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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阿德蕾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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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看到全世界,它与全世界都有联系,它是个完整的、自我和谐的、未受损伤的健康世界,没有破洞,没有面纱,是个人道的基督教世界,树林与河流、花鹿与狐狸、邻居与姑姨,还有圣诞节与复活节、拉丁文与希腊文、歌德、马蒂亚斯·克劳迪乌斯、艾兴多夫都是那儿有机的部分,与它十分相配。那是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同时也是个秩序井然面向中心的世界,它属于我们,就像空气阳光和风雨属于我们一样。战争和这些魔鬼把戏还没有发生之前,谁会想到属于我们的这个世界会重病缠身,病入膏肓,它的头上会盖着一层置人于死地的头皮,会有一层似麻风的半真实、半不真实的东西?谁会想到,我们原先的世界似被包围在雾中,与我们完全陌生,从我们身边完全消失,被一个鬼蜮般的无实质的世界所取代?

    我们是幸运的,不是因为我们保住了手和脚并且有饭吃有房住,而是因为我们心中有这样一个完整、未受损伤的健康有序的世界,我们能够回到那儿,这才是我们的珍宝、我们的幸运。我们那个美丽高洁的神仙世界是我们的避难所,在现时的陌生中我们能够在那儿相会,在那儿交谈,保留在我们心中的世界是我们的子女和孙辈所没有的,有的话最多也只能有那么点影子。在这儿我重又找到了你,在祖先的影子下,在树叶的沙沙声中找到了年轻欢乐的你,而你也在这儿找到了年轻完好的我。我们记起母亲花园里的剪秋萝和夹竹桃,记起外祖父母箱子里的印度小雕像和纺织品,记起一个小檀香木箱子的味道以及外祖父书房里弥漫的烟雾。我们彼此点头示意,望着卡尔夫教堂的塔顶,看着星期日镇上的乐队在教堂高廊大钟的旁边吹奏赞美诗,那些格哈德、特斯腾根和巴哈写的赞美诗我们都会唱。我们记起进入“好房间”,圣诞节的时候,房间里有圣诞树和圣婴降生伯利恒的塑像,房里钢琴旁的架子上放着斯尔歇和舒伯特的赞美诗和歌本,还有我们的圣乐钢琴谱。对了,我们家还有另一个舒伯特,就是写了《梦的象征》和《灵魂的故事》的舒伯特博士,我们家与他关系密切,家里门厅的柜子上就放着他的头像。遇上复活节天气不好的时候,让我们孩子们寻找的彩蛋就不藏在那长满花丛和羊齿草的花园里,而藏在这铺着大砂石的宽阔门厅里或后面大厅里千百本书之间。在这些地方我们感到外祖父的精神与我们同在,即使在他去世之后,仍然如此,放假回家时,总会想念这位印度智者和魔术师,我们曾经害怕他,但更多的是尊敬他,爱他。一想起少年时代我陷入危机之时,他是如何以他的微笑和玩笑扫光了我的恐惧,我就感动不已。那年我十四岁,犯了一个大错,我从就读的修道院附属学校逃出来了。经过一番折腾,回到家的第一天,不可避免地得去见外祖父,我奉命到他面前接受他的审问。走上通往他书房的小楼梯时,我的心怦怦跳,敲了门,进去了,走近这位坐在卧榻上的大胡子老人,伸手向他问安,猜猜这位我害怕的全知者说了什么?他非常友善地看着我,看着我苍白畏惧的脸孔,他带着些微狡诈地微笑着对我说:“赫尔曼,我听说你刚经历了一次小小的天才之旅,是吗?”在外祖父学生时代,人们就是称逃离学校为“天才之旅”的。除此之外,对这件事他没有再提一个字。

    使得我们少年时代有好时光,使得我们后来拥有丰富、温暖并且充满了爱的生活的一切,都源自于外祖父和父母。给我们以教育的是外祖父的仁慈智慧、母亲无穷的幻想和爱的力量、父亲受苦受难的能力和他十分敏感的良知。我们或许永远无法同他们相提并论,但我们与他们是一类人,他们是我们的榜样。缘于此,我们才能够在这日益昏暗陌生的世界上保持着一些力量。我们两人都不反对崇敬祖先,我们都写过纪念先人的文章。我们的书现在虽然被烧,被毁,买不到了,但是这些纪念文字定会留下来。没有实质的东西、人为的东西、千年王国以及其他令人注目的创造之物会迅速消亡,而属于一个真正本质性的、有机的健康世界的一切,却会永存。如果我们将少年时代的回忆同对战争及独裁的回忆相比较,我们就会看到,一个多么像影子像蛛丝,另一个则如同生命那样圆满、具体而多彩多姿。

    倘若我们暂时把年龄和贫穷放到一边去,那么我们就又可以满足和幸福,如同当初假期里我把心爱的诗和画带回家与你共享时那样。当然,不是任何时候我们都能够这样子在一起,只有很少的时候合适这么做,我们平时过的是听天由命的老年人的生活,我们真不想再长期这样过下去了。我自己这么想,在你们那儿,人们对死亡不太害怕,也不低估死亡的价值,在这一点以及另外的几件事情上,你们是超过我们的。

    有时候我真想同你聊聊我的一些与现时不同的想法。我想到一些人,他们在你们当中像蜡烛般燃烧着变化着,而人们却见不到!当十几个猴冠者玩着“大人物”的把戏时,这些生活在你们面前的人,却好像不存在似的,人家看不见他们,也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其中之一就是我亲爱的胡果·巴尔,现在,在他去世多年之后,有些地方出版了他予人慰藉的书。还有一个是克里斯多夫·施兰普夫,只有朋友圈子里的人知道他,他那十七卷本的文集无人知晓,无人过问,人们关心的是别的事,现在的人宁愿从大官手上吞咽纸张,也不愿从他那儿得到最好的食粮,未来会还他以公正的。这世界看来仍然很富足,人们可以这样地浪费精神财富!我认为,即使在这鬼蜮世界里,他和他的作品仍会像任何高尚的行动和任何殉道者的死一样,不会消失,不会徒然。如果我们人类和我们这世界靠什么东西能痊愈的话,那么靠的就是那些不屈服、不被收买的人的行动和他们的苦难,他们宁愿丢失生命,也不愿丢失人性。施兰普夫就属于这样的警告着人的导师,他们的业绩之伟大只能等待后人去发现。我们常会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真实的、真正的东西了,没有人道,没有仁爱,没有真理。其实,这些都存在着,只是许多人忘却了这一点,我们不要成为那种人。

    我想起儿时9月间的节日,太阳高挂天空,我们大家在老栗树下吃蛋糕的情景,又想起我们男孩对着木制老鹰射击的情景,一如让·保罗书中的主人公西本凯泽玩过的游戏,那实在有趣。隐藏在高高枞树林里的小路又是多么可爱,路旁长满羊齿草和高高的红色指甲花。在树林里散步的时候,父亲有时会停在白枞树前,用小刀在树皮上刻一道缝,拿个小瓶子接透明的树脂。他收集树脂,有什么小伤口时就可以用。父亲知道爱惜和享受空气及花香,他是那么正派,从不让自己有什么其他的享受。提起父亲,我真的很想去孔塔墓园看看他的坟墓,那儿以前环境优美,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可是,处在现在这种境况下,我们根本什么希望也不该有。

    如果我像母亲那样善于写信,那么你或许可以多得知一些我们目前的生活状况,可是我不行。不过,即使我们亲爱的母亲在世,这位善于叙述的人,如今也可能会缄默不语的。不,她会有能力的,她会使这混乱的生活有秩序,会知道如何叙述的。

    写着信,一天就过去了,窗外的白雪映入屋里,我已点上灯火,感到很疲倦,人老了才会有的疲倦。

    我们真不该还拥有希望的习惯。不过,我仍然希望什么时候你能够收到这封信,我也希望,这不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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