过许多人了。)那么地生着气。
“我就不信他,我知道姓刘爱吹牛的;纯洁的珮珮是……”
佩珮:(纯洁的!纯洁的!两个礼拜以前我还是纯洁的呵!)难受起来。(讨厌的傻子。)泪珠从眼髭毛后边儿渗了出来。
“纯洁的!我不是纯洁的!我是个小荡妇!你看错人了;你去碎了心罢!”
江均:(难道那两个流氓的话刺激得她这么利害吗?一回儿就变得那么泼刺了。)
“珮,别叫我难受了。你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话。”
“我知道的。我说我是个小荡妇,他们两个都吻过我的。他们没有说谎。”
“珮,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为什么要叫我难受?为什么要骗我?”
珮珮:(没有办法地讨厌呵!)
霍的跳了起来,泪珠象断了串的珠子似的直掉下来:“我为什么要骗你呢?我跟你说,我是小荡妇,我给他们吻过的,我爱着他们两个,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江均怔住了,站在那儿望着她,圣母像从他的心里崩坠下来,好半天,才:“那么,你一点也不爱我吗?”
“我为什么要爱你呢?”
“呵!”天地也崩坠了下来。“我看错人了!”喃喃地说着,低着脑袋走了出去。
珮珮:(可怜的傻子!)
刘沧波也没了,宋一萍也没了,江均也没了,独自个儿在园子里,掉了什么似的懊悔起来,又掩着脸哭了。
第七章四个流行性感冒症的患者
七之一宋一萍
永安公司夏季大廉价
今日贱卖品:法国新到华尔纱,图案新颖,每尺售八角五分,鲜荔枝每榜五角。
兆丰公园游人统计:据工部局报告,本星期中兆丰公园游人达五万余。星期日因天气晴朗,游人竟达二万一千四百二十七人。再者,工部局音乐队自下月一日起将移至园中演奏,而该园开放时间亦将延长至晚十二时云。
巴黎露天舞场开幕通知:本场地处沪西,风景幽雅宜人,素为摩登男女每年消夏之胜地。今年据天文台报告,自五月中旬起,即将酷热,本场为爱护各界起见,特雇工赶修房屋,提早于二十日开幕;聘有中西美丽舞伴数十名,如蒙光临,无任欢迎。
本埠昨日天气酷热,中午时寒暑表达九十度,行人挥汗,俨如盛夏,至晚始转凉。
一连报纸也涂上一层暮春的色调了。
苹果绿的跑车闲得成天没事做,“那诡秘的小东西哪儿去了!”那么地叹息着。
一个空洞的房间,一只空洞的椅子,一张空洞的床,一颗空洞的心————在空洞的心里,宋一萍想着:“那么精致的一个小玩具呢!”
(眼珠子,透明的流质;嘴,盘子里的生著茄;稍为黑了些的夹种人的脸,腮上擦两晕烟脂,“像玫瑰花那么红的胭脂,你难道不喜欢吗?”褐色的头发,音乐的旋律似的卷曲着;眉毛是带着日本风的……“晚安,宋先生!”一副顶正经的脸……一百八十五页:“那骑士便把他的神骏的马牵到村外,在河那边等着露茜。”……郊外,风悄悄的吹来,大月亮悄悄的站到车头那儿水箱盖上往前伸着两只胳膊的,裸水仙的长头发上:“我爱你呢,珮珮!”……)
窗外,风吹进来断续的歌声:
恋人们来了又去了,
维也纳的夜是永远不会告诉你,
他们从哪儿来,往哪儿去的。
“我爱你呢,珮珮!”那么地对窗外的夜空说着,便:“呵!呵!五月的愁思呵!”吐出了烟似的叹息。
七之二江均
很天真的,有一张长圆脸,一对大眼珠子,一张心脏形的小嘴————比白鸽还可爱的。
他的恋人是君士坦了堡的白色的教寺,充满了麝香和玫瑰香丸的教寺,他的恋人是神殿上清凉的圣水。他的恋人是耶露撤冷的百合,他的恋人是基督叹息里的叹息。他的恋人是拂在基督脚上的圣女马德兰的头发,可是他的恋人对他说:“我是小荡妇!”
他的恋人每天坐在他的对面,嘴上老挂着一朵笑。他的生命,灵魂,思想,寂寞全流向她了,藤萝似的缠住在他的笑意上。他吻着他的恋人的手背的时候,她吃惊似的逃了开去,却毫不顾惜地让两个流氓吻了她的嘴唇,而且他的恋人在心里说:“可怜的傻子。”
他认识她的,她也认识他的,可是他们是陌生人呵!
Gea,itbreaksmyhearttoseeyou,
Dayafterday,turningaway!
Stangers,aftershaningallyoukisses,
Nowwearestrangers……
那么地哼哼着,怀着轻松的失恋踱回家去。
每天晚上,熄了灯,月光便偷偷地溜了进来。
“呵!呵!五月的愁思呵!”愁思和叹息月光似的铺在他床前,映出了他的黯淡的脸。
七之三刘沦波
她的嘴,
一颗印铃似地,
印到他嘴上,
印到他心里!
鸟里边的鸽子,兽里边的兔子,衣料里边的维也勒,果子里边的葡萄,国家里边的西班牙,花里边的玫瑰,星座里边的狮子座流星,家具里边的矮坐垫,食物里边的嫩烩鸡————他的珮珮。
《卡洛丽娜之月。》
“美丽的浦江月呵!我爱这暗绿的水,幽静的月色,梦幻的灯塔,轻灵的风,和身旁的珮珮。”
“你瞧,船舷上的影子,绢剪的幻影似的。”
“你瞧,那消逝着的烟,烟蒂儿上那朵静静地发红的火,像我的心情似的燃烧着。”
比自个儿低一个脑袋,白的绸衫,棕色的裙子,脖子里挂着条水晶项圈,小猫似的一只……
窗外果树上的苹果又掉了下来,烂熟的苹果香直吹到窗子里边,直吹到刘沧波的心里边。
“呵!呵!五月的愁思啊!”叹息也烂熟的苹果似的,那么轻松地从他的嘴里直掉下来。
七之四蔡珮珮
对着梁上的长嘴八哥低低地诉说着:“沧波有一个坚强的下巴,一张光洁的脸,他是鸟里边的鹰,兽里边的蒙古马,衣料里边的Snortes,果子里边的石榴,星座里边的天王星,家具里边的大沙发,食物里边的炸牛排。我是他的鸽子,他是我的心爱。”
长嘴八哥歪着脑袋听了半天,忽然眼珠子一转,也说道:“我是他的鸽子,他是我的心爱。”
“一萍有一个温柔的年龄,风雅的姿态,会说话的嘴,他是偷了我嘴上的处女味的。”
“处女味,处女味,”那么他说着,长嘴八哥在钧上倒挂起来了。
“江均有一颗傻子的心,痴情的心,他是诚挚地爱我的。”
“哈哈哈!”长嘴八哥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呵呵,五月呵!五月和残了的玫瑰花瓣,碎了的少女的心一同地悄悄地走了。”
“可怜的珮!”忽然有了男子的声音。
回过身来,却是乔治吴,
“我是失恋的人呢!”把脑袋放在他胸脯上,孩子似的诉说着。
“可怜的珮!”轻轻地吻着她的头发。
忽然她抬起脑袋来,抱住了他的脖子:“乔治,我爱你呢!”
长嘴八哥歪着脑袋抬了起来:“我是他的鸽子,他是我的心爱!”
1933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