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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叉小径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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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既有教士的那种模样,也有水手的那种气概。后来,他对我说,他“在渴望成为一个中国通之前”,曾经在天津当过传教士。

    我们坐了下来;我坐在一张低矮的榻上,他背向着窗户和一只高高的圆形座钟。我计算了一下,我的追逐者理查·马登,要一个小时以后才到得了。我以无可改变的决心等待着。

    “崔朋的命运真是令人惊讶,”史蒂芬·阿尔贝说,“他是他家乡那个省的总督,既谙天文,又知星相,并且精通经史,擅长弈棋、诗词、书画。但是他却抛弃了这一切,从事于写小说,造迷宫。他拒绝了仕途、吏治、房闱、宴饮,甚至学问的乐趣,把自己幽闭在明寂阁之中,达十三年之久。他死的时候,他的继承者只发现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手稿。他的家属,大概您不会不知道,准备把它付之一炬,但是他的遗嘱执行人————一个道士或和尚————坚持予以出版。”

    “我们崔朋家的血缘亲属,”我回答,“至今还在咒骂这个和尚,出版这些手稿其实毫无意义。这本书不过是一大堆矛盾百出、体例混乱的材料。我有一次把它翻了一遍:主人公在第三章死了,到第四章又活了过来。至于崔朋的第二项事业:他的那个迷宫……”

    “那个迷宫就在这里,”他把一座高高的漆得光溜溜的写字台指给我看。

    “一座象牙的迷宫!”我喊起来,“一座小型的迷宫……”

    “一座象征的迷宫,”他纠正我说,“一座看不见的时间的迷宫。我,一个蛮夷之邦的英国人,得到了揭示这个透彻的秘密的能力。经过了一百多年之后,那些细节已经无法复原,然而还不难揣测当时是怎么回事。有一个时候,崔朋说:我要隐居,去写一本小说。另一个时候,他说:我要隐居,去造一座迷宫。所有的人都以为这是两项工作,谁也没有想到写小说和造迷宫是一回事。明寂阁矗立在一个大概是很曲折的花园中央,这个事实可能给人们暗示,确实有一座迷宫。崔朋死后,在你们家宽广的土地上,没有人能找到什么迷宫。这部小说的复杂混乱,却给了我暗示:它本身就是迷宫。有两种情况,使我直截了当地解决了这个问题。第一种是:根据传说,崔朋意图建造的是一座严密的无限的迷宫。另一种是:我发现了他的一封残简。”

    阿尔贝站了起来,有一会儿,他背向着我;他打开了这座金碧辉煌的黑漆写字台的一只抽屉,拿着一张纸,转过身来。这是一张原来猩红色的纸,现在已经变成玫瑰色,质地脆而薄,印着方格。崔朋的书法真是名不虚传。我热切地然而费劲地念着下面的字,这是我的一位血缘祖先用毛笔写下来的:“我将我的交叉小径的花园,遗给各种不同的(并非全部的)未来。”

    我默默地把纸还给他。阿尔贝接着说:

    “在发现这封信之前,我曾经自己问自己,一本小说怎么才能是无限的。我没有别的方式可以想像,只能想像一本循环的书,兜圈子的书,它的最后一页与第一页完全一样,具有无限地继续读下去的可能。我记起来,在《一千零一夜》的正中间,有一夜,写的是莎赫拉萨德王后(由于抄写者魔术般的错乱)冒着重新回到她正在讲的这一夜的危险,原原本本地从头开始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这就直到无限了。我也想像一部柏拉图式的世袭作品,从上一辈传给下一辈,每一个后辈总是给它增加一章,或者以孝顺的谨慎修改前一辈的作品。这种猜想使我很高兴,但是哪一种猜想,即使以最渺茫的方式,看来都不符合崔朋的这些矛盾百出的篇章。我正处在这样的困恼之中,从牛津给我寄来了您刚才看过的那张纸。很自然地,我在这句话上停住了:‘我将我的交叉小径的花园,遗给各种不同的(并非全部的)未来。’我几乎当时就明白,‘交叉小径的花园’就是这部混乱的小说。‘各种不同的(并非全部的)未来’这句话,使我想到:这是时间上,而不是空间上的交叉的形象。我把这部作品重新看了一遍,证实了这个理论。在其他所有的小说里,人们每当面临各种选择的可能性的时候,总是选择一种,排除其他。但是这一位几乎无法解释的崔朋,他却————同时地————选择了一切。他就这样创造了各种的未来,各种的时间,它们各自分开,又互相交叉。小说的矛盾就是这样产生的。譬如我们说:范生有一个秘密,有一个陌生人来敲他的门,范生决定把他杀死。当然,有各种可能的解决办法:范生可能杀死闯来的人,闯来的人也可能杀死范生;两个人都可能活命,两个人都可能死去,如此等等。在崔朋的作品里,所有的各种解决办法都发生了,每一个办法都是与其他办法交叉的出发点。有时候,这座迷宫的小径集中到了一起,例如:您到这所房子里来了,然而在从前的某个时候,您可能是我的敌人,在另一个时候,又可能是我的朋友。如果您不在意我的无可救药的发音,我们可以念几段听听。”

    他的脸容,在灯光的明亮圆圈里,无疑像个老人,然而有着某种坚决的甚至不朽的神色。他缓慢地正确地把这史诗作品中同一章的两种不同写法,都念了一遍。在第一种写法里,一支军队,行军经过荒凉的山地,出发去打仗。嶙峋的怪石,阴沉的山谷,使他们觉得生命毫无意义,于是他们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胜利。在第二种写法里,同一支军队行军经过一座宫殿,里面正在举行宴会。这场光辉的战斗,在他们看来,仿佛就是盛会的继续,于是他们取得了胜利。我以恰如其分的尊敬,听着这段古老的故事,也许并不是由于赞赏小说本身,而是由于它是我的一位祖先的创作,由这遥远帝国的一个臣民,在西方的一个岛上,在一场出生入死的冒险之中,把它重新归还给我了。我记得末尾的几句话,在两种写法里都一样,仿佛是一条神秘的戒律:“英雄们以宁静的心、凶猛的剑,奋勇战斗,委身于杀伐和死亡。”

    从这个时刻起,我觉得在我的周围和我的身体内,有一种看不见、触不着的东西在发芽生长。这并非是两支分开的,平行的,最后合并的军队,而是他们以某种方式预示的一种最难以捉摸的,并且最内在的骚动。史蒂芬·阿尔贝继续说:

    “我不相信您的有名望的祖先会无所事事地玩弄这种千变万化的把戏。我并不认为他真会花费十三年的光阴,去从事一项无穷无尽的修辞试验。在您的祖国,小说是一种低微的职业,在那个时代是受轻视的。崔朋是一位天才的小说家,然而也是一位博学之士,无疑地,他不会认为自己仅仅是一个写小说的人。他同时代人的言论————已足以证实他的一生————说明他对道学和神学的爱好。哲理的论辩篡占了他小说的大部分篇幅。我知道,所有的问题,没有一个会使他不安,没有一个会使他费力,除了‘时间’这个深渊一样的问题。好吧,这就是在《花园》的篇章中没有描写的惟一的问题。他甚至不愿意用含有‘时间’意义的字眼。您对这种有意的回避怎么解释?”

    我提出了好几种说法,但是都不足以说明这个问题。我们讨论了一会儿。最后,史蒂芬·阿尔贝对我说:

    “有一个谜语,它的谜底是棋;在这个谜语中,禁止使用哪个字?”

    我想了想,回答说:

    “就是棋这个字。”

    “对了,”阿尔贝说,“《交叉小径的花园》本身就是一局巨大的棋,或者说是寓言,它的主题是时间。这种缜密的游戏,禁止提到它本身的名字。始终不把这句话说出来,只用不恰切的譬喻,明显的拐弯抹角来提到它,这些也许是一种指明它的最着重的方式。这是走了邪路的崔朋在他孜孜不倦地写成的小说里,逢到每一个曲折之处所爱用的迂回方式。我翻阅了几百页的手稿,改正了抄写人粗心大意的错误,猜出了一团混乱中的构思,我恢复了,或者我认为我恢复了它原来的面貌,我全部翻译好了这部作品。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他没有一次使用过‘时间’这个字。这解释很明显:《交叉小径的花园》是崔朋所设想的一幅宇宙的图画,它没有完成,然而并非虚假。您的祖先跟牛顿和叔本华不同,他不相信时间的一致,时间的绝对。他相信时间的无限连续,相信正在扩展着、正在变化着的分散、集中、平行的时间的网。这张时间的网,它的网线互相接近,交叉,隔断,或者几个世纪各不相干,包含了一切的可能性。我们并不存在于这种时间的大多数里;在某一些里,您存在,而我不存在;在另一些里,我存在,而您不存在;在再一些里,您我都存在。在这一个时间里,我得到了一个好机缘,所以您来到了我的这所房子;在另一个时间里,您走过花园,会发现我死了;在再一个时间里,我说了同样这些话,然而我却是个错误,是个幽魂。”

    “对于这一切,”我带点儿颤抖地说,“我向您表示感谢和敬意;您重建了崔朋的花园。”

    “并不是一切,”他微笑着喃喃地说,“时间是永远交叉着的,直到无可数计的将来。在其中的一个交叉里,我是您的敌人。”

    我重新又感觉到我刚才说过的那种发芽生长。我觉得房子周围潮湿的花园里充满着看不见的人物,直到无限。这些人物就是阿尔贝和我,正在时间的其他范围内暗暗地劳碌着,变换着形体。我抬起眼睛,这微不足道的梦就消失了。黄黑色的花园里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然而这个人却像塑像那样坚实,然而这个人正在小径上走来,他就是理查·马登上尉。

    “将来已经存在,”我回答,“不过我是您的朋友。我能再看看那封信吗?”

    阿尔贝站了起来。他高高的个子,伸手打开高高的写字台的抽屉;有一忽儿,他背向着我。我已经准备好左轮手·枪。我十分仔细地开了枪。阿尔贝立刻倒了下来,一声都没有吭。我敢发誓,他是当场毙命的:像一下雷击。

    其余的都是不真实的,不足道的了。马登冲了进来,把我逮捕。我被判绞刑。可厌的是,我竟然胜利了;我已经把他们预定袭击的城市名称这个秘密,通知了柏林。昨天,他们果然对它进行了轰炸。在同一天的报纸上,我看到:博学的中国通史蒂芬·阿尔贝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叫俞琛的人所暗杀,这件事,对全体英国人来说,是一个谜。然而,我的首领已经破了这个谜。他知道,我的问题是如何(在战争的喧闹声中)指明那个城市的名称就是阿尔贝。他知道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杀掉一个叫阿尔贝的人。可是他不知道(谁也不可能知道)我的无限的悔恨和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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