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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莱文,是莱文与沃森律师事务所的。这回您终于相信了吧?您戒心可真是不小。为什么?您有许多要隐瞒的事情吗?”

    我长出了一口气,现在相信他了。“在整个马赛,人们都传说罗伯特·希尔施让盖世太保给枪杀了!”

    “马赛!”莱文轻蔑地答道。“我们现在可是在美国!”

    “我们是在美国吗?”我望了望流亡者们所在的大厅,大厅的窗户上装着铁栅栏。莱文再次爆发出沙哑的笑声。“没错,还没彻底踏上美国的土地。在我看来,您还没有丧失自己的幽默。希尔施先生已经向我们介绍了一些有关您的情况。你们二位在法国一座拘留营里待过,对吗?”

    我点了点头,依旧很茫然。罗伯特·希尔施还活着!我捉摸着,而且他就在纽约!

    “对不对呀?”莱文有些不耐烦地问。

    我又点了点头。不过事情并不完全是这样,希尔施在拘留营只待了一个小时。他是化装成党卫军军官来的,要求一位法国指挥官交出两名受盖世太保追捕的德国政治流亡者。当时他认出了我,他事先不知道我在拘留营。他立刻不动声色地要求也引渡我。那位指挥官是个胆小的预备役少校,早就对这一切不耐烦了,他只要求给他出具一份正式的书面证明。希尔施给他开了,他身上总是带着一些有真有假的空白证明信。然后希尔施行了个纳粹式举手礼,把我们塞进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那两位政治家一年后又被捕了,他们在波尔多落入了盖世太保的陷阱。

    “是的,没错,”我说,“我可以看看希尔施给你们的书面资料吗?”

    莱文犹豫了一下。“当然可以。有什么可看的呢?”

    我没有回答。我想确证一下,罗伯特陈述的与我告诉核审人员的是否一致。我仔细阅读了那份资料,然后把它交还给莱文。

    “对吗?”莱文又问了一遍。

    “对。”我边说边向周围扫了一眼。我周围的一切好像突然间变了样子。我不再是孤独一人,罗伯特·希尔施还活着。一个声音在向我呼喊,我曾以为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了。一切都变了,什么也没有失去。

    “您有多少钱?”律师问。

    “大约一百五十美元。”我小心翼翼地答复。

    莱文摇了摇他的秃脑袋。“稍微少了点儿,即使是办短期的旅游签证,为了继续前往墨西哥或加拿大也不够。但这还可以想办法。您明白吗?”

    “不明白。我去墨西哥或加拿大干什么呢?”

    莱文一张嘴又露出他的大马牙。“不干什么,先生。重要的是,您得先进入纽约,而最容易的就是申请短期的过境签证了。等您一旦踏上了美国的土地,您可以生病,生了病就无法旅行了。然后就可以继续申请滞留签证了,情况是会发生变化的。当务之急是把脚先伸进门!现在您明白了吧?”

    “明白了。”

    一个号啕大哭的女人从我们身边走过。莱文从包里拿出一副黑色的角边眼镜戴上,看着她走远。“待在这儿日子肯定不好过。”他说。

    我耸了耸肩。“还可能更糟。”

    “更糟?为什么?”

    “更糟的情况多了,”我说,“可能出不去了,并患上胃癌。如果埃利斯岛在德国,那就会有人会把您父亲钉在地上,好从您嘴里逼出口供。”

    莱文凝视着我。“您真是有一种令人觉得十分恐怖的想象力。”他说。

    我摇了摇头。“不,”我说,“只是有十分恐怖的经历。”

    律师掏出一块大花手帕,像吹号一样把鼻涕擤得震天响。然后他把手帕细心地重新折叠好,收了起来。“您多大年纪了?”

    “三十二岁。”

    “流亡多久了?”

    “快五年了。”

    这并不符合事实,我流亡的时间还要长,但根据我所拥有的路德维希·佐默的护照记载,流亡是从1939年才开始的。|||||

    “犹太人?”

    我点了点头。

    “您看上去可不怎么像犹太人。”莱文说。

    “可能吧。难道您认为希特勒、戈培尔[9]、希姆莱[10]和赫斯[11]看上去就特别像雅利安人吗?”

    莱文又沙哑地大笑起来。“不像,确实不像!这也无所谓。如果您不是犹太人,何必要说自己是呢?特别是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对吧?”

    “可能对吧。”

    “您在德国集中营待过吗?”

    “待过,”我不情愿地说,“四个月。”

    “您有相关证明吗?”莱文有些贪婪地问道。

    “没有证明。我被释放,后来就逃亡了。”

    “真可惜!我们现在其实挺需要这类证明材料的。”

    我注视着他,我明白他的意思。但赤裸裸地用这种东西做交易令我反感。做交易那种经历实在是太可怕了,可怕得我自己要费很大力气才能让它们沉淀下去。不是忘却它们,而是在我用不着它们的时候,仅仅在自己的内心抹去它们的痕迹。我不是指现在在埃利斯岛,而是指在德国。

    莱文打开公文包,掏出几张纸,说:“我这里还有一些资料,是希尔施先生给我的,是一些认识您的人提供的证明和说明。已经全部公证过了,为了方便,是我的合作伙伴沃森公证的。您不想也看看吗?”

    我摇了摇头。这类声明我在巴黎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罗伯特·希尔施搞这些可谓行家里手。现在我不想看这些东西。我有些奇怪地感到,尽管这一天福星高照,似乎我还是应该给机遇留出足够的空间。流亡者大概马上就能明白我的意思。那些一直必须为百分之一的机遇而奋斗的人,也因此不在乎多等待幸运一会儿。想给莱文讲清楚这些,那是白费力气。

    律师踌躇满志地把这些材料又放回包里。“现在我们还得为您找到什么人出具一份担保书,保证您在美国逗留期间不会成为国家的负担。您在这儿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

    “也许罗伯特·希尔施认识什么人?”

    “这我不知道。”

    “他肯定能找到的,”莱文信心十足地说,“在这种事上他很有办法。到纽约后您住什么地方?希尔施建议您住劳施旅馆,他以前也在那儿住过。”

    我沉默了片刻。“莱文先生,”我说,“您是说,我确实能离开这里?”

    “怎么不能呢?我不是就为这事来的嘛。”

    “您确实相信我能出去?”

    “当然。难道您不相信吗?”

    我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是的,我也相信。”

    “这不就得了。永远别放弃希望!还是流亡者都不是这样?”

    我摇了摇头。

    “您看这就对了!永不言弃——这是美国一个古老而有益的原则!您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我懒得向这个不谙世事、只会背法律条文的小子解释“希望”是多么具有破坏力。它可以吞噬一颗脆弱之心的抵抗力,就像一名濒临失败的拳击手,那些没有击中目标的出拳会耗尽他的最后气力。我见过的死于希望破灭的人,要远远多于像刺猬那样蜷缩着听天由命的人,后者的全部注意力都仅仅放在存活下去上,所以无暇他顾。

    莱文合上公文包。“我现在把这些材料存放到核审员那儿。过几天我再来。振作起来!事情会办成的。”他四面嗅了嗅说:“这里的气味真难闻!就像在一家没有好好消毒的医院。”

    “那是贫穷、官僚机构和绝望的气味。”我说。

    莱文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绝望,”他嘲讽地问,“它也能散发气味吗?”

    “您要是不知道这一点,那可真是个有福之人。”我回敬道。“哎哟,您对幸福这一概念的见解可够深刻的。”

    我没接他的话茬。不深刻地讲是无法向他解释清楚幸福这一概念的,甚至活下去的秘密就在于此。莱文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大手与我告别。我本想问问他办这事一共得花多少钱,但我忍住没问。人很容易就会因为问题太多而乱了大谋。希尔施派他来了,这就够了。

    我站起身来,目送律师离去。对他那句事情会办成的诺言,我还是不太相信。这方面我的负面经验太多,常常上当受骗。尽管如此,我仍感到内心一阵激动,而且越来越激动,激动得要失控。这不光是因为想到罗伯特·希尔施在纽约,他还活着——还有别的原因——这就是一种绝望的希望,几分钟之前我还抵抗过它,并用不幸的傲慢将它驱走。现在它突然悄声而至,在此刻跳了起来,一种迷茫的、无理的、野性的希望,一种几乎没有目标的匿名的希望,这不过是对一种模糊的自由的向往。但是这种自由的目的何在?它将把我引向何方?我要这自由又有何用?我不得而知。这是一种莫名的希望,在我内心中,我所诉求的这种希望并没有拔高我自己,在这种原始的求生本能中,这种希望已经几乎与我本人没有什么干系了。我的听天由命哪儿去了?我的不信任哪儿去了?我那可怜可叹地营造出的人为优越感哪儿去了?这一切我都不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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