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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学集卷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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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申明法纪。为大司马草疏,请逮某斩某,以申国法。法不能行,请自臣始。言官群噪之,公抗章力争,无以难也。大司马以抚夷行边,请用废弁坐赃败者。职方郎耿如杞持之,不肯覆,司马疏争之。奉旨命司官不得违阻。公上书福清曰:“边疆之坏,由于债帅。中外诸贵人入其债而请求于职方,职方自爱其官,不得不徇诸贵人之请。今幸得一忧国奉公不徇情面之人,反奉不得违阻之旨,胥天下以职方为市,永无不债之帅者,自此一言始。勿谓能违阻之司官为易得,勿谓去能违阻之司官为小失也。”福清谓其刺己也,怒,已而屈服焉。岁壬戌,高阳公以阁臣理部事。高阳清严果锐,以天下为己任,请置逃臣熊廷弼、王化贞于理。公举手加额,遂委心焉。从高阳阅关以归。高阳自请督师,公请从。吏部司官缺,太宰坚以属公,公不可,曰:“相公一日在师中,即一日在幕中。鹿善继髯须如戟,肯回头作吏部郎乎?”高阳当关四年,经营辽河东西,恢复辽疆四百里,安插辽人四十万。入而造膝密画,出而指授二三大帅,实倚公为左右手。禁馈遗,绝宴会,朝齑暮盐,漠然两书生也。布衣敝马,出入亭障间,延见老较退卒,与相劳苦。因以勾稽将士,察识营垒,鼓勇敢,拔斥,录寸长,理小过。二十年名将,咸出高阳之门,公之功也。高阳自宁远还镇,属公入都门催军需甲仗。已事而还,去家二百里,不遑省视。中朝自此知关门决计进取,而沮抑之谋百出矣。十二车营成,高阳将渡河,入奏。逆奄惧有晋阳之举,矫旨趣令归镇。中朝忌高阳者,进谋于奄,议省饷减兵,以阴挠之。公诒书兵垣曰:“辽之当复,非直以故有之封疆不宜委敌,无辽则不能有蓟,祸遂迫于京畿也。今之持论者,大端有二:一曰慎重,一曰简汰。夫进取则当慎重,振刷则宜简汰。而出于今之君子,则慎重非为进取,意在退怯;简汰非为振刷,意在隳兵。而总以巧行其挠沮恢复之计。夫百计而鼓之进,不能当一言之退也。三年而集此众,不能供一日之隳也。不征不战,去将去兵,垂成之绪既废,前日之祸复作。辽、广溃陷时,都门之光景犹能记忆否?身在事外之朝士,以隔壁之猜,而索边人之情;心在事外之边人,以一面之词,而迎朝士之意。索边人之情者,遂持边情以为朝论;迎朝士之意者,因借朝论以撼边情。从此恢复两字,无人出口,锦片河山,甘心腥秽。忠臣义士,有负戟长叹而已。”未几,高阳解兵柄,公亦移疾乞归。迄今十四年,举世无复有言恢复者矣。呜呼!此可为痛哭者也。公在关门,不以边吏邀一阶半级。以久次,转员外,升武选司郎中。家居四年,上即家起公为尚宝司卿,升太常寺少卿,管光禄寺寺丞事。公再起,物望崇重,精勤吏事,夙夜在公,一如为郎吏时。未三载,复请告归以没。己巳冬,虏薄城下,公昌言于朝,非急召高阳、出马世龙于狱,无可办虏者。先是公物色世龙于群帅中,荐之高阳,推毂为大将。诸诽谤高阳者,皆以世龙为质的。及高阳再镇,手复四城,以还主上,世龙之功为多。而世龙亦卒以功名终。于是人咸谓公能知世龙,世龙不负公,而公与高阳果能相与以有成也。公天性纯孝,母既没,念太公独居,共卧起者二十年。其子亦驯行孝谨,四世一堂,更衣并食,雍雍穆穆如也。里居教授,生徒以百数。摄齐升堂,离经辨志,江村之上,有河汾、濂、雒之风。畿南之士,殖学修行,镞砺自好者,不问而知为鹿氏之徒也。晚而师事高阳,曰:“不图周、孔犹在人间。”高阳亦曰:“伯顺在幕中,如清风止水,助我神明者多矣。”公之没也,高阳哭之恸,为挽诗六十四章。又二年,高阳亦殉虏难。公与高阳,与辽事相终始,公又与高阳相终始。呜呼痛哉!公为人斋庄中正,明允笃诚。辞受取与,如水之有坊,而不以一节加人;是非可否,如食之必吐,而不以一眚掩人。以身命归君父,以心胆质鬼神,以深心冶铸善人,以至诚变化异类。其道之不行,而以完节自见,则天也,斯世之不幸也。公之没也,年六十有二。娶王氏,赠恭人;再娶王氏,封恭人。子化麟,天启辛酉举乡试第一人,后公一年卒。孙男四人:尽心举崇祯丙子乡试,洗心以荫入太学,悦心、从心皆幼。孙女二人。曾孙男三人。所著有《四书说约》三十一卷、文集若干卷。公与予俱出高阳之门,予以枚卜被讦,公正告蒲州,当为上别白忠佞,无以门墙故混淆国论,上负明主。蒲州不能用,遂终身不见蒲州。当是时,予待罪邸舍。公数过予,执手而不使予知也。予是以愧公。铭曰:

    幽朔之地,斗极崆峒。三光五岳,笃生骏雄。

    生不独生,有孔铸颜。高阳定兴,二百里间。

    堂堂鹿公,羽仪斯世。矩方规圆,浑然元气。

    羯奴鸱张,全辽如毁。白首郎吏,独抱国耻。

    帝命视师,辍我纶阁。公辞铨郎,出赞戎幕。

    枕戈席马,抱冰履霜。指授将吏,鱼丽武刚。

    军书少间,危坐促膝。粗饭瓦盆,寒灯土室。

    羯奴外讧,谗夫内扇。白山未勒,黑水犹战。

    誓涓七尺,以报天子。吁嗟鹿公!与辽终始。

    碧血不变,白光如虹。江村之阡,有气熊熊。

    彗星角芒,参旗先后。骖乘高阳,扈我三后。

    高坟宿草,我友我师。人之云亡,孰知我悲?

    (山东道监察御史赠太仆寺卿黄公墓志铭)

    天启逆奄之难,浙河东西,忤奄考死者两人,故吏科都给事中谥忠介魏公、山东道御史黄公也。先是神庙末年,浙人浸淫党论,雄唱雌和,一词同轨。一二方正之士,离而不服者,如兰蕙之孤生于荆棘而已。自两公之死,然后两浙之人,晓然知此之为正,彼之为邪。虽樵夫牧竖、皂隶庸丐,语及忠臣义士,靡不嗟咨涕Д,如不获见其人也;语及于阉儿媪子,靡不呼号骂詈,恨不得食其肉也。三十年以来,士大夫立名矫行,聚徒植党,所以鼓动激扬者至矣,而人未必从。两公以死教而人从之。子言之:有杀身以成仁,岂不大哉!黄公讳尊素,字真长,其先江夏人。十六世祖讳万河,为明州录事,徙家余姚。国初,菊东先生讳珏,精《皇极经世》之学。祖讳大绶,父讳日中,世有儒行。母卢氏。公少负轶才,ゼ词藻,下笔不能自休。年三十,未补博士弟子员,授徒苕、间,意豁如也。万历乙卯举于乡,丙辰举进士,授宁国府推官。郡多能人,以气力渔食闾里,持吏长短。公精强廉辨,执法如山,咸相戒莫敢犯。入为山东道御史。当是时,先帝冲幼,宫府晦蒙,都城一日三震。公上疏曰:“阿保重于赵娆,禁旅近于唐末,萧墙之祸惨于戎狄。”宵人为之咋指。应山杨忠烈公劾奄二十四罪,公抗疏继之,极论廷杖非祖制,曰:“后世史臣书之曰某年某月工部郎万以言某事死杖下,可不为惜哉!”乙丑,党祸大作,杨公、魏公考死,公除名为民。丙寅,以织监疏逮系,坐赃考掠,体无完肤,慷慨谈笑,抵死不少屈。临难赋诗一章,南北向叩头以谢君父。丙寅闰六月朔日也。年四十有三。越五日出狱,肌肉涨烂,头面不可别识矣。公为人通敏博达,明习掌故。自为理官,引大体,折大狱,多所保全耆定。及为御史,南乐附逆奄入相,朝右交关鼓扇,杨公、魏公暨高邑赵忠毅公、无锡高忠宪公出死力相耆柱。公语门人徐石麒曰:“乾六龙一亢,后豕至矣。后一豕躅,玄黄至矣。群贤之龙战,可谓亢矣!南乐其后豕也,不务坚贞用晦,敦复以俟时,而出一决无复之之计,其可几乎?”群公善其言而不能用也。公去郡,郡人持短长,蜚语相中,总宪邹公力持之。初入台,即进规于邹曰:“京司非讲学地也。徐文贞已丛议于盛世矣。”邹公卒用是去。群小之撼君子,自此始也。万景之杖也,公语杨公:“可以去矣。”杨曰:“苟济国,生死以之。”公曰:“言不用,何济?君子不顾生死成败,不可不顾出处。”魏公将攻南乐,公曰:“颁朔后朝,小过也。攻之急,势不反顾。二憾交作,不可为矣。”魏曰:“一死可以尽节。”公曰:“不然,李固机失谋乖,遗梁冀书,犹恋恋不能已,君子爱国之心,甚于爱臣节也。”公志在弘济艰难,雅不欲幸直偾事。每有搏击,飞章廷争,未尝不为人先。公固曰:“吾宁不与诸君子同其功,不愿不与诸君子同其祸也。”台省诣阁请救,止廷杖,群奄数百人,咆哮诟詈,阁臣噤不发一语。公叱之曰:“内阁丝纶要地,司礼不奉命不得至,若等何为?”皆稍稍引去。京朝官奉诏乘马,群奄顾京营马驰争道。公语京营,严顾马之禁。奄无所得马,遂少戢矣。彰德进玉玺,将御门受贺。公执奏曰:“宋哲宗得玺,蔡确等争言祥瑞,改年元符,其后朋党烦兴,宋祚不永。弘治十三年,陕西进玉玺,止命取进。祖宗成例当法,不应踵袭宋事。”其据经守正,援据切当,皆此类也。杨、魏死,公为位恸哭。是夕梦杨公告曰:“大祸未解。”公之与诸君子同祸。天为之矣,又何尤哉?

    公没之次年,子宗羲诣阙讼冤,天子赠公太仆寺卿,祖、父皆如其官,荫一子入太学,立祠于邑之文昌阁前。慈冯公元与其弟元飚具特牲往拜,诸生冯文昌等数百人胥会祠下。浙河西东,与魏公相望焉。于是宗羲以己巳十一月廿五日葬公。又十余年,而以墓铭属予。公娶某氏,封恭人。子五人:长即宗羲,次宗炎、宗燧、宗辕、宗怀。葬在化安之新阡。予往识公长安,退而语人:“黄公丰颐广颡,长身山立,岿然福德大人也。”公没,人或以予。在昔元季,有以南台大夫抗节死伪吴者,袁廷玉相之曰:“公大贵人也,当秉忠致命,名垂后世,公必勉之。”繇此言之,士大夫非具福德相,其能以忠义显闻乎?予之相公,盖未为不验也。铭曰:

    夷之初旦明未周,虹扬蔽赘旒。天门讠失荡叫莫繇,一夫九首择肉投。

    高冠长剑部党俦,一苇誓塞江河流。一击不中耻下,衣冠血肉填厕。

    艰难弘济需巨舟,风颠缆弱柁不收。人谋不远输鬼谋,长年三老空嘲啁。

    抗辞同日自我求,芳膏煎灼非我尤。天晶日光死何忧?幸哉不从李范游。

    淋漓碧血一丘,荪芳兰茁天汝酬。我铭其藏语不偷,丹书青史俱千秋。

    (陕西按察司副使赠太仆寺卿顾公墓志铭)

    天启中,群小嗾逆奄兴大狱,谋杀应山杨忠烈公、桐城左公、嘉善魏公,逮其客汪文言下诏狱,考问无所得,聚而谋曰:“先是经、抚之狱,刑部顾员外引八议议熊廷弼。廷弼,楚人也,顾员外,杨、左之党人也,以鬻狱坐顾,以关通坐杨、左,则诸人一网尽矣。”公已调兵部,再调礼部,出为陕西按察司副使,奉严旨逮系,与杨、左等六人并下诏狱。五人后先考死,移公下刑部狱,命法司定爰书。公慷慨对簿曰:“某奉旨送法司,据招定罪,岂容复辩?欲辩则抗圣旨也,欲不辩则自欺本心,欺法司,且欺天下后世,是亦欺皇上也。不抗即欺,无一而可也。且五人者皆前死矣,借某以实五人之招,则某既自诬服,又代五人诬服,何以见五人地下乎?明公能昭雪此案,则万代瞻仰。不然,有镇抚原招在,某复何言?”法司环坐愕眙,无以难也。已而叹曰:“汪文言犹能为贯高,我独不能乎?吾不可以再辱矣。”乃呼酒与其弟大夏、从弟大武诀别,趣和药饮之,未绝,复雉经而卒。天启乙丑九月十四日也。享年五十。后三年丁卯,今上即位,﹃逆奄,赠公太仆寺少卿。命法司更定先朝爰书,于是公等六人冤状始白。呜呼痛哉!

    公登万历丁未科进士,除泉州府推官。移病免归,改常州府儒学教授,稍迁国子监博士。是时党议已成,朝右以东林相抉谪,斥逐殆尽。公叹曰:“昔贾彪不入顾厨之目,西行以解其难。吾不预东林,正可以彪自况也。”广文官冷,非世所指名。公又能奕棋谑浪,与朝士浮湛上下,而实以其间为收拾人才、改纪国政之地。迨光庙御极,南昌为政,杨、左在台省,除旧布新,海内焕然改观。知公者以谓居中斡旋有功为多,而群小之侧目深矣。迁刑部,历主事、员外,以久次议改调,而经、抚之狱起,司寇王庄毅公以为非公不能办也,留公署山东司事,欲以重公,然卒用是败。呜呼!经、抚之狱,厥罪惟均。公惜熊之才,议贳之以责后效;然卒定熊辟者公也。杨初抗疏请易熊,魏抗疏请辟熊,其不受熊赇,甚易明也。公之祸酝酿于庚申鼎革之时,而发作于甲子击奄之日。机不深则祸不烈,冤不极则白不早,其始终借端于公,则天也。公何憾矣哉!公精敏强直,明习法比,案牍山积,手批口决,老狱吏皆为吐舌。辽沈之陷也,台省搜获奸细,弃市无虚日,系者二百余人,饥寒瘐死,莫敢问者。公请于王公曰:“以一身易五十余人命,某犹甘之,况一官乎?”即日谳之,论一人,颂系二人,他皆移大理纵遣。王公叹息称焉。杜茂者,冒登抚之饷,逃匿僧舍,为边吏逻得者也。张鹤鸣以司马行边,劾与佟卜年约李永芳谋叛。狱已具矣,王公以问公。公曰:“招谓卜年令河间,茂匿廨舍三月,偕其二仆往来。永芳所具有本末,独不知二仆姓名,何也?同谋三月,聚首摩腹,亲逾骨肉,岂不识其仆为谁某?往来永芳所,同行数千里,不一扣其姓名者,何也?以原招覆之,茂之诬服无疑也。”王公曰:“然。然则何以处卜年?”公曰:“卜年虽非叛,实佟养真族,坐叛族,流三千里,可也。”王公去,而侍郎杨东明署事,奏卜年实奴酋族,每岁拜金世宗墓,当伏诛。公曰:“此语何从得之?”杨曰:“闻之人言。”公曰:“刑部奏事,有审得某人云云,无闻得某人云云也。”杨大惊,奏已发,亟追止之。杨欲更坐卜年论死,曰:“佟养真既以谋反论,卜年乃反族,非叛族也。”公曰:“律反族不同谋不同居者,止期亲论斩,余不坐。”杨作色曰:“谋反夷三族,宁论期亲?”公曰:“明公所言者汉法,员外所执者《大明律》也。”从容简律以进。杨默然惭恚而止。公之据经察狱,不诡随徇人,皆此类也。公与其弟大韶孪生,并负异才,有二陆两苏之目。长而通经术,谙掌故,慨然有经世之志。典试广西,作财赋文武对策,识者以为今之子瞻也。卒之前数日,手指重伤,强拈笔作自叙,笔记诀别书,凡数千言,酒酣慷慨语曰:“自唐、虞至今,才四千年。吾生世五十年,已得八十分之一,不可为不寿。即以凶终,不犹愈于老死牖下者乎?”又为偶语曰:“故作风波翻世道,长留日月照人心。”曰:“此他日祠堂对联也。”公之豪爽自喜,通达死生之际如此。

    公讳大章,字伯钦,世居常熟之均墩村。曾祖讳江,赠南京太尝寺卿,妣贾氏,赠淑人。祖讳早,妣陆氏,赠如曾祖妣。父讳云程,历官南京太常寺卿。母周氏,封淑人。生母张氏,以公封太宜人。娶蒋氏,封宜人,贵州道监察御史以化之女。子麟生,邑诸生。女三人,嫁太学生赵士晋、诸生申济芳、知府凌必正。公在西曹,数与奄党抗论相击排。及议恤,奄党犹在事,有赠而无荫。麟生诣阙讼冤,上下其事于部,寝阁者又十二年矣。于是麟生卜以崇祯己卯三月初八日葬公于均墩之新阡,而属予为之铭。铭曰:

    公入诏狱,芝生庙旁。一茎六瓣,狱卒告祥。

    公曰惜哉,芝产非所。六人毕命,芝亦陨堕。

    岂惟芝祥,天亦告异。白气亘天,南斗失位。

    谁无七尺?谁及百年?孰如公死,上感昊天。

    霜飞愍纶,日照高阙。星辰昭回,芝兰坌拂。

    我作铭章,钻石幽扃。丹书永刊,青史足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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