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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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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一七五):英属罗曼底诗人。

    ②豪乌(Rou):不详。

    今天,布列塔尼保持着原始的风貌:它被草木覆盖的沟壑所截断,远远看上去像一座森林,令人想起英国。这是仙女的居地,而且你们将看到我的确在那儿碰见过一位女精灵。狭窄的谷地被不可通航的小河浇灌。这些山谷被荒原和枝叶繁茂的冬青树隔开。海岸上,灯塔、礁石、石棚、罗马建筑、中世纪城堡的废墟、文艺复兴时代的钟楼连绵不断,一切都朝向大海。普利内③称布列塔尼为“大西洋绚丽多彩的半岛”。

    ③普利内(Pline,六一一约一一四):古罗马作家。

    海边的原野在大海和陆地之间延伸着,那是水陆之间不明确的分界:田野上的云雀和海上的云雀在那儿比翼齐飞;犁和船在不到一箭之遥的距离耕耘着土地和海面。航行者和牧羊人互相借用词语:水手说“羊群般的波浪”,牧羊人说“羊的船队”。颜色各异的砂石、形形色色的贝壳点缀的沙滩、海藻、银色泡沫的流苏勾勒出麦地金黄色或绿色的边缘。我记不清在地中海哪个岛上,曾经见过一幅浮雕,浮雕表现海中仙女给刻瑞斯①的长袍下摆缀上齿形边饰。

    ①刻瑞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谷物女神。

    但是,在布列塔尼,不可错过欣赏月亮在陆地上升起、在海上沉落的奇观。

    月亮由天主任命,司掌黑暗的苍穹。月亮同太阳一样,有它的云彩、它的雾霭、它的投影。但是,它和太阳一样,并不是孤独的;一群星辰伴随它。随着它在天际朝我故乡的边岸逐渐下降,它更为肃穆,而且把这种恬静传给大海。顷刻之间,它在天边坠落,截断地平线,只露出半边睡眼惺忪的脸庞,在波涛无精打采的弯曲中倾斜并且消逝。皇后周围的星星在尾随它沉没之前,似乎停顿一会,悬在浪尖之上。月亮没有躺下,一阵外海吹来的风粉碎了群星的形象,就像在隆重的仪式之后,人们熄灭了火炬。

    出发去贡堡——古堡风貌

    我跟我的姐姐们到贡堡去。我们是五月上旬出发的。我母亲、我姐姐和我在黎明时离开圣马洛。我们乘一辆古式马车,车身金碧辉煌,踏板在车外,车身四角是橡栗形大红木球。八匹驭马打扮得像西班牙骡子一样,颈项下吊着铃铛,笼头上、马衣上、各种颜色的羊毛流苏上系着小铃。我母亲叹着气,而我的姐姐们叽叽喳喳,不停地说话。我在途中全神贯注,听着、看着,赞叹不已。这是浪游的犹太人迈出的第一步,从此永不回头。何况浪游者不只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他的生命、他的心灵也随着改变了。

    在堪卡勒海边一座渔村里,我们停车休息。然后,我们穿过沼泽和躁动不安的多尔城。车从多尔中学门前经过——我很快要回到那里就读,然后朝腹地进发。

    在死一般沉寂的四法里长的路程沿途,极目望去,只见花朵盛开的欧石南、刚刚翻过的荒地、黑色瘦瘠的短麦苗和稀稀疏疏的燕麦田。一群烧炭人牵着成溜的矮马,下垂的马鬃杂乱无章;留长发、穿宽袖外套的农民尖声吆喝着,驱赶骨瘦如柴的耕牛,尾随在沉重的犁铧之后,他们自己也像耕地的牲口。我们终于看见一道山谷了;山谷深处,离一泓池塘不远的地方,我们看见小镇的教堂的尖塔。在夕阳照耀的树林上方,耸立着封建城堡的塔楼。

    我不得不停下笔来。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我甚至将我面前的桌子推开。我心中唤起的记忆以它们的力量和纷繁压迫着我。可是,它们对于其他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们的车越过山岗,涉过一条小溪。半小时之后,我们离开大路,在树木按梅花形种植的林xx道旁边,沿着一条栽种千金榆的小路往前走,树顶的枝桠在我们头上犬牙交错。我进入树阴时的情景今天还历历在目,我还记得当时我心中的惊喜。

    走出树阴,我们穿过一个栽种核桃树的前院;前院隔壁是花园和管理人的住房。然后,我们穿过一道门,进入长满青草的院子,人们称之为绿院。右边是长长的马厩和一排栗树;左边是另一排栗树。院子的地面逐渐升高,一直到院子深处,在两排树之间,古堡显出它的身影。它阴郁和肃穆的正面是一道护墙,墙上露出一条有顶棚和带雉堞和齿饰的走廊。这道护墙将两座建筑年代、材料、高度和大小不同的塔楼连接在一起,塔楼上端有雉堞,雉堞上面冠以尖屋顶,就像哥特式王冠戴上帽子。

    在光秃秃的墙壁上,有几扇装有栅栏的窗子。一座台阶在填平的壕沟上取代了从前的吊桥;笔直和陡峭的台阶凡二十级,既没有护栏,也没有扶手。台阶通往开在护墙中央的古堡大门。大门上方,可以看到贡堡领主的徽号和一些缺口;从前,吊桥的支杆和锁链就是从缺口那里垂下的。

    马车停在台阶脚下;我父亲下来迎接我们。家庭的团聚使他的脾气变得温和多了,他露出非常和蔼可亲的表情。我们登上台阶,进入一个阴暗的、尖形拱顶的前厅。再进去是一个小小的内院。

    我们穿过内院,进入一座南边靠近池塘、并将两个小塔楼连接起来的建筑物。整个城堡呈四轮车的形状。我们现在进入从前称为守卫厅的大厅里。厅的两端各开着一扇窗户,侧面另有两扇窗户。为了扩大这四扇窗户,不得不凿开厚达八尺到十尺的墙壁。如同大金字塔的走廊,两条倾斜的走廊从大厅的外角通向两座小塔楼。在两座塔楼中的其中一座里面,一道盘旋的楼梯,将大厅同上一层连通:这就是城堡的轮廓。

    绿院那边,主塔正面的建筑物朝北,是由一间现在当厨房使用、类似宿舍的四方形房间构成的。再加上前厅、台阶和小教堂。在房间上面,是档案室,或者称为徽章室、飞鸟室或骑士室,因为天花板上画满了各种颜色的徽章和小鸟。狭窄和呈四瓣形的窗洞非常深,甚至变成四周围着一圈花岗石长凳的小房间。还要加上古堡内各处的秘密通道和楼梯,禁闭室和棱堡,犹如迷魂阵般的内外走廊,不知通往何处的已经砌死的地道。到处是沉默、黑暗和石头的面孔:这就是贡堡。

    我们在卫士厅里吃晚餐。我吃得自由自在,结束了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幸福日子。真正的幸福是并不昂贵的;如果昂贵,那就不是真正的幸福了。

    第二天,我一醒来就跑到古堡外面去玩,庆贺我开始了清静的生活。台阶朝向西北。当我坐在台阶边缘的时候,我面前是绿院,再过去是一片菜园,两边是树林:右边是来时我们经过的种成梅花形的树林,叫“小树林”;左边是“大树林”,由橡树、山毛榉、埃及无花果树、榆树和栗树组成。塞维涅夫人在她那个时代赞美过这些古老的树木。从那时算起,一百四十年过去了,树木变得更加葱郁。

    在另一端,南面和东面,景色完全不同。从大厅窗口,可以远远看见贡堡镇的房屋、一个池塘、池塘边的堤围(通往雷恩的大道从堤上通过)、磨坊、堤围外放牧奶牛的草场。沿着草场,有一座小村庄;村庄中心有一座由贡堡的领主里瓦隆在一一四九年创建的隐修院;里面现在还可以看见他穿骑士铠甲的卧像。从池塘边开始,地面逐渐升高,形成一个由树木组成的圆形剧场。几座钟楼和贵族住宅的小塔楼屹立在树丛之上。在天边最远处,在西面和东面之间,看得到贝谢勒莱山的侧影。一个以修剪过的高大黄杨木作边缘的平台从这边环绕在城堡脚下,从马厩后面通过,多处跟沐浴园相通,而沐浴园过去是大树林。

    如果画家提起笔,根据这个过于漫长的描绘,能够画出一幅与古堡的真实情况接近的草图吗?我想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今天仍然记忆犹新,好像就是我眼前的情景。在描写那些具体事物的时候,语言是这样无力,而记忆却显得那么强大!在开始谈到贡堡的时候,我的歌的头几段只可能令我自己着迷。你们去问问第洛尔①的牧民,为什么他对着他的羊群总是重复那三四个老调?那是山间的曲调,它们在山间回响,在溪流上空盘旋。

    ①第洛尔(Tyrol):前奥地利帝国位于阿尔卑斯山地区的省份。

    我头一次在贡堡逗留的时间很短。刚住了两个星期,我就看见多尔中学的校长波尔歇神父来到我家里;父母将我交给他,我含着眼泪跟随他走了。

    一八一二年九月

    于狼谷

    一八四六年六月修改

    多尔中学——数学和语言——我惊人的记忆力

    我同多尔并不是毫不相干的。我的祖先纪尧姆•德•夏多布里昂是博福尔的领主,大教堂的第一个神职祷告席的创立人;而我的父亲作为家族的后代和代表,是议事司铎;多尔的大主教德•埃尔塞先生,是我们家的朋友。这位高级教士在政治上是温和派;他同他弟弟埃尔塞神甫一道,手捧十字架跪在地上,在基贝隆的殉道广场被枪决。到达多尔中学之后,勒普兰斯神甫负责照顾我,他教修辞学,而且他在几何学方面造诣很深。他是一个风趣的人,一表人才,喜欢艺术,肖像画画得不错。他教我学数学;埃戈尔神甫是三年级的负责教师,教我学拉丁文;我在我房间里学数学,在课室里学拉丁文。

    对于我这样一只猫头鹰,要习惯中学牢笼般的生活,让我的飞速适应它的钟声,的确需要时间。我不可能有酒肉朋友,因为同一个连零用钱都没有的穷小子打交道不会有任何油水;我也不愿意委身于人,被别人保护,因为我憎恶保护人。在游戏当中,我不想指挥别人,但我也不愿意听从别人摆布。我既不能当暴君,也不适合当奴隶,而且我一生都如此。

    但我很快变成一个聚会中心。此后,我在军队服役的时候,也表现出同样强的吸引力:我只是一名少尉,但晚上老军官都喜欢在我房间里聚会,他们更喜欢我的住所,而不是咖啡馆。我也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可能是因为我容易理解别人的思想,接受别人的习惯做法。跟我喜欢读书和写文章一样,我也打猎和跑步。我既可以闲聊那些最平常的琐事,也可以谈论那些最高雅的题目。我对幽默不敏锐,甚至对之反感,尽管我也不是一个蠢人。除了讽刺和自负,我可以原谅任何错误;我很难不蔑视讽刺和自负。我觉得别人同我相比,都有超过我的地方,如果我偶尔觉得自己有什么长处,我会因此感到尴尬。

    我的早期教育所掩盖的优点在中学里苏醒了。我的学习天赋很好,我的记忆力非同一般。我在数学方面取得很快的进步,我概念清楚,令勒普兰斯神甫感到惊讶。同时,我对语言表现了浓厚的兴趣。学习拉丁文的基础知识对其他学生是件苦事,而我不费吹灰之力。我迫不及待地盼望上拉丁文课,把它当做数字和几何图形之后的休息。不到一年,我就稳坐第五名。出奇的是,我用拉丁文写诗得心应手,以致埃戈尔神甫称我为“哀歌诗人”,而且我这个名声一直留在我的同学中间。

    至于我非同一般的记忆力,请看下面两个例子。我背熟了对数表,即你给我一个几何数,我就可以凭记忆告诉你对应的算术数,反之也如此。

    通常,大家在校内小教堂作完晚祷之后,校长读一段经文。然后,他随便指定一个学生重复他念的内容。在祷告之前,我们已经玩得疲惫不堪,困得要死;我们胡乱找一张长凳坐下,想方设法躲在一个阴暗角落里,这样就不会被校长看见,也就不会被提问了。告解座是大家争着占据的地方,因为那里最隐蔽。一天晚上,我有幸进入了这个港湾,自认为万无一失。可是校长觉察我的意图,决定拿我开刀,以儆效尤。他用很长时间、慢慢地念了一篇说教的第二点。学生们个个都在睡觉。不知出于什么偶然,我在我的告解座里倒是醒着的。校长只看见我的脚,以为我同别人一样也在睡觉,他突然叫我的名字,问我他刚才念了什么。

    说教的第二点列举了人们可能冒犯上帝的各种方式。我不仅讲出了问题的实质,而且我按照说教的次序,几乎一字不漏地重复了长达数页的深奥难懂的文章。小教堂里响起一片啧啧赞美声。校长叫我过去,轻轻在我面颊上拍了一下。作为奖赏,他允许我第二天可以睡到早餐时起床。我谦虚地避开同学们的称赞,但充分利用了给予我的优待。这种对文字的记忆力我没有完全保持下来,后来让位于一种更加奇特的记忆力,以后我可能有机会讲到。

    有一样东西使我感到屈辱:记忆力常常意味愚蠢。它是头脑笨拙者的品质,因为记忆加重头脑的负担,使它更加迟钝。可是,如果我们没有记忆,那么我们会是什么模样呢?我们会忘记我们的友情、我们的爱情、我们的欢乐、我们的事业。如果不能记忆的话,天才无法汇集他的思想,最敏锐的心灵会失去它的温情。我们的存在会成为不断流逝的现在的连绵不断的瞬间,过去将不复存在。啊!我们的悲哀!我们的生命是如此虚妄,它仅仅是我们的记忆的倒影。

    一八一二年十月

    于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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