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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十五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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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震川先生集卷之十五  记

    见村楼记  昆山治城之隍,或云即古娄江。然娄江已湮,以隍为江,未必然也。吴淞江自太湖西来,北向若将趋入县城,未二十里,若抱若折,遂东南入于海。江之将南折也,背折而为新洋江。新洋江东数里,有地名罗巷村,亡友李中丞先世居于此,因自号为罗村云。中丞游宦二十余年。幼子挺实,产于江右南昌之官廨。其后每迁官,辄随。历东兖、汴、楚之境,自岱岳、嵩山、匡庐、衡山、潇湘、洞庭之渚,延实无不识也。独于罗巷村者,生平犹昧之。

    中丞既谢世,延实卜居县城之东甫门内金潼港。有楼翼然,出于城闉之上。前俯隍水,遥望三面,皆吴淞江之野。塘浦纵横,田塍如画;而村墟远近映带。延实日焚香洒扫读书其中,而名其楼曰见肘。余间过之,延实为具饭。念昔与中丞游,时时至其故宅所谓南楼者,相与饮酒论文。忽忽二纪,不意遂已隔世,今独对其幼子饭,悲怅者久之。城外有桥,余常与中丞出郭造故人方思曾,时其不在,相与凭槛,常至暮怅然而反。今两人者皆亡。而延实之楼,即方氏之故庐,予能无感乎?中丞自幼携策入城,往来省墓,及岁时出郊嬉游,经行术径,皆可指也。

    孔子少不知父葬处,有挽父之母,知而告之。予可以为挽父之母乎?延实既能不忘其先人,依然水木之思,肃然桑梓之怀,怆然霜露之感矣。自古大臣子孙,蚤孤而自树者,史传中多其人。延实在勉之而已。

    见南阁记嘉靖十九年,余为南京贡士,登张文隐公之门。其后十年,沔州陈先生为文隐公所取进士。余为公所知,公时时向人道之,先生繇是知余;而无从得而相见也。其后十五年,先生以山西按察副使罢,家居。久之而余始与先生之子文烛玉叔同举进士。在内庭遥见,相呼问姓名,甚欢。知先生家庭父子间道余也。因与之往来论文,益相契。间属余记其所居见南阁者。

    先生家在云梦间,而沔、汉二水绕之。先生于其居为花圃,中为小阁,沔之胜可眺也。盖取陶靖节「悠然见南山」之语以为名。每与玉叔读书论道之暇,携之登阁远览。而沔去江南诸峯绝远,实无所见,姑以寄其悠然之意而已。

    一日,天新雨,清净无云,与玉叔凭栏,忽见诸峯涌出,楼观层迭,峥嵘靓丽,久之而后散;而实非江南诸山也。余闻登州有海市。而往岁华亭海上,从金山忽见海市,前此盖所未闻。而史称卫州城既徙,而故时城堞楼橹浮图之影,皆于日中见之。神理变幻不可知。夫海旁蜃气象楼台,广野气象宫阙,云气各象其山川,殆有是耶?登州海市出于春夏,而东坡以岁晚祷海神,一日而见之,赋诗以自喜云:「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又云:「潮阳太守南海 【海 苏东坡登州海市诗作「迁」。】

    归,喜见石廪堆祝融。」今之所见,又非海市石廪比也。先生父子,必能赋之。

    余于陈氏,两世师门之谊,又重以玉叔之请,且又因以自通于先生,而为之记云。

    真义堂记昆山治之西,有地名真义。其水曰真义浦,其里曰真义村。太湖之水,遶郡城娄门东出,经昆山入海。自昔湖瀼相连,茫然巨浸,疑古之所谓三江、五湖,或有在于此者。其后通漕筑塘,水迹之非其故久矣。真义在今所谓致和塘上,今之塘,盖即古之江也。其浦则自巴城湖南来,并其村之东,而南入于塘。巴城以西,有包湖、傀儡荡、鳗鲡湖。诸湖相灌输,或束或放,乍大乍小,而阳城湖最大。从西北望之,水与天际,真泽国也。

    世传梁天监时,于此置信义县。而后人失传,遂以「信」为「真」。或谓天监所置即真义,以「真」为「信」,盖为宋昭陵讳也。前元时,其地为金粟道人所居,极一时园池台榭之盛。四方名士,如张翥、柯九思、杨维祯、李孝光,皆馆于其家,号为玉山佳处。予尝访其遗趾,求所谓碧梧、翠竹、蓬莱、百花之坊馆,不可得而见,未尝不慨想其人;又叹其高标绝俗,如冥冥飞鸿,而犹不免自掊击于世俗也。

    予之外高祖太常卿夏公,尝求顾氏之处,买田筑室焉。然公自居城中,岁时一至而已。最后魏氏复盛于此,其田庐童仆,未知与往时顾仲瑛何如也?而余从舅恭简公,讲明河、洛之学,海内之士,往往来聚星溪之上。吾舅光禄典簿东溪先生,能将顺其兄之志,以慈孝恺悌称于乡里。故真义虽村落小聚,而名闻四方。

    嘉靖甲辰,舅氏分析诸子,而仲子浚甫筑新居于故宅之南,而名其堂曰真义。舅父母尝往来过诸子家,就其养。未几,二亲继谢。寻以倭奴侵掠内地,时湖上烟火不绝,独浚甫之堂无毁。于是尚僦居城中,欲俟寇平,将还其旧。而旦暮西顾,未能忘也,因求予作堂记。

    予故详其里居,以补图志之所未载。又为称述其里中故事,着魏氏之所以兴。浚甫游太学,屡试不第。然其为人循礼法,能守恭简公之家教。二子方学进土业,不日有腾骞之望。浚甫年甫四十有六,而二孙皆已胜衣,能趋拜。可知其后之繁衍昌大,而吾外舅厚德之报未有涯也。

    遂初堂记宋尤文简公尝爱孙兴公遂初赋,而以遂初名其堂,崇陵书扁赐之,在今无锡九龙山之下。四十四世孙质,字叔野,求其遗址而莫知所在。自以其意规度于山之阳,为新堂,仍以遂初为扁。以书来求余记之。

    按兴公尝隐会稽,放浪山水,有高尚之志,故为此赋。其后涉历世涂,违其夙好,为桓温所讥。文简公历仕三朝,受知人主,至老而不得去。而以遂初为况,若有不相当者。昔伊尹、傅说、吕望之徒,起于胥靡耕钓,以辅相商、周之主,终其身,无复隐处之思。古之志得道行者,固如此也。惟召公告老,而周公留之曰:「汝明勖偶王,在亶乘兹大命,惟文王德,丕承无疆之恤。」当时君臣之际可知矣。后之君子,非复昔人之遭会,而义不容于不仕。及其已至贵显,或未必尽其用,而势不能以遽去。然其中之所谓介然者,终不肯随世俗而移易。虽三公之位,万钟之禄,固其心不能一日安也。则其高世遐举之志,宜其时见于言语文字之间,而有不能自已者。当宋皇佑、治平之时,欧阳公位登两府,际遇不为不隆矣。今读其思颍之诗,归田之录,而知公之不安其位也。况南渡之后,虽孝宗之英毅,光宗之总揽,远不能望盛宋之治。而崇陵末年,疾病恍惚,官闱戚畹,干预朝政,时事有不可胜道者矣。虽然,二公之言,已行于朝廷;当世之人主,不可谓不知之,而终不能默默以自安。盖君子之志如此。

    公殁至今四百年,而叔野能修复其旧,遗构宛然。无锡,南方士大夫入都孔道,过之者登其堂,犹或能想见公之仪刑。而读余之言,其亦不能无慨 【慨 原刻误作「槩」,依大全集校改。】于中也已。

    寿母堂记正德间,吾昆山许登仕能孝养其母;其母赵孺人者,年九十,因名其堂曰寿母。黄博士应龙为记。登仕之孙,今吏科右给事中子云,在京师迎养太孺人于邸第,而寿母之堂,其扁已撤。于是给事之子汝愚,仍其旧名,请予复为之记,且以致之京师云。

    惟许氏世居县之马鞍山阳娄江上,有田园租入之饶,而以衣冠世其家。尝延乡先生沈通理为师。时叶文庄公与张宪副节之兄弟皆未第,往来其家。自洪武至今,其故居无改。而此堂之建,计亦在始初卜宅之时。盖吾县虽二百年无兵火,而故家旧族,鲜有能常厥居者。如许氏,盖不多见矣。堂之名特以时易,今又且再,而皆以寿母。则今之太孺人,复当如前者之寿考期颐。而给事虽不及登仕君耕田畜牧,朝夕游嬉,不出门闾之外;然身在日月之际,而无失晨昏之礼,母子之乐,不减前人,此尤世之所难得者。

    昔晋献文子成室,张老颂之,君子以为善颂祷。而斯干之诗,为新宫赋也。其词称兄弟之好,与生男女之祥,而其盛及于室家君王。然未有言及其母者。独閟宫之诗云:「天锡公纯嘏,眉寿保鲁。鲁侯燕喜,令妻寿母。」是诗之颂侈矣。而不忘寿母。鲁之为礼义之国固如此。

    夫相宅作室,实家国子孙盛衰隆替之所系。今许氏之堂,奉百年之母者再世,可谓盛且久矣。而以寿母为名,则张老、斯干之祝,盖有所根抵【抵 疑当为「柢」。】,是宜书之以告吾乡之人也。

    ˇ【卅 大全集误作「世」,本卷娄曲新居记可证。】有堂记

    沈大中以善书名里中,里中人争客大中。大中往来荆溪、云阳,富人延之教子。其言杨少师事甚详。性独好书,及为歌诗,意洒然不俗也。卜筑于城东南,取昌黎韩子「辛勤三十年,乃有此屋庐」之语,名其堂曰卅有。夫其视世之捷取巧得,倏然而至者,大中不为拙邪?其视世之贪多穷取,缺然日有所冀者,大中不为固邪?

    呜呼!彼徒为物累者也。天下之物,其可以为吾有者,皆足以为累。歉于其未有而求之,盈于其既有而不餍。夫惟其求之之心生,则不餍之意至。苟能不至于求也,故当其无有,不知其无有;一旦有之,亦适吾适而已矣。兹其所以能为有者也。

    大中之居,本吾从高祖之南园。弘治、正德间,从高祖以富侠雄一时。宾朋杂沓,觞咏其中。蛾眉翠黛,花木掩映。夜深人静,环溪之间,弦歌相应也。鞠为草莽几年矣,最后乃归于大中。夫有无之际,其孰能知之哉!纯甫吴先生雅善大中,为之请记。予观斯堂之名,有足慨者,遂为书之。

    容春堂记兵溪先生为令清漳之上,与监郡者不合,例得移官,即拂衣以归。占园田于县之西小虞浦,去县治二里所。盖自太湖东,吴淞江蜿蜒入海,江之南北,散为诸浦如百足,而小虞浦最近县。乘舟往来,一日可数十回。园有堂,启北牖,则马鞍山如在檐际。间植四时之花木。而户外清水绿畴如画。故先生名其堂曰容春。自谓春于天地之间,虽阴山雪岭,幽崖寒谷,无所不之,而独若此堂可以容之者。诚以四时之景物,山水之名胜,必于宽闲寂寞之地;而金马玉堂,紫扉黄阁,不能兼而有也。

    昔孔子与其门人,讲道于沂水之滨。当春之时,相与鼓瑟而歌,悠然自适。天下之乐,无以易于此。夫子使二三子言志,乃皆舍目前之近,而驰心于冠冕佩玉之间。曾点独能当此时而道此景,故夫子喟然叹之。盖以春者众人之所同,而能知之者惟点也。陶渊明归去来辞云:「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渊明可以语此矣。先生属余为堂记,因遂书之。

    余之曾大父,与兵溪之考思南公,成化甲午,同举于乡。是岁王文恪公为举首。而曾大父终城武令,思南公至郡太守。余与兵溪同年生,而兵溪先举于乡者九年。庚戌岁,同试南宫。兵溪就官广平,甫三载,已倦游,而余至今犹系六馆之籍。故为此记,非独以两家世契,与兵溪相知之厚,而于人生出处之际,盖有感云。

    自生堂记予友盛征伯,与余少相善。而吴纯甫先生与予为忘年友,征伯游其门。与顾给事伯刚等辈四五人,尤为同学相好。数十年间,纯甫既谢世,诸公相继登科第,征伯独连蹇不遇。为人亢直负气,不肯少干于人,用是日以贫困。去岁,倭夷犯昆山,征伯家在东南门,所藏诰命,及先礼部篇籍之道,悉毁于兵,屋庐荡然。予既力不足以振之,独伯刚笃故人之义,馆之齐门之内,所以赈恤之甚厚。

    始,礼部官留都,无事,喜方书。征伯少皆诵习,年长多病,方益精。其女壻郑生,传薛氏带下医,擅名于时。征伯兼得其书,故于医学博通。尝授徒海上,方数里之内,无病死者。征伯不为药剂,但书方与之。其人辄愈,来谢。予家有病者,征伯辄疗之。或病而征伯不在,多死。今年征怕居齐门,所疗甚众。一妇人已死,征伯为汤灌之,便觉身动,能举手至胸。须与,病良愈。郡人皆以为神。征伯亦喜自负,曰:「吾不复授徒矣,将以是行于世。」因诵扁鹊之语云:「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越人能起之耳。」遂以自生名其堂。

    予一日过郡城,征伯语以其故。嗟夫!越人之言,吾少时与征伯相戏,谓治天下者当如是耳。予是时年少放诞。慨然以古皋、夔自命。征伯复时时诵古文词,称说纯甫之言。今皆穷老无所遇。余方驰骛不止;征伯乃能于读书之暇,用其术以活人。此余之所叹也。遂书之以为其堂记。

    可斋记

    余友陈敦书,为屋于郡城之隅,而扁之曰可斋。嘉靖四十一年春,敦书与余同试春官,数来过余,命之为斋记。

    念昔与敦书同举于乡,考官张文隐公以孔子命题,余一时之论,殆未能尽,尝欲为敦书质之。孟子曰:「孔子,圣之时也。」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速则速,可以久则久」者也。孟子所谓可者,言孔子因时应变而不滞云耳。圣贤之于天下,非能为一定之迹。遭时之所宜,而亦不容不异。孔子之圣,于春秋之世,亦必有以自处者。非谓仕止久速,泛无所适,而特任其所之。余谓孔子既出而不隐,则可以仕可以久者,孔仔之心;特其不可以仕,不得已而止,不可以久,不得已而速耳。速与止,非孔子之心;孔子所自处者,仕与久也。故自谓异于逸民,而「无可无不可」。「无可无不可」者,乃圣人出而应世,与物委蛇之道,非谓其不可而隐也。天佑下民,作之君师。自尧、舜、三代,圣人无不在位者。孔子之自待可知矣。要之,伯夷、伊尹、柳下惠,此三子者,伊尹于孔子为近。伊尹五就汤,五就桀,自亳入夏,既丑有夏,复归于亳。孔子去鲁,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十四年而反鲁。其任天下何以异哉?但世无成汤,则伊尹必不能如孔子之出;此其所以不及孔子者。孔子盖自以文王之文在兹,有不容已,而自大贤以下,若曾、闵之徒,则固未尝使之仕也。其于逸民,亦无讥焉。呜呼!士生于后世,苟非圣人,则可与不可之间,宜知所审矣。敦书以予言有发论语、孟子之义,请书以览观焉

    耐斋记

    万安刘先生,来教昆山学。学有三先生,而先生所居称东斋。先是,两斋之衙,皆在讲堂东偏;近乃徙之西,颇为深远清閟。先生至,则扁其居曰耐斋。予尝访先生于斋中,于时秋风飒然,黄叶满庭,户外无履迹。独一卒衣皂衣,承迎左右,为进茗浆。因坐语久之。先生曰:「吾为是官,秩卑而禄微,月费廪米三石,具饘粥,养妻子,常不给,为耐贫;上官行县,吾于职事无所辖,往往率诸生郊迎,至则随令、丞、簿拜趋唯诺,为耐辱;久任之法不行,官无崇卑,率以期月迁徙速化,而吾官常不迁,为耐久:有是三耐,吾是以名吾斋。」予既别去,一日,使弟子沈孝来求斋记。

    昔孟子论士不为道,至于为贫而仕,惟抱关击柝为宜。夫舍学者之职业而为抱关击柝,盖亦有甚不得已者矣。惟近代学官,与书院山长之设,以待夫士之有道而不任职者。盖为贫与为道兼行而不悖,此其法足以优天下之学士,为特愈于前世也。故当时号博士官为清高。虽然,求为清高,而其间容有不能耐者。夫使其不能耐,则虽博士官不可为矣;使其能耐,如孟子所谓抱关击柝可也。扬雄有言,非夷、齐而是柳下惠。首阳为拙,柱下为工。士之立身,各有所处。夫使其能耐,虽至于大臣宰相可也。因书其说,使孝归而质之先生云。

    双鹤轩记余往年游金陵,识张氏诸贤于鸡鸣山。余鄙率,知称人之字,不知张君之号为鹤洲也。余家去华亭一舍,往往识其贤士大夫于数千里之外,而居家未尝相往来。岂九峯、三泖能隔绝人如此耶?故人陆宗道来,致张君之意,求记所谓双鹤轩者。

    华亭故产鹤,土人于海上捕取养之。上海下沙有鹤巢村,所产鹤号为仙品。故秀州之地与水,多以鹤名。而张君初自号鹤洲。一夕梦东坡先生语之云:「子名鹤洲,不如双鹤之祥。」其意若望张氏当踵前世科名显于世者。东坡尝称鹤之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垢之外,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而梦中之意,乃若为张氏切切于世俗之荣名者。坡公以文字变幻,要不可测度。如为王氏三槐堂铭,谓:「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年之后,如持左券交手相付。」则其于今之「双鹤」云者,亦必有说矣。恨不得从张君亲质之。

    初,君之考举进士,至都宪。而君以太学上舍,屡试不第,选调陕西都司幕官,未几,投劾归。今其子孙,彬彬然邦家之秀,鹤梦之符,庶其在是!抑张君乃能感坡公于梦寐之间,亦岂易得者?公尝云:「延州来季子、张子房,皆不死者也。」愚于公亦云。

    雪竹轩记冯山人为予言:「吾甚爱雪竹,故人以雪竹呼吾。因以名吾轩,请子记之。」予不暇以为,而山人求之数岁,或以诗,或以书,日月一至。予以山人所以得于雪竹者,山人自知之,岂有假于予之言?是以旷岁而不答也。

    山人少喜为诗,诗出而上海陆文裕公亟称之。先是,山人居昆山之安亭。及予来安亭,则山人已迁上海界中,与安亭隔一江。予尝过永怀寺,爱其古桂,坐久之。问寺中所往来者,僧曰:「地僻,绝无人。惟有冯山人时时过江来,独吟桂树之下。」予后数见之于张通参之座。通参与湖州刘尚书为社会,二公皆称山人为笃实君子。

    去年,山人年老矣,与通参游匡庐、武夷,还而示予纪游诗一编。予戏曰:「冯先生之雪竹,必求之匡庐、武夷间耶?」今年,予买田青浦之嵩塘。山人与予书曰:「吾近卜筑盘龙,与嵩塘近,子来观我雪竹。」予性懒,不能谒青浦令,为其所怒,所买田几为夺去。予亦削迹兹土矣。

    山人复遣其子来,曰:「吾前告子雪竹轩,复移盘龙也,吾年老于此。子许我记,几年不能得。今吾旦暮死,惟欲得子一言,是吾心也。」予问山人起居。其子曰:「去年与通参行郡中,老人目不能了了,道间有古井,无石栏,不觉越过之,几坠。自此不复出。每自叹曰:「匡庐、武夷,不可复至矣,雪竹,则何所无之?」其子去,又数数书来。会予方北上,思欲一造山人之竹所而不能矣。因书之以告别。且使揭之楣间,为雪竹轩记云。

    清梦轩记余友王子敬,于其居之西构为书室,而题其额曰清梦轩,请余为之记。

    余读无羊之诗,疑说诗者之未得其旨,此盖牧人之梦焉耳。牧人梦中所见,羊角牛耳,濈濈湿湿,降河而饮,或寝或讹,而牧人且蓑笠负糇,为之取薪蒸,博禽兽以归,则以肱麾牛羊而来。以牧人之愚,而梦中之景象如此。故尝谓人心之灵,无所不至。虽列子所称黄帝华胥之国,穆王化人之居,而心神之所变幻,亦当有之。顾庄周、列御寇之徒,厌世之混浊,恍洋自恣,以此为蕉鹿蝴蝶之喻,欲为乌而戾于天,为鱼而没于渊,其意亦可悲矣。

    人之生,寐也,魂交也,夜之道也;觉也,形开也,昼之道也。日大传曰:「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夫唯通知乎昼夜之道,则死生梦寤之理一矣。子思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喜、怒、哀、乐不乱其心,故虚明澄澈,而天地万物毕见于中。古之圣人,端冕凝旒,俛仰之间,而抚四海之外,如牧人之梦。而清庙明堂,郊丘庐井,俯仰升降,衣服器械,出乎其心之灵,自然而已,而何所作为哉?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君子之慎其独也。」孟子曰:「夜气足以存。」此非清梦之说乎?

    子敬敏而好学,骎骎有志于道,慕近世儒者以梦寐卜其所学,故以名其斋。予是以告之以子思、孟轲之说也。 【此文钱宗伯汰之,今仍存。】

    栎全轩记余峯先生隐居安亭江上,于其居之北,构屋三楹,扁之曰栎全轩。君为人坦夷,任性自适,不为周防于人。意之所至,人或不谓为然,君亦不以屑意。以故人无贵贱,皆乐与之处。然亦用是不谐于世。君年二十余,举进士,居郎署。不十年,为两司。是时两司官,惟君最少。君又施施然不肯承迎人。人有倾之者,竟以是罢去。

    会予亦来安亭江上,所居隔一水,时与君会。君不喜饮酒,然会即谈论竟日,或至夜分不去。即至他所,亦然。其与人无畛域,欢然而情意常有余,如此也。君好山水。为郎时,奉使荆湖,日登黄鹤楼,赋诗饮酒。其在东藩,谒孔林,登岱宗,观沧海日出之处。及归,则慕陶岘之为人,扁舟五湖间。人或访君,君常不在家。去岁如越,泛西糊,过钱塘江,登子陵钓台,游齐云岩,将陟黄山,历九华,兴尽而返。

    一日,邀予坐轩中,剧论世事。自言:「少登朝着,官资视同时诸人,颇为凌躐。一旦见绌,意亦不自释,回首当时事,今十余年矣。处静以观动,居逸以窥劳,而后知今之为得也。天下之人,孰不自谓为才,故用之而不知止。夫惟不知其止,是以至于穷。汉党锢、唐白马之祸,骈首就戮者,何可胜数也?二十四友、八司马、十六子之徒,夫孰非一世之才也?李斯用秦,机、云入洛,一时呼吸风雷,华曜日月,天下奔走而慕艳之。事移时易,求牵黄犬出上蔡东门,听华亭之鹤唳,岂可得哉?则庄生所谓不才终其天年,信达生之至论,而吾之所托焉者也。」予闻而叹息,以为知道之言。虽然,才与不才岂有常也?世所用楩梓豫章也,则楩梓豫章才,而栎不才矣;世所用栎也,则栎才,而楩梓豫章不才矣。君固清庙明堂之所取,而匠石之所睥睨也。而为栎社,君其有以自幸也夫!其亦可慨也夫!

    悠然亭记余外家世居吴淞江南千墩浦上。表兄淀山公,自田野登朝,宦游二十余年,归始僦居县城。嘉靖三十年,定卜于马鞍山之阳,娄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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