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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安·哈尔科姆继续叙述事情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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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停车。他依着我停下了,一个外表体面的人从窗子里伸出头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我说,“冒问一声,您是到黑水园府邸去的吗?”

    “是的,女士。”

    “是送信给一个人吗?”

    “送一封信给哈尔科姆小姐,女士。”

    “您可以把信交给我。我就是哈尔科姆小姐。”

    那个人触了触他的帽子,赶紧下车,把信交给了我。

    我立即拆开信看了。现在我把信的内容抄录如下,因为,为了小心起见,我认为最好是把原信毁掉。

    “亲爱的女士:

    “今晨收到您的信,为此我十分焦虑。让我尽量简单明了地作出答复。

    “仔细研究了您的信件,并根据从结婚契约中我对格莱德夫人情况的了解,我遗憾地得出以下结论,即珀西瓦尔爵士现正计划挪用委托款项(亦即挪用格莱德夫人名下二万镑中的一部分),使格莱德夫人成为契约订立者之一,从而同意公开废弃委托,以后如果她提出控诉,即可用其签名予以反驳。除以上设想外,不可能以其他理由说明:为何需要格莱德夫人在目前的情况下履行任何性质的契约。

    “如果格莱德夫人签署此类文件,亦即我认为属于上述性质的契约,她的代理人即可从她所有的二万镑中支付款项给珀西瓦尔爵士。如果所借款项未能偿还,如果格莱德夫人有了子女,其子女的财产将随借款的数额大小相应减少。更清楚地说一句:格莱德夫人绝对不会得知,此事对她尚未出世的子女可能是一种欺诈行为。

    “既然情况如此严重,我建议格莱德夫人暂缓签字,其理由为:她需由我首先审阅这项契约,因为,我合伙人吉尔摩先生不在时,我是她的私人律师。采取这一措施是无可非议的,因为,凡属正当行为,照理它不难获得我的同意。

    “诚恳地向您保证,我将继续及时向您提供一切需要的帮助或意见。

    “女士,我是您忠实的仆人威廉·基尔”

    我满怀感激心情读着这一封情意深厚和见解精辟的信。它为劳娜反对签字提供了一个理由,对以前无法驳回的这件事现在我们已一清二楚了。我读信时,信使在旁边等我读完后对他的吩咐。

    “请回去说:信里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非常感谢,”我说。“现在不需要写回信了。”

    我手里展开着信说这些话,可就在这当儿,福斯科伯爵从通公路的那条小路上拐过来,就好像是从地下钻了出来,一下子已站在我面前。

    他来得那么突兀,又是出现在我最意想不到他会来到的地方,我冷不防完全被吓倒了。信使向我说了声“再见”,又上了车。我对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他鞠躬时我都没有回礼。我知道自己已被人发现————而且偏偏又是被这个人发现————我完全僵在那里了。

    “您现在回去吗,哈尔科姆小姐?”他问话时一点儿也不显出惊讶,甚至不去看一眼和我说话时驶走的马车。

    我勉强镇定下来,点了点头。

    “我也要回去,”他说,“让我陪着您走吧。让我搀着您好吗?您见了我,好像吓住了吗!”

    我勾住他的手臂。神思刚清醒过来,我已在警告自己:不论付出多大代价,决不能和他做冤家。

    “您见了我,好像吓住了吗!”他仍旧用镇静的口吻,但是纠缠不休地重复。

    “伯爵,我刚才好像听到您和您的鸟儿在早餐室里吗,”我故作镇静,沉着地回答。

    “是呀。可是,我那些有羽毛的孩子,亲爱的小姐,和其他的孩子太相像啦。有时候它们会闹脾气,今儿早晨就是这样。我正在把它们收进笼子,我太太走进来了,说她让您一个人散步去了。您是这样对她说的,对吗?”

    “可不是。”

    “您瞧,哈尔科姆小姐,我实在经不起您这种引诱,我真爱陪着您散步。瞧,像我这么大岁数的人,说实话总没什么害处吧?我连忙拿起帽子,就赶来陪您了。别瞧我福斯科是这样一个胖子,这总要比没一个人陪着您更好吧?咳,我又走错了路————失望地折回来,可是,瞧,我真喜出望外(我可以这样说一句吗?),我赶上了您。”

    他满嘴是恭维我的话,我一无其他办法,只好竭力装作镇静。他根本不谈他在小路上看到的事,更不提到我仍拿在手里的信。看了他这种居心叵测的审慎态度,我更相信他曾经使用最不光彩的手段,趁我不防时探出了我的秘密,已经知道我为劳娜请教了律师;现在,一经证实我如何在暗中获得复信,他就完全达到了目的,而既然知道这样肯定会引起我的戒心,所以现在一心要祛除我的疑虑。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很乖巧,我并不去向他假惺惺地解释,然而,终究是女人的脾气,我虽然很顾忌他,但同时又觉得我搭在他臂上的一只手被他玷污了。

    在住宅前面的环形车道上,我们遇见那辆被拉到马房去的狗车。珀西瓦尔爵士刚回到家。这时他走了出来,在二门口迎接我们。我们不必管他这次旅行的结果如何,反正他那暴戾的脾气并未缓和下来。

    “啊!你们两位回来了,”他沉着脸说,“这是怎么回事:屋子里的人都走空了?格莱德夫人呢?”

    我告诉他胸针遗失了,还说劳娜到种植场上寻找去了。

    “什么胸针不胸针,”他气呼呼地咆哮,“叫她别忘了今天下午在书房里的约会。再过半小时我要见到她。”

    我抽回了伯爵挽着的一只手,慢慢地走上台阶。伯爵向我很有气派地一鞠躬,然后满面春风地去和那位横眉怒目的主人谈话。

    “告诉我,珀西瓦尔,”他说,“你这次旅行愉快吗?你那匹油光闪亮的漂亮棕莫利跑到家没累坏吗?”

    “去他妈的棕莫利————也去他妈的这次旅行!我要吃饭了。”

    “我先要和你谈上五分钟,珀西瓦尔,”伯爵答道。“就在这儿草地上,我的朋友,谈上五分钟。”

    “谈什么?”

    “谈一件跟你关系重大的事情。”

    我穿过厅门时尽量地磨时间,听到他们这样一问一答,看见珀西瓦尔爵士迟疑不决,愠怒地把手插在口袋里。

    “如果你故意惹我,再去谈你那些顾虑,”他说,“我可不要听你的。我要吃饭了。”

    “到外面来和我谈吧,”伯爵重复,对他朋友所说的最粗鲁的话仍旧毫不介意。

    珀西瓦尔爵士走下台阶。伯爵挽着他的手臂,领着他缓缓地走开了。所谓“事情”,我相信,指的就是签字。不用说,这会儿他们正在谈论我和劳娜。我十分焦急,感到慌乱难受。我们急需知道他们这会儿谈的是什么,这对我们两人都十分重要,然而他们说的话绝对不可能有一句传到我耳朵里。

    我怀里藏着律师的信(这时哪怕把它锁起来我都不放心),从一间屋子里走到另一间屋子里,到后来紧张难受得差点儿要疯了。看样子劳娜一时不会回来,我打算出去找她。但是,经过一早晨的烦虑焦急,我已精疲力尽,再说天气又是那么热,我完全支持不住了,虽然再一次挣到门口,但最后不-----------------------Page159

    得不回到休息室里,在靠得最近的一张沙发上躺下来歇息。

    我正在让自己安静下来,门轻轻地推开,伯爵探头进来。

    “千万请您原谅,哈尔科姆小姐,”他说,“我来打扰您,因为有一件好消息报告。您知道,珀西瓦尔总是那样主意不定————最后他又认为应该取消原议,签字的事可以暂时缓办了。我很高兴,从您脸上也可以看出,哈尔科姆小姐,这一来咱们都安心了。您告诉格莱德夫人这件好消息的时候,请代我向她表示最诚恳的敬意和祝贺。”

    我还没来得及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他已经走开了。毫无疑问,签字的事之所以会有这样不寻常的转变,是因为他施加了影响,而他干涉后之所以能取得一定的成功,又是因为他发现我昨天和伦敦进行了联系,今天已从那儿获得答复。

    我虽然有以上的印象,但是,好像精神和肉体同样地疲乏,怎么也没法继续考虑情况不明的现在或危机四伏的未来。我再一次试图跑出去找劳娜,但是我脑袋眩晕,膝部哆嗦得站立不稳。虽然十分不愿意,但没办法,最后只好打消了出去的念头,又回到沙发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我听到夏天的鸣虫在敞开的窗外低声浅唱,感到很舒适。我不由得合上眼皮,逐渐进入一种奇异的状态,它既不像是清醒着(因为我对四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又不像是睡着(因为我觉出自己是在休息)。在这种状态下,我那活跃的思想开始自由奔放,而我那疲倦的身体则在静息,于是,恍惚中,或者幻想中(我也不知道应该管它叫什么),我看见了沃尔特·哈特赖特。我那天早晨起身后始终不曾想到他,劳娜也一句话不曾直接或间接向我提到他,然而,这会儿我却看见了他,清楚得就好像回复到了从前的时候,好像我们又一起在利默里奇庄园里。

    我看见他在其他许多人当中,但那些人的脸我看不清楚。他们都躺在一座败落的大庙的台阶上。参天的热带树木(树干上绵延不绝地盘绕着浓密的藤蔓,枝叶空隙间隐约露出狰狞可怕的石像)围绕着那座庙宇,遮蔽了整个天空,给一群可怜的人笼罩上一片惨淡的阴影。白茫茫的瘴气悄悄从地面袅袅上升,一团团烟雾般向这些人弥漫过去,最后触到了他们,他们一个个都在躺着的地方僵死了。我看见沃尔特,感到又是怜惜又是害怕,禁不住要喊出声,我催他快逃。“回来吧,回来吧!”我说,“记住你答应她的话,答应我的话。回来吧,别让疫病传染给你,你会像其他的人那样死了!”

    他朝我望了望,神情异常镇静。“等着瞧吧,”他说,“我会回来的。自从那天夜里我在公路上遇见了那个迷路的女人,我的一生就变成了冥冥中指定的一件工具。不论是在这片荒野中流浪也好,或者是回到故乡那儿欢迎我的亲友当中也好,我总是走在一条黑暗的路上,这条路将引着我,引着你,引着你和我所爱的人,你的妹妹,走向那神秘的因果报因将要应验的地方,走向那迟早总要达到的终点。等着瞧吧。瘟疫会传染其他的人,但是它会避开了我。”

    我又看见他。他仍旧在那座森林里,他那些流浪的伙伴逐渐减少,现在已经廖廖无几。庙宇不见了,偶像消失了,此后再看到的是一些黑皮肤的矮人,他们阴险地埋伏在林中,手里张着弓,箭都上了弦。我又一次为沃尔特担心,大声警告他。他又一次向我转过身,脸上是不动神色的镇静。

    “再要在黑暗的道路上前进一步,”他说。“等着瞧吧。箭会射倒其他的人,但是不会射中了我。”

    我第三次看见他乘的那条船毁了,在荒凉的沙滩上搁浅了。几条载人超重的小船正从他身旁驶向彼岸,沉船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我向他喊,叫他唤住末尾的一条小船,最后挣扎逃命。他带着镇静的神气看了看我,仍用坚定的声音回答我:“还要在旅程中前进一步。等着瞧吧。大海会淹死其他的人,但是它不会淹死我。”

    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他跪在一座白云石坟墓旁边,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影影绰绰从坟底下出现,站在他身旁。他脸上原来异常镇静,这会儿显得异常悲哀。但是他的口气仍然是那么十分肯定。“路越来越黑暗了,”他说,“也越走越远了。死亡带走了善良的、美丽的、年轻的————但是它漏掉了我。毁灭了人的瘟疫,射倒了人的箭,淹没了人的大海,埋葬了爱情与希望的坟墓:我在旅程中逐步经历了这一切,我越来越走近终点了。”

    我的心沉在言语无法形容的恐怖中,沉在泪水无法减轻的悲哀中。黑暗掩蔽了白云石坟墓旁边的参拜者————掩蔽了蒙着面纱从坟墓中出现的女人————掩蔽了在梦中看着这一切的我。我再看不到了,再听不见了。

    我被搭在肩上的一只手惊醒。那是劳娜的手。

    她跪倒在我沙发旁边。神情激动,脸色绯红,和我相对的眼光中流露出疯狂迷乱的神情。我一看见她,立刻吓得站起来。

    “出了什么事?”我问,“什么事把你吓成这样?”

    她回过头去望了望那扇半开着的门,把嘴唇凑近我耳边悄声说:“玛丽安!————湖边的那个人影————昨儿晚上的脚步声————我刚才看见她了!我刚才和她谈话了!”

    “我的天哪,是谁呀?”

    “安妮·凯瑟里克。”

    劳娜的慌张神情已使我惊讶,再加上我仍为梦里刚看到的景象感到凄惶,所以,她一说出那名字,我对突然获悉的事简直经受不住。我呆在地当中,一言不发紧张地瞪着她。

    她一心想着那件事,竟没注意到她的答话给我带来的影响。“我看见安妮·凯瑟里克!我和安妮·凯瑟里克谈话了!”她又说了一遍,好像以为我没听清她的话。“哦,玛丽安,我有许多事要告诉你!去吧————咱们在这儿会被人撞见的————赶紧到我屋子里去。”

    她急煎煎地说完这些话,拉住我的手,搀着我穿过书房,走到底层特为她设置的那间顶里边的屋子。除了她的贴身女仆,谁也不会突然到这里来找我们,她先把我推进房间,然后锁上房门,拉上里边的印花布窗帘。

    我一时仍不能摆脱那种奇怪的麻木感觉。但是我越来越相信,并且已经深深感觉到,一些错综复杂的事情,一些早已威胁着她,早已威胁着我的事情,现在已突然紧紧地围困住了我们俩。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的感情,我甚至不大能够在意识中模糊地加以体会。“安妮·凯瑟里克!”我悄声自言自语,不知所措地重复说,“安妮·凯瑟里克!”

    劳娜把我拉到房当中靠得最近的那张长椅上。“你瞧!”她说,“瞧这儿!”说到这里,她指了指她的胸口。

    这时我才看见,那只遗失了的胸针又端端正正地别在那里了。亲眼看见了胸针,后来又亲手接触到了它,那种真实感仿佛使我混乱的思想开始稳定,并且使我的情绪镇静下来。

    “你在哪儿找到了你的胸针?”这是我能向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我在重要关头竟提出了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是她找到的,玛丽安。”

    “在哪里?”

    “在船库里的地上。哦,我该从哪里说起呢————我该怎样对你说呢?她和我谈话的时候显得那样古怪————她看上去身体那样不舒服————她后来那样突然地离开了我————!”

    她被纷乱的回忆所激动,声音随着提高了。我因为在这家里日日夜夜都被疑惧困扰着,所以这时立刻向她发出警告,像刚才一看到胸针就立刻向她提出问题一样。

    “轻轻地说,”我说道。“窗子开着,它对着园子里的路。从头说起吧,劳娜。把你和那女人遇见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吧。”

    “要先关上窗吗?”

    “不用关,可是,要轻点儿说,要记住,在你丈夫家里谈安妮·凯瑟里克很危险。你先在哪儿看见了她?

    “在船库里,玛丽安。你知道,我出去找我的胸针,沿着那条小路穿过种植场,一路上留心望着地下。就那样,经过很长时间,我到了船库;一走进那屋子我就跪在地上找。我正背对着进口寻找的时候,只听见后边一个陌生的声音轻轻地呼唤:‘费尔利小姐。’”

    “费尔利小姐!”

    “可不是,唤的是我从前的称呼————我以为永远和我分开了的那个熟悉可爱的称呼。我跳了起来,并不是害怕,而是十分惊奇,因为那声音非常亲切柔和,它不可能使任何人感到害怕。瞧那儿,一个女人正站在门口瞧着我,我完全不记得从前曾经见过那张脸。”

    “她是怎样打扮的?”

    “她身上穿了一件整洁漂亮的白衣服,上边披了一条陈旧的深色狭条围巾。她戴的一顶褐色无边草帽和她那条围巾显得同样陈旧。我看到她身上的衣服和其他的打扮很不相称,就感到很奇怪,她知道我注意到了这点。‘别去瞧我的帽子和围巾,’她气喘吁吁,急促地说,‘只要有白色衣服穿,对其他的打扮我都可以不计较。尽情看我身上的衣服吧————我不会为它感到不好意思。’这话说得多么奇怪,你说对吗?还没等我向她解释,她已经伸出了一只手,我看见她手里托着我的胸针。我十分高兴和感激,走过去,靠她很近,向她表示谢意。‘既然这样谢我,您可以答应我一件小事吗?’她问。‘当然可以,’我回答,‘无论什么事,只要是能做到的,我都可以答应。’‘那么,我把您的胸针找到了,就让我给你别上吧。’我真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玛丽安,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异常急切,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是好,不觉后退了一两步。‘咳!’她说,‘您母亲会让我别上这只胸针的。’她提到我母亲时,口气和神情中有着那么一种谴责的意味,这使我对自己的猜疑感到羞愧。我握住她托着胸针的手,轻轻地抬起了它,把它放在我胸口。‘您认识我母亲吗?’我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我以前见过您吗?’她正在忙着别胸针的一双手停下,紧紧抵住了我的胸口。‘您不记得,在利默里奇村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她说,‘您母亲在去学校的那条小路上走,两个小姑娘一面一个伴着她吗?打那时候起,我其他什么事情都不高兴去想,只记得这一件事。您是那两个小姑娘当中的一个,我是其中的另一个。那时候聪明漂亮的费尔利小姐和呆板可怜的安妮·凯瑟里克可要比现在更亲近啊!’————”

    “她向你报了姓名,劳娜,你记得她吗?”

    “记得的,我记得你在利默里奇庄园曾向我问起安妮·凯瑟里克,你还说从前大伙都说她长得像我。”

    “这件事你是怎么想起的,劳娜?”

    “是她使我想起的。她靠近了我,我朝她看的时候,突然想到我和她长得很像!她的脸苍白,瘦削,显得疲倦,但是我看上去吃了一惊,就好像我生过一场大病,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这一发现,不知道什么原故,使我十分震动,有一会儿工夫我对她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不说话,她是不是像动气了?”

    “恐怕她是动气了。‘您的脸不像您母亲’,她说,‘心也不像她。您母亲的那张脸是黑糁糁的,您母亲的那颗心,费尔利小姐,是天使的心。’‘真的,我对您怀着一片好意,’我说,‘但是可能我不会恰当地把它表现出来。为什么您管我叫费尔利小姐呀————?’‘因为我爱姓费尔利的人,恨姓格莱德的人,’说到这里,她突然愤怒得像发了狂。在这以前,我根本没看到她有疯癫的迹象,可是这时候我仿佛在她眼光中看出了疯癫。‘我还以为您不知道我已经结了婚呢,’我说,我想起了她在利默里奇村写给我的那封荒唐的信,同时试图使她安静下来。她沉痛地叹了口气,从我身边走开了。‘不知道您已经结了婚?’她重复了一句。‘我到这儿来,就是因为您结了婚。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要在阴间会见您母亲之前给您想一个补救的办法。’她身子逐渐往后退,最后到了船库外面,接着就四下里注视和留心听了一会儿。等到再转身向我说话时,她不是走进来,而是站在原来的地方,眼睛向里边瞧着我,手叉在两边门框上。‘昨儿晚上您在湖边看见我了吗?’她问。‘您在树林里听见我在后面跟着吗?我已经等了整整几天,想要单独和您谈一下————这一次我丢下了我唯一的朋友,让那朋友为我担心害怕————我冒着险,不顾再被关进疯人院————一切都是为了您,费尔利小姐,一切都是为了您呀。’她的话使我感到惊慌,玛丽安,但是她说话时有一种口气使我从心底里可怜她。我相信我的怜悯是真诚的,因为我胆子大起来,叫这可怜的人到船库里去坐在我身边。”

    “她这样做了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说必须继续站在那儿望风,当心有外人突然来到。她一直守在门口,手叉在两边门框上,一会儿突然向里边探进来向我说几句话,一会儿突然向后退回去四面张望。‘昨儿天黑前我到这儿来了,’她说,‘听见您和那位一道来的小姐谈话。我听见您向她谈您丈夫的事。我听见您说:没法使他相信您,没法使他不提起那件事。啊!我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了,因为,听的时候,我的良心向我说明了一切。我为什么要让您嫁给了他呢!咳,都是因为我害怕————瞧我那疯狂的、可怜的、该死的恐惧心理啊!————’她用那条旧围巾捂住了脸,在围巾里边哭边嘟哝。她会不会伤心绝望得失去了理智,不能控制自己,最后连我也没法对付她呢:我害怕起来了。‘请冷静点儿,’我说,‘告诉我,您当初又怎么可能阻止我结婚呢!’她揭去蒙在脸上的围巾,茫然瞪着我。‘当时我应该有足够的勇气留在利默里奇村里,’她回答。‘我根本不该被他要去那里的消息吓走。我该先警告您,设法挽救您,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木已成舟了。为什么我只有给你写那封信的勇气呢?为什么我的动机是为了您好,但结果反而害了您呢?都是因为我害怕呀我那疯狂的、可怜的、该死的恐惧心理啊!’她重复这句话,又用她那条旧围巾的一头捂住了脸。她那副样子真可怕呀,她那些话真可怕呀。”

    “她一再谈到害怕,劳娜,你肯定要问她怕什么吧?”

    “我问了。”

    “她又是怎样回答的呢?”

    “她反过来问我,如果有人曾经把我关进疯人院,将来还有可能再关我进去,我是不是害怕那个人?我说:‘现在您还害怕吗?如果现在还害怕,那您肯定不会来这儿了吧?’‘不害怕了,’她说,‘我现在不害怕了。’我问她为什么不害怕。她突然向船库里探进身子说:‘您猜不出什么原故吗?’我摇摇头。‘瞧瞧我是一副什么样儿,’她接着说。我告诉她,看到她满脸病容,神情十分忧郁,我感到很难受。这时她第一次露出笑容。‘满脸病容,’她重复了一句,‘我都快死了。您知道我现在为什么不害怕他了吗。您相信我要在天堂里和您母亲会见了吗?如果我见了她,她会宽恕我吗?’我十分震惊,一时没话可以回答。‘我老是在思考这件事,’她继续说,‘躲开您丈夫的时候,生病的时候,我都在思考。思考到最后,我只好到这儿来了————我要设法补救————我要尽力消除我以前造成的一切危害。’我再三恳求她向我说明这些话的意思,她仍旧那样茫然地瞪着我。‘我能消除那危害吗?’她主意不定地自言自语。‘您是有朋友帮助的。所以,如果您掌握了他的秘密,他就会害怕您,就不敢像对待我这样来对待您。既然害怕您和您的朋友,那么,为了保全自己,他就不得不好好地待您。如果他好好地待您,如果我能说这是由于我的功劳————’我急巴巴地往下听,可是刚说到这儿,她停下了。”

    “你催她往下说吗?”

    “我催了,但是她又从我身边退开,把脸和胳膊贴在船库的一边门框上。‘咳!’她满怀柔情但是透出一种可怕的、疯狂的口气说,‘咳,要是能把我和您母亲合葬在一起,那该有多么好啊!要是天使吹响号角,坟墓里的死人都复活的时候,我能在她身边醒过来,那该有多么好啊!’————玛丽安呀!我听了浑身直哆嗦,她的话太可怕了。‘但是,这是没希望的了,’她一面说,一面微微移动了一下身体,又朝我望了一眼,‘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陌生人,这是没希望的了。我不会安息在那个云石十字架下面,尽管为了她的原故,我亲手洗它,洗得那么雪白干净。不行!不行!不能靠人家开恩,只有靠神的恩惠才能够被带到她跟前,那儿恶人不再折磨你,疲倦的人获得安息。’她说这些话时显得安静而又悲哀,在绝望中沉重地叹了口气,接着又停顿了一会儿。她脸上露出迷惘和烦恼的神情,好像是在思索,好像是在苦苦地思索。‘我刚才说什么啦?’她停了一会儿问。‘一想到您母亲,其他的事我都忘了。我刚才在说什么呀?我刚才在说什么呀?’我竭力亲切和温存地提醒她。‘啊,对了,对了,’她说,仍旧是那一副迷惘和困惑的神情。‘您是没法对付那个凶恶的丈夫的。可不是。我一定要达到来这儿的目的————我一定要补救我当初由于害怕说话而给您带来的损害。’‘您要告诉我的究竟是什么?’我问。‘就是您狠心的丈夫怕人知道的那件秘密,’她回答。‘有一次我威胁他,说要揭发他的秘密,就把他吓倒了。您要是威胁他,说要揭发他的秘密,也会把他吓倒的。’她的脸色沉下来,凝视着的眼睛里闪出严厉愤怒的光芒。她开始迷迷糊糊地、毫无表情地向我挥手。‘我母亲知道那件秘密,’她说,‘为了那件秘密,我母亲毁了她自己半辈子。后来,我长大成人了,有一天她对我透露了一些底细。第二天,您丈夫就————’”

    “说呀!说呀!接下去说呀。她告诉你什么有关你丈夫的事呀?”

    “刚谈到这儿,玛丽安,她又不说了————”

    “她再没说下去?”

    “她急着留心倾听什么。‘嘘!’她悄声说,一面仍向我挥手。‘嘘!’她挪向门口一边,慢慢地,悄悄地,一步一步地,最后我看见,她在船库门外消失了。”

    “你准是跟上去罗?”

    “可不是,我十分着急,就大着胆站起来去追她。我刚赶到门口,她突然又从船库的一边绕了过来。‘那件秘密,’我压低了声音对她说————‘等一等,告诉我那件秘密!’她拉住我的胳膊,疯狂和恐怖的眼光瞪着我。‘现在不行,’她说,‘附近有人————有人在监视咱们。明天这时候来————您一个人来————注意————您一个人。’她粗鲁地把我推进船库,我再没看见她了。”

    “咳,劳娜,劳娜,又错过了一个机会!要是我在你身边,咱们就不会让她跑了。你看见她是朝哪个方向消失的?”

    “左边,地面下降、树林最浓密的那一边。”

    “你又跑出去了吗?你在后面唤她了吗?”

    “叫我怎么唤呢?我吓得动都不能动,话都说不出了。”

    “可是,等到你能动的时候————等到你走出去的时候————?”

    “我就跑到这儿来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你。”

    “你在种植场上看见什么人,听见什么人的声音吗?”

    “没有,我经过种植场的时候,那儿好像是一片静悄悄的。”

    我考虑了一下。所说的那个在暗中偷听谈话的,是实有其人呢,还只是安妮·凯瑟里克心情激动时幻想的人物呢?这就无法肯定了。只有一件事很明确,那就是我们这方面的发现又功败垂成————除非安妮·凯瑟里克明天准时到船库赴约,否则这件事是彻底失败了,无可挽回地失败了。

    “你肯定把一切经过都说给我听了吗?包括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问。

    “我想是的,”她回答。“我的记忆力不及你,玛丽安。可是这一次我的印象非常深,我对那些事非常关心,所以不大可能有什么重要的被我漏掉了。”

    “亲爱的劳娜,凡是有关安妮·凯瑟里克的事,哪怕是琐碎的细节也是重要的。你再想想看。她是不是无意中提到了她现在住在哪儿?”

    “我记不起了。”

    “她没有提到一个陪她一同前来的朋友————一个叫克莱门茨太太的女人吗?”

    “哦,提到的!提到的!我给忘了。她告诉我,克莱门茨太太执意要陪她到湖边,好照看好了她,还再三叮嘱她不要大胆独个儿到这附近来。”

    “有关克莱门茨太太的事,她只说了这些吗?”

    “是的,只说了这些。”

    “她没向你谈到离开托德家角躲在什么地方吗?”

    “没谈到————这一点我很肯定。”

    “也没谈到她后来住在什么地方吗?也没谈到她生的是什么病吗?”

    “没谈到,玛丽安,一句也没谈到。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我不知道该怎样考虑问题,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亲爱的,你必须这样做:你明天要准时到船库去赴约。现在还不可能判断,你和那个女人下一次的会见有多大的利害关系。这次不能再让你独个儿去了。我要离得相当近,跟在你后面。我不会让任何人看见,但是,万一发生什么事,我总是跟在听得见你声音的地方。安妮·凯瑟里克已经逃过了沃尔特·哈特赖特,现在又逃过了你。但是,无论再发生什么事情,反正不能让她逃过了我。”

    劳娜的一双眼睛留心窥探我的心事。

    “你相信,”她说,“我丈夫是害怕人家知道这件秘密吗?会不会,玛丽安,这只是安妮·凯瑟里克的幻想呢?会不会,她只是为了怀旧的原故,要来看看我,要和我谈话呢?她的神态非常古怪————我几乎怀疑她所说的话。你完全相信她的话吗?”

    “我其他都不相信,劳娜,只相信我亲眼目睹的你丈夫的举动。根据他的行事来判断安妮·凯瑟里克的话,我相信是有一件秘密。”

    我不再多说什么,立刻站起身离开了那间屋子。如果我们再一起谈下去,我就会向她吐露当时困扰着我的那些思想,而那些思想一经被她知道后,是对她有害的。她虽然已将我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但它那阴暗愁郁的影子却笼罩着她的通篇叙述留在我脑海中的每一个新鲜印象。我感到预兆不祥的未来已向我临近,它使我在极度的恐惧下不寒而栗,使我不能不相信,在已经困迫着我们的一系列复杂事件中存在着一种无法窥测的天机。我想象到哈特赖特,就像看见他道别时那样清晰,就像在梦中看见他的影子那样清晰,于是,我也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正在盲目地走向一个指定的、无法避免的终点。

    我让劳娜独个儿上楼,自己走到外面,在住宅附近的小路上四面察看。一想到安妮·凯瑟里克离开劳娜时的情景,我就暗中着急,想要知道福斯科伯爵那天下午在干些什么,同时私下猜测,珀西瓦尔爵士几小时前刚回来,他独自出门的结果怎样。

    我四下里寻找他们,但什么也没发现,于是回到住宅里,走进底屋的各个房间。房间里都没有人。我又到外面门厅里,再上楼去找劳娜。我穿过走道,经过福斯科夫人的房间时,她开了门,我止住脚步,看她会不会告诉我珀西瓦尔爵士在哪里。可不是,一个多小时以前,她在窗口看见他们俩。伯爵仍旧是老习惯,他亲切地抬起头来看她,而且关照她(像平时那样一丝不苟,面面俱到),说他要和他朋友一同去远足。

    远足!根据我平时的观察,他们俩从来不曾为这种事一同出去过。珀西瓦尔爵士除了骑马而外,不爱好其他任何运动,而伯爵(除了在礼节上陪我走路以外)则是什么运动都不喜欢。

    等我再回到劳娜那里,我才知道,原来我不在的时候,她已想起即将签署契约的事,但刚才我们只顾谈论她会见安妮·凯瑟里克的经过,就忘了谈这个问题。我看见她时,她第一句话就表示惊讶:真出人意料,珀西瓦尔爵士怎么没来唤她到书房里去。

    “你在这个问题上可以放心了,”我说。“至少咱们暂时都不必为这件事伤脑筋了。珀西瓦尔爵士已经改变计划————把签字的事推迟了。”

    “推迟了?”劳娜惊讶地重复,“这是谁告诉你的?”

    “是福斯科伯爵对我说的。我相信,你丈夫这次突然改变主意,都亏了伯爵的干涉。”

    “看来不可能嘛,玛丽安。如果按照咱们的猜想,珀西瓦尔爵士要我签字是为了急需借钱,那么这件事怎么可以推迟呢?”

    “劳娜,我想这个疑问咱们现在就可以解释。你忘了珀西瓦尔爵士和那个律师一起走过门厅,我听到他们俩的谈话吗?”

    “没忘记,可是我不记得————”

    “我记得。当时提出了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要你在文件上签字。另一个办法是开三个月的期票拖延时间。现在明明是采取了第二个办法,所以,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咱们尽可以不必为珀西瓦尔爵士的债务烦心了。”

    “哦,玛丽安,这件事听来好得叫人没法相信!”

    “是吗,亲爱的?不久前你还在夸奖我的好记性,可是这会儿又像在怀疑它了。我去把我的日记取来,让你瞧瞧我是对了还是错了。”

    我立刻取来了我的日记簿。

    我们翻到前面有关律师来访的一条,发现那两个办法我记得完全正确。我的记忆这一次仍像往常一样可靠,我和劳娜几乎一致感到十分快慰。在我们目前这种危机四伏、动荡不安的情况下,我们将来的某些利害关系说不定有赖于我写日记的规则性,有赖于我写日记时记忆的可靠性。

    我从劳娜的神态中觉察出:不但我想到了这一点,连她也想到了这一点。无论如何,这只是一件小事,我甚至不好意思把它记下,因为它好像无情地暴露了我们可怜的处境。我们确实已经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因此,哪怕是发现我的记忆力可靠,我们也会高兴得像发现了一位新朋友一样啊!

    晚饭铃一响,我们就分开了。铃声刚息,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已散完步回来。后来我们听见这位主人正在向仆役大发雷霆,因为饭开晚了五分钟,接着,又像往常那样,他的客人出面调解,劝他不要发火,叫他为了礼貌关系要安静下来。

    ……

    傍晚就那样度过。没发生什么意外的事。但是我在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的举动中注意到一些特别的地方,因此临睡前一直提心吊胆,想到安妮·凯瑟里克的问题,以及明天会见她后的结果。

    这时我对珀西瓦尔爵士那副样子实际上已经心中有数,知道他最虚伪的(因此也是最恶毒的)就是他那彬彬有礼的外表。和他的朋友远足回来,他的态度,尤其是对他妻子的态度变好了。劳娜暗中觉得奇怪,我却暗中感到惊慌,因为他用教名称呼她,问她最近可曾收到她叔父的信,打听魏茜太太什么时候应邀来黑水园,还处处低声下气地向她献殷勤,几乎令人想起他在利默里奇庄园求亲时那种讨厌的模样。总之那是一个不好的象征,后来我更觉得那是一个不祥的兆头,因为晚饭后他在休息室内假装睡着,以为劳娜和我都没有猜疑,于是一双眼睛就奸险地盯着我们俩。我始终不曾怀疑他突然独自出门是到韦尔明亨去找凯瑟里克太太,但是,根据今天晚上的观察,我更担心他这次出门并没白跑,他肯定已经获得我们尚未掌握的情报。如果我知道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安妮·凯瑟里克,明天天一亮我就要去警告她。

    珀西瓦尔爵士今晚虽然装出了那副模样,但可惜我对它已经太熟悉,相反,伯爵的那种表现我却从来不曾见过,今晚我首次看到他是多情善感的,而且我相信,这种感情确是出自他的内心,而不是他逢场作戏装扮出的。

    比如,他显得那么安静而沉郁,眼光和语音都表示出一种克制着的感情。他身上是一件以前没见他穿过的最华丽的背心(他那最花哨的服饰与最强烈的感情之间好像具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是用淡海绿色缎子制的,四周很精致地镶着银丝花边。他那抑低了的声音听来十分柔和,他跟我或劳娜谈话时在微笑中若有深思,露出了慈祥的怜爱神情。晚饭时,他妻子对他的那些小殷勤表示感谢,他就在桌子底下捏她的手。他还和她碰杯。“祝你健康快乐,我的天使!”他说这话时炯炯闪亮的眼中脉脉传情,晚餐他几乎没吃什么,他老是叹息,而每逢他的朋友嘲笑他时,他就说:“我的好珀西瓦尔呀!”饭后,他拉住劳娜的手,问是不是可以“让他一聆雅奏”。她十分惊讶,但终于答应了。他在琴旁坐下,表链像一条金色的蛇在他海绿色背心腆出的地方蜷曲着。他的大脑袋懒洋洋地歪向一边,两个黄里泛白的手指轻轻地打着拍子。他十分赞赏那音乐,慈祥地夸奖劳娜的指法————不像可怜的哈特赖特那样纯粹为欣赏醉人的乐声而赞美,他由于修养与训练,不但理解乐曲的优点,而且理解演奏技巧的优点。暮色渐浓,他要求暂时不要点灯,以免破坏了那可爱的朦胧光影的美。我为了避免看见他,正站在远处的窗口,但是他踏着轻悄得可怕的脚步走过来,要我和他一同反对点灯。如果当时有一盏能够烧死了他的灯,我真会亲自赶到楼下厨房里把它取来。

    “诸位肯定喜欢英国的这种柔和而颤动的夕阳吧?”他温和地说。“啊!我喜欢这种夕阳。我生来就喜欢高贵的、伟大的、美好的、天国的风吹净了的东西:像这样一个黄昏中所见到的一切。对我来说,大自然有这样永不消逝的美,这样永不消逝的柔情啊!可是,我是一个胖老头子:有一些适合于您说的话,哈尔科姆小姐,一到了我嘴里就变得滑稽可笑了。伤感时被人嘲笑,好像我的灵魂和我的身体都是又老朽又蠢笨的,这是多么令人难堪啊。瞧那些树枝上即将消失的光影有多么美啊,亲爱的小姐!它是不是也打动了您的心,就像打动了我的心一样?”

    他不再往下说,望了望我,背诵了但丁描写黄昏的名句,柔和悦耳的音调给无比优美的诗句增添了一种独有的魅力。

    “咳!”他刚朗诵完高贵的意大利诗句,突然大喊起来,“瞧我这个傻老头儿把大伙都闹厌烦啦!还是让咱们关闭了自己的心灵之窗,回到现实世界里来吧。珀西瓦尔!我现在准许把灯拿进来了。格莱德夫人,哈尔科姆小①姐,埃莉诺我的好太太:你们哪位肯赏光和我玩一盘多米诺?”

    他脸朝着大家说话,但一双眼睛却在瞟劳娜。

    劳娜和我一样怕得罪他,当即接受了他的请求。这一点我当时怎么也做不到。我是绝不肯和他玩牌的。在逐渐朦胧的暮霭中,他那双眼睛好像窥探到了我的灵魂深处。他的声音沿着我浑身每一根神经震荡,我感到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我梦里那些神秘可怖的景象整个黄昏不时困扰着我,这会儿更沉重地压在我心头,使我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凶兆,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我又看见那座白色的坟,那个蒙着面纱的女人从哈特赖特身旁的坟里出现。我为劳娜担心,思虑像心底深处涌出的泉水,痛苦(我从未体会过的那种痛苦)的水积满在我心头。她走向牌桌经过我身边时,我拉住她的手吻了她,仿佛我们那天晚上就要永别了。我趁大家都惊讶地呆瞪着我时,跑出了那扇临园地的落地窗————跑到黑暗中,要逃避他们,甚至要逃避自己。

    那天晚上我们散得比平时更晚。将近午夜,阵风震撼着树林,低沉凄凉的风声打破了夏日的寂静。我们突然感到空中散发着凉意,但是伯爵首先注意到那悄悄掀起的风。他给我点蜡烛的时候停了下来,举起一只手做出警告①多米诺是一种骨牌游戏。————译者注的样子

    “听呀!”他说,“明儿要变天了。”

    六月十九日————昨天的事警告了我,叫我迟早准备好应付最坏的局势。今天一天还没有过完,但最坏的事情已经来到。

    我和劳娜很精细地计算了时间,最后估计安妮·凯瑟里克昨天是午后两点半钟到达船库的,因此我作出安排,要劳娜在今天午餐时只露一下面,一有机会就悄悄出去,把我留下来掩人耳目,然后我再尽快地和稳妥地跟随她去,按照以上办法行事,如果我们不遭到什么挫折,她可以在两点半钟以前到达船库,而我(也离开了餐桌)则在三点钟以前到达种植场上一个安全的地方。

    昨晚的风已经向我们作了预报,今天早晨天果然变了。我起床时下着大雨,一直下到十二点钟————现在乌云散去,露出蓝天,阳光又照射出来,幸亏下午是晴天。

    我一直急于知道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这天上午要做些什么,尤其关心珀西瓦尔爵士,因为他一吃完早餐就离开了我们,也不顾下着雨,就一个人出去了。他既不告诉我们上哪儿去,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只见他穿着长统靴和雨衣匆匆地在早餐厅的窗外走过去————有关他的事,我们只知道这些。

    伯爵上午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室内,有时候在书房里坐着,有时候在休息室里的钢琴前弹几支小曲,哼着歌儿。从他的外表看来,他仍旧显得那么多愁善感。他不大开口,容易感伤,遇到一点儿小事就要吃力地唉声叹气(只有胖子才会那样唉声叹气)。

    午饭时珀西瓦尔爵士没回来。伯爵占了他朋友的位子,无精打采地吃下了大半个水果馅饼,喝了整整一罐子鲜奶油,然后向我们说明这种吃法的好处。“喜欢吃甜食,”他口气最柔和、态度最亲切地说,“是妇女和儿童们天真的嗜好。我喜欢和他们有同样的嗜好————亲爱的女士们,这种共同之处也会把咱们团结在一起。”

    劳娜十分钟后离开了餐桌。我很想跟着她一起走。但是,如果我们一同出去,那就会引起人家猜疑,更坏的是,如果安妮·凯瑟里克看见劳娜由一个陌生人陪着,我们就很可能从此失去她的信任,而且此后再也无法恢复。

    因此我竭力耐着性子,一直等到仆人进来收拾餐桌。然后我才走出屋子,住宅内外都看不出有珀西瓦尔爵士回来的迹象。我离开伯爵时,他唇间半吐出含着的一块糖,凶狠的鹦鹉正攀上他的背心去叼那糖,而福斯科夫人则坐在她丈夫对面,聚精会神地望着他和他鸟儿的动作,就好像生平从未见过这种情景似的。在去种植场的途中,我一直当心别被人从餐厅的窗子里看见。但是,没人看见我,也没人尾随我。那时我的表指着两点三刻。

    一进树林,我就加快步伐,最后在种植场上走完了一半以上的路。我从那里开始把步子放慢了,小心翼翼地前进,但是没看到一个人的踪影,也没听见一个人的声音。我一步一步走到了可以看见船库后壁的地方————我停下了————留心地听————接着再朝前走,最后接近它的后壁,这时无论有什么人在那里面谈话,我肯定都可以听见。然而,仍旧是一片岑寂————不论远近,仍旧哪儿也看不出像是有人的样子。

    绕过船库后边,先朝一面走出去几步,再朝另一面走出去几步,都没发现人影,最后我大着胆走到它正前面,直接朝里望去。里面是空的。

    我喊“劳娜!”————先是轻轻地喊,后来越喊越响。没人应声,也没人出现。看来湖边和种植场附近只有我一个人。

    我的心开始狂跳,但是我的主意却很坚定,我先在船库里面,然后在它前面一片地上搜寻踪迹,看劳娜究竟是否来过这里。船库里面不像有她来过的样子,但是我在它外面发现了她的踪迹,沙地上留下了脚印。

    我发现两个人的脚印————一种是大脚印,那像是男人的;另一种是小脚印,我把自己的脚伸进去试了试大小,相信那一定是劳娜的。脚印是那样乱七八糟地布满在船库正前面的地上。紧靠近般库一边,在伸出的屋檐底下,我发现沙土上有一个洞,那肯定是什么人挖的。我只看了它一下,就立刻转身顺着脚印走,沿着它指引的方向尽远地一路找过去。

    从船库左边,我随着那些脚印沿着树林的边缘前进,估计走了大约二三百码,那儿沙地上没有脚印了。我猜想所跟踪的人一定是在这里进了种植场,于是也走了进去。起初我找不到路,但是后来在林中发现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于是沿着它向前走。这样我就朝村子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最后在另一条小径交叉的地方停下了。第二条小径长满荆棘。我站在那儿朝地上看,一时不知道走哪条路是好;正在观望时,我看见一枝荆棘上钩着女式围巾上的一缕碎穗儿。经过仔细察看,我确定那是从劳娜围巾上扯下来的,于是立即顺着第二条小径走去。走完小径,最后到了住宅后边,我放了心,因为可以断定劳娜已经由于某种原因绕这条路在我之前回来了。我穿过天井和厨房走进去。经过仆役的下房,我第一个遇见的是管家迈克尔森太太。

    “你知道,”我问,“格莱德夫人散完步回来了吗?”

    “夫人刚和珀西瓦尔爵士一同回来,”管家说。“我担心发生了什么很悲惨的事,哈尔科姆小姐。”

    我的心都冷了。“你意思是说出了事故?”我声音微弱地说。

    “不是,不是————多谢上帝!没出事故。可是,夫人一路哭着跑到楼上自己屋子里,珀西瓦尔爵士吩咐我辞退范妮,叫她立刻就走。”

    范妮是劳娜的贴身女仆,这个和顺可爱的姑娘已经服侍劳娜多年,她的忠诚是这个宅门内我们俩唯一可以信赖的。

    “范妮呢?”我问。

    “在我屋子里,哈尔科姆小姐。姑娘太激动了,我叫她在那里坐一会儿,让她冷静下来。”

    我走到迈克尔森太太的屋子里,看见范妮正坐在角落里,哭得很伤心,旁边放的是她的箱子。

    她根本无法向我解释为什么突然被辞退了。珀西瓦尔爵士不是早一个月通知她,而是吩咐她领了一个月的工资以后立刻离开。没提出任何理由,也没说她做错了什么事。不许她向女主人求情,甚至不许她去说一句告别的话。走时不得向任何人道别或说明这件事,她必须立即离开。

    我亲切地安慰了这个可怜的女仆,问她那天晚上打算歇在哪里。她说准备去住村里的那家小客栈,那家老板娘是一个正派妇女,黑水园府内的仆役都认识她。范妮打算第二天一早就离开那儿,回坎伯兰去投靠她的朋友,不打算在伦敦停留,因为那儿她人地生疏。

    我立刻想到,范妮这次走可以很稳妥地为我们带信到伦敦和利默里奇庄园,这机会对我们可能是很难得的。于是我说她当天晚上就会从我或她女主人那里得到消息,叫她相信现在离开我们只是暂时的困难,我们会尽力帮助她的。说完了这些话,我和她握了握手,就上楼去了。

    要进劳娜的屋子,首先得打开她前室临过道的门。我推了推那扇门,它反锁起来了。

    我敲门时,来开门的正是我那天发现受伤的狗后所看到的那个顽冥不灵、惹得我发火的愚笨臃肿的女仆。那天事后我才知道她叫玛格丽特·波切尔,是整个宅门里最笨拙、肮脏、倔强的女仆。

    她一开门,就快步走到门槛跟前,呆呆地站在那里,咧开嘴对着我笑。

    “你为什么挡在这儿?”我说。“你没看见我要进去吗?”

    “啊,可是不许你进去。”她回答时笑得更欢了。

    “你怎么胆敢对我这样说话?马上给我站开!”

    她把胳膊和粗大通红的手向两边伸开,拦住了门,向我慢慢地点着那颗木瓜脑袋。

    “是主人的命令。”她说时又点了点头。

    我竭力克制自己,警告自己不要和她争论,同时提醒自己,有话必须去跟她主人谈。我转过身去不理睬她,立刻下楼去找她主人。我曾经打定主意,不论珀西瓦尔爵士怎样得罪我,我都要耐着性子,但现在我完全忘了,说来也惭愧,仿佛我根本没这样下过决心似的。在这家受了这么多苦,憋了这么多气,我这会儿感到很痛快,能这样发一发脾气确实很痛快。

    休息室和早餐室里都没人。我一直走进书房,只见珀西瓦尔爵士、伯爵和福斯科夫人都在那里。他们三人靠近一起站着,珀西瓦尔爵士手里拿着一小张纸。我推开了门,只听到伯爵对他说:“不可以————千万不可以。”

    我一直走到他跟前,直瞪着他的脸。

    “我是不是应当这样理解,珀西瓦尔爵士:你妻子的房间是牢房,你的女仆是看守牢房的禁子?”我问他。

    “对,你就是应当这样理解,”他回答。“要当心,别让我的禁子看守两个人————要当心,别让你的房间也变成牢房。”

    “你要当心,你是怎样在对待你的妻子,你是怎样在威胁我,”我一腔怒火都发作了。“英国有法律保障妇女不受虐待和侮辱。如果你损伤了劳娜一根头发,如果你胆敢妨害我的自由,我无论如何要依法起诉。”

    他不回答我,却向伯爵转过身去。

    “我怎样对你说来着?”他问,“现在你还有什么说的?”

    “仍旧像我刚才所说的,”伯爵答道,“不可以。”

    我虽然在盛怒之下,但仍能觉察出他那双沉着、冷峻的灰色眼睛正盯着我的脸。他一说完这句话,就把眼光从我这面转过去,别有用意地望了望他妻子。福斯科夫人立刻走近我身边,还没等到我和珀西瓦尔爵士来得及开口,就站在那儿向珀西瓦尔爵士提出抗议。

    “请听我说几句话,”她仍旧那样语气爽朗、冷漠无情地说。“我应当感谢您的招待,珀西瓦尔爵士,但是现在要辞谢您的盛情了。我可不能待在一个像今天对待您夫人和哈尔科姆小姐这样对待妇女的人家!”

    珀西瓦尔爵士后退了一步,一声不响地瞪着她。他好像被刚听到的话(他分明知道,我也分明知道,那是福斯科夫人未经她丈夫同意决不敢说的话)吓呆了。伯爵站在一旁,用十分热情赞赏的眼光瞧着他妻子。

    “瞧她多么了不起!”他自言自语,然后走近她身旁,挽住她的手。“我听你差遣,埃莉诺,”他接着说,那副安详端庄的神态是我以前从未在他身上看到的。“如蒙哈尔科姆小姐赏脸,肯接受绵力,我也要听她差遣。”

    “真该死!你这是什么意思?”珀西瓦尔爵士大喊,这时伯爵和他妻子正悄悄地向门口走去。

    “往常是我说的话算数,但是这一次是我太太说的话算数,”神秘莫测的意大利人说。“我们俩这一次换了个位置,珀西瓦尔爵士,福斯科夫人代表了我的意思。”

    珀西瓦尔爵士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又咒骂了一句,然后抢到他前头,在他和房门之间站住。

    “那就悉听尊便吧,”他抑制住忿怒,压低了声音,好像是在窃窃私语。“就悉听尊便吧————看以后会怎样。”这几句话一说完,他就离开了屋子。

    福斯科夫人用探询的目光望了望她丈夫。“他走得很突然,”她说。“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由于你我合作,这个全英国最暴躁的人清醒过来了,”伯爵回答,“意思是,哈尔科姆小姐,格莱德夫人可以不必再受到粗暴无礼的对待,您可以不必再受到不可宽恕的侮慢了。请允许我赞美您在这紧要关头采取的行动,表现的勇气。”

    “衷心地赞美。”福斯科夫人提了一句。

    “衷心地赞美。”伯爵应了一句。

    我已经失去刚才忿怒抵抗侮辱与损害时那股力量的支持。我只是急于要去看劳娜,极想知道船库里发生的事:这些念头对我形成了难以承受的压力。我试图故作镇静,也用伯爵和他妻子对我说话的口气去和他们交谈。然而话到唇边我没法说出口————我急促地喘着气————我静悄悄地、急煎煎地盯着那扇门。伯爵理解了我的急切心情,他开了门走出去,然后随手把门拉上了。就在这时候,珀西瓦尔爵士踏着沉重的步子走下了楼。我听见他们两人在外面低声谈话,福斯科夫人又像她习惯的那样,很镇静地安慰着我,说她为我们感到高兴,说她和她丈夫现在可以不必因为珀西瓦尔爵士的举动而离开黑水园府邸了。她的话还没说完,外面的悄语声已随着静息,房门开了,伯爵朝里面瞧瞧。

    “哈尔科姆小姐,”他说,“我告诉您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格莱德夫人又恢复了女主人的地位。我认为,这件好消息如果由我来转告您,可能要比由珀西瓦尔爵士直接告诉您更为合适,所以,我特地回来说一下。”

    “瞧他多么周到!”福斯科夫人按照伯爵的样子,学着伯爵的口吻,回赠了一句奉承话。他微笑着一鞠躬,仿佛听到一个客气的陌生人一本正经的夸奖,然后退后一步,让我先走出去。

    珀西瓦尔爵士正站在门厅里。我赶忙朝楼梯口走去,这时只听见他不耐烦地唤伯爵从书房里出来。

    “你还在那儿等什么?”他说,“我有话要和你谈。”

    “可是我要单独思考一会儿,”另一个回答,“等晚些时候再谈吧,珀西瓦尔,等晚些时候再谈吧。”

    他和他的朋友都没多说什么。我上了楼,沿着过道跑过去。在匆忙和激动中我忘了关前室的门,但是一走进卧室我就把卧室门关上了。

    劳娜正独自坐在屋子顶里边,她疲乏地把胳膊放在桌上,脸伏在手上。一看见我她就跳起来,快活得喊了一声。

    “您怎么能够到这儿来的?”她问,“是谁让你来的?不是珀西瓦尔爵士吧?”

    我急于要听她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来不及回答她,只想到要向她提问题。但是她那样急着要知道楼下发生的事,使我无法拒绝她。她只顾重复地问。

    “当然是伯爵,”我急躁地回答。“在这个家里谁能有这种势力?”

    她做了一个表示轻蔑的手势,不让我再往下说。

    “别去谈他了,”她大声说。“伯爵是世上最卑鄙的家伙!伯爵是下流无耻的奸细!”

    我们谁都没来得及往下说,就被轻轻敲卧房门的声音吓了一跳。

    那时我还没坐下,于是先去看那是谁。我一开门,面前站的是福斯科夫人,手里拿着我的一块手绢儿。

    “您把它落在楼下了,哈尔科姆小姐,”她说,“我想还是给您送来吧。我去自己屋子里,经过这儿。”

    她的脸是天然白皙的,但现在变成了死灰色,我一看就吃了一惊。她的手平时一直是很稳健的,但现在颤抖得厉害;她一双眼睛恶狠狠地从我身旁向敞开的门里望进去,直瞪着劳娜。

    她是在敲门前先偷听的呀!我从她惨白的脸上看出来,我从她颤抖的手上看出来,我从她对劳娜的眼光中看出来。

    她稍等了一会,然后默默地从我面前转过身,慢慢地走开了。

    我又关上了门。“咳,劳娜!劳娜!你管伯爵叫奸细,这一来咱们可坏了事啦!”

    “如果你像我一样知道那些事,玛丽安,你也会这样称呼他。安妮·凯瑟里克说的是实话。昨天真的有一个人在种植场监视着我们,那个人————”

    “你肯定他就是伯爵吗?”

    “完全肯定。他给珀西瓦尔爵士当奸细————他给珀西瓦尔爵士通风报信————他叫珀西瓦尔爵士整个早晨守候着我和安妮·凯瑟里克。”

    “安妮·凯瑟里克被发现了吗?你在湖边看见她了吗?”

    “没看见。她脱险了,因为她没有走近那地方。我到了船库,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那么后来呢?那么后来呢?”

    “我走进去,等了几分钟。但是我坐不定,所以又站起来,来回踱了几圈。我走出去,看见沙土上,就在船库前面的地上,有一些迹印。我弯下身①去仔细看,发现沙土上画了几个大字母。拼成的一个字是LOOK。”

    “后来你就刨平了沙土,在沙里挖了个洞?”

    “你怎么会知道的,玛丽安?”

    “你走后我跟到船库,看见了那个洞。你说下去呀————说下去呀!”

    “再说,我刨掉了面上的沙土,立刻发现底下埋了一张纸,纸上写了一些字,后边有安妮·凯瑟里克签名的开头字母。”

    “那字条呢?”

    “被珀西瓦尔爵士从我手里抢走了。”

    ①英文:“看”。————译者注

    “你还记得写的是些什么吗?你能给我背出来吗?”

    “大意我还记得,玛丽安。字条写得很短。你会逐字逐句记住的。”

    “咱们且别谈下去,你先试试把那大意说给我听。”

    她说了。我把她背出的句子照原样写在下面。它们是这样写的:“昨天咱们被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头儿看见,所以我只好赶快逃走了。他追我的时候跑不快,让我在树林里逃掉了。今天我不敢再冒险在同一时间来这儿。现在我写了这张字条,告诉你经过情形,然后在早晨六点钟把它埋在沙土里。咱们下次谈您那坏男人的秘密,必须在安全的情况下谈,否则就别去谈,请耐心吧。我保证您还会见到我,而且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见到。

    ①A.C.”

    这里提到的“又高又胖的老头儿”(这句话劳娜相信她对我重述得一字不差),已明确地说出那个不速之客是谁。我回想起,前一天我曾经当着伯爵的面告诉珀西瓦尔爵士,说劳娜到船库去找她的胸针。伯爵是最爱管闲事的,很可能,他在休息室里告诉我珀西瓦尔爵士改变了主意,紧接着就到了劳娜那儿,叫她别再为签字的事烦心。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当他刚走到船库附近,他就被安妮·凯瑟里克发现了。肯定是他看见了她仓皇离开劳娜时形迹可疑,就试图追踪,但没能赶上。她们俩的谈话,不可能被他听见。将住宅与湖之间的距离,以及他在休息室内离开我的时间,跟劳娜和安妮·凯瑟里克两人谈话的时间相比较,我们至少可以证实这一点。

    一经得出以上的结论,我下一步最急于知道的就是:福斯科伯爵向珀西瓦尔爵士通风报信后,珀西瓦尔爵士发现了什么。

    “你怎么会让那字条被抢走了呢?”我问。“你在沙土里找到字条,把它怎样了?”

    “我看了一遍,”她回答,“就拿着它走进了船库,坐下来再看第二遍。我正在看,纸上闪过了一个影子。我抬头一望,只见珀西瓦尔爵士站在门口注视着我。”

    “你可曾想办法把字条藏起来?”

    “我想办法藏,但是他拦住了我。‘你用不着藏了,’他说。‘我已经看过了。’我没办法,只好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你明白了吗?’他接着说,‘我已经看过了。两小时前我把它从沙里挖出来,后来再用沙土掩盖好,重新在上面写了那个字,故意让这信落在你手里。你现在再也赖不掉了。昨儿你偷偷地会见安妮·凯瑟里克,这会儿手里又拿着她的信。我还没拿住她,但是已经捉住了你。把信给我。’他走到我跟前————那儿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玛丽安————叫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把信给了他。”

    “你给了他信,他说什么了?”

    “起初他不说什么。他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出船库,四面望了望,好像害怕被人看见或听见了。接着他就更紧地攥住我的胳膊,小声问我:‘昨天安妮·凯瑟里克对你说什么了?我一定要知道从头到尾的每一句话。’”

    “你告诉他了吗?”

    “那儿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玛丽安————他那凶狠的手扭伤了我的胳膊————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胳膊上还留有伤痕吗?让我看。”

    ①AnneCatherick(安妮·凯瑟里克)签名的开头字母。————译者注

    “你看它干什么?”

    “我要看,劳娜,因为,从今天起,我们的忍耐必须结束,我们的反抗必须开始。那伤痕就是打击他的武器。现在让我看,将来有一天我也许要为它作证。”

    “哦,玛丽安,你别这样,你别这样说话!我现在不痛了!”

    “让我看!”

    她让我看了伤痕。对着这些伤痕,我欲哭无泪,顾不到悲伤,顾不到颤抖。人家说,我们妇女要么比男人更加善良,要么比他们更加狠毒。有些妇女会在诱惑下变得更加狠毒,如果当时我也受到这样的诱惑,那可真得感谢上帝!他妻子没能从我脸上窥出我的心事。这个温柔、天真、多情的人只当我是为她害怕和难受,此外就再没有别的想法了。

    “别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玛丽安,”她拉下了袖子,不大介意地说。“现在我不痛了。”

    “为了你的原故,亲爱的,我要尽可能冷静地对待这件事。————好吧!好吧!那么,你就把安妮·凯瑟里克对你说的那些话,把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一起告诉他了吗?”

    “是呀,一起告诉他了。他逼着我说————那儿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没法瞒他呀。”

    “你告诉完了,他说了什么吗?”

    “他看了看我,大声冷笑起来。‘我一定要你把所有的事都交代清楚’,他说,‘听见了吗?————所有的事。’我正色对他说,一切我所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他了。‘你没有!’他驳我,‘你只肯告诉我这一些,你还知道更多的。不肯说吗?非叫你说不可!如果不能在这儿逼着你说出来,我到了家里一定要逼着你说出来。’他拉着我走上种植场上一条陌生的小路————在那条小路上不可能碰到你————一路上他不再说什么,最后我们到了可以看见住宅的地方。这时候他又停下来,说:‘如果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肯利用那机会吗?你肯放明白点儿,把所有的事一起向我交代清楚吗?’我只能重复刚才说的话。他骂我倔强,接着又朝前走,把我押回到家里。‘你别想能够欺骗我,’他说,‘你只肯告诉我这一些,可是你还知道更多的事。我会叫你把秘密说出来,我还要叫你那个姐姐也把秘密说出来。不能再让你们俩搞阴谋惹是非。除非你把真话全部说出来,否则就不许你再和她见面。早上,中午,晚上:都看守着你,直到你说出了全部真话。’我怎么解释他也不理。他把我一直带到楼上我房间里。范妮坐在那儿给我做活计,他立刻赶她走。‘我决不能让你也伙同着搞阴谋,’他说。‘你今天就给我滚。你太太如果需要仆人,她得用我挑的。’我被他推进里间屋子,锁在了里面————他派那个粗笨的女人在外面监视我————玛丽安!他那副神气和口吻就像是一个疯子。也许你不可能理解————可他就是那样。”

    “我很能理解,劳娜。他确实是疯了————做了昧心的事,他恐怖得发了疯。听了你说的那些话,我现在完全相信,安妮·凯瑟里克昨天离开你的时候,你刚要发现一件能致你那坏丈夫死命的秘密,可是他却以为你已经发现了它。不论你怎样说和怎样做,你都不能消除他犯罪心理对你的怀疑,都不能使他欺诈的本性相信你的真话。我这样说,亲爱的,并不是要吓唬你。我这样说,是要你看清自己的处境,要你相信:趁现在咱们还有机会的时候,我迫切需要为保护咱们而采取一切行动。今天是由于福斯科伯爵出面干涉,我才能够到这儿来;但是明天他可能不再干涉了。珀西瓦尔爵士已经辞掉了范妮,因为她是个机灵的女仆,并且对你很忠心;他已经挑了一个女仆代替她,这个女仆是根本不会为你设想的,她顽冥不灵,就像院子里的一条看家狗。很难说他下一步还会采取什么粗暴的手段,咱们必须及时利用一切现有的机会想办法。”

    “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呢,玛丽安?唉,但愿能够离开这个地方,永远别再看见它。”

    “听我说,亲爱的————你要这样想:只要有我跟你在一起,你就不是孤单的。”

    “我要这样想————我是在这样想嘛。你照顾我的时候,可别忘了可怜的范妮。她也需要帮助和安慰。”

    “我不会忘记她。我来这儿之前,先去看了她;我已经约好,今儿晚上要去看她。信投在黑水园府邸的邮袋里靠不住————为了你的原故,我今天要写两封信,它们只能由范妮递送。”

    “什么信?”

    “第一封信,劳娜,我要写给吉尔摩先生的合伙人,他曾经答应在紧要关头帮助咱们。我虽然不懂法律,但是相信法律能保护一个妇女不致受到那恶棍今天给你的伤害。我不准备细谈安妮·凯瑟里克的事,因为我没有可靠的消息可以告诉他。但是律师必须知道你手臂上受的伤,你在这间屋子里遭到的粗暴待遇————必须让他知道这一切,否则我今儿晚上就没法睡觉!”

    “可是,必须考虑到这件事会被张扬出去,玛丽安!”

    “我就是要让它张扬出去。珀西瓦尔爵士比你有更多害怕的理由。此外别无其他办法,只有让他顾虑到这件事会被张扬出去,才可以使他就范。”

    我说着站起了身,但是劳娜央求我别离开她。

    “你会使他铤而走险,”她说,“那样咱们的处境就要危险多了。”

    我认为这几句话也有道理,不禁感到泄气。但是我不愿向她承认这一点。在目前可怕的情况下,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和希望,只能冒最大的危险了。我委婉地向她说出了这意思。她沉痛地叹了口气————也不和我争辩。她只向我打听要写的第二封信。问那封信准备写给谁。

    “写给费尔利先生,”我说。“你叔父在男人当中是你最近的亲属,也是一家之长。他有必要,也有责任过问这件事。”

    劳娜伤心地摇了摇头。

    “是的,是的,”我接下去说,“你叔父这个人软弱、自私、庸俗,这一切我都知道。然而,他究竟和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不同,再说,他身边也没有福斯科伯爵这样的朋友。我并不指望他疼爱体贴你我。但是,为了使自己尽量懒散和贪图安逸,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我只要把他开导一番,让他知道,只有现在出面干涉,往后才能省去无法避免的烦恼和不能推卸的责任,那样他就会为了自己而行动起来。我知道怎样对付他,劳娜,我有过一些经验。”

    “只要你能使他同意我回利默里奇庄园,和你一起安安静静地在那儿待一段时间,玛丽安,我简直可以像结婚前那样幸福了!”

    听了这话,我又产生了一个念头。是不是可以迫使珀西瓦尔爵士在两条出路中选择一条:或者是为了妻子的原故受到法律制裁而身败名裂,或者是让妻子在探望她叔父的借口下安静地离开他一个时期?如果那样的话,他会不会接受后一个办法?不大可能,也许根本不可能。然而,不管这一尝试成功的希望看来有多么渺茫,但它肯定是值得一试的。在想不出更好办法的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决定要试它一下。

    “我要让你叔父知道你刚才表示的希望,”我说,“我还要为这件事去请教律师。情况也许会好转————我希望它会好转。”

    我一边说一边又站了起来,劳娜又留我坐下。

    “别走,”她心神不定地说。“我的文具就在那个桌子上。你可以在这里写。”

    这时,即使考虑到了她的利害关系,我仍十分不忍拒绝她的请求。但是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很久了。我们能否再见,这完全要看我们能否避免人家的怀疑。现在我应当不露声色地到那些坏人当中去,也许这时候他们正想到了我们,正在楼下谈论我们。我向劳娜说明了这一迫切需要,后来她也认清了这一点。

    “我再过一小时,或者不到一小时就回来,亲爱的,”我说。“最坏的事今天已经过去。安心吧,不用害怕啦。”

    “钥匙在锁眼里吗,玛丽安?我可以把门反锁上吗?”

    “好的,钥匙在锁眼里。把门锁上吧;我没上楼以前,不论谁来也别去开门。”

    我吻了她,然后离开了。我走出去,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知道这扇门已由她控制,便放心了。

    六月十九日————我刚走到楼梯口,就从劳娜锁门的事情想到了自己也应采取的预防措施:锁上我的门,一离开屋子就把钥匙带在身边。我的日记和其他记录都已收在抽屉里,但我的文具却在外面。文具中有一枚图章,上面刻的是两只鸽子从同一只杯子里喝水的普通图案,此外还有几张吸墨纸,上面留下了昨晚写的最后几行日记的迹印。我现在会遇事猜疑,胡思乱想,认为连这样无足轻重的东西都需要看管好,否则会有危险————我不在的时候,甚至锁好的抽屉都好像不够安全,除非采取更稳妥的办法,不让别人走近那抽屉。

    看来不像有人趁我和劳娜谈话的时候到屋子里来过。我曾经吩咐仆人不要整理我的文具,它们仍像往常那样乱糟糟地摊在桌上。在这方面,只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图章跟铅笔和火漆端端正正地放在盘子里。我散漫成性,一向不把它放在那里,而且不记得曾经把它放在那里。然而,由于我回忆不起原先是把它放在别的什么地方,猜想这一次我是否会无意中恰巧把它放在了适当的地方,再说这一天发生的事已经够我心烦的,所以我还是不必再为这样一件小事去伤脑筋吧。我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口袋,就到楼下去了。

    福斯科夫人独自在门厅里望着那晴雨表。

    “雨没停,”她说,“恐怕还有得下哩。”

    她样子很沉静,又是那副习惯的表情和习惯的脸色。但是她指着晴雨表标度盘的那只手仍在哆嗦。

    她会不会已经告诉她丈夫,说偷听到劳娜在我面前骂他是“奸细”呢?

    我非常疑心她已经告诉了他;我不禁为这件事可能导致的后果感到恐惧(尤其因为这种恐惧十分迷离恍惚,因而感到更加难受);妇女们通常都会彼此注意到种种足以说明真象的琐事,所以我也深信福斯科夫人虽然表面上装得彬彬有礼,但是在那一万镑遗产问题上仍然对这位代人受过的侄女耿耿于怀————这些想法一起涌上我的心头,促使我试图运用自己的影响与力量为劳娜说项,希望她所犯的错误能得到宽恕。

    “是不是可以请您原谅,福斯科夫人,让我很冒昧地向您谈一件十分不愉快的事?”

    她双手交叉在胸前,严肃地一鞠躬,但一句话不向我说,始终不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

    “您费神给我送去那块手绢的时候,”我接着说,“我非常担心您无意中听到了劳娜说的一些话,那些话我不愿意向您重复,也不试图为它辩解。我只希望您并未重视这件事,没在伯爵面前提起它。”

    “我根本不重视这件事,”福斯科夫人说,口气又尖锐又突兀。“但是,”她接下去说时已立刻恢复了冷峻的神气,“对我的丈夫,哪怕是极小的事我也不会瞒着他。他刚才注意到我不高兴,我只能告诉他那是为了什么,老实对您说,哈尔科姆小姐,我已经告诉他了。”

    这样的回答我早已料到,然而,她一说出口,我浑身都冷了。

    “让我恳切地请求您,福斯科夫人————让我恳切地请求伯爵————要考虑到我妹妹的恶劣处境。说那些话的时候,她因为受了丈夫的侮辱和不公平待遇而感到很痛苦,说那些冒失话的时候,她情绪很不正常。我是否可以希望你们二位宽宏大量,原谅了她?”

    “当然可以,”只听见伯爵在我背后冷静地说。他手里拿着一本书,迈着悄没声儿的步子,偷偷地从书房里走近我们身旁。

    “格莱德夫人说那些有欠考虑的话,”他接着说,“她冤枉了我,使我感到很难受,但是,这件事已经得到我的宽恕。咱们以后别再提它啦,哈尔科姆小姐;从现在起,让咱们都消除芥蒂,一起忘了这件事吧。”

    “您非常宽大,”我说,“您给我的宽慰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我还要往下说,但是他一双眼睛盯着我,那掩藏着一切心事的奸笑死板地固定在他那宽阔、光滑的脸上。我不信任他神秘莫测的虚伪,我为自己不惜降低身份去讨好他和他妻子而感到羞愧,这使我心烦意乱,以致下面的话已到唇边却说不出口,我就那样默默地站在那儿。

    “千万请您别往下说啦,哈尔科姆小姐————我真感到惊奇,您何必用这么多的话来解释它呢。”说完这些客套话,他拉住了我的手————咳,我多么鄙视自己啊!咳,即使想到我这样委屈求全是为了劳娜,我也不能因此获得丝毫的宽慰啊————他抓住我的手,凑近他那恶毒的唇边。以前我从来不曾体会到他是这样可怕。那种看来是无害的亲昵态度,使我的血都冷了,我仿佛受到一个男人给我的最令人难堪的侮辱。然而,我不让他看出我那厌恶心情————我勉强赔着笑————我一向极度鄙视别的妇女的欺诈行径,但这时却像她①们当中最卑贱的一样虚伪,像这时正在吻我手的犹大一样虚伪。

    如果他继续紧盯着我的脸,当时我就再也无法含羞忍辱地克制自己了(我无法克制自己,因为我毕竟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就在他拉住我手的时候,①犹大出卖耶稣时,先亲吻他,祭司长见此暗号,当即捉拿了耶稣。————译者注

    他妻子的悍妒迫使他不得不把注意力从我身上转移开,从而解了我的围。她那冷峻的蓝眼睛闪出光芒,呆板苍白的面颊上泛出红晕,一刹那间她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

    “伯爵!”她说,“英国妇女不会理解你这种外国式的礼貌。”

    “请原谅,我的天使!可是这位世界上最尊贵可爱的英国妇女会理解的。”说完这话,他松开了我的手,转而轻轻地把他妻子的一只手举到唇边。

    我跑上楼,躲进自己的房间。这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如果有充裕的时间去思考,我一定会感到很痛苦。但是,我没时间去思考。幸亏这时只想到如何采取行动,所以我才能保持沉静和勇气。

    需要写信给律师和费尔利先生,于是我毫不犹豫,立即坐下来写信。

    并没有多种办法会使我在选择时踌蹰不决————首先,除了我自己而外,实际上再没有其他可以依赖的人。附近既无珀西瓦尔爵士的友好,又无他的亲戚,可以让我去找他们出来主持公道。一些人家跟他关系十分冷淡,另一些住在附近、地位和他相等的人家又和他相处得极坏。我们两个妇女,既无父亲又无弟兄可以到这里来支持我们。现在更没有其他办法:要么就是写这两封毫无把握的信,要么就是偷逃出黑水园府邸,但这样一来劳娜和我就要承担责任,而且将来也无法再和解了。再说,如果采取后一个办法,我们就要立刻自己冒险。所以必须先试试写信的办法,于是,我写信了。

    我没向律师提到安妮·凯瑟里克的事,因为(这一点我已经向劳娜说过)那问题牵涉到一件我们至今仍无法解释的秘密,所以现在向律师去谈它也毫无用处。我还是让收信人把珀西瓦尔爵士可耻的行为解释为另一件银钱方面的纠纷;我只请教他,如果劳娜的丈夫禁止她暂时离开黑水园府邸,不许她和我一起去利默里奇庄园,为了保护劳娜,是不是可以向他提出控诉。有关后一种安排,我请律师去向费尔利先生了解一切详情,我向他保证,我写这信曾由劳娜授权,最后以她的名义请求律师尽一切力量尽快采取行动。

    我下一步是写信给费尔利先生。我用曾经向劳娜说过的话打动他,因为那些话最有可能使他行动起来;我附了一份给律师的信,让他知道这件事的性质有多么严重;我说明:除非采取让我们回到利默里奇庄园去的这一折衷办法,否则劳娜目前遭受的危险和痛苦在不久的将来不但会影响她本人,肯定还会连累她叔父。

    我写好了两封信,用火漆封好,写上姓名地址,然后把信带到劳娜房间里,让她知道信已写好。

    “有人来打扰过你吗?”她一开门我就问她。

    “没人来敲门,”她问说。“但是我听见有人走进外间屋子里。”

    “是男人还是女人?”

    “是女人。我听见她衣服窸窸窣窣地响。”

    “像绸衣服窸窸窣窣地响吗?”

    “是的,像绸衣服。”

    那分明是福斯科夫人在外面监视。她一个人干的坏事并不可怕。但她作为丈夫的驯服工具,可能干的坏事却是十分可怕的,是不容忽视的。

    “等你不再听到外间屋子里衣服窸窸窣窣响的时候,那声音是怎样消失的?”我追问,“你可曾听到它沿着你的墙外面,沿着走道一路响过去吗?”

    “是的。我屏息凝神留心地听,的确是那样。”

    “是朝哪一面过去的?”

    “朝你屋子那一面。”

    我又想了一下。我没听到那声音。但那时我正在聚精会神地写信;我写字一向下笔很重,鹅毛笔总是在纸上嚓嚓地响。更可能是福斯科夫人听见了我鹅毛笔的嚓嚓声,而不是我听见了她衣服的窸窣声。这又说明(如果我要找一个理由来说明),为什么我不敢把我写的信投在门厅中的邮袋里。

    劳娜看见我在想心事。“真是困难重重!”她沮丧地说,“困难重重,而且险象环生!”

    “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回答,“也许有点儿困难。我正在考虑怎样用最安全的方法把两封信交到范妮手里。”

    “那么,你真的把信都写好了吗?哦,玛丽安,可别冒险呀千万别冒险呀!”

    “不,不————不用害怕。让我想一想————现在几点钟了?”

    那时刚五点三刻。我还来得及赶往村里的客栈,然后在晚饭前回来。如果等到晚上,那我就再没有机会安全地离开住宅了。

    “让钥匙插在锁眼里,劳娜,”我说,“用不着为我担心。如果听见有谁问我,你就隔着门应他,说我出去散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晚饭前一定回来,鼓起勇气来吧,亲爱的。明儿这时候你就有一个精明可靠的人来帮助你了。除了吉尔摩先生,他的合伙人算得上是咱们最忠实的朋友。”

    我刚独自走开,稍微考虑了一下,就决定:在换上散步服装之前,必须首先去了解一下楼下的情况。我还不知道珀西瓦尔爵士是在家里还是已经出去了。

    听见金丝雀在书房里唱歌,闻到烟味儿从没关上的门里飘出来,我立刻知道伯爵在什么地方。我走过门口时回头望了望,觉得很奇怪,看见他正十分殷勤地向女管家显示他的鸟儿有多么听指挥。肯定是他特意邀女管家去看那些鸟儿,因为她绝不会自己想到要去书房。此人的每一个细小动作实际上都有它的目的。他现在这样做的目的又何在呢?

    这会儿已经不是探询他的动机的时候。我的下一步是去找福斯科夫人,我发现她又在做她喜爱的活动,围着那鱼池子绕圈儿。

    她不久前曾经为了我大发醋劲,现在我有点儿拿不准她会怎样对待我。但是,她的丈夫已经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驯服了她;这会儿她又像往常那样很有礼貌地和我谈话。我之所以向她打招呼,只是要探听她是否知道珀西瓦尔爵士的动向。我试着间接地提到他;双方经过一番试探,她终于说出珀西瓦尔爵士已经出门。

    “他骑的是哪一匹马?”我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马也没骑,”她回答,“是两小时前步行出去的。据我了解,他是要再去打听那个叫安妮·凯瑟里克的女人。他好像非常急于要知道她的下落。您知道她的疯病危险吗,哈尔科姆小姐?”

    “我不知道,伯爵夫人。”

    “您这会儿进屋子里去吗?”

    “可不是,该进去了。大概就要换衣服吃晚饭了吧。”

    我们一起走进屋子。福斯科夫人安闲地踱进书房,然后关上了门。我立刻去取帽子和围巾。如果我要去客栈里看范妮,而且要赶在晚饭前回来,现在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

    我再穿过门厅,那里阒无一人,书房里的鸟鸣声也静息了。我不能再停下来打听。我只能安慰自己,相信一路上不会有什么障碍,然后把两封信藏好在口袋里,离开了府邸。

    我已经想到,在去村里的路上可能遇到珀西瓦尔爵士。但如果对付的只是他一个人,我相信自己不致于惊慌失措。一个对自己的机智有把握的妇女,总能跟一个对自己的脾气没把握的男人打上一个平手。我并不像害怕伯爵那样害怕珀西瓦尔爵士。由于已经知道他这次为了什么事出去,我非但不慌张,反而更镇定了。他一心急于追踪安妮·凯瑟里克,这样劳娜和我就有希望暂时不致于受到他的迫害。现在,为了安妮的原故,同时也是为了我的原故,我热烈地希望和祈祷她免遭毒手。

    我不顾炎热,快步前进,最后到达通往村子的那条横路;我不时回头望望,看看可有人尾随我。

    一路上,除了背后一辆乡间运货的空马车,我没看见其他东西。隆隆的车轮声很震耳,我看到那车也是去村里的,就停下了,好让它在一边驶过,以免再听到那刺耳的车轮声。当我更加留心地注视马车时,车夫正在前面那匹马的旁边,我好像不时看见有一个人的脚紧跟在车后。我刚走过的那段路很窄,后面的马车蹭着两边的树枝,所以我只好等它驶过去,才能确定自己是否看真切了。显然,我是看错了,因为马车从旁边驶过,它后面的路上是空的。

    我到了客栈,一路上没遇到珀西瓦尔爵士,也没有其他发现;我很高兴,因为看见老板娘对待范妮很周到。有一间小会客室可以让这女仆在里面坐,不致在酒吧间里受打扰,楼上还有一间干净卧室供她独自使用。她一看见我又哭起来;瞧这可怜的人儿,这也难怪她,她说一想到被撵出来就非常难过,好像她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似的,但实际上谁也没理由指责她————甚至赶走她的主人也没理由怪罪她。

    “你要忍耐着点儿,范妮,”我说,“你太太和我永远信任你,我们决不会让你的名誉受到损害。现在,听我说。我自己没时间,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托你去办。我希望你保存好了这两封信。一封贴了邮票的,你明儿一到伦敦就把它投在邮筒里。另一封给费尔利先生的,你一回到家就亲自给送去。把两封信都带在身上,别让任何人拿去了。它们对你太太是关系非常重大的。”

    范妮把两封信揣在怀里。“我会照着您的吩咐去做,小姐,”她说,“现在我把它们藏好在这儿。”

    “你明儿早晨要准时赶到火车站,”我接着说,“见到了利默里奇庄园的女管家,代我向她问好,说我已经雇用了你,将来格莱德夫人会叫你回去的。咱们会比你想象的更早再见面。所以,鼓起兴致来,别误了七点钟的车。”

    “谢谢您,小姐————多谢您照顾。又听到了您的声音,我的胆子也大了。请代我向太太回一声儿,就说我临走前已经把所有的东西安排妥当。哦,天哪!天哪!今儿晚饭前谁给她换装呀?一想到这,小姐,我真是连心都碎了。”

    我回到家,还只剩下一刻钟时间,可以让我收拾好了去吃饭,并在下楼之前向劳娜说一两句话。

    “信已经交给范妮,”我在门口悄悄地告诉她,“你准备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哦,不,不————我不去!”

    “刚才有什么事情吗?有人打扰你了吗?”

    “有的————就是刚才————珀西瓦尔爵士————”

    “他进来过了吗?”

    “没有,他在外面擂门,吓了我一跳。我问:‘是准?’‘你应当知道,’他回答。‘你能趁早回心转意,把那些话都向我交代清楚吗?你必须交代!我迟早要叫你招了出来。你知道安妮·凯瑟里克现在在哪里!’‘真的,真的,’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你知道!’他应声说。‘我要砸烂了你那倔强的脑袋————你可得当心点儿!————我能叫你招出来!’说完这些话他就走了————他走了还不到五分钟,玛丽安。”

    他没找到安妮!今天这一夜我们可以太平无事————他还没找到她。

    “你这会儿到楼下去吗,玛丽安?晚上你要再来呀。”

    “好的,好的。万一我来得晚点儿,你不用着急————我必须当心,不要太早就离开了,惹得他们不高兴。”

    晚饭铃响了,我赶快走了。

    珀西瓦尔爵士搀着福斯科夫人,伯爵搀着我,一起走进餐厅。伯爵热得面红耳赤,不像他习惯的那样打扮得一丝不苟、齐齐整整。他会不会是在晚饭前也出去过,很迟才赶回来的呢?或者,他只是比平时更加怕热呢?

    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肯定是有一些烦恼或焦急的事在使他伤脑筋,即使是擅长弄虚作假,他也不能完全掩饰自己的情绪。整个晚饭时间,他几乎和珀西瓦尔爵士一样沉默寡言;他还不时地瞧他妻子,那鬼鬼祟祟、忐忑不安的神情我以前从来不曾在他脸上看到。只有一项社交上的礼数,他仿佛仍能沉住气,像往常那样很周到地遵循,那就是始终对我很殷勤客气。我还不能发现他究竟存有什么阴险恶毒的用心,但是,不管他在打什么坏主意,他总是彬彬有礼,总是对劳娜低声下气,总是(不惜任何代价)约束着珀西瓦尔爵士笨拙粗暴的行动:这一切是他自从到了府邸以来,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一向坚定不移地运用的手段。那一天在书房里拿出了那份契约,他第一次出面帮助我们时,我已开始怀疑,现在我更看透了这一点。

    福斯科夫人和我起身离开座位,伯爵也站了起来,陪我们一起到休息室去。

    “你为什么要走?”珀西瓦尔爵士问————“我说的是你,福斯科。”

    “我要走,因为我已经吃饱喝足,”伯爵回答。“请原谅我外国人的习惯,珀西瓦尔,不但进来的时候要陪着女士们,出去的时候也要陪着她们。”

    “别胡说啦!再来杯红葡萄酒,总不会醉死了你。学英国人的样再坐下来。我要喝着酒和你安静地谈上半个钟点。”

    “我非常乐意和你安静地谈一谈,珀西瓦尔,但不是现在谈,不是喝着酒谈。等到再晚一些的时候吧,对不起————等到再晚一些的时候吧。”

    “瞧你多么有礼貌!”珀西瓦尔爵士说时又露出那股蛮横劲儿。“天哪,这样对待主人,瞧你多么有礼貌!”

    晚饭时,我几次看见他心神不定地瞟伯爵,还注意到伯爵故意留心着不去看他。看到这种情景,再看到主人急于喝着酒安静地谈一会儿话,而客人却怎么也不肯再坐下,我就回想起,那天早些时候珀西瓦尔爵士曾经要他的朋友离开书房去和他谈话,但没获得对方同意。第一次是下午要私下里谈一次话,伯爵给推托开了,第二次是在晚饭桌上提出要求,伯爵又给推托开了。

    不管他们是要谈一些什么,分明珀西瓦尔爵士认为那是个严重的问题,而且(单从伯爵显然不愿轻易去谈这一点看来),可能伯爵认为那是一个危险的问题。

    我心里这样思忖,一面跟大家从餐厅走向休息室。虽然珀西瓦尔爵士忿忿地责怪他朋友不该丢下了他,但这并未产生丝毫影响。伯爵倔强地陪着我们去喝茶————在屋子里待了一两分钟————又去到外面门厅里————拿着邮袋走回来。那时候正八点,黑水园府邸里总是这时候送走信件。

    “您有信寄出去吗,哈尔科姆小姐?”他拿着邮袋走近我跟前问。

    我看见这时正在给茶加糖的福斯科夫人停下了,她手里拿着糖钳子,留神听我回答。

    “没有信,伯爵,谢谢您。今天没信。”

    他把邮袋递给了当时正在屋子里的仆人,然后在钢琴跟前坐下,弹那首轻松活泼的那不勒斯街头歌曲《我的卡罗琳娜》,一连弹了两遍。他的妻子,平时举动最是不慌不忙的,这会儿拌和起糖来却和我一样地快,两分钟内就喝完了一杯茶,然后赶快悄悄地走出了屋子。

    我站起身,准备跟出去————一来因为我疑心她会上楼去干对不起劳娜的事;二来因为我决意不单独和她丈夫待在一间屋子里。

    我还没走到门口,伯爵就唤住了我,请我给他一杯茶。我把茶递给了他,又企图走出去。他又唤住了我————这一次是请我到钢琴跟前去,接着就突然向我提出了一个音乐方面的问题,还说这问题和他祖国的荣誉有关。

    我再三声明自己对音乐一窍不通,缺乏欣赏音乐的能力,但他不听我解释,反而更加热情激动地央求我,使我没法再拒绝他。“英国人和德国人(他气忿忿地说)老是骂意大利人不能创作更高贵的乐曲。我们老是谈我们的圣①乐,他们老是谈他们的交响乐。难道我们忘了,难道他们也忘了我们那位不②朽的朋友和同胞,那位罗西尼吗?《摩西在埃及》不就是一首庄严的圣乐吗?它并不是在音乐室内冷冷清清地歌唱的,而是在舞台上演出的。《威廉·退尔》的前奏曲不就是以另一名称出现的交响乐吗?我可曾听过《摩西在埃及》吗?如果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听了这首歌曲,我能说人间有比这更庄严神圣,比这更堂皇伟大的吗?”————也不等我插一句嘴,表示同意或者反对,他就这样扯下去,一直紧盯着我的脸,一面开始雷鸣般弹奏钢琴,嗓音洪亮、热情激昂地合着琴声歌唱,只是偶尔停下来,粗声恶气地向我报道一些乐曲的名称:“《埃及人在黑暗瘟疫中的合唱曲》,哈尔科姆小姐!————《摩西拿着法版唱的吟诵调》————《以色列人渡红海祷词》。嗳呀呀!嗳呀呀!这有多么神圣呀?这有多么庄严呀?”钢琴在他强有力的手底下颤抖;茶杯在桌上震响,他那洪亮宽阔的嗓子高唱出不同的音调,一只沉重的脚在地上打着拍子。

    在他边唱边弹琴时流露出的狂喜中,在他注意音乐给我的影响时表现出的得意神情中,都有着那么一种可怕的成分,一种激烈凶狠的成分,我听着听着就逐渐退缩到了门口。最后,不是靠自己的推脱,而是亏了珀西瓦尔爵士的打岔,我才能离开了那儿。珀西瓦尔爵士打开餐厅门,气呼呼地大喊,①以《圣经》故事为主题的清唱剧,亦称神剧。————译者注②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作曲家,写有圣乐《摩西在埃及》、歌剧《威廉·退尔》等。————译者注

    问“这样该死地吵闹”是怎么一回事。伯爵立刻从琴跟前站起。“嗳呀!珀西瓦尔这一来呀,”他说,“一切优美悦耳的音乐都完蛋了。哈尔科姆小姐,音乐女神灰溜溜地离开咱们了;我这个胖子老行吟诗人只好到外面空地上去发泄我的热情了!”他大摇大摆走上阳台,双手往口袋里一插,又在花园里低声唱起《摩西的吟诵调》来。

    我听见珀西瓦尔爵士从餐厅的窗口唤他,但是他并不理会:他好像拿定了主意不去听他的。他们的“安静的谈话”已经一再推延,现在看来还要延迟,一直要等到伯爵完全乐意和高兴的时候。

    伯爵等他妻子走后,在休息室里差不多把我耽搁了半个小时。他妻子上哪儿去了呢?她在这段时间里做了一些什么呢?

    我上楼去打听,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去问劳娜,她说什么都没听到。刚才没人去打扰她:不论是前室里,或者是过道里都没再听到丝绸衣服轻微的窸窣声。

    那时是八点四十分。我先去自己房间里取了日记簿,再回来陪着劳娜,我一会儿写几行日记,一会儿停下来和她谈上几句。没有人走近我们那儿,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在一块儿一直待到十点钟。这时我站起身,最后说了几句安慰她的话,向她道了晚安。我们约好明天一早我就来看她,然后她锁上了门。

    临睡前我再要补写上几行日记,于是,离开了劳娜,我在这恼人的一天里最后一次去楼下休息室,我的目的只是为了要到那儿去露一露面,找一个借口,说我要比平时早一个钟点睡觉。

    珀西瓦尔爵士、伯爵和伯爵夫人都坐在那里。珀西瓦尔爵士在一张安乐椅上打哈欠;伯爵在看书;福斯科夫人摇着扇子。说也奇怪,这会儿她的一张脸却热得通红。平时她是从来不怕热的,今天晚上她肯定是很怕热。

    “您往常不像这样嘛,伯爵夫人,恐怕您是不大舒服吧?”我说。

    “我正要问您这句话,”她回答,“看上去您的面色很苍白,亲爱的。”

    亲爱的!她是第一次这样亲热地称呼我呀!说这话时她脸上还闪出了傲慢的笑容。

    “我是老毛病,又头痛得厉害,”我冷冷地回答。

    “啊,原来是这样呀!大概,是缺少运动吧?您就是需要在晚饭前散步。”她讲到“散步”时,奇怪地加重了语气。难道我出去时被她看见了不成?不去管她是否看见。好在那两封信已经很稳妥地交到范妮手里了。

    “来抽一会儿烟吧,福斯科,”珀西瓦尔爵士说时站起身,又心神不定地瞟了他朋友一眼。

    “好的,珀西瓦尔,等到女士们都安歇了以后,”伯爵回答。

    “对不起,伯爵夫人,我可要向您告退了,”我说,“像我这样的头痛,只有睡觉可以恢复。”

    我离开了大伙。我和那女人握手时,她又露出那种傲慢的笑容。珀西瓦尔爵士并没注意到我。他正在不耐烦地瞪着福斯科夫人,但她丝毫不像有和我一起走的意思。伯爵看着书,自己在发笑。他和珀西瓦尔爵士的安静的谈话又被推迟了,这一次是受到伯爵夫人的阻碍。

    六月十九日————我一锁上门,坐在自己屋子里,就打开了这本日记簿,准备把今天有待记下的一部分事情续写下去。

    我手里拿着笔,回忆前十二小时里发生的事,已经过了十分钟或者更多的时间,但仍旧在那里呆坐着。最后,我动笔记述时,发现以前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难以下笔。我虽然竭力要把思想集中在记叙的事情上,但是思想总是涣散,反而很奇怪地纠缠在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身上;我虽然试图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日记上,但想来想去总摆脱不开他们俩的秘密谈话————一次曾被推迟了整整一天、这会儿将在夜深人静中举行的谈话。

    这样心神恍惚,我就怎么也想不起从早晨到现在的事情,后来,没有办法,我只好合上日记簿,暂时把它摆开一会儿。

    我打开卧室通起居室的门,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好,以免穿堂风吹灭了梳妆台上的蜡烛。起居室的窗子敞开着,我懒洋洋地探出身子,看那夜色。

    外面静悄悄的一片漆黑。看不见月亮和星星。沉寂窒闷的空气中微微散发着雨水的气息,我把手伸出窗外。没有下雨。雨只是临近了,尚未到来。

    我就那样在窗台上靠了将近一刻钟,茫然地望着外面的一片黑暗,除了偶尔传来仆役的谈话声,或者楼下远处的关门声,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百无聊赖,刚要离开窗口回到卧室,再试着去写完那没记好的日记,忽然闻到黑夜窒闷的空气中飘来的香烟气味。接着我就看见一小点红色火星从住宅远处的一片漆黑中向我这边移近。我听不见脚步声,只看见那一点火星。它在夜色中移动,经过我站在它前面的那扇窗户,然后在我卧室窗子对面停下了————卧室里梳妆台上我还留着那枝亮着的蜡烛。

    火星一动不动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朝来的方向退回去。我目送着它的移动,这时又看见第二个火星,比第一个略大一些,从远处过来。两个火星在黑暗中会聚到一起。我记得谁是吸香烟的,谁是吸雪茄的,于是立刻推断:是伯爵先走了出来,在我窗底下窥探偷听,后来珀西瓦尔爵士也过来了。他们俩一定是在草地上散步————否则,如果是在砂砾路上,我即使听不见伯爵轻微的脚步声,也准会听见珀西瓦尔爵士沉重的脚步声。

    我静悄悄地等候在窗口,因为相信他们谁都看不见我在黑暗的屋子里。

    “怎么一回事?”我听见珀西瓦尔爵士低声问。“你为什么不进去坐坐?”

    “我要看看那窗子里还有光吗。”伯爵悄声回答。

    “那里有光管你什么事?”

    “那说明她还没睡。她很机灵,会疑心咱们有什么事情,而且她很大胆,一有机会就会下楼来偷听咱们的谈话。要耐心呀,珀西瓦尔————要耐心呀。”

    “胡扯!你老是谈耐心。”

    “我这就要和你谈另一些事了。我的好朋友,你虽然在自己家里,但是就像在悬崖边上一样;你只要再给那两个女人一个机会,她们准会把你推了下去!”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这就和你细谈,珀西瓦尔,但是,先要等那窗子里的光灭了,先要等我去看看书房两边的房间,再去看看那楼梯。”

    他们慢慢地走远了,以下的谈话(声音一直是很低的)听不见了。不必去管它。单是听到了这一些,我就决定要像伯爵所说的那样机灵大胆。那两点红色火星尚未在黑暗中消失,我已打定主意:等那两个人坐下来谈话时,必须有人去偷听他们,而且,不管伯爵怎样加意提防,必须由我去偷听。做这件事时,要无愧于心、十分大胆,必须有一个动机,而那个动机我倒是有的。劳娜的荣誉————劳娜的幸福————甚至劳娜的生命————都要靠我今晚有着灵敏的耳朵,有着可靠的记忆力。

    我刚才听见伯爵说,他和珀西瓦尔爵士谈话之前,先要查看书房两边的房间,还要查看那座楼梯,他的这些打算已充分向我说明,这是准备在书房里谈话。我一得出这一结论,就考虑到如何破坏他的防范计策,也就是如何不必去冒下楼的危险,但照样可以偷听他和珀西瓦尔爵士的谈话。

    我有一次曾经偶尔提到楼下房间的布局:房间从檐板到地下的法式窗①开出去是一道长廊。长廊上面是平坦的顶板;雨水由管子从顶板上引到一些水槽里,供宅内使用。铺有铅皮的狭窄廊顶,沿着几间卧室一直引伸过去,离窗台底下大概还不到三尺,上面,隔着相当距离,摆着一溜儿花盆,而靠廊檐外边则是一道铁栏杆,那是为了装饰,同时也是为了防止大风把花盆吹落下去。

    我现在想的办法是:从我的起居室窗口跨到外面廊檐上,一路悄悄地爬过去,最后到达紧临书房窗子上边的地方,然后在花盆之间俯下身,把耳朵凑近靠外边的栏杆。如果今晚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仍像我多次晚上看到的那样坐在那里抽烟,椅子紧靠近敞开的窗户,脚伸在廊下锌皮花园凳子上,那么,只要他们谈话比耳语声略高(我根据经验知道,长谈是不可能一直低声耳语的),我就一定可以听见。如果今晚他们故意坐在屋子顶里边,那我就很可能听不大清楚,或者完全听不见,而在那种情况下,我就必须冒更大的危险,想办法下楼去用计取胜了。

    在这情急无奈的关头,我虽然已经横下了一条心,但仍旧殷切地希望,最好是不必采用这最后应急的一招。我所有的勇气,只不过是一个妇女所有的勇气;当我想到要在夜深人静时下楼,走近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的地方,我几乎胆怯了。

    我轻轻地走回卧室,首先尝试到廊檐上去那个比较安全的办法。

    我绝对需要换去全身的衣服,这有很多原因。首先,我脱了绸长衣,因为在寂静的深夜里,它发出的轻微声息都会让人家发现我。接着,我卸下十分累赘的白色长裙,换了一条深色的法兰绒裙子,在外面罩了一件黑色旅行斗篷,并把帽兜罩在头上。如果仍穿平时的晚装,我至少要占三个男人的地位。现在穿上这样一身衣服,如果再把它们紧裹在身上,无论哪个男人也不能比我更轻便地穿过那最狭窄的地方了。由于廊顶上面一边是花盆,另一边是墙和窗,当中只留下那么一点儿空隙,所以考虑到以上这一点是十分重要的。要是我把什么东西撞落下去,要是发出了一点儿响声,谁知道那会招来什么后果?

    我先把火柴放好在蜡烛旁边,然后吹灭了蜡烛,摸黑走到起居室里。我先锁上卧室门,再锁上起居室的门,然后悄悄地跨出窗子,小心翼翼地把脚踏在铺铅皮的廊檐上。

    我的两间屋子位置在我们大家住的那一带新边房里边的尽头;要到达紧临书房上边那个地方,我必须先经过五个窗子。第一个窗子里是一间客房,①一种落地长窗,兼作门用。————译者注

    里面是空着的。第二个和第三个窗子里是劳娜的房间。第四个窗子里是珀西瓦尔爵士的房间。第五个窗子里是伯爵夫人的房间。其他几个我无须经过的窗子,里面分别是伯爵的化妆室、浴室、以及第二间空着的客房。

    听不见任何声音————我刚在廊顶上站定,只见夜色中四下茫茫一片黑暗,除了福斯科夫人窗子外面那儿,书房上边,也就是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就在那儿,我看见了一丝亮光!伯爵夫人还没睡。

    现在要后退已为时过晚,现在已没有时间让我犹豫。我决心不顾一切危险向前进,但愿能凭谨慎的动作和黑夜的掩护确保自己的安全。“为了劳娜的原故!”我心里想,一面在廊檐上迈出第一步,一只手裹紧了斗篷,另一只手摸索着墙壁。宁可让身体紧蹭那墙壁,不要冒险让脚在另一面撞上了几寸以内的花盆。

    我走过了客房的黑暗的窗子,每前进一步,都先让脚在铺铅皮的廊檐上试探一下,然后才敢让全身的重量落在它上面。我走过了劳娜房间的暗沉沉的窗子(“愿上帝保佑她,今夜守护着她!”),我走过了珀西瓦尔爵士房间的黑魆魆的窗子。然后,我停了一下,跪了下去,用手撑着,就那样在廊檐和有光亮的窗子之间那一段低墙的掩蔽下爬着前进。

    我大胆抬起头向窗子里望,看见只有上边的气窗开着,里面已经拉上窗帘,我这样望时,看见福斯科夫人的影子在白晃晃的窗帘里面掠过,然后又慢慢地移回来。到现在为止,她不可能已经听见我的声音,否则,即使是她不敢打开窗子看,但那影子肯定会在窗帘后面停下。

    我先摸了摸两边的花盆,确定了它们的位置,然后侧着身子靠在廊檐栏杆上。花盆之间的空隙仅容我在那里坐下。我轻轻地把头倚在栏杆上,左边香喷喷的花和叶子刚巧碰到我的面颊。

    我首先听到的是从楼下连续传来三扇门开启或者关闭的声音(很可能是关门的声音)————不用说,一扇是通门厅的门,另两扇是书房两边屋子的门,因为伯爵曾经说过,他一定要去查看那些地方。我首先看到的是那红色的火星,它又从下面的长廊里飘到外面的夜色中,一直移到我窗底下,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原处。

    “该死,瞧你这样横不是竖不是的!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坐定下来呀?”从我下边传来了珀西瓦尔爵士的怒吼声。

    “嗳呀!多么热的天呀!”伯爵说,疲倦地喘着气。

    他这句话刚说完,花园椅子就在廊檐下边磁砖地上发出咕喳声————这可是令人欣慰的声音,因为这说明他们准备像往常一样坐在紧靠着窗户的地方。到现在为止,情况一直是对我有利的。他们在椅子里坐定了,塔楼上的钟敲了十一点三刻,我听见福斯科夫人在打呵欠,看见她的影子又在白晃晃的窗帘后边移过去。

    就在这时候,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开始在下面谈话,不时把声音放得比一般略低,但始终不曾像耳语那样轻。在这种离奇和惊险的情况下,看见福斯科夫人的窗子里亮着,我就克制不住恐惧,起初感到很难沉住气,几乎无法保持镇静,怎么也不能集中全部注意力去听下面的谈话。接连几分钟,我只能约略领会谈话的内容。我听得懂伯爵说的是:只有他妻子的那扇窗里有亮光;现在楼下已经没有其他的人;他们这会儿不必担心发生意外,两人尽可以畅谈一番。珀西瓦尔爵士在答话中,一味地责怪他朋友不该整天不理会他的要求,不关心他的利害。于是伯爵就为自己辩解,说他一心在考虑着另一些令人烦恼和焦急的问题,必须等到确保不会有人打扰或者偷听时,他们才能细谈那些事。“咱们的事正面临一个严重的危险关头,珀西瓦尔,”他说,“既然要决定将来的办法,那咱们就必须在今天夜里秘密地作出决定。”

    我刚集中了注意力,首先逐字听清楚的就是伯爵以上的这句话。从这时开始,除了其间的一些停顿与打岔,我一直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听他们的谈话,逐字逐句地听下去。

    “危险关头!”珀西瓦尔爵士重复了一句。“老实对你说,比你想象的更糟。”

    “从你近两天来的举动中,我就料到了,”另一个冷冷地回答。“可是,等一等。在没谈到我所不知道的情况以前,先让咱们明确一下我所知道的情况。在我提议你对将来的事应当怎样处理之前,先让咱们看看我对过去的事是不是了解得很全面。”

    “让我先去取一些白兰地和水。你也来点儿。”

    “谢谢你,珀西瓦尔。请你给我一点儿凉水,一个匙子,再来一盆糖。

    ①Eausucrée,我的朋友,其他什么都不要。”

    “这么大年纪还喝糖水!————喏!去拌和你那该死的污水吧。你们这些外国佬都是这样。”

    “听我说,珀西瓦尔,先让我根据我所了解的情况把咱们的处境摆一摆清楚,然后你再评一评我说的可对。你我一起从大陆来到这里,咱们俩的情况就非常拮据————”

    “说得简短点儿!我需要几千,你需要几百————如果缺这笔钱,咱们俩肯定都要完蛋。情况就是这样。随你作出什么结论都行。往下说吧。”

    “说得对,珀西瓦尔,用你精确的英语来说,你需要几千,我需要几百,而要筹到这笔你需要的款子(数目略大一点儿,就可以把我那为数可怜的几百也包括在内),你只有靠你太太去借。在咱们来英国的途中,我是怎样谈到你太太的?咱们到了这里,我亲眼看到了哈尔科姆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又是怎样对你说来着?”“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以为你谈来谈去总是那一套废话。”“我曾经这样说过:到现在为止,我的朋友,人的聪明头脑只发明了两种制服妇女的办法。一个办法是一拳打倒她,但是一般采取这个办法的都是粗暴的下等人,而有教养的高尚人士是绝对不屑于采用它的。另一个办法(它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做起来也困难得多,然而效果却并不比第一种差),那就是绝对不要为了一个妇女而感情冲动。这道理适用于动物,适用于儿童,也适用于妇女,因为妇女只是一些长大成人的儿童。只有镇定的决心,才能使动物、儿童、妇女一个个都俯首贴耳。如果他们一旦打败了他们主人这种高超的本领,他们就会压倒了他。如果他们始终不能挫折这种本领,主人就制服了他们。我对你说过:如果要你太太在银钱上帮助你,你千万要记住这条简单的道理。我对你说过:特别是当着你太太的那位姐姐哈尔科姆小姐的时候,你更要记住这条道理。你可曾记住呢?在咱们面临的种种复杂的情况下,你一次也没有记住呀。你太太和她姐姐每次一招惹了你,你立刻被她们激怒了。由于你那火爆性子,你没能使你太太在契约上签字,失去了已经可以到手的现款,促使哈尔科姆小姐第一次写信给律师————”

    “第一次?她又写信了?”

    ①法语:糖水。————译者注

    “可不是,她今儿又写了。”

    一张椅子倒在游廊的地上————它砰的一声倒下去,好像是被踢倒的。

    幸亏伯爵的话激怒了珀西瓦尔爵士。因为,一听说我的行动又被发现,我就一下子惊起,靠在它上面的那道栏杆又咯吱响了一声。难道他跟踪我到客栈里去了不成?我对他说没有信投进邮袋,他是不是那时候就猜出了我已经把信交给范妮了呢?即使是那样,他又怎么会看到那些信呢,那些信我亲手直接交给了女仆,她藏在怀里了呀?

    “总算你的运道好,”我听见伯爵接着说,“有我在你府上,你一造成危害我就把它排除了。总算你运道好,你今天盛怒之下,说要把哈尔科姆小姐关起来,就像你那么糊涂地关起你太太那样,亏得我说:不行。你的眼睛哪儿去了呀?你见到哈尔科姆小姐,竟然会看不出她像男人那样有远见和决断力吗?有了她那样的妇女做朋友呀,我可以把全世界的人都不放在眼里。有了她那样的妇女做敌人呀,尽管凭了我全部的智力和经验————尽管我福斯科像你一再对我说的‘狡猾得像魔鬼’,但是,用你们的英国话来说,我就要像在鸡蛋壳上走路了!这位人间尤物————让我举起这杯糖水祝她健康————这位人间尤物,由于她的爱和勇气,坚定得就像一座崖石一样,阻挡在咱们俩和你那位软弱可怜、黄头发的漂亮太太中间————瞧这位了不起的妇女,我虽然为了你我的利害关系反对她,但同时又衷心地赞美她,而你却把她逼得急了,就仿佛她并不比其他妇女更精明更胆大似的。珀西瓦尔呀!珀西瓦尔呀!你应当失败的,再说,你已经失败了。”

    静默了一会儿。我把这恶棍说我的话记录下来,因为要牢记住这些话,希望有朝一日能当面揭发,拿这些话一句一句地回敬他。

    后来,又是珀西瓦尔爵士首先打破沉默。

    “好,好,随你怎样恫吓和痛骂吧,”他气呼呼地说,“麻烦事还不仅限于钱的方面。如果你和我同样知道了那些情况,你也会主张采取强硬手段对付那些女人。”

    “咱们等会儿再去谈那第二件麻烦事,”伯爵回答。“随你怎样把自己搅糊涂,珀西瓦尔,但是你可别把我也搅糊涂。首先还是要解决钱的问题。听了我刚才的话,现在你知道自己顽固了吗?我是不是已经使你觉悟到你的火气不会对你有帮助呢?或者,需要我从头说起(也像你那样用你喜欢的直截了当的英语来说),再向你‘恫吓和痛骂’几句呢?”

    “呸!埋怨我挺容易。还是说一说应当怎样办吧————这可要更困难一些。”

    “是吗?嘻!应当这样办:从今天夜里起,一切事你都不用管,将来都由我包办。这会儿我是在和一个讲求实际的英国人谈话吗?哈哈。怎么样?珀西瓦尔,你认为这样好吗?”

    “如果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你,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首先回答我。你是不是打算交给我?”

    “就算交给你吧————那又怎样呢?”

    “这里首先要提几个问题,珀西瓦尔。我必须等一等,首先要尽量多知道一些可能出现的机会,以后才可以见机行事。时间紧迫了。我已经对你说过,哈尔科姆小姐今天已经第二次写信给律师了。”

    “你是怎样发现的?她说了一些什么?”

    “如果告诉你那些事,珀西瓦尔,咱们又要把话绕回去了。现在只需要让你知道,这件事已经被我发现————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所以我才那样烦恼着急,今儿一直不让你接近我。现在让我重温一下你的事情吧————这些事情我有好一晌没和你谈了。因为没有你太太的签字,你筹那笔钱就只好开三个月的期票————代价是那么高,我这个穷光蛋外国人一想到这一点连寒毛都竖起来了!将来那些期票到了期,除了靠你太太帮助,难道真的就没别的办法偿付了吗?”

    “毫无办法。”

    “怎么!你银行里没存款了吗?”

    “只剩下几百,可是我缺的是几千。”

    “没别的抵押品可以让你借钱了吗?”

    “什么也没有了。”

    “目前你从你太太那儿拿到手的实际上有多少?”

    “只有她那二万镑的利息————那仅够日常开销。”

    “你还可以指望从你太太方面得到什么?”

    “每年三千镑的收入,那要等她叔父死了。”

    “那是一大笔财产呀,珀西瓦尔。这位叔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年纪老吗?”

    “不————既不年老,也不年轻。”

    “是一位性情和蔼、手中撒漫的人吗?结婚了吗?不————好像听我太太说过,他还没结婚。”

    “当然没结婚。如果已经结婚,有了儿子,格莱德夫人就不可能再继承他的遗产了。我告诉你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老是唉声叹气,罗里罗嗦,向走近他的人哭诉自己身体不好,惹得人人都讨厌他。”

    “那样的人是会活得很久的,珀西瓦尔,而且,就像跟你过不去似的,他会在你最意料不到的时候结了婚。我的朋友,我对你享受一年三千镑的机会并不抱多大希望。除此以外,从你太太方面就没别的收入了吗?”

    “没有了。”

    “完全没有了?”

    “完全没有了————除非是她死了。”

    “啊!除非是她死了。”

    又是一阵沉默。伯爵从游廊里走到外边的砂砾路上。我这是从他说话声音里听出来的。“终于下雨了,”我听见他说。实际上雨已经在下了。我的斗篷湿成那样儿,说明密集的雨点已经落了一会儿工夫。

    伯爵回到游廊底下,因为我听见他又坐下时椅子被压得咯吱咯吱响。

    “嗯,珀西瓦尔,”他说,“那么,如果格莱德夫人死了,那时候你可以得到多少呀?”

    “如果她没留下子女————”

    “她可能留下吗?”

    “绝对不可能留下————”

    “那么,怎样呢?”

    “嗯,那么,我就可以得到她那二万镑。”

    “立即可以支付?”

    “立即可以支付。”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的话音刚落,窗帘上又映出福斯科夫人的影子。这一次影子不是移过去,而是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我看见她的手指悄悄地绕过了窗帘的角,把它向一边拉开。她那张模糊暗白的脸在窗里出现,眼光一直朝我上空望过去。我从头到脚裹在我的黑色斗篷里一动不动。淋湿了我的雨很快就拍溅在窗玻璃上,玻璃模糊了,她什么也看不清了。“又下雨了!”我听见她在自言自语。她放下窗帘————我又舒畅地呼吸了。

    我下面的谈话继续进行,这一次是伯爵开的头。

    “珀西瓦尔!你舍得你太太吗?”

    “福斯科!你这话问得太直率了。”

    “我是个直率的人嘛;我要再问一遍。”

    “妈的你这样盯着我干吗?”

    “你不回答我吗?那么,好吧,我们假定说你太太死在这夏天结束以前————”

    “别去谈这个,福斯科!”

    “我们假定说你太太死在————”

    “对你说,别去谈这个!”

    “假如那样的话,你就赚进了二万镑,你就损失了————”

    “我就损失了享受每年三千镑的机会。”

    “渺茫的机会啊,珀西瓦尔————只是一个渺茫的机会啊。可是,你眼下就需要钱呀。在你的情况下,要赚进的是肯定的,所损失的是未可知的。”

    “别单单谈我,也谈谈你自个儿呀。我需要的那些钱,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为你借的。谈到赚进,我妻子一死就会有一万镑落到你太太口袋里。你虽然这样精明,怎么好像很轻易地忘了福斯科夫人应继承的遗产呀。别这样紧瞅着我!我不喜欢你这样!看见你这副样儿,听了你这些问题,说真的,我毛骨悚然了!”

    “你的毛骨?难道英文‘毛骨’的意思是‘良心’不成?现在谈到你太太的死,只不过是谈一种可能性罢了。为什么我不可以谈它呢?那些给你起草契约和遗嘱的大律师,都对你直言不讳地谈到死的事嘛。难道律师也使你毛骨悚然不成?为什么我就会使你这样呢?我今儿晚上是要澄清你的情况,以免存有误解,而我现在已经做到了这一点。你目前的情况是:如果你太太活着,你就要凭她在文件上签的字偿付那些期票。如果你太太死了,你就可以利用她的死偿付那些期票。”

    他说这话时,福斯科夫人屋子里的蜡烛熄了,现在整个二楼陷入一片黑暗。

    “随你去唠叨吧!随你去唠叨吧!”珀西瓦尔爵士咕哝。“人家听你这样说,还以为我妻子已经在契约上签了字哩。”

    “那件事你已经交给我办了,”伯爵应声说,“我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去应付那件事。暂时就请你别再去谈它啦。将来期票到了期,你就会知道我的‘唠叨’是不是有点儿意思了。再说,珀西瓦尔,有关银钱的事今儿晚上就谈到这儿为止,如果你要和我谈第二件麻烦事,我可以洗耳恭听,这件事和咱们的小小债务纠纷缠在一起,害得你变了一个人,差点儿叫我认不出你来了。谈吧,我的朋友————再有,请原谅,我要让讲究滋味的贵国人吃惊,我要再调一杯糖水。”

    “叫我谈那件事,这话说起来倒很轻巧,”珀西瓦尔回答,他的口气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斯文客气,“但是打哪儿谈起可不容易。”

    “要我提醒你吗?”伯爵出主意。“要我给你那件麻烦的秘密题一个名称吗?可不可以管它叫‘安妮·凯瑟里克的秘密’?”

    “喂,福斯科,你我相识已久,如果说以前你曾经有一两次帮助我摆脱了困难,那么,在银钱方面,我也曾尽最大的努力报答过你。咱们双方都多次为了交情作出自我牺牲,但是,我们当然也都有自己的秘密瞒着对方,对吗?”

    “你就有一件秘密瞒着我,珀西瓦尔。黑水园府邸里有一件家庭的隐私,最近这几天里,除了你知道,别人也开始觉察到了。”

    “好吧,就算是这样吧。既然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就不必对它好奇,对吗?”

    “怎么,看来我又是对这件事好奇了?”

    “是的,看来是这样。”

    “原来你有这样的看法呀!那么,是我脸上泄露了真情吗?一个人到了我这个岁数,仍旧保有脸上泄露真情的习惯,这说明他有着多么了不起的美好品德啊!这么着,格莱德,让咱们彼此都把话说明了吧!是你的这件秘密找上了我,并不是我去找它。就算是我好奇吧————你是不是要我这位老朋友别再过问你的秘密,永远让你自己保守着它?”

    “是的————我就是要你这样。”

    “那么,我的好奇就到此为止。从现在起它就在我头脑里消失了。”

    “你真的会这样呀?”

    “你凭什么不相信我?”

    “凭以往的经验,福斯科,我领教过你那种拐弯抹角的说法;说不定你最后还是会把秘密从我嘴里套了去。”

    下边的椅子又突然咔喳一声响————我觉得身子底下格子细工的廊柱从顶到底震动了一下。原来是伯爵跳起身,忿怒时一拳捶在柱子上。

    “珀西瓦尔!珀西瓦尔!”他激动地大声说,“你是这样地不了解我吗?凭以往的交情,你竟然一点儿不了解我的为人吗?我是一个老派人物呀!只要有机会,我能做出品德最高贵的行为。不幸的是,我一生中很少遇到这种机会。友谊在我心目中是高贵的呀!你的家庭隐私向我露出了苗子,难道这是我的错吗?我为什么说自己好奇呢?瞧你这个可怜的肤浅的英国佬,这是因为我要夸大自我克制的能力呀。如果高兴的话,我能易如反掌地叫你说出自己的秘密————你是知道我有这种本领的。可是,你却担心我不够朋友,而对我说来,友谊的责任是神圣的呀。你明白了吗!我的卑鄙的好奇心要被我践踏在脚底下。我的崇高的情操要使我驾临在好奇心之上。你要承认我具有崇高的情操,珀西瓦尔!你要在这方面向我学习,珀西瓦尔!和我握手吧————我宽恕了你。”

    说到最后几句,他声音开始颤抖————颤抖得厉害,好像真的是在落泪!

    珀西瓦尔爵士惶惑无主地赶忙赔不是。但是伯爵表示器量大,不要听他的。

    “不必了!”他说。“我的朋友伤了我的感情无需道歉,我会宽恕他的。老实告诉我,你需要我帮助吗?”

    “需要,非常需要。”

    “你能在要求我帮助的同时不泄露你的秘密吗?”

    “我至少可以试一试。”

    “那么,你就试一试吧。”

    “嗯,是这么一回事:今天我对你说过,我已经想尽了方法去找安妮·凯瑟里克,结果还是失败了。”

    “是呀,你对我说过。”

    “福斯科!如果不能找到她,我这个人就毁了。”

    “啊!情形有这么严重吗?”

    一小道光从廊底下闪出来,照在砂砾路上。伯爵端出了屋子顶里边的那盏灯,要借光亮看清楚他的朋友。

    “可不是!”他说。“这一次是你的一张脸泄露了真情。真的很严重————和银钱问题同样严重。”

    “比那问题更加严重。说真的,和我现在坐在这儿一样真实,要比那问题更加严重!”

    灯光又消失了,谈话继续进行。

    “我给你看过那封信,安妮·凯瑟里克藏在沙土里给我妻子的那封信,”珀西瓦尔爵士接着说。“信里的话并没有夸大,福斯科————她确实知道那件秘密。”

    “你还是尽量少和我谈到那件秘密,珀西瓦尔。她是从你口中知道的吗?”

    “不是,是从她母亲口中知道的。”

    “两个女人知道了你的隐情————糟了,糟了,糟了,我的朋友!在咱们继续谈下去之前,先让我提一个问题。我现在对你把她女儿关进疯人院的动机已经十分清楚,但是我对她逃出来的情形还不大明白。你可怀疑那些看守她的人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受了你哪一个仇人给他们的好处?”

    “那不会。因为她是院里最守规矩的一个病人,所以医院里那些人就像傻子似的相信了她。她那疯癫的程度恰好可以被关进疯人院,她那清醒的程度又恰好可以让她逃出来把我毁了————要是你能理解这一点就好了!”

    “我很能理解这一点。那么,珀西瓦尔,你这就谈一谈关键问题吧,我要心中有数,才能知道怎样去办。目前你的危险在哪里?”

    “安妮·凯瑟里克就在这附近,正在和格莱德夫人互通消息————情况十分明显,危险就在这里。凡是看了她埋在沙土里的信的人,凭我妻子怎样抵赖,谁能不相信她已经知道了那件秘密?”

    “慢着,珀西瓦尔。即使格莱德夫人知道了那件秘密,她肯定也知道那是你名誉攸关的一件秘密。作为你妻子,考虑到自己的利害,她肯定会保守那件秘密吧?”

    “她会那样吗?我这就说给你听了吧。假使她有丝毫怜惜我的意思,她可能会想到她的利害关系。然而,倒霉的是,我正妨碍着另一个人。她在嫁我之前,先爱上了那个人————而且现在仍旧爱他————那是一个下等流氓,一个叫哈特赖特的画师。”

    “我的好朋友!这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女人都会和别的男人恋爱嘛。谁是第一名赢得一个女人的爱的?根据我一生的经验,我就从来没遇到过一个第一名的人。第二名,有时候遇到。第三名,第四名,第五名,常常遇到。第一名,从来没遇到!当然,这种人也有,但是我就从来不曾遇到。”

    “等一等!我还没谈完哩。疯人院里的人追安妮·凯瑟里克的时候,一开头帮她逃走的你猜是谁?是哈特赖特。在坎伯兰再次见到她的你猜是谁?

    是哈特赖特。两次他都是单独和她谈话。等一等!别给我打岔。这个恶棍迷恋着我妻子,我妻子也迷恋着他。他知道那件秘密,她也知道那件秘密。只要有一天让他们俩重逢,她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也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就会利用所知道的事来毁了我。”

    “安静,珀西瓦尔————安静!难道你就没想到格莱德夫人是个正派女人吗?”

    “去他妈的格莱德夫人的正派!我对她什么都不相信,只相信她的钱。你现在明白这情形了吧?她一个人也许使不出坏,但是,如果她和那个流氓哈特赖特————”

    “啊,啊,我明白了。那么哈特赖特先生呢?”

    “出国去了。如果他要保全他那臭皮贱骨头,我劝他还是别赶回来的好。”

    “你肯定他是在国外吗?”

    “肯定。他一离开了坎伯兰,我就派人去监视他,一直到他乘的那条船开走了。哦,我是一直很当心的,这一点我能向你保证!当时安妮·凯瑟里克和利默里奇附近农庄上一家人住在一起。她逃开了我以后,我亲自上那儿去打听,相信那些人确实不知道她的下落。我写信给她母亲,叫她照着指定的格式复了封信给哈尔科姆小姐,这样人家就不会疑心我禁闭她是怀有恶意了。为了追踪她,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可是,尽管如此,她又在这里出现,而且从我自己的庄园里逃掉了!我怎么知道:会不会还有什么人看见了她?还有什么人和她谈过话?那个在暗中活动的恶棍哈特赖特,可能趁我不防备的时候回来,可能明天就利用她————”

    “他不能,珀西瓦尔!只要有我在这儿,只要那女人还在附近,我保证,不等哈特赖特先生来到————哪怕他来到也好————咱们准能逮住她。我有数了!对,对,我有数了!现在首先需要找到安妮·凯瑟里克,对其他的事你尽可以放心。你太太在这儿,在你的支配下;哈尔科姆小姐是和她分不开的,所以也在你的支配下;而哈特赖特先生又在国外。目前咱们要考虑的就是你这个神出鬼没的安妮。你已经打听过了吗?”

    “打听过了。我去看过她母亲;我找遍了那个村子,但是一点儿线索也没找到。”

    “她母亲可靠吗?”

    “可靠的。”

    “她以前泄露了你的秘密哩。”

    “她以后再不会了。”

    “为什么不会?莫不是因为,保守这件秘密,不但和你的利害有关,也和她本人的利害有关吗?”

    “是的————有重大的关系。”

    “我听了这话为你高兴,珀西瓦尔。不要灰心,我的朋友。有关咱们的银钱问题,我对你说过,我有充分的时间去应付。明天可以由我去找安妮·凯瑟里克,我会比你更有办法。在咱们临睡前,我还要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是这样一个问题。我到船库去告诉格莱德夫人,说她签字的小纠纷已经解决,一到那儿碰巧看见一个陌生女人离开了你太太,那行径非常可疑。但是,不巧我没能走近跟前看清楚那女人的脸。

    我很想知道怎样可以认出咱们那位神出鬼没的安妮。她是什么样儿?”

    “什么样儿?嗨!我可以用一句话向你说清楚。她就像我妻子有病时候那副样儿。”

    椅子咔嚓一声响,柱子又震动了一下。伯爵再度站起身这一次他是吃了一惊。

    “什么!  ”他急着说。

    “你想象一下,我妻子刚生完一场大病,神思有点儿恍惚你看到她那模样活脱就是一个安妮·凯瑟里克,”珀西瓦尔爵士回答。

    “她们俩有血缘关系?”

    “什么关系也没有。”

    “可是长得这样相像?”

    “是呀,长得这样相像。你笑什么?”

    没听见答话,没一点儿声音。伯爵准是悄没声儿憋着一口气在笑。

    “你笑什么?”珀西瓦尔爵士又问。

    “也许是在笑我自己想入非非吧,我的好朋友。请原谅我意大利人的幽①默感————我不是来自首先上演潘奇的那个有名的国家吗?好啦,好啦,好啦,如果遇到安妮·凯瑟里克,我能认出她了————那么,今晚就谈到这里吧。你放心好了,珀西瓦尔。去睡吧,我的孩子,去舒舒坦坦地睡吧。等到天一亮,咱们的时机一到,瞧我怎样把事情给你办好。我的计划都在这个大脑袋里准备好了。你会偿付那些期票,也会找到安妮·凯瑟里克:我向你担保,你会一切顺利!我是不是你最值得珍惜的朋友?刚才你还婉转地提到钱的事,怀疑是不是值得把那笔钱借给我?以后呀,无论做什么,可别再伤我的感情了。要在这方面了解我,珀西瓦尔!要在这方面向我学习,珀西瓦尔!我再一次宽恕你、我再一次和你握手。晚安!”

    他们没再说什么。我听见伯爵关好了书房门。我听见珀西瓦尔爵士闩上了百叶窗。雨一直下个不停。我僵在那里不动,只觉得寒气彻骨。初次试着移动时,我累得只好停下了。第二次再试时,我才在湿渌渌的廊檐上跪下来。

    我爬到墙跟前,扒着墙站起,往后望过去,看见伯爵化妆室窗子里的烛光亮了。这时我那一度低沉的勇气又逐渐恢复,我眼光紧盯着他的窗,沿着墙一步一步往回走。

    我手搭在我屋子的窗台上,钟敲一点一刻。大概我回来时一路没被人发现,因为没看见任何可疑的东西,没听到任何可疑的声响。

    ……

    六月二十日————八点钟。爽朗的空中阳光灿烂。我一直没走近床跟前————我始终没合上十分困倦但是毫无睡意的眼睛。昨晚我从那扇窗里看外面的夜色,这会儿我又从那扇窗里看晨间寂静的晴空。

    我在凭感觉计算,自从隐藏在这间屋子里到现在,已经过了多少小时,那几个小时漫长得就像几个星期一样。

    ①潘奇原称“潘奇因内洛”,为意大利木偶戏中一个矮胖驼背的丑角。在英国木偶戏《潘奇和朱迪》中,潘奇是一个鹰鼻驼背的丑人,他妻子朱迪是一个形状滑稽的女人。————译者注时间实际上是那么短促,然而我却觉得它是那么漫长————从那时起,记得我在黑暗中坐在这地板上,浑身湿透,四肢麻木,寒冷彻骨,瞧我这个无用的、孤单的、狼狈的人啊。

    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恢复了精神。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一路摸索到卧室里,点亮了蜡烛,寻找干衣服(奇怪,起初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穿上取暖。我记得怎样做这些事,但是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做的。

    让我回忆一下:那冷冽和麻木的感觉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那活跃的热力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那肯定是在日出之前吧?可不是,当时我听见钟敲三点。我记得,那时我思想豁然开朗,同时全身又暖和有力,精神兴奋起来。我记得,我怎样决心要克制自己,要耐着性子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等候下去,等到机会一到,就要让劳娜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当心不要被他们立刻发现,不要遭到他们追捕。我记得怎样开始深信:那两个人的谈话不但可以使我们有理由离开这个人家,同时还可以供我们用作抵抗他们的武器。我回想起,当时我是怎样决心要趁我可以利用时间,趁我的印象还清晰,把那些话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这一切我都记得很真切,那时我的头脑还没糊涂。日出前,我怎样带着笔、纸、墨水从卧室里走到这儿,怎样在敞开的窗口坐下,在空气流通的地方让自己凉快,怎样趁宅门里的人都没起来之前,赶着在这段紧迫的时间里不停地写,越写越快,越写越热,越写越精神抖擞,我十分清楚地回想起:最初是在烛光下开始写,直到今天在阳光照耀下写到前一页结束!

    为什么我仍旧坐在这里?为什么我不顾眼睛疲劳、头部发烧,仍旧要继续写?为什么不躺下来休息,让销蚀着我的高烧在睡眠中降低下去?

    我不敢这样做。我非常害怕。我害怕灼肤的高烧。我害怕我脑袋这样闷胀疼痛。如果这会儿躺下了,我怎么知道自己还会恢复知觉,再有力气起来?

    哦,那雨呀,那雨呀————昨晚冻坏了我的那场残酷的雨呀!

    ……

    九点钟。敲的是九点,还是八点?大概,是九点吧?我又开始颤抖————在夏日的晴空中浑身颤抖。我是坐在这儿睡着了吗?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哦,天哪!难道我真的要病倒了不成?

    病倒,在这个时刻病倒!

    我的脑袋————我非常担心我的脑袋。我还能够写,但是,一行行的字挤到了一起。我还看得出这些字。“劳娜”————我还能够写“劳娜”,我看出我在写这字。是八点还是九点————是什么时候了?

    这么冷,这么冷————哦,昨晚那一场雨呀!————再有那敲钟的声音,钟敲的次数叫我数不清,它在我脑子里不停地敲着……

    注

    〔日记写到这里,字迹再也无法辨认了。以下两三行中只有一些不完整的字,其间还夹杂着墨水留下的污斑和笔尖钩纸时溅下的墨点。纸上最后的字样,看上去有些像格①莱德夫人名字的头两个字母L和A。

    日记的下一页上是另一个人写的字。那是一个男子的笔迹:粗大,有力,端正而整齐;注的日期是“六月二十一日”。内容如下:————〕一位挚友的后记由于我们这位人间尤物哈尔科姆小姐生了病,我就有机会在精神上获得一次意想不到的享受。

    我的意思是说,我阅读了这部有趣的日记(我刚把它读完)。

    日记共有几百页。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句:每一页你看后都为之倾倒,感到兴奋、愉快。

    对于我这样一位感情丰富的人,说以上这些话时我怀有难以形容的喜悦。

    真是一位令人钦佩的女郎!

    我说的是哈尔科姆小姐。

    真是一项艰巨无比的工作!

    我指的是写这部日记。

    可不是!这些记录令人叹为观止。我在它里面看到了机智的表现,审慎的态度,惊人的记忆力,对人物的精确观察,叙事的优美笔调,令人陶醉的女性的奔放热情:这一切无法形容地使我更加崇拜这位非凡的人物,崇拜这位高贵的玛丽安。她描写我的性格,神妙到了极点。我衷心承认她的描绘是真实的。我感觉到,肯定是因为我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她才会用那丰富多彩、强劲有力的笔调把我刻画得淋漓尽致。我再一次表示惋惜,由于为无情的形势所迫,我们的利害彼此相左,以致大家互相对立。如果是在更幸运的情况下,那我会和哈尔科姆小姐多么要好啊————哈尔科姆小姐又会和我多么要好啊。

    由于我是富有感情的,所以我相信自己以上所写的都是绝对真实的。

    由于被这些感情所鼓舞,我就不再只考虑到个人的得失了。我以最客观的态度证明,这位机智超群的妇女窃听我和珀西瓦尔的密谈时,她所采取的策略是第一流的。再有,她从头到尾记录谈话时,那种惊人的精确程度也是了不起的。

    由于受到这些感情的影响,我就自告奋勇,向那个给她看病的愚蠢的医生说,我精通化学,熟悉医学和催眠术可供利用的那些比较奥妙的方法。然而,直到现在,他仍旧拒绝我的协助。瞧这个愚昧无知的家伙!

    最后,由于感情的冲动,我写下了以上的话————那些表示感谢、富有同情、充满慈爱的话。我合上了日记簿。我是一位守规矩的人,所以将日记簿(由我妻子)放回到物主桌上原来的地方。还有一些事急待我去处理。我一定要趁此良机,谋求重大成果。成功的广阔远景正在我眼前展开。在履行自己的命运所决定的事情时,我甚至对自己的镇定态度感到惊奇。现在我只能低首下心,进行赞扬。我怀着敬意与深情,将颂词献给哈尔科姆小姐。

    我希望她恢复健康。

    我对她为她妹妹制定的每一项计划的必然失败表示惋惜。同时我要请她相信,她之所以失败,并不是由于我从她日记中获悉了那些底细。获悉了那些底细后,我只是更加坚信自己早先安排的行动计划是正确的。我之所以感谢这些日记,只是因为它们激发了我性格中最高尚的感情————此外再没有其他原因了。

    ①LAURA(劳娜)的头两个字母。

    对于一位具有同样感情的人,以上简单的声明已足以说明一切,并为一切辩解。

    哈尔科姆小姐是一位具有同样感情的人。

    怀着这样的信心,我在下面签署:

    福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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