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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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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玉似的大眼珠子,长眼毛……攀住了我的领子;

    “恨我吗?”

    尽瞧着我,怕失掉什么东西似的。

    “不,蓉子。”

    蓉子踮着脚尖,象抱着只猫,那种Touch。她的话有二重意味,使你知道是谎话,又使你相信了这谎话。在她前面我象被射中了的靶子似的,僵直地躺着。有什么法子抵抗她啊!可是,从表面上看起来,还是被我克服着呢,这危险而可爱的动物。为了自以为是好猎手的骄傲而快乐着。

    蓉子有两个多礼拜没出去,在我前面,她猫似的蜷伏着,象冬天蹲在壁炉前的地毡上似的,我惊异着她的柔顺。Week end也只在学校的四周,带着留声机,和我去行Picnic。她在软草上躺着,在暮春的风里唱着,在长着麦的田野里孩子似地跑着,在坟墓的顶上坐着看埋到地平线下去的太阳,听着田野里的布谷鸟的叫声,笑着,指着远处天主堂的塔尖偎着我……我是幸福的。我爱着她,用温柔的手,聪明的笑,二十岁的青春的整个的心。

    可是好猎手被野兽克服了的日子是有的。

    礼拜六下午她来了一封信:

    “今儿得去参加一个Party。你别出去;我晚上回来的————我知道你要出去的话,准是到舞场里去,可是我不愿意知道你是在抱着别的姑娘哪。”

    晚上,在她窗前学着布谷鸟的叫声。哄笑骑在绯色的灯光上从窗帘的缝里逃出来,等了半点钟还没那唱着小夜曲,叫“Alexy”的声音。我明白她是出去了。啤酒似的,花生似的,朱古力糖似的,Sunkist似的……那些消遣品的男子的脸子,一副副的泛上我的幻觉。走到校门口那座桥上,想等她回来,瞧瞧那送她回来的男子————在晚上坐在送女友回去的街车里的男子的大胆,我是很明白的。

    桥上的四支灯,昏黄的灯光浮在水面上,默默地坐着。道儿上一辆辆的汽车驶过,车灯照出了街树的影,又过去了,没一辆是拐了弯到学校里来的,末了,在校门外夜色里走着的恋人们都进来了;他们是认识我的,惊奇的眼,四只四只的在我前面闪烁着。宿舍的窗口那儿一只Saxophone冲着我————

    “可以爱的时候爱着吧!女人的心,霉雨的天气,不可测的————”张着大嘴呜呜地嚷着。想着在别人怀里的蓉子,真象挖了心脏似的。直到学校里的灯全熄了,踏着荒凉的月色,秋风中的秋叶似的窸窸地,独自个儿走回去,象往墓地走去那么忧郁……

    礼拜日早上我吃了早点,拿了《申报》的画报坐在草地上坐着看时,一位没睡够的朋友,从校外进来,睁着那喝多了Cockiail的眼,用那双还缠着华尔兹的腿站着,对我笑着道:

    “蓉子昨儿在巴黎哪,发了疯似的舞着————Oh,Sorry,她四周浮动着水草似的这许多男子,都恨不得把她捧在头上呢!”

    到四五点钟,蓉子的信又来啦。把命运放在手上,读着:

    “没法儿的事,昨儿晚上Party过了后,太晚了,不能回来。今儿是一定回来的,等着我吧。”

    站在校门口直等到末一班的Bus进了校门,还是没有她。我便跟朋友们到“上海”去。崎岖的马路把汽车颠簸着,汽车把我的身子象行李似的摇着,身子把我的神经扰着,想着也许会在舞场中碰到她的这回事,我觉得自己是患着很深的神经衰弱症。

    先到“巴黎”,没有她,从Jazz风,舞腿林里,从笑浪中举行了一个舞场巡礼,还是没有她。再回到巴黎,失了魂似的舞着到十一点多,瞧见蓉子,异常地盛装着的蓉子,带了许多朱古力糖似的男子们进来了。

    于是我的脚踏在舞女的鞋上,不够,还跟人家碰了一下。我颓丧地坐在那儿,思量着应付的方法。蓉子就坐在离我们不远儿的那桌上。背向着她,拿酒精麻醉着自己的感觉。我跳着顶快的步趾,在她前面亲热地吻着舞女。酒精炙红了我的眼,我是没了神经的人了。回到桌子上,侍者拿来了一张纸,上面压着一只苹果:

    “何苦这么呢?真是傻子啊!吃了这只苹果,把神经冷静一下吧。瞧着你那疯狂的眼,我痛苦着哪。”

    回过脑袋去,那双黑玉似的大眼珠儿正深情地望着我。我把脑袋伏在酒杯中间,想痛快地骂她一顿。Fox-trot的旋律在发光的地板上滑着。

    “Alexy?”

    她舞着到我的桌旁来,我猛的站直了:

    “去你的吧,骗人的嘴,说谎的嘴!”

    “朋友,这不像是Gentleman的态度呀。瞧瞧你自己,象一只生气的熊呢……”伴着她的男子,装着嘲笑我的鬼脸。

    “滚你的,小兔崽子,没你的份儿。”

    “Yuh”拍!我腮儿上响着他的手掌。

    “Say What’s the big idea?”

    “No,Alexy Say no,by golly!”蓉子扯着我的胳膊,惊惶着,我推开了她。

    “You don’t meant……”

    “I mean it。”

    我猛的一拳,这男子倒在地上啦,蓉子见了力她打人的我,一副不动情的扑克脸:坐在桌旁。朋友们把我拉了出去:说着“I’m through”时,我所感觉到的却是犯了罪似的自惭做了傻事的心境。

    接连三天在家里,在床旁,写着史脱林堡的话,读着讥嘲女性的文章,激烈地主张着父亲家族制……

    “忘了她啊!忘了她啊!”

    可是我会忘了这会说谎的蓉子吗?如果蓉子是不会说谎的,我早就忘了她了。在同一的学校里,每天免不了总要看见这会说谎的嘴的。对于我,她的脸上长了只冷淡的鼻子————一礼拜不理我。可是还是践在海棠那么可爱的红缎的高跟儿鞋上,那双跳舞的脚;飘荡着袍角,站在轻风上似的,穿着红绸的长旗袍儿;温柔和危险的混合物,有着一个猫的脑袋,蛇的身子……

    礼拜一上纪念周,我站在礼堂的顶后面,不敢到前面去,怕碰着她。她也来了,也站在顶后面,没什么事似的,嬉嬉地笑着。我摆着张挨打的脸,求恕地望着她。那双露在短袖口外面的胳膊是曾经攀过我的领子的。回过头来瞧了我的脸,她想笑,可是我想哭了。同学们看着我,问我,又跑过去看她,问她,许多人瞧着我,纪念周只上了一半,我便跑出去啦。

    下一课近代史,我的座位又正在她的旁边。这位戴了眼镜,耸着左肩的讲师,是以研究产业革命著名的,那天刚讲到这一章。铅笔在纸上的磨擦用讲师喷唾沫的速度节奏地进行着,我只在纸上————“骗人的嘴啊:骗人的嘴啊……”写着。

    她笑啦。

    “蓉子!”

    红嘴唇象闭着的蚌蛤,我在纸片上写着:“说谎的嘴啊,可是愿意信你的谎话呢!可以再使我听一听你的可爱的谎话吗?”递给她。

    “下了课到××路的草地上等我。”

    又记着她的札记,不再理我了。

    一下课我便到那儿去等着,已经是夏天啦,麦长到腰,金黄色的,草很深。广阔的田野里全是太阳光,不知那儿有布谷鸟的叫声,叫出了四月的农村。等判决书的杀人犯似地在草地上坐着。时间凝住啦,好久她还没来。学校里的钟声又飘着来了,在麦田中徘徊着,又溶化到农家的炊烟中。于是,飞着的鸽子似地来了蓉子,穿着白绸的Pyjamas,发儿在白绸结下跳着Tango的她,是叫我想起了睡莲的。

    “那天你是不愿意我和那个男子跳舞不是?”

    劈头便这么爽直地提到了我的罪状,叫我除了认罪以外是没有别的辩诉的可能了。我抬起脑袋望着这亭亭地站着的审判官,用着要求从轻处分的眼光。

    “可是这些事你能管吗?为什么用那么傻的方法呢。你的话,我爱听的自然听你,不爱听你是不能强我服从的。知道吗?前几天因为你太傻,所以不来理你,今儿瞧你象聪明点儿————记着……”她朗诵着刑法的条例,我是只能躺在地下吻着她的脚啦。

    她也坐了下来,把我的脑袋搁在她的腿上,把我散乱的头发往后扔,轻轻地说道:“记着,我是爱你的,孩子。可是你不能干涉我的行动。”又轻轻地吻着我。闭上了眼,我微微地笑着,————“蓉子”这么叫着,觉得幸福————可是这幸福是被恕了的罪犯的。究竟是她的捕获物啊!

    “难道你还以为女子只能被一个人崇拜着吗?爱是只能爱一个人,可是消遣品,工具是可以有许多的。你的口袋里怕不会没有女子们的照片吧。”

    “啊,蓉子。”

    从那天起,她就让许多人崇拜着,而我是享受着被狮子爱着的一只绵羊的幸福。我是失去了抵抗力的,到末了,她索性限制我出校的次数,就是出去了晚上九点钟以前也是要到她窗前去学着布谷鸟叫声报到的————我不愿意有这种限制吗?不,就是在八点半坐了每点钟四十英里的车赶回学校来,到她窗前去报到,也是引着我这种fldelity以为快乐的。可是……甚至限制着我的吻她啦。可是,在狮子前面的绵羊,对于这种事有什么法子想呢,虽然我愿意拿一滴血来换一朵花似的吻。

    记得有一天晚上,她在校外受了崇拜回来,紫色的毛织物的单旗袍,————在装饰上她是进步的专家。在人家只知道穿丝织品,使男子们觉得象鳗鱼的时候,她却能从衣服的质料上给你一种温柔的感觉。还是唱着小夜曲,云似地走着的蓉子。在银色的月光下面,象一只有银紫色的翼的大夜蝶,沉着地疏懒地动着翼翅,带来四月的气息,恋的香味,金色的梦。拉住了这大夜蝶,想吞她的擦了暗红的Tangee的嘴。把发际的紫罗兰插在我嘴里,这大夜蝶从我的胳膊里飞去了。嘴里含着花,看着翩翩地飞去的她,两只高跟儿鞋的样子很好的鞋底在夜色中舞着,在夜色中还颤动着她的笑声,再捉住了她时,她便躲在我怀里笑着,真没法儿吻她啊。

    “蓉子,一朵吻,紫色的吻。”

    “紫色的吻,是不给贪馋的孩子的。”

    我骗她,逼她,求她,诱她,可是她老躲在我怀里。比老鼠还机警哪,在我怀里而不让我耍嘴儿,不是容易的事,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蓉子,如果我骗到了一个吻,这礼拜你得每晚上吻我三次的。”

    “可以的,可是在这礼拜你骗不到,在放假以前不准要求吻我,而且每天要说一百句恭维我的话,要新鲜的,每天都不同的。”

    比欧洲大战还剧烈的战争哪,每天三次吻,要不然,就是每天一百句恭维话,新鲜的,每天不同的。还没决定战略,我就冒昧地宣战了。她去了以后,留下一种优柔的温暖的香味,在我的周围流着,这是我们的爱抚所生的微妙的有机体。在这恋的香味氖氢着的地方,我等着新的夜来把她运送到我的怀里。可是新的夜来了,我却不说起这话,再接连三天不去瞧她。到第四天,抓着她的手,装着哀愁的脸,滴了硫酸的眼里,流下两颗大泪珠来。

    “蓉子!”我觉得是在做戏了。

    “今天怎么啦;象是很忧郁地?”

    “怎么说呢,想不到的事。我不能再爱你了!给我一个吻吧,最后的吻!”我的心跳着,胜败在这刹那间可以决定咧。

    她的胳臂围上我的脖子,吻着,锰的黑玉似的大眼珠一闪,她笑啦。踮起脚尖来,吻着我,一次,两次,三次。

    “聪明的孩子!”

    这一星期就每晚上吃着紫色的Tangee而满足地过活着。可是她的唇一天比一天冷了,虽然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的热起来。快放假啦,我的心脏因大考表的贴在注册处布告板上而收缩着。

    “蓉子,你慢慢儿的不爱我了吧?”

    “傻子哪!”

    这种事是用不到问的,老练家是不会希望女人们讲真话的。就是问了她们会告诉你的吗?傻子哪!我不会是她的消遣品吧?可是每晚上吻着的啊。

    她要参加的Party愈来愈多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渐渐地减少啦,我忧郁着。我时常听到人家报告我说她和谁在这儿玩,和谁在那儿玩。绷长了脸,人家以为我是急大考,谁知道我只希望大考期越拉长越好。想起了快放假了这件事,我是连读书的能力都给剥夺了的。

    “就因为生在有钱人家才受着许多苦痛呢,什么都不能由我啊,连一个爱人也保守不住。在上海,我是被父亲派来的人监视着的,象监视他自己的财产和门第一样。天哪!他忙着找人替我做媒。每礼拜总有两三张梳光了头发,在阔领带上面微笑着的男子的照片寄来的,在房里我可以找到比我化妆品还多的咱片来给你看的,我有两个哥哥,见了我总是带一位博士硕士来的。都是刮胡髭刮青了脸的中年人。都是生着轻蔑病的;有一次伴了我到市政厅去听音乐,却不刮胡髭,‘还等你化装的时候儿又长出来的’这么嘲笑着我。”

    “那么你怎么还不订婚呢?博士,硕士,教授,机会不是很多吗?”

    “就因为我只愿意把他们当消遣品,近来可不对了,爹急着要把我出嫁,象要出清底货似的。他不是很爱我的吗?我真不懂为什么要把自己心爱的女儿嫁人。伴他一辈子不好吗?我顶怕结婚,丈夫,孩子,家事,真要把我的青春断送了,为什么要结婚呢?可是现在也没法子了,爹逼着我,说不听他的话,下学期就不让我到上海来读书。要结婚,我得挑一个顶丑顶笨的人做丈夫,聪明的丈夫是不能由妻子摆布的,我高兴爱他时就爱他,不高兴就不准他碰我。”

    “一个可爱的恋人,一个丑丈夫,和不讨厌的消遣品————这么安排着的生活不是不会感到寂寞吗,……”

    “你想订婚吗?”

    蓉子不说了,咬着下嘴唇低低地唱着小夜曲,可是,忽然掉眼泪啦,珍珠似的,一颗,两颗,……

    “不是吗?”

    我追问着。

    “是的,和一位银行家的儿子,崇拜得我什么似的。象只要捧着我的脚做丈夫便满足了似地。那小胖子,我们的订婚式,你预备送什么?”

    说话的线索在这儿断了,忧虑和怀疑,思索和悲哀……被摇成混合酒似地在我脑子里边窜着。

    蓉子站在月光中。

    “刚才说的话都是骗你的,我早就订了婚。未婚夫在美洲,这夏天要回来了;他是个很强壮的人,在国内时足球是学校代表,那当儿,他时常抚着我的头,叫我小妹妹的,可是等他回来了,我替你介绍吧。”

    “早就订了婚了?”

    “怎么啦?吓坏了吗!骗你的啊,没订过婚,也不想订婚。瞧你自己的惊惶的脸哪!如果把女子一刹那所想出来的话都当了真,你得变成了疯子呢?”

    “我早就疯了,你瞧,这么地,……”

    我猛的跑了开去,头也不回地。

    考完了书,她病啦。

    医生说是吃多了糖,胃弱消化不了。我骑着脚踏车在六月的太阳下跑十里路到××大学去把她的闺友找来伴她,是怕她寂寞,到上海去买了一大束唐纳生替她放在床旁。吃了饭,我到她的宿舍前站着,光着脑袋,我不敢说一声话。瞧着太阳站在我脑袋上面,瞧着太阳照在我脸上面,瞧着太阳移到墙根去,瞧着太阳躲到屋脊后面,瞧着太阳沉到割了麦的田野下面。望着白纱帐里边平静地睡着的蓉子,把浸在盐水里边儿的自家儿的身子也忘了。

    在梦中我也记挂着蓉子,怕她病瘦了黑玉似的大眼珠啊。

    第二天我跑去看她,她房里的同学已经走完啦,床上的被褥凌乱着,白色的唐纳生垂倒了脑袋,寂寞地萎谢了。可是找不到那对熟悉的大眼珠儿,和那叫我Alexy的可爱的声音。问了阿妈,才知道是她爹来领回去啦。怕再也看不到她了吧?

    在窗外怔了半天,萧萧地下雨啦。

    在雨中,慢慢地,落叶的蛋音似的,我踱了回去。装满了行李的汽车,把行李和人一同颠簸着,接连着往校门外驶。在荒凉的运动场旁徘徊着,徘徊着,那条悠长的悠长的煤屑路,那古铜色的路灯,那浮着水藻的池塘,那广阔的田野,这儿埋葬着我的恋,蓉子的笑。

    直到晚上她才回来。

    “明儿就要回家去了,特地来整行李的。”

    我没话说,默默地对坐着,到她们的宿舍锁了门,又到她窗前去站着。外面在下雨,我就站在雨地里。她真的瘦了,那对大眼珠儿忧郁着。

    “蓉子为什么忧郁着?”

    “你问它干吗儿呢?”

    “告诉我,蓉子,我觉得你近来不爱我了,究竟还爱着我吗?”

    “可是你问它干吗儿呢?”

    隔了一回。

    “你是爱着我的吧?永远爱着我的吧?”

    “是的,蓉子,用我整个的心。”

    她隔着窗上的铁栅抱了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那么永远地爱着我吧。”————就默默地低下了脑袋。

    回去的路上,我才发觉给雨打湿了的背脊,没吃晚饭的肚子。

    明天早上在课堂的石阶前又碰到了蓉子。

    “再会吧!”

    “再会吧!”

    她便去了,象秋天的落叶似的,在斜风细雨中,蔚蓝色的油纸伞下,一步一步的踏着她那双可爱的红缎高跟鞋。回过脑袋来,抛了一个象要告诉我什么似的眼光,于是低低地,低低地,唱着小夜曲的调子,走进柳条中去了。

    我站在那儿,细雨给我带来了哀愁。

    过了半天,我跑到她窗前去,她们宿舍里的人已经走完了。房里是空的床,空的桌子。墙上钉着的克莱拉宝的照片寂寞地笑,而唐纳生也依依地躺在地板上了。割了麦的田野里来了布谷鸟的叫声。我也学着它,这孤独的叫声在房间里兜了一圈,就消逝啦。

    在六月的细雨下的煤屑路,窸窸地走出来,回过脑袋去,柳条已经和暮色混在一块儿了。用口笛吹着Souvenir的调子,我搭了最后一班Bus到上海。

    写了八封信,没一封回信来。在马路上,张着疯狂的眼,瞧见每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便心脏要从嘴里跳出来似地赶上去瞧,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在舞场里,默默地坐着,瞧着那舞着的脚,想找到那双踏在样子很好的红缎高跟鞋儿上面的,可爱的脚,见了每一双脚都捕捉着,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到丽娃栗妲村,在河上,慢慢划着船,听着每一声从水面上飘起来的歌,想听到那低低的小夜曲的调子。可是,没有她!没有她啊!在宴会上,看着每一只眼珠子,想找到那对熟悉的,藏着东方的秘密似的黑眼珠子;每一只眼,棕色的眼,有长睫毛的眼,会说话的眼,都在我搜寻的眼光下惊惶着。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在家里,每隔一点钟看一次信箱,拿到每一封信都担忧着,想找到那跳着回旋舞的克莱拉宝似的字。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听见每一个叫我名字的声音,便狼似地竖起了耳朵,想听到那渴望着的“Alexy”的叫声。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到处寻求说着花似的谎话的嘴,欺人的嘴。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

    她曾经告诉我,说也许住在姑母家里,而且告诉我姑母是在静安寺路,还告诉了我门牌。末了,我便决定去找了,也许我会受到她姑母的侮辱,甚至于撵出来,可是我只想见一次我的蓉子啊。六月的太阳,我从静安寺走着,走到跑马厅,再走回去,再走到这边儿来,再走到那边儿去,压根儿就没这门牌。六月的太阳,接连走了四五天,我病倒啦。

    在病中,“也许她不在上海吧。”————这么地安慰着自己。

    老廖,一位毕了业的朋友回四川去,我到船上送他。

    “昨儿晚上我瞧见蓉子和不是你的男子在巴黎跳舞,……”

    我听到脑里的微细组织一时崩溃下来的声儿,往后,又来一个送行的朋友,又说了一次这样的话。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都很知道我的。

    “算了吧!After all,it’s regret!”

    听了这么地劝着我的话,我笑了个给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滓的笑。老廖弹着Guitar,黄浦江的水,在月下起着金的鱼鳞。我便默着。

    “究竟是消遣品吧!”

    回来时,用我二十岁的年轻的整个的心悲哀着。

    “孤独的男子还是买支手杖吧。”

    第二天,我就买了支手杖。它伴着我,和吉士牌的烟一同地,成天地,一步一步地在人生的路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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