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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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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那年她回国去了,把我送到一个外国医院附设的看护学校学习看护,三年毕业后,魏大夫就要我在这医院里当看护,已经有两年了,我想假使这时候我的母亲看见我,她也许不认识我。

    三十号那个病人已经来了四天了。他病还见好,魏大夫说只要止住痛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今天他已和我攀谈起来,问我哪里人?家里还有些谁?唉!让我怎么回答他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样能告诉他?这是我一生的耻辱,我只有低下头咽泪!他大概也理会到我有不能说出的苦衷,所以不曾往下追问。

    他的病不能移动,所以他只可静静地躺着。晚饭后我给他试验口温,我低头用笔在簿上记录时,他忽然向我说:“姑娘,我请求你一件事,你可肯替我办?”

    “什么事?”我问。

    他又几次不肯说。后来他叫我从衣橱里拿出一本日记,里面夹着信纸信封。他告诉我了,原来是请我给他写一封信。他念着我写:

    文蕙妹鉴:

    你信我已收到,事已如斯,夫复何言。我现已移入病院,将来生死存亡,愿妹勿介意,人生皆假,爱又何必当真。寄语方君,善视妹,则我瞑目矣。

    ————怀琛

    写好,他又令我在日记里找着通信地址,原来也是姓吴。我心里真疑惑是吴文芳的姊妹,什么时候去问问文芳侄女便知道究竟了。信封也写好后,我递给他看。看完他很难受,把眼睛紧紧闭上,牙齿嚼着下唇,脸一阵阵现得苍白。我把日记放在他枕头畔,给他喝了几勺开水,我轻轻问他:“这信付邮吗?”他点点头。我轻轻闭门时,听到一声最哀惨的叹息!

    晚风吹在身上,令我心境清爽一点,望着星月皎洁的天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我凝视着手中这封信,假如这真是最后消息时,不知这位文蕙小姐看了该怎样难过?最可怜这生病的青年,进来医院这许久,未曾来过一个人,或者一封信一束花是慰问讯候他的。

    今夜晚间本来不是轮我去。不过我看见他那种伤心样子真不放心。十二点了,我又从魏大夫那里拿了药亲自给他送去,一推门我便看见他正在流泪!我给他吃了药,他抬起那苍白的脸望着我,他说:“姑娘,我真感谢你,然而我怕今生不能报答你了,但是我有个唐突的请求,我愿知道姑娘的芳名。”我完全被他那清澈的、多情的目光摄去了我的灵魂,当淡绿的灯光映在他脸上时,我真觉得这情况太惨了。我抖战着说:“我叫婉婉,和先生同姓。”他不曾往下问,我也未曾多告诉他一点。

    十二点半钟了,我的责任应该请他休息,我用极诚恳的态度和他说:“先生,你宽怀养病,不要太愁苦,我求上帝赐福给你。”

    “谢谢你,婉婉姑娘,祝你晚安!”他含着泪说。

    九月十二号昨夜魏大夫告诉我今天陪他到城外出诊,我的职务已另请一位看护代理。我从衣橱里拿出我那件外衣和帽子围巾,这三件东西是那女牧师临回国时送我的,因为我不常出去,所以虽然它们的式样已经不时髦,不过还很新。

    收拾好已九点钟,我想去大楼看看三十号的病人。走到他病室前,我忽然有点迟疑,因为自己的装束现在已不是个看护了,我来看他不是不便吗?我立在门口半天,终于推开门进去。他看见我忽然惊惶的坐起来,眼睛瞪视着问我:“你是文蕙吗?我没有想到你会来看我呀!”他伸着双臂问我,他哭了!啊呀!这一吓把我直退到门口。

    我定了定心神才告他说:“先生!我是婉婉,你不要吃惊。”我说着走过去扶他睡下。

    我等他休息了一会,我才告他我今天要出城去,职务已有人代理。我问他要不要什么东西给他带来,他这才和我说:“你今天的装束真像她。原谅我对姑娘的失礼,因为我是在病中。”他说着流下泪来。我真不忍看了,也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好,只呆呆地立在他床前。

    “姑娘,你去吧!我不要什么,我在这世界上没有需要的东西了。”

    “你好生静养,晚间我回来给你读《圣经》。”我把他的被掩好,慢慢走出来。

    汽车已在医院门前,魏大夫站在车口等着我。

    在车上饱看着野外的秋色,柳条有点黄了,但丝丝条条犹想牵系行人。满道上都是落叶,汽车过去了,他们又和尘土落下来。平原走尽,已隐隐看见远处的青山。魏大夫告诉我,我们要去的地方便在那青山背后,渐渐到了山根,半山腰的枫树,红的像晚霞一样,远看又像罩了一层轻烟软雾。

    走进了村庄,在一个别墅门前车停了,这时已十点多钟。我们进到病房里,是一位小姐患着淋巴腺结核,须用手术医治。我帮着魏大夫,割完已经一点半钟了。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很诚恳地招待我们。用完午餐我们就回城来,一路上我不看景致了,只想着三十号那个病人,真懊悔今早不应这样装束去看他,令他又受一个大刺激。

    到了城里又去看了一个患肺病的人,七点钟才回到医院。我在花店买了两个精巧玲珑的小花篮,里面插满了各色的菊花和天冬草。

    今天一天真疲倦,回到医院我就到自己房里来。叫人送一个花篮给吴小姐,另一个花篮我想送给三十号的病人。

    本想今夜亲自送去,不过不是我轮值,因为早晨又惊扰了他,现在也不愿再去了。连我自己也奇怪呢,为什么我这样可怜他,同情他?我总想我应该特别注意关照他,好像他是我的哥哥,或者是弟弟一样。

    夜里我替他祷告,我想到他心中一定埋藏着一件伤心的历史,那天我给他写信的那个女子,一定就是使他今日愁病的主人。不知他有父母没有?也许他和我一样孤苦呢!今天我忽然想也许他是我的哥哥,因为他也姓杨。最奇怪的是我心里感到一切令我承认他是我的哥哥。

    我想明天去大胆问问他,他有莫有妹妹送到福婴堂,在十九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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