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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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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也如此:路易十六的影响仍然留在那里。

    穿过卫队厅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因为我历来喜欢武装的排场,并不感到不自在。但当我进入小圆厅,混杂在朝臣当中时,我就感到难受了。人们看着我;我听见有人间我是谁。要理解引荐在当时的重要性,必须了解王室从前的威望。“新来者”的命运是奇特的;人们避免对他显出轻蔑的保护人的态度,这种态度同彬彬有礼构成大老爷的无法模仿的风度。谁知道这个初出茅庐的人会不会变成王上的宠臣呢?人们之所以尊重他,是因为他可能有幸变成国王的侍从。今天,我们更加热衷于拥进宫廷,而且并不抱幻想——这是奇怪的事情:一个被迫靠讲实话为生的朝臣离开挨饿只有一步之遥。

    当宣布国王起身的时候,不被引荐的人退出了。我觉得我的虚荣心得到某种满足:我并不因为留下而感到骄傲,但是,如果退出我会感到屈辱。国王的卧室打开了。我看见国王按照礼仪,从服役的第一侍从手里接过帽子,结束他的穿着打扮。国王往前走,去作弥撒。我鞠躬致敬,德?迪拉元帅通报我的名字:“陛下,德?夏多布里昂骑士。”国王看我一眼,向我答礼;他迟疑着,好像想停下来同我说话。我本来会充满自信地回答他的问话,因为我此刻完全摆脱了羞怯。我觉得,同将军、国家元首、政府首脑讲话是很平常的事情,我并没有特殊的感觉。国王对我无话可说,比我更加尴尬,他走过去了。人类命运的虚浮呀!这位我头一次看见的君主,叱咤风云的路易十六,此刻离他走上断头台只有六年时间!对这位在确认贵族身份之后,被引见给圣路易的显赫儿子的新朝臣,国王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这位朝臣在将来证实他的忠诚之后,会负责在众多骸骨中分辨他的遗骨,引荐给他的骨灰①!对于权杖和荣誉的双重王权,这是表达尊敬的双重贡品!路易十六可以像耶稣回答犹太人那样回答审判官:“我让你们看见许多优秀的作品,为了哪一个作品,你们如此粗暴地对待我?”①

    ①一八一五年,成立了一个委员会,负责在马德莱娜公墓辨别路易十六和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遗骨,夏多布里昂是该委员会成员。

    ①引自《福音书》。

    我们跑到廊厅,等候王后从教堂回来时从那里经过。她很快出现了,被一大群衣衫华丽的人簇拥着。她向我们行了一个高贵的屈膝礼;她看上去喜气洋洋。这双以无比优雅的姿势,掌握那么多国王的权杖的美丽的手,在被刽子手捆绑上断台头之前,要在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里补缀寡妇的破衣月艮!

    如果说我哥哥让我同意作出牺牲,但要想让我把这个牺牲再往前推进就由不得他了。他枉然地哀求我留在凡尔赛,以便傍晚出席王后的游戏。他对我说:“你的姓名将通报给王后,而且国王会同你说话。”为了阻止我逃离。他无法提供更加充分的理由。我急于回到我备有家具的旅店里,隐藏我的荣耀,庆幸逃离宫廷,但是我前面还有一七八七年二月十九日,那个发生四轮马车事件的可怕日子。

    德?库瓦尼公爵叫人通知我,我将和国王一起去圣日耳曼森林狩猎。我大清早就出发,赶赴我的苦刑。我身穿“新来者”制服,绿上装,红绣花短裤,长筒袖口,马靴,腰上挂着猎刀,镶金饰带的法国小帽。我们四个“新来者”在凡尔赛聚齐了:我,德?圣马苏尔兄弟和德?奥特弗伊伯爵。德?库尔尼公爵向我们宣布了注意事项:他叮嘱我们别干扰对猎物的追踪。如果有人在猎物和国王之间穿过,他会发脾气的。集合地点是瓦尔,在圣日耳曼森林里面。这座森林是王室向博沃元帅征用的。按照惯例,头一次参加狩猎的被引荐贵族由御马厩提供马匹。

    狩猎开始了:刀光剑影,吆喝声。有人叫道:“王上!”国王出来了,登上他的马车;我们也坐上马车跟随在后。在随同国王奔跑、狩猎和我从前在布列塔尼荒原上的奔跑、狩猎之间,有天壤之别;与我以后在美洲同野人一道奔跑和狩猎相比,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我的一生充满这样的反差。

    我们来到集合地点。那里,许多马匹被人牵着,在树下等候,显得迫不及待的样子;成群的男人和女人;几乎遏制不住的猎犬群;犬的吠叫、马的嘶鸣、号角的鸣响构成一幅非常生动的画面。我们国王的狩猎,让人同时想起君主王朝的古老的和新的习俗,克洛迪昂、息而培里克、达戈里尔特①的剽悍的消遣,弗朗索瓦一世、亨利第四和路易十四的风流。

    ①克洛迪昂(Clodion,死于公元四六○):法兰克部落的首领;希尔佩里克(Chilperic,六七五—七二一):纽斯特里亚国王;达戈里尔特(Dagoben,六九九—七一六):法国中世纪法兰克人黑洛温王朝国王。

    我读过许多描写狩猎的书,想象我眼前到处是德?夏多布里昂伯爵夫人、德?埃当贝公爵夫人、加布里埃尔?代斯特雷、拉瓦利埃、孟德斯班。我从历史角度想象这次狩猎,所以我感觉很自在;而且我在森林里,那是我的家园。

    下车后,我把我的便条交给管理马匹的官员看it他给我一匹名叫“幸福”的牝马。这是一匹轻快的马,嘴很小,很容易受惊,非常任性。它常常竖起耳朵,是我的命运的生动形象。国王出发了,猎队跟随在后,走不同的路线。我留在后面,对付“幸福”,因为它不愿意俯首就范;然而,我终于骑上马背,但大队伍已经走远了。

    开始,我对“幸福”驾驭得不错;它被迫放慢奔跑,垂下脖子,摇晃着满是泡沫的嚼子,歪歪斜斜地跳着小步往前。但是,当我们接近狩猎地时,就没法控制它了。它伸长头甲,用鬃甲撞我的手,全速冲进一群猎人中间;它横冲直撞,直至碰到一位妇人骑的马才停下来;在一些人的哄笑,和另一些人因为害怕而发出的惊叫中,那位妇人的坐骑几乎被撞翻。今天,我极力想记起这位妇人的名字,但我没有做到。她彬彬有礼地接受了我的道歉。这只是新来者的意外事故。

    对我的考验还没有结束。一个半小时之后,我骑马穿过一条空无一人的长长的森林过道。过道尽头是一座独立的房屋;于是我想起那些分布在御林苑当中的宫殿,那是为纪念那些长发高卢王和他们的神秘的娱乐而建造的。正在这时,传来一声枪响。“幸福”突然转身,低头钻进矮树丛,把我带到狍子刚被击中的地点:国王出现了。

    .

    此刻,我记起德?库瓦尼公爵的叮嘱,但为时太晚:可恶的“幸福”什么蠢事都干了。我跳下地,一只手将我的牝马往后推,另一只手拿着低垂的帽子。国王看看我,发现一个新来者在他之前赶到猎物倒下的地点。他没有发脾气,而是发出爽朗的笑声,同时用天真的口气说:“它没有坚持多久。”这是我从路易十六嘴里听见的仅有的一句话。人们从各个方向赶来了。他们看见我正在同国王说话,十分惊讶。新来者夏多布里昂以他的两件意外事故引起轰动。但是,他既不懂得利用好的机遇,也不懂得利用坏的机遇,就像他此后一贯的行为那样。

    国王将另外三只狍子追赶得精疲力竭。新来者只能追逐头一只;我同我的同伴到瓦尔等候狩猎队伍归来。

    国王回到瓦尔了。他很高兴,讲述狩猎中发生的故事。人们动身回凡尔赛。我哥哥又感到失望:我没有穿好衣服,在国王脱靴这个庆祝胜利和犒赏的时刻,守候在他身边,而是自己坐进马车回巴黎。我很高兴从我的荣誉和我的痛苦中解放出来,我郑重地向我哥哥宣布,我决定回布列塔尼。

    我哥哥很高兴让国王知道他的姓氏,他希望将来有朝一日条件成熟时,通过被引荐,完成我没有做到的事情。他不反对一个想法如此怪诞的兄弟离去。

    这就是我对城市和宫廷的第一个印象。社会比我从前想象的更加丑恶。但是,如果说它令我感到恐惧的话,它并没有使我泄气。我模模糊糊地感觉,我比我目睹的东西优越。我对宫廷产生了强烈的厌恶之情;这种我无法掩饰的厌恶、或者毋宁说鄙视,将阻碍我成功,或者将使我从我生涯的顶点跌落下来。

    而且,如果说我对社会评头品足但对它并不了解的话,社会本身根本无视我的存在。在我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料到我可能具有的价值;当我重返巴黎的时候,人们对我的看法并没有改善。自从我以可悲的方式出名之后,很多人对我说:“如果在你年轻的时候我们见过面,我们早就会注意你了!”这种恭维是在人们功成名就之后产生的错觉。人的外貌是相差无几的。卢梭枉然地说,他生有一双漂亮的小眼睛;同样肯定无疑的是(有他的画像为证),他像一名小学教师,或者一名爱发牢骚的鞋匠。

    为了同宫廷一刀两断,我要说,在我从布列塔尼归来,同我两个小姐姐吕西儿和朱莉定居巴黎之后,我比任何时候更加陷入我的孤僻习惯之中。人们会问我,我被引荐人宫之后,下文如何呢?事情就此为止了。——“你不再同国王打猎了吗?”——“就像我不同中国国王打猎一样。”——“你不再回凡尔赛吗?”——“我有两次到达塞夫勒;我缺乏勇气,又回到巴黎。”——“你从你的地位得到什么好处哪?”——“任何好处都没有。”——“那么你忙什么呢?”——“我度日如年。”——“这样说,你不觉得你有野心了?”——“有的;靠手腕和钻营,我成功地在《缪斯年鉴》上刊登了一首田园诗,但由于希望和恐惧,这首小诗的发表几乎要了我的小命。我宁愿丢弃国王赐的所有的华丽马车,而去谱写一首浪漫曲:《啊,我心爱的风笛呀!》或者《关于我的朝三暮四的情人》。”

    对于别人,我是无所不能的;对于我自己,我是一个废物:这就是我。

    一八二一年六月

    于巴黎

    路过布列塔尼——迪耶普军营——同吕西儿和朱莉一道重返巴黎

    上一章的全部内容是我在柏林写的。为了参加德?波尔多公爵的洗礼,我回到巴黎;而且出于对离开外交部的德?维莱尔先生的政治上的忠诚,我辞去大使职务。随着这部《回忆录》逐渐逝去的岁月充实,它对于我好像一个沙漏的内球,标志我生命的尘土跌落了多少。当全部沙漏完时,我不会翻转我的玻璃钟。愿上帝给我这样的力量。

    在我被引荐之后,我在布列塔尼堕入的新的孤独状态。它同贡堡时期的孤独状态不同。它不像过去那样全面、那样严重,而且坦率地说,也不像过去那样是被迫的。我随时可以离开这种状态;它失去它过去的价值。一位有纹章的年迈的女领主和一位年迈的男爵,在他们的封建庄园里,将他们最小的女儿和他们最小的儿子留在身边,表现出英国人所谓的“个性”:在这种生活中,丝毫没有外省的、狭窄的东西,因为他们过的是非同一般的生活。

    在我的姐姐们家中,外省就在田野上。我们到邻居家跳舞,演戏;我在戏中有时充当蹩脚的演员。冬天,在富热尔,必须忍受小城的社交生活、舞会、聚会、宴请,而我不可能像在巴黎那样被人忘记。

    另一方面,在我头脑中,对军队和宫廷的看法发生了变化。我身上有一种我讲不清楚的东西在躁动,对抗这种缄默无闻,要求我从阴影中走出来。朱莉厌恶外省;天生的才气和美貌将吕西儿推向一个更大的舞台。

    我在生活中感到苦恼,而这种苦恼告诉我,这不是我应该过的生活。

    然而,我一贯喜欢田野,而马里尼的田野是迷人的。我所在的团改换了驻地:第一营驻扎在勒阿弗尔,第二营驻扎在迪耶普;我属于第二营。我被引荐人宫使我成了一个大人物。我对我的职业发生了兴趣。我参加训练工作。部队将新兵交给我,我在海边卵石上训练他们。反映我一生的几乎所有舞台的画幅,背景都是大海。

    在勒阿弗尔,拉马迪涅尔既不理会他同宗的拉马迪尼耶尔①,也不理会著文攻击波舒哀的西蒙②、波尔罗亚尔、本笃会修士、塞维涅夫人称为小贝凯的解剖学家;但是他在迪耶普同在康布雷一样,堕进了情网。他倒在一位肥胖的科舒瓦女人的石榴裙下;她的帽子加上头发足有半尺高。她不算很年轻了。由于一个奇特的偶然,她名叫科舒。看来,她是迪耶普出身的安娜—科舒的孙女,而安娜—科舒在一六四五年寿高一百五十岁。

    ①拉马迪尼耶尔是一位当地学者,出生于一六七三年,夏多布里昂的同僚似乎同他没有亲戚关系。

    ②实际情况是,主要是波舒哀写文章攻击西蒙(RichardSimon,一六三八—一七一二)。

    一六四七年,安娜?德?奥地利跟我一样,从她房间的窗口望着大海;为了散心,她观看那些放火小船③燃烧。她叫那些忠于亨利四世的民众看管年轻的路易十四;她给予这些民众许多恩惠,“尽管他们的诺曼底话很难听”。

    ③指十七和十八世纪用于实施海上火攻的小船。

    迪耶普也保留若干我在贡堡见过的封建赋税:要向自由民沃克兰征收三头猪和三苏最古老的钱币;每头猪嘴里要含着一只柑橘。

    我回富热尔生活了半年。那里,势力最大的是贵族小姐德?拉贝里内,她是我前面讲过的德?特隆若利伯爵夫人的姨妈。我对孔代团一位军官的妹妹,一个说不上艳丽但讨人喜欢的女人颇有好感。我胆量不够,不敢垂青美人。对一个不完美的女人,我才敢奉献我的殷勤。

    德?法尔西夫人一直在生病,终于决定离开布列塔尼。她说服吕西儿同她一道去;吕西儿又克服了我对巴黎的厌恶,说服了我。于是,一窝鸟中的最年轻的三只结成了亲切的同盟,一起前往巴黎。

    我哥哥结了婚,住在邦迪街他岳父德?罗桑玻庭长家里。我们同意在那附近安家。德利尔?德?萨勒住在圣德尼郊区上面的圣拉扎尔的小楼里;通过他的介绍,我们在那些小楼里选定一套住宅。

    一八二一年六月

    于巴黎

    德利尔?德?萨勒——弗兰——一个文人的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德?法尔西夫人同德利尔?德?萨勒经常来往;此人因为写了几本胡说八道的哲学书,从前曾被樊尚城堡①接纳。在那个时代,只要涂几行散文,或者在《缪斯年鉴》上发表一首四行诗,就可以变成一个人物。德利尔?德?萨勒是一个大好人,诚恳但非常平庸,稀里糊涂,白白浪费着他的岁月;他的作品不少,但他把他的书当成旧货拿到国外去卖,在巴黎是谁都不渎的。每年春天,他到德国去充实他的思想。他肥胖而衣冠不整,口袋里常常塞一卷邋遢的纸,经常看见他将纸掏出来,站在街角将他的思想偶得记在上面。他在他的半身雕像的底座上,亲自写下他向布封的雕像借来的这句铭词:“上帝,人类,自然,他解释了这一切”。德利尔?德,萨勒解释了一切!这样的骄傲是挺逗的,但令人沮丧。谁能够以真正的天才自诩?我们这样的人,不是也可能被类似德利尔?德?萨勒这样的幻觉所陶醉吗?我可以打赌,借用那句话的作者,以天才自诩的作家,实际上只是一个蠢材。

    ①樊尚城堡位于巴黎东面,曾经是王室府第。

    我之所以花这么多篇幅谈我们住在圣拉扎尔的独立小楼里的邻居,这是因为他是我碰见的第一个文人,是他将我引入其他文人的圈子。

    由于我的两位姐姐在身边,我在巴黎的生活比较容易忍受;我对学习的爱好也减少了我的厌恶之情。在我眼中,德利尔?德?萨勒是一只鹰。我在他家中看见过卡邦?弗兰?德?奥利维埃①;此人爱上了德?法尔西夫人。她把这不当一回事,而弗兰是认真的,因为他自认为是一个好伴侣。弗兰介绍我认识他的朋友丰塔纳,后者也成了我的朋友。

    ①卡邦?弗兰?德?奥利维埃(CarbonMoinsdesOliviers,一七五七—一八○六):记者和戏剧作家。

    弗兰的父亲是兰斯河泊森林管理处的主管,但弗兰本人没有受过认真的教育。他是聪明人,有时显得颇有才气。没有谁长得比他更丑的了:矮小而浮肿,两只突出的眼睛,竖起的头发,肮脏的牙齿;尽管如此,他的神情还不至于太猥琐。他过的生活是当时巴黎一切文人过的生活,值得讲给大家听听。

    弗兰住在马扎里内街一套住宅里,离住在盖内戈街的拉阿尔佩不远;两个穿号衣的萨瓦人服侍他;晚上,他们跟随他出门,白天在他家里通报来访者。弗兰经常去法兰西剧场看戏;当时这间剧场搬到奥代翁,主要上演喜剧。布里亚尔刚刚下台,塔尔玛①登场了。拉里夫、圣法尔、弗勒里、莫雷、达赞谷尔、迪加赛、格兰梅斯尼尔、孔达夫人、圣瓦尔夫人、迪加桑夫人、奥利维尔夫人正在走红,而马尔斯小姐,蒙维尔的女儿,即将在蒙塔西耶剧场崭露头角。女伶们捍卫作者,有时给他们提供发财的机会。

    ①布里亚尔比塔尔玛差不多大五十岁。

    弗兰只有他家庭提供的金额有限的膳宿费,靠借贷度日。在议会休假前夕,他把他的两位萨瓦仆人穿的号衣、他的两块表、他的戒指和床上用品拿去典当,用典当得的钱去还债,然后回兰斯。他在兰斯过三个月,然后又回到巴黎,用他父亲给他的钱从当铺里把典当的物品赎出,重新开始这种生活的循环;他总是快快活活,受人欢迎。

    一八二一年六月

    于巴黎

    文人画像

    从我在巴黎定居到全国三级会议召开的两年时间里,这个社交圈子扩大了。我当时会背诵德?帕尔尼②骑士的哀歌,现在还记得。我写信给他,要求去看他,这位我喜欢的诗人。他礼貌地给我回了信。我来到他位于克莱里的住宅。

    ②德?帕尔尼(Pamy,一七五三—一八一四):法国诗人。

    我看见一个还相当年轻的人,气宇不凡,高瘦的个儿,脸上有麻子。他回访我;我将他介绍给我的姐姐们。他不喜欢我们这圈人;由于政治原因,他很快从我们当中排除出去了:他当时属于旧党。我没有见过一个人与自己的作品如此相像的作家。这位诗人是奥克里尔人,他需要的只是印度的天空、一眼泉水、一棵棕榈树和一个女人。他害怕嘈杂,试图过一种默默无闻的生活,因为懒惰而放弃一切。他之所以能够从躲藏的暗影中被人发现,那是因为他在寻欢作乐的时候,顺便拨动了竖琴:

    愿我们幸福和富有的生命,

    像轻轻呜咽的小溪,

    在爱情的卵翼下悄悄流动,

    在它的床上拥抱碧波,

    细心寻觅灌木的荫蔽,

    不在平原上留下痕迹。

    无法摆脱的懒惰使德?帕尔尼骑士从一个暴躁的贵族变成一个可悲的革命者;他攻击受迫害的教会和被送上断头台的神父,不惜任何代价购买他的安宁,迫使歌颂埃莱奥诺①的缪斯的用下流的语言讲话——那是卡米娜?德斯穆兰②为了出卖爱情而讨价还价的语言。

    ①埃莱奥诺(Eleonone):不详。

    ②卡米耶?德穆兰(CamilleDesmoulins,一七六○—一七九四):政治家和政论作者。

    《意大利文学史》的作者在尚福尔之后混进革命,我们同他相识是因为我们是同乡,我们都是布列塔尼人。金盖内由于写了一部相当优美的诗剧《齐尔梅的忏悔》而进入上流社会,他的文学声誉使他在内克的办公室里谋得一个低微的职位,并且因此得到进入总监督署的敲门砖。一位我不认识的人向金盖内争夺他的成名之作《齐尔梅的忏悔》;但是,事实上,这本书是他写的。

    雷恩诗人精通音乐,写浪漫曲。随着他逐渐攀附名人,他从一个谦虚的人变得渐渐盛气凌人。在全国三级会议召开之前,尚福尔利用他起草的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和在俱乐部发表的演说:他傲慢自负。在第一届联盟节上,他说:“这是一个美好的节日!为了使节日更加光辉,我们应该在祭坛的四角烧死四个贵族。”他表达的这个愿望并非他个人的发明;在他之前很久,联盟成员路易?多雷昂在一篇名为《阿雷特公爵的宴席》的文章中就写过:“必须将新教牧师们都绑在圣让营火节上当柴烧,并且将亨利四世装进放猫的酒桶。”

    金盖内事先得到将进行革命屠杀的消息。金盖内太太将即将到来的灾难通知我的姐姐们和我的妻子,并且向她们提供了避难所。她们住在一个名叫费厚的死胡同里,离开发生屠杀的卡尔梅修院只一步路。

    在恐怖时代之后,金盖内几乎变成国民教育的首领。就在这时候,他按照《我栽树,看见它长大》的曲调,在蓝色钟面饭馆唱《自由之树》。人们认为他有哲学家的心满意足,于是派他到一个被废黜的国王身边当大使。他从都灵写信给塔莱朗先生,说他战胜偏见,让宫廷接纳他的穿短睡袍的妻子。他从一个庸人变成要人,从要人变成傻子,从傻子变成笑柄,并且以批评家和《旬报》独立撰稿人的身份结束他的文人生涯。天性使他回到社会使他偏离的位置。他的学问是二手的,他的散文沉闷,他的诗工整,有时是愉快的。

    金盖内有一个朋友——诗人勒布朗。金盖内好像一个世故的聪明人,保护这位诗人;而勒布朗以他的天才为金盖内增添光彩。没有比这对宝贝扮演的角色更加滑稽的事情了,他们亲密合作,尽力互相帮忙,就像在各个领域里两个能人所能作的那样。

    勒布朗确实是又一个昂毕雷先生。他的感情是冷静的,就像他不动声色的昂奋。他的住处是蒙马特尔大街一间楼上的房子,全部家当是杂乱堆在地板上的书籍,一张帆布床;两块当床帏的肮脏毛巾在一只生锈的三角铁架上摇摇晃晃,半只水罐靠着一张露出麦秆的扶手椅。并非布朗手头拮据,而是他吝啬,醉心于伤风败俗的女人。

    在沃特勒伊的“仿古”晚宴上,他扮演品达①的角色。在他写的抒情诗中,有一些遒劲有力和优美的段落,例如题为《复仇者号战船》的颂歌,名为《巴黎近郊》的颂歌。他的哀歌出自他的头脑,而不是出自他的心灵。他的新颖之处是刻意创造的,而不是自然表现的。他创造的东西都是艺术的成果;他为了歪曲词的意义和寻求耸人听闻的词的组合而绞尽脑汁。勒布朗真正的才干仅仅表现在讽刺方面;他的名为《好和坏的玩笑》的书简诗受到当之无愧的赞扬。他的某些讽刺短诗可以同卢梭的同类作品相提并论。启迪他的主要是拉阿尔佩。还要为他讲一句公道话:他在波拿巴统治时期是独立的,他写了一些辛辣的诗句,揭露压制自由的那个人。

    ①品达(Pindare,公元前五一六—四三八),古希腊诗人。

    但是,无可否认,我在巴黎认识的这个时期的文人当中脾气最大的是尚福尔。他染上了那个造就雅各宾党人的毛病,因为他出身的偶然而不原谅别人。他辜负那些接待过他的家庭的信任;他用恬不知耻的语言描绘宫廷的习俗。人们无法否认他的聪明和才智,但是这种聪明和才智还不足以流芳后世。当他发现在革命的旗子之下,他无法得到任何东西的时候,他就将他攻击社会的手举起来针对自己。对于他的骄傲,红帽子只不过是另一种王冠,激进的共和主义不过是另一种高贵,而马拉和罗伯斯庇尔之流是其中最大的贵族。他因为在痛苦和眼泪的世界里看到地位的不平等而愤怒,而且在刽子手的封建制度中他注定只是一个平民,他决定自戕,以逃避那些优越的罪行。他没有成功。死神嘲笑那些呼唤它,并且将它同虚无混为一谈的那些人。

    德里尔神父是我一七八九年在伦敦认识的,我没有见过靠德?埃格蒙夫人生活而且使她活下去的吕利埃尔,也没有见过巴利索、博马歇和马蒙泰尔。同样,我也没有见过谢尼埃,他对我的攻击颇多,但我从来没有反驳;他在法兰西学士院的地位酿成我生命里的一次危机。

    当我重读十八世纪的大部分作家的作品时,我对他们的声名和我从前对他们赞赏感到羞愧。或者语言进步了,或者语言退步了,或者我们向文明靠近了,或者我们变得更加野蛮,肯定无疑的是,在这些我年轻时钦佩不已的作家身上,我发现了某种衰退的、过时的、灰暗的、僵死的、冷漠的东西。甚至在伏尔泰时代的那些最伟大的作家当中,我也发现了一些缺乏感情、思想和文笔的东西。

    我的失望应该归咎于谁呢?我害怕自己是首恶。我生来是一个革新者,我可能会将我感染的疾病传给新一代。因为害怕,我徒然地对我的孩子们大声疾呼:“不要忘记法语!”他们像利穆赞回答胖大官儿一样答复我:“他们是从人们称为吕代斯的那座慷慨、有威望和著名的学府来的!”①

    ①引自拉伯雷的小说《巨人传》。

    正如人们看到的,这种将我们的语言希腊化和拉丁化的倾向并非始自今日。拉伯雷纠正过,但它在龙沙身上重新出现了;布瓦洛对他进行了抨击②。今天,因为科学,它又死灰复燃;我们的革命家生来热爱希腊文,他们强迫我们的商人、农民学会公亩、公升、公里、毫米、十克:政治推动龙沙化。

    ②布瓦洛责怪龙沙“用法语讲希腊语和拉丁语”。

    在这里,我本来可以讲讲我当时已经认识的拉阿尔佩先生,但我还是留在后面再说吧。我本来可以在我的作家群像中加上丰塔纳的画像;可是,尽管我同这位杰出人物相识于一七八九年,但一直到我流亡英国之后,我同他的交情才因为患难而日益增长,而且这种交情从来不因为顺境而减弱。我以后会满怀眷念之情回忆这一切。我只会描绘不再抚慰大地的天才。当我开始记述他的童年的时候,突然传来他去世的消息。我们的生命是转瞬即逝的,如果我们不在晚上记下早上发生的事情,由于工作的阻碍,我们就不会再有时间写下了。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浪费岁月,让一寸寸光阴随风散去,而对于人,这一寸寸光阴是永恒的根基。

    一八二一年六月

    于巴黎

    罗桑玻一家——德?马尔泽尔布先生——他对吕西儿的偏爱——我的女精灵的出现和变化

    如果说我的爱好和我的姐姐们的爱好使我进入文学界,我们的地位迫使我们经常光顾另一个社交圈子。对于我们,我嫂嫂的家自然是第二个交际圈子的中心。

    勒佩尔蒂埃?德?罗桑玻庭长在我到达巴黎的时候,是轻浮作风的典型;但他在临死时表现了无比的勇气。在那个时代,思想和风俗习惯都乱了套,这正是革命即将到来的征兆。法官们因为穿长袍而脸红,并且嘲笑他们父辈的庄重。拉穆瓦尼贡、莫莱、塞吉埃、阿格示等人想去打仗,而不愿意审判。庭长夫人们不再愿意呆在家中当令人尊敬的母亲,她们走出阴暗的公馆,要在光辉的冒险事业中显露自己。讲道台上的神父避免提耶稣—基督的名字,只说“基督教徒的立法者”;部长们一个接着一个倒台;权力从所有人手中跌落。最高雅的腔调,在城市里是当美国人,在宫廷里是当英国人,在军队里是当普鲁士人。是哪一个国家的人都可以,但不能是法国人。大家做的,大家说的,是一连串的自相矛盾。人们声称保留神甫作导师,但反对宗教;不是贵族不能担任军官,但人们痛骂贵族;沙龙里高谈平等,但军营里棍棒呈威。

    德?马尔泽尔布先生有三个女儿,德?罗桑玻夫人、德?奥尔内夫人、德?蒙布瓦西耶夫人。他更喜欢德?罗桑玻夫人,因为她的观点同他的观点接近。德?罗桑玻庭长也有三个女儿: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德?奥尔内夫人、德?托克维尔夫人;他还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的杰出才智被完美的基督教精神遮掩了。德?马尔泽尔布先生在他的子女、孙子和重孙的包围中自得其乐。在革命开始的时候,我好几次看见他来到德,罗桑玻夫人家中,因为政治问题而慷慨激昂。他扔掉假发,躺在我嫂嫂房间的地板上,在一片可怕的吵嚷声中任由成群的孩子戏弄。如果他不是有时显得粗暴生硬的话,他是一个仪态平常的人。你一听他讲话,就知道他出身世家,是一位高级法官。他天生的品德由于他混在其中的哲学而显得有点矫揉造作。他是一个充满科学精神、正直和勇敢的人,但他急躁,容易冲动。有一天,在谈及孔多尔塞①时,他甚至对我说:“此人曾经是我的朋友;今天,我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像狗一样宰掉!”他无法抵挡革命的浪潮,而他的死给他带来光荣。如果不是灾难使他在世人面前表现自己,这位伟人的价值可能不会为人了解。一位威尼斯贵族死了,但他在古老宫殿的废墟中恢复了声誉。

    ①孔多尔塞(Gondorcet,一七四三—一七九四):法国政治家、哲学家和数学家。

    德?马尔泽尔布先生的坦诚态度使我无拘无束。他觉得我懂一些东西,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共同点。我们谈植物学和地理学,这是他喜欢的题材。正是在同他的谈话当中,我萌生了去北美洲旅行的念头,为的是看看赫恩见过、后来马肯齐①又见过的海洋。政治上,我们也有相同的见解:我们最初的困惑表现为我们的宽宏大量的意见,这同我的独立性格是符合的;我对宫廷的天生的厌恶更加助长这种倾向。我站在德?马尔泽尔布先生和德?罗桑玻夫人一边,反对德?罗桑玻先生和我哥哥;人们给我哥哥起了个绰号:“疯狂的夏多布里昂”。如果革命不是以犯罪开始的话,我也会卷进去的。我看见第一个用长矛举着的头颅,我后退了。在我眼中,屠杀从来不是一个值得称颂的东西,也不是自由的论据。我不知道有什么比恐怖分子更加卑屈、更加令人鄙视、更加怯懦、更加狭隘的东西。在法国,我没有见过那些为沙皇和他的警察服务的无耻的布鲁图②吗?平均主义者、改革者、屠夫变成了仆从、间谍、告密者,而且,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变成了公爵、伯爵和男爵。多么野蛮的世纪!

    ①赫恩(Heame)和马肯齐(Mackenzie):都是英国探险家,曾经到过美洲南部一些地区。

    ②布鲁图(Brutus):(公元前八十五—一前四十二)公元前四十四年三月刺死罗马独裁者恺撒的密谋集团领袖。

    最后,更让我亲近这位著名老人的,是他对我姐姐的偏爱。尽管吕西儿非常腼腆,人们借助一点香槟酒,就让她同意在一出小戏中扮演角色,在德?马尔泽尔布先生的生日那天演出。她在演出中如此楚楚动人,使这位老人晕头转向。他比我哥哥更加积极地帮助她从阿尔让蒂埃尔教土会教士转为勒米尔蒙教士会教士。为此,必须提供四代血统的严格和复杂的证据。尽管他有哲学家的睿智,但他仍然坚持出身原则。

    我进入社交界,我对这时期的人和社会的描绘要跨越约两年时间,从一七八七年五月二十五日第一次贵族会议闭幕开始,到一七八九年五月五日全国三级会议开幕时为止。在这两年时间,我的姐姐们和我并非一直住在巴黎;我们在巴黎的时候也不一直住在同一个地点。我现在要倒回去,把我的读者带到布列塔尼。

    何况,我始终被我的幻觉弄得神魂颠倒。虽然我远离森林,但过去的岁月,在远离故乡的情况下,给我打开了另一种孤独。在古老的巴黎,在圣热尔曼—德普雷,在寺庙的内院里,在圣德尼的地下室,在圣人小教堂里,在圣母院里,在旧城的狭小街道上,在阴暗的爱洛伊丝门,我重新看见我迷人的女精灵。但是,在哥特式的桥拱下,在坟墓的包围之中,她显得气息奄奄:她脸色苍白,忧郁的眼睛看着我;这仅仅是我曾经喜爱的梦幻的阴影和幽灵。

    一八二一年九月

    于巴黎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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