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最终化为灰烬,城中军民大多丧失性命。自己即使大难不死,前景将会何等悲惨也是显而易见的。
生死未卜,不由自主。想到这里,行德的眼前又浮现出数年前开封城外被卖的回鹘女子,她那种面对生死而无所畏惧的神态鼓舞了行德,使他感觉到自己身上也充满了一种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气。
“是啊,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不过,你还是将你的那个宝物寄放在我这里为好。平时向你索取此物,使你为难,这我也知道,但是这一次你如果把它带到战场上去,那就太危险了。城里的人都为找不到一个地方隐藏他们的财产而惶惶不安,只好等着它们化为灰烬了。出城就是沙漠,东边有西夏军,回鹘军正从西边打过来。”
尉迟光不动声色地对行德说出了这些击中要害的话。他的脸上在夕照下透出一种冷酷的表情。他见行德并不答话,又说道:
“你到城里去看看,有意思得很。那些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木然处之。有些家伙横下一条心,把所有的骆驼、马匹和财产都弄出城外,结果搞得一无所有,两手空空。还不用等到沙漠中的回鹘人打来,阿西亚人和龙族人早就磨拳擦掌,守候多时了,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们把这些人的东西抢得一干二净,连衣服都剥得精光。”
尉迟光突然小声说道:
“但是我有办法,我知道一个藏宝的地方。不管是西夏军还是回鹘人打过来,都万无一失。”
尉迟光说完,盯着行德的脸,期待着他的回答。行德还是一言不发。尉迟光只好又说道:
“怎么样?我替你将宝物保管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我并无夺宝之心,如果你能够活着回来,我一定完璧归赵。快把首饰交出来吧。”
行德根本不想将首饰托付给尉迟光。尉迟光看出行德并未动心,语气一变,又说道:
“我可以把藏宝的地点告诉你。你随我一起去,埋的时候让我也在场,这样总该可以了吧?”
“埋掉?”
行德反问道。
“我是说,把你的首饰与我的财宝埋藏在一起,等待战乱过去。这是我一番好心的提议。”
“埋在哪里?”
“不能就这样告诉你,除非你答应把你的首饰一起埋藏。埋在那里绝对安全。就算是沙州全都变成了战场,我的藏宝地点也是安全的。即使还要打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仗,一直不去挖,埋在那里的东西也不会变样。”
尉迟光说到这里,想了一下,好像觉得还是把话说完的好,又继续说下去:
“我昨日已经下令,让我的人挖好了一个很大的洞穴。我还托人给曹府带了个信,如果他们愿意,我也可以替他们保管财宝。可惜他们至今还在迟疑,一直没有回话。再犹豫下去,哭都来不及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也许他们要拖到那时候才会来。你也可以好好想一想,不下决心,后悔莫及!”
尉迟光说完耸了耸肩,走回到他的伙计们那里去了。
尉迟光刚才的一番话中,提到了藏宝处十分可靠,宝物藏在那里,直到永远也不会遭受损失,这使得行德有点动心。真有这样的地方吗?如果真有这样的场所,行德很想知道到底在哪里。他感到是有点东西需要藏在这样一个地方,只是他一时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
思之再三,行德又冷静下来。尉迟光想乘战乱之机图谋他人财物之心是显而易见的。也许他真地知道一处藏宝的地方,但是等到大量的财物聚集到那里之后,他就会想方设法据为己有。
或许尉迟光自以为命大福大,不会像其他汉人那样遭受劫难,即使别人都死了,他一个人也可以活下来。其实,大难当头,他也无法幸免。说不定他会被流矢射中,也有可能被抓去杀掉。尉迟光只不过是自认为他自己可以幸免于难。想到这里时,行德反倒觉得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有点可亲可敬了。
行德向火堆方向走去,他向尉迟光摆了摆头,示意他出来一下。尉迟光马上就过来了。
“怎么样,想好了,托我办的事万无一失。”
他说。行德回答道:
“我可以将首饰托付与你,但你必须告诉我隐藏的地点。”
“明天与我一起去到那里,一看便知。明早早点来吧。”
“明早不行,以后再去,到底在哪里?”
尉迟光考虑了一下,说道:
“看在你这个人还是讲信用的份上,就事先告诉你吧。决不可外传,如果泄漏天机,小心我割掉你的舌头。藏宝的地点在鸣沙山的千佛洞。我们已经在石窟中找到了两三个可以藏东西的洞穴。”
尉迟光说完,盯着行德,好像在观察他的反应。
“东西放到那里,西夏军是不会去碰它的。李元昊笃信佛教,他不会烧毁、也不会损坏佛窟。现在鸣沙山上已经开挖了三百多处石窟。这些石窟中有几处内部还有挖了一半的洞穴。我们可把宝物藏到洞穴里,再将洞穴用灰浆封起来。如果回教徒打来的话,就算他们毁了千佛洞,也找不到石窟内部的洞穴。他们认为佛教是异教,对于与佛教有关的东西会避而远之。他们不会驻扎在石窟中,甚至不会把石窟作为马厩。就是有人不信邪,石窟里边的洞穴也是安全的。”
行德对尉迟光所说的鸣沙山千佛洞并不完全陌生。早在中原时就听说过它的大名。在离沙州城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山丘,名叫鸣沙山,山麓处挖有数百个洞窟,每个洞窟中都绘有色彩绚丽的壁画,还放有许多庄严的、大小各异的佛像。人们并不知道谁是这些洞窟的创始人,古往今来,在漫长的岁月里,经过信佛者们的辛勤劳动,鸣沙山下这样的佛窟越来越多。
当然,行德并未曾亲眼见过这些佛窟,只是从书上的描述中可以想像出它们的规模。在这西陲边土,这是唯一的著名佛教圣地。行德回忆起来,在瓜州与尉迟光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他曾说过他母亲的先人也曾在这千佛洞里挖过几个佛窟。肯定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认定千佛洞是极好的藏宝之地。
“从这里到千佛洞有多远?”
行德问道。
“四十里,骑马去片刻即到。”
“那好,明天日落时分就去。”
“不要忘了带上你的宝物。”
尉迟光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遍。
赵行德与尉迟光分手后,也无心返回军营,夜幕中独自徜徉在沙州城内的大街上。
街上到处都是准备避难的人,骆驼和马匹来回奔走,一片混乱。沙州与行德以前在河西见过的任何一个城市都不相同,这里道路宽阔,夹道栽种了整齐的树木,路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但现在这些店铺中人出人进,惊慌失措。
离开商铺街,行德又来到居民区。街道两旁是一座座用土墙围起来的民宅。与商铺街一样,这里也是一片骚乱。不时嘈杂的噪音会暂时消停,这一瞬间,四周便会陷入死寂,一轮赤月挂在天边,犹如血染一般。
行德来到寺庙区,这一带全是寺庙,朱王礼的部队就驻扎在东头的几座大庙里。每座庙内都有一大块空地,供奉着一尊伽蓝。只有这一带还算清静,也许是菩萨在此,诸邪退避的原因吧。以前经过这里数次,但总也没有来过。
行德一连走过了几座庙。最后他进了一座伽蓝最大的庙,虽然他连庙名也不知道。入得庙门后,稍往前行,右边就是一座塔。月光照在塔身上。除了塔之处,庙内还有数座伽蓝塑像,月光下伽蓝的影子投射在沙地上,行德踩过这些黑影,向庙里走去。里边的一间屋子里射出一束灯光,四周悄然无声。行德原来以为这座庙里的僧人肯定已经出走避难去了,所以现在还能见到灯光,他觉得有点奇怪。
行德朝着灯光的方向走去。登上几步台阶,他才意识到这里是藏经阁。大门微开,里面点有灯火,一片通明。
行德向里张望,但见到处堆满了经卷和古籍,其间有三个二十多岁的年青僧人,两个站着,一个蹲在地上。他们似乎没有看见行德进来,各自专心致志地做着各自的事情。
行德刚开始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在分选经卷。看着他们认真的样子,行德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开口问道:
“各位师付,值此夜半时分,尚在忙碌,不知有何贵干?”
三个僧人吃了一惊,一齐转头来看着行德。其中一个问道:
“你是何人”“
“万勿见怪,只是想问一问各位在此做什么?”
行德一步跨过门坎,走了进来。
僧人们异口同声地问答道:
“在此分选经卷。”
“为何要将经卷分选出来?”
“以防万一。如果寺庙着火,就只能将分选的经卷带走。”
“难道寺庙不着火,你们就不走?”
“当然不走。”
“你们不打算出城避难吗?避难令早已下达了。”
“避难令确已下达数次,但吾等不忍心舍弃经卷而保全个人性命,故而即使开战也要留守在此。”
“其他僧人都到何处去了?”
“避难去了。他人之事,无关紧要。吾等是自愿留下的。”
“方丈何在?”
“昨夜已去王府商议如何处置寺庙之事。”
“何不留下经卷,各自避难去?”
行德又问道。青年僧人脸上马上露出轻蔑的神色,一直保持沉默的另一位僧人说道:
“已经读过的经卷,寥寥无几,而尚未读过的经卷却浩如烟海。吾等有心读经,故而立志留守。”
这一番话使行德感到羞愧难当,脸上渗出细微的汗珠。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暗自立下过同样的誓言吗?
行德匆匆从寺中走出来,他很想立刻就见到延惠。延惠一定在曹贤顺的府上。行德想到这里,朝着王府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街上仍然一片混乱,一路上他至少遇到几十起避难的人群,还不时地要给他们让路。
行德来到王府门口,让门人禀报,他要见延惠大人。不一会,门人回来,引行德走进府内。府内的道路曲折,他们一直走到一间大房子的外边。门人退下,行德自己进去。他看见延惠坐在一把大椅子上,身体紧紧地缩成一团,跟瓜州撤退的前夜时一模一样,只是这间房子比先前的瓜州太守府豪华得多。室内的陈设和地上铺的地毯都非常讲究。几支烛台把房间里照耀得富丽堂皇。
“夤夜来访,定有要事相商。”
延惠无精打采地问道。行德赶紧向延惠打听沙州王曹贤顺的去处。延惠无可奈何地说道:
“你找到他也没用。家兄正在一心备战,其它的话一概不听。”
“那么寺庙打算怎么办?”
行德问道。
“只好付之一炬了。”
“还有僧人呢?”
“听说已经出城避难去了。”
“剩下的经卷如何处置?”
“只好化为灰烬了。”
“如此行事,恐非上策。”
“只是别无他法。其实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家兄也无心顾及此事了。”
“那他何不亲自下令,了结此事呢?”
“即使下了命令也无济于事。从昨夜到现在,城内十七座寺庙的主事僧人一直在聚会商议,到如今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延惠从椅子上下来,在屋里慢慢地踱步。过了一会,他好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不管他们怎么商量,都得不出个结论来的。十七座寺庙中所藏的经卷太多了,光想拿出来,就需要好几天的时间。打包、装运又要几天。再说,这支几百头骆驼组成的庞大队伍何去何从啊?向东、向西、向南还是向北?无路可走!”
延惠说完,长嘘了一口气,又坐到大椅子上去了。
“瓜州已经烧了,沙州也在劫难逃。城池、寺庙、经卷都将被烧毁!”
行德一直站在一旁。诚如斯言,沙州城中十七座大庙里的经卷汗牛充栋,实在太多。值此紧急关头,要想挽救这些经卷,已是无计可施了。
行德告辞了延惠,走出府来。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三个年青僧人埋头整理经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