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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已得其大,转机亦圆,自谓无所滞矣。然尚未离见在,虽云全体放下,亦从见上承当过来,到毁誉利害,真境相逼,尚不免有动。他却将动处亦把作真性笼罩过去,认做烦恼即是菩提,与吾儒尽精微时时缉熙功夫尚隔一尘。此须觌体相观,非可以口舌争也。”

    先生谓克斋李子曰:“先师生平才力气魄,惟南野兄得其涯涘,兄庶几近之。兄从来有担负世界之志,不肯做小家当,然密窥兄种种作用,还是天资好处成就得来,若谓学问之功,更须有商量在。吾人之学,不曾从源头判断得一番本念与欲念,未免夹带过去。此等处,良知未尝不明。到本念主张不起时,欲念消煞不下时,便因循依阿,默默放他出路。闻兄在家时,因事养生得个入路,然此亦只是养生一路入,精神稍敛,气机偶定,未可以此便为得手。如此行持只是安乐法,胸中渣滓澄汰未净,未见有宇泰收功之期,源头上不得清澈,种种才力气魄只在功利窠臼里增得一番藩篱,与先师良知宗旨尚隔几重公案,未可草草承当也。留都豪杰聚会之区,向学者众,招来善类主张道脉,拔茅连茹,转成泰运,实兄之责,不可得而辞也。”

    克斋子曰:“同志数友亦时时与会,不敢自外。自近年军旅中用尽心力,爱惜精神,不欲过用,未免有就闲省事之心。”

    先生曰:“此件事不是了人事做的,会须全体精神打并向里,此生只有此一件事,良知时时做得主,清明在躬,洞然无碍,一切欲念当体消融,不容些子夹带,方为藏身之恕,方是教学相长。凡同志有未相亲,皆是自己诚意未至,不能以虚而受。顺逆好丑莫非吾师,方可以取善同人,若只了人事做,人亦只以了人事酬之,感应之机甚神,不可以诬也。欲爱惜精神,莫如亲朋友。终日与朋友相对,宴安怠惰之气自无所容,精神自然充实光辉,日著日察,相观而善,只此便是致知实学,亦便是吾儒养生正脉路。若只以避人事为爱养精神,积闲成懒,积懒成衰,悠悠纵逸,暗地损伤,特不自觉耳。户枢不朽,流水不淤,自强不息,君子所以法天也。”

    留都会纪(三)

    先生谓白石蔡子曰:“此番见兄气魄尽收敛,精神尽沉寂,与从前衍溢浮散大不同,亦因近年在京师闹场中经历锻炼一番,念中有得有失,境上有逆有顺,人情有向有背,觉得世缘陪奉,苦无意味,欲寻个归根路头,所以有此一番操持,此正吾兄入悟之机,敢以究竟一言,与兄酬之!天之生人,精神气魄,如兄有几?从前世法好事,皆是障道因缘,愿兄将从前种种谈说,种种文辞,尽情抛向无事甲里,只当从前不曾会的一般,只将自己一点灵明,默默参究,无昼无夜,无闲无忙,行立坐卧,不论大众应酬与栖心独处,时时理会照察,念中有得有失,此一点灵明,不为念转;境上有逆有顺,此一点灵明,不为境夺;人情有向有背,此一点灵明,不为情迁。缘此一点灵明,穷天穷地,穷四海,穷万古,本无加损,本无得丧,是自己性命之根,尽此谓之尽性,立此谓之立命,生本无生,死本无死,生死往来,犹如昼夜,应缘而生,无生之乐;缘尽而死,无死之悲。方为任生死,超生死,方能不被生死魔所忙乱。生死且然,况身外种种世法好事,又乌足为吾之加损哉?兄于此果得个悟入之路,此一点灵明做得主,方是归根真消息。这一点灵明,体虽常寂,用则随缘。譬如太虚无相,不拒诸相发挥。全体放得下,方全体提得起。予夺纵横,种种无碍,才为达才,不为才使。识为真识,不为识转。谈说理道,不滞于诠,撰述文词,不溺于艺。向来抛在无事甲中,到此种种见在,化臭腐为神奇,皆此一点灵明。随缘变见,而精神气魄,自然百倍于前。一日亦可,百年亦可,独来独往,动与天游。所谓丹府一粒,点铁成金。愈收敛愈畅达,愈沉寂愈光辉。此是吾人究竟法。到此方是大豪杰作用,方不负为此一大事因缘出世一番也。”

    三渠王子出访,见先生容色未衰,扣“有术乎”?曰:“无之,所守者,师承之学耳。未发之中,千圣学脉。医家以喜怒过纵为内伤,忧思过郁为内伤。纵则神驰,郁则神滞,皆足以致疾,但人不自觉耳。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聪明内守,不着于外,始有未发之中,有未发之中,始有发而中节之和。神凝气裕,冲衍欣合,天地万物且不能违,宿疾普消特其余事耳。此保命安身第一义。世间小术,名为养生,实则伤生之媒,公殆勘破久矣,不足学也。”

    留都会纪(四)

    敬庵许子问谦之说,先生曰:“《易》为君子谋,谦之六爻无凶德,故君子尚之。谦者内止于礼,而外顺于事。止者新之本体,顺而不止则为足恭,外面种种贬损退让,未免有个媚世之心,于事反不顺。古人以涉川行师发谦之例子,其旨微矣。故君子学贵知止。”

    处滨张子曰:“今日诸公,皆说致良知,天下古今事物之变无穷,若谓单单只致良知便了当得圣学,实是信不及。”

    先生曰:“此非一朝一夕之故,不但后世信此不及,虽在孔门子贡、子张诸贤便已信不及,未免外求,未免在多学多闻多见上凑补助发。当时惟颜子信得此及,只在心性上用工,孔子称其好学,只在自己怒与过上不迁不贰,此欲多学多闻多见有何干涉?孔子明明说破,以多学而识为非,有闻见择识为知之次。所谓一、所谓知之上何所指也?孟子愿学孔子,提出良知示人,又以夜气虚明发明宗要,只此一点虚明便是入圣之机,时时保任此一点虚明,不为旦昼牿亡,便是致知。只此便是圣学,原是无中生有。颜子从里面无处做出来,子贡子张从外面有处做进去。无者难寻,有者易见,故子贡子张一派学术流传后世,而颜子之学遂亡。后之学者,沿习多学多闻多见之说,乃谓初须多学,到后方能一贯,初须多闻多见,到后方能不藉闻见而知,此相沿之弊也。初学与圣人之学,只有生熟不同,前后更无两路。若有两路,孔子何故非之以误初学之人而以闻见为第二义?在善学者默而识之。齐王见堂下之牛而觳觫,凡人见入井之孺子而怵惕,行道乞人见呼蹴之食而不屑不受。真机神应,人力不得而与,岂待平时多学而始能?充觳觫一念便可以王天下,充怵惕一念便可以保四海,充不屑不受一念义便不可胜用,此可以窥孔孟宗传之旨矣!”

    敬庵许子曰:“语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说者谓孔子因子路强不知以为知,故诲以知之之道,此义何如?”

    处滨子谓:“知之为知之固是致良知,不知为不知、不强以为知亦是致良知。于此求之,又有可知之理,到功夫熟后,自有个无所不知时在。非谓致良知便可了得古今事变、便可了得圣学。”

    先生曰:“子路忠信素孚于人,心事光明,一毫不肯自欺。信未过处,连孔子也要直指,无所隐避,强不知以为知,原不是子路所犯之病。‘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原是两条判开路头,见在知得的,要须行著习察,还他知之,当下分晓,一些不可含糊将就过去。若见在知不得的,要须涤玄去智,还他不知,当下斩截,一些不可寻讨兜揽过来。只此两言便尽了知之之道,故曰‘是知也’。或以问礼问官之类为不知,知得该问,便是知之,问过便是知了,皆属知之条下。不知的,毕竟不可知,毕竟不能知,或毕竟不必知。如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议,六合之内圣人议而不论,此便是不可知。天地何以高深,高深何以幽显,耳目何以能视听,口鼻何以能尝能吃,此便是不能知。稼圃之事大人所不学,淫鄙谲诈之习贤者所不道,甚至尧舜之知不务遍物,夔契之事不求兼能,此便是不必知。若曰于此求之,又有可知之理,是言外不了语,非诲由本旨也。学者惑于一物不知、儒者所耻之说,略于其所不可不知,详于其所不必尽知,终岁营营,费了多少闲浪精神,干了多少没爬鼻勾当,埋没了多少忒聪明豪杰,一毫无补于身心,方且傲然自以为知学,可哀也已!”

    留都会纪(五)

    敬庵子曰;“古人云一得永得,既得矣,复有所失,何也?”先生曰:“吾人之学患无所得,既得后保任工夫自不容已。且道得是得个甚么?此非意解所及。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便是忘却保任工夫,亦便是得处欠稳在。尧舜兢业,无怠无荒,文王勉翼,亦临亦保,方是真得,方是真保任。学至大成,始能强立不反。放得太早,自是学者大病,吾侪所当深省也。”

    桂岩顾子曰:“阙自幼气体薄劣,属意养生,今虽有志圣学,养生一念尚未能忘。”先生曰:“我今日所讲是何学?喜怒哀乐稍不中节皆足以致疾,戒慎恐惧则神住,神住则气住精住。虽曰养德,而养生亦在其中。老子云:‘外其身而身存’,世人伤生,以其生生之厚。子惟专志圣学,将从前一切养生知见伎俩尽情抛舍,洁洁净净,一毫不复蕴于胸中,如此精专,方见有用力处,方见有得力处。久久行持,方见有无可用力处。苟情存养生一念,志便有碍,便不神。子能打破此一关,胸次便自虚明,气象便是广大,一体霭然,动与天游,方是久大之德业也。”

    先生谓霓川沈子曰:“吾子承家庭之学,此件事久已信得及,但日用感应还藉着好天资去做,做得十分完全亦是天资暗合,未必时时著察、尽是学问之功。譬之好船相似,世间天资好的不少,但不知柁柄所在,不肯时时在此执定,自作主宰,未免在撑篙使楫上打点,风恬浪静时,撑篙的使楫的与那得柁柄的都会使得船动,相去不远,及至颠风逆浪、海波震荡时,篙楫一些用不着,须得柁柄在手,方免艰危覆溺之患。良知便是做人柁柄,境界虽未免有顺有逆、有得有失,若信得良知过时,纵横操纵,无不由我。如舟之有柁,一提便醒,纵至极忙迫纷错时,意思自然安闲,不至手忙脚乱,此便是吾人定命安身所在。古人颠沛必于是,亦只是信得此件事过,非意气所能及也。”

    留都会纪(六)

    同志诸友会宿新祠楼中,一友问:“‘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说者谓此‘俨若思’时也,何如?”先生曰;“‘俨若思’是圣学之要,不止鸡鸣之时为然。悟得俨若思工夫,日应万变,其心常寂,无时不是此气象,无时不是此主宰著察。会须默而识之,非言语所能形容也。”

    一友问颜子欲罢不能工夫。先生曰:“此是真性流行,无可歇手处。譬之真阳发于重泉之下,不达不已。惟其欲罢不能,所以能竭才。才就是性之能,吾人不能竭才,固是不肯弃舍性命、忍此一刀,亦是未曾见性,所以歇得手。颜子至健以致其决,是性体天然之勇。气魄上支撑,作为上凑泊,非竭才也。”

    先生谓白野殷子:“一向好禅,尝有喜静厌动、懒接朋友之病,近觉何如?”殷子曰:“近觉独学悠悠无益,要接朋友之心常切,但因病体羸弱,不奈支持,虽知同志会集,未敢出头酬应。”先生曰;“终有这个意思在。吾人出来与四方朋友交接,乃是求益,不是专去教人。吾人若是要救取自家性命,自不容不亲朋友,相劝相规,宴安非僻之习自无所容,翼翼昭事、摄养保爱自不容已。机缘相触,因而兴起,非分我所有以与人而人自受益,教学相长之义也。苟欲躲避世界、耽于静养,悠悠暇豫,渐致堕落,非徒无益,而反害之,若嘵嘵然急于行教而忘取益、求人者重而自治轻则固有所不可耳。”

    殷子出惩忿窒欲二编请正,先生曰:“此虽白野因病而发,然圣学亦不外此。惩忿窒欲原是洗心退藏公案,损之道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即是圣功。尝闻忿不止于愤怒,凡嫉妒偏浅不能容物、念中悻悻一些子放不过皆忿也。欲不止于淫邪,凡染溺弊累、念中转转贪恋不肯舍却皆欲也。惩窒之功有难易,有在事上用功者,有在念上用功者,有在心上用功者。事上是遏于已然,念上是制于将然,心上是防于未然。惩心忿惩心欲,方是本原易简工夫,在意与事上遏制,虽极力扫除,终无廓清之期。养生家惩忿则火自降,是为火中取水,窒欲则水自升,是为水中取火。真水真火一升一降谓之既济,中有真土为之主宰,真土即是念头动处。土镇水,水灭火,生杀之机、执之以调胜负者也。”

    留都会纪(七)

    先生谓王子实曰:“吾子旧好养生之术,自谓得所传。相别十余年来得力处更觉何如?其于圣学是一是二?”子实曰:“某违吾师许久,向闻致良知之学,无逆于心,但此学须从此身造化机上识取升降出入根源,是谓近取诸身,方为善学,讲说不济事。”因备陈自己升降生杀之机,从此自信、自养,原不假一些外物帮补,此即尧夫复姤弄丸之旨,以求印正。先生曰:“千古圣学存乎真息,良知便是真息灵机。知得致良知,则真息自调,性命自复,原非两事。若只以调息为事,未免着在气上理会,与圣学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致中和工夫终隔一层。邵子弄丸,亦只是邵子从入路头,若信得良知过时,方是未发先天宗旨,方是一了百当,默而存之可也。”

    一友问致良知工夫如何用?先生曰:“良知是天然灵窍,变动周流,不为典要。觌面相呈,语默难该,声色不到。虽曰事事上明、物物上显,争奈取舍些子不得。然此不是玄思极想推测得来,须办个必为圣人之志,从一点灵窍实落致将去,随事随物,不要蔽昧此灵窍,久久纯熟,自有觌面相呈时在,不求其悟而自悟也。”

    一友问:“‘学是学于己,问是问于人,内外交养’,此意何如?”先生曰:“学问是不可离的吃紧话头,才学便有问:才说学以聚之便说问以辨之,曰学问之道,曰道问学,皆不可离。譬如行路,学行路的出门便有歧路,须问,问了又行,若只在家坐讲歧路,恰似说梦。后世讲学正如此。无歧路可问便是不曾学,因学而始有问,学者学此也,问者问此也。只是一事,不是内外交养。学问之道只为求放心,道问学只为尊德性,外心外德性另有学问即是支离。”

    一友问:“伊川存中应外、制外养中之学,以为内外交养,何如?”先生曰:“古人之学一头一路,只从一处养。譬之种树,只养其根,根得其养,枝叶自然畅茂,枝叶不畅不茂便是根不得其养在。种种培壅灌溉、修枝剔叶、删去繁冗皆只是养根之法。若既养其根,又从枝叶养将来,便是二本支离之学。晦庵以尊德性为存心,以道问学为致知,取证于‘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之说,以此为内外交养。知是心之虚灵,以主宰谓之心,以虚灵谓之知,原非二物。舍心更有知,舍存心更有致知之功,皆伊川之说有以误之也。”

    一友谓:“涵养功夫当如鸡之抱卵,全体精神都只在这卵上含覆煦育,无些子间断,到得精神完足后,自成变化,非可以袭取而得也。”先生曰:“涵养工夫贵在精专接续,如鸡抱卵,先正尝有是言。然必卵中原有一点真阳种子方抱得成,若是无阳之卵,抱之虽勤,终成假卵。学者须识得真种子,方不枉费工夫。明道云‘学者须先识仁’,吾人心中一点灵明便是真种子,原是生生不息之机。种子全在卵上,全体精神只是保护得,非能以其精神助益之也。”

    答楚侗耿子问(一)

    楚侗耿子曰:“学未见性,则无入手处。见矣,尤患执见。执见不学,虚见也,见且为祟。世之谈学者,类能微入于要渺,大涉于无垠,其见若精深矣,反诸其躬、证诸其应用,与道若背而驰者,何哉?凭藉虚见而未尝实志于学也。”

    先生曰:“虚见不可执,真见亦无可以执。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仁智之见岂不是真?比于百姓日用而不知,故曰‘君子之道鲜矣’。‘文王望道而未之见’,乃真见也。颜子有见于卓尔,从之末由,见而未尝见也。”

    楚侗子曰:“天根月窟之说,曰一念之动,无思无为,机不容已,是曰天根。一念之了,无声无息,退藏于密,是曰月窟。犹龙氏曰‘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亦是此意。今人乍见孺子入井,怵惕恻隐之心动处即是天根,归原处即是月窟,才参和纳交要誉恶声意思,便人根、非天根,鬼窟、非月窟矣。吾人应用云为、动作食息,孰非此根此窟用事?俗人懵懂,日用不知,真是虚枉,与禽兽无异。而贤智者又添一番意识见解,或蔀蔽于见闻,或梏滞于名义,或牵缠于情感,起炉作灶,千条万绪,顿令此根不得生生,此窟不得净净。胞中龌龊,幽暗吃苦,一生更无些子受用。所以贤智之过与愚不肖等也。若于一日十二时中,息却妄缘,减除杂虑,并合精神,收视反观,寻识此根此窟,真有领会,可自一噱。白沙与李大涯书中所云:‘出入往来之机,生生化化之妙,欲大涯自思得之’,盖谓此耳。识得此意,彻首彻尾,只是此个用事,无将无迎,无意无必,便是‘天根月窟闲来往’也。‘闲’之一字煞有至味,只因不识此根此窟,终身劳扰,无安泊处故也。”

    先生曰:“天根月窟是康节一生受用本旨。学贵得之于初,一阳初起,阳之动也,是良知觉悟处,谓之天根。一阴初遇,阴之姤也,是良知翕聚处,谓之月窟。复而非姤,则阳逸而藏不密,姤而非复,则阴滞而应不神。一姤一复,如环无端,此造化阖辟之玄机也,谓之弄丸。公之论于原旨虽若未切,然于此学煞有发明,所谓殊途而同归也。”

    答楚侗耿子问(二)

    楚侗子曰:“昔有问罗子守之诀者,罗子曰:‘否,否。吾人自咽喉以下,是为鬼窟。天与吾此心神,如此广大,如此高明,塞两间,弥六合,奈何作此业障、拘囚于鬼窟中乎?’‘然则息之术如何?’罗子曰:‘否,否。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息安用调?’‘吾人寓形宇内,万感纷交,何修而得心和?’罗子曰:‘和妻子、宜兄弟、顺父母,心斯和矣。’向闻之跫然叹赏,此玄宗正诀也,不独伯阳皈心、释迦合掌,即尼父复生当首肯矣!”

    先生曰:“守中原是圣学,虞廷所谓道心之微,精者精此,一者一此,是谓允执厥中。《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情反于性,谓之还丹,不为养生,而养生在其中矣。夫学问只是理会性情,吾人此身,自顶至踵皆道体之所寓,真我不离躯壳,若谓咽喉以下是鬼窟,是强生分别,非至道之言也。调息之术,亦是古人立教权法。教化衰,吾人自幼失其所养,精神外驰,所谓欲反其性情而无从入,亦以补小学一段工夫也。息息归根谓之丹母,若只以心和气和形和世儒常谈笼统承当,以为玄宗正诀,无入悟之机,岂惟尼父不肯,欲二大士皈心合掌不可得也。”

    楚侗子曰:“大人之学与儒者之学最不相同。从吟风弄月发根,渐入向里,有自得处,履绳蹈矩,不露破绽,此所谓儒者之学也。大人之学如天地之无不覆载,生乎道德大同之世不知有所谓道统,处乎三教分裂之时不知有所谓儒术,其视管晏之与曾思、韩范之与周程且以为各得天地之一用,不轩此而轾彼也。何者?曾思周程非不邃于道而不离乎儒也,可与事尧舜而不可以事桓文,可与为微比而不可以为箕子者也。”

    先生曰:“大人之学性相平等、无有高下,天自信天,地自信地,人自信人,不相假借,不相凌夺,无同无异,无凡无圣,无三教可分,无三界可出,邃古无为之化也。儒者之学从微处发根,吟风弄月特其景像耳,原是完修无破绽的,有意不露,非自得也。经纶参赞,各尽其性,辅万物之自然以成天地之能,我无容心焉。不同乃所以为同也。若曰有可能有不可能,犹为见碍,非无可无不可之宗传也。”

    答楚侗耿子问(三)

    楚侗子曰:“伊尹以先觉自任,所觉何事?挞市之耻、纳沟之痛,此尹觉处,非若后世学者承藉影响、依稀知见以为觉也。人之痿痹不觉者故不任,虚浮不任者故不觉,伊尹一耕夫尔,嚣然于畎亩之中,以乐尧舜之道,致严于一介之取予,千驷万钟不樱其意,此其觉之所由先而自任之所以重也。”

    先生曰:“维伊尹暨汤,咸有一德。一者,万物一体之仁也。惟尹任之重,故觉之先,其耻其痛,自不容已。非真有得于一体之学,能若是乎?夫学,觉而已矣。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一知一觉而圣功生。尧舜君民事业即此而在,其机慎于一介之取予,以成天下之信。故放君而天下不疑其篡,复辟而天下不疑其专。所挟持者,大非可以空知虚见袭取也。吾人之学不求自信,欲免于天下之疑,于此可以自考矣!”

    楚侗子曰:“只此不学不虑是为天德,凡由意识安排者便是人为;只此庸言庸行是为妙道,凡务高玄奇诡者即是虚妄;只此无声无息是为真常,凡涉色象名号者卒归销灭;只此不为不欲是为本心,凡务阔大放散者终堕坑堑。”

    先生曰:“良知原是不学不虑、原是平常、原是无声无息、原是不为不欲,才涉安排放散等病皆非本色。‘乃若致知,则存乎心悟’,致知之外无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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