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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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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井然有序。那些肚子不饿的水手,将他们自己的一份硬饼干和咸肉卖给别人,换一块烟草或一杯烧酒。乘客们在船长的客舱里用餐。当天气晴朗时,人们在船尾挂一张帆布,于是我们面对蔚蓝的大海,露天用餐;大海的蔚蓝被微风吹起的白色浪花点缀着。

    晚上,我用大衣将自己包裹起来躺在上甲板上。我注视头顶上空的星星。鼓起的风帆给我送来微风的清凉,使我在苍穹下摇晃。我迷迷糊糊,被微风吹拂着;在改变梦境的时候,我也改变了天空。

    在船上,乘客和水手是不同的人。他们属于另一种环境;他们的命运在陆地上。有一些去寻找财富,另一些去寻找安宁;有的返回他们的祖国,有的离开他们的故乡;还有人远航是为了了解各地人民的风俗,研究科学和艺术。在这间随着旅行者一道旅行的流动旅店里,人们有闲暇结识朋友,听冒险故事,萌生厌恶之情,或者结成友谊。当那些融沙恭达罗①的高雅与克莱丽斯②的美丽为一体的女人,那些英国血统和印第安血统的年轻女人来来往往的时候,就形成锡兰的香风缔结和拆散的姻缘;这些姻缘像香风一样甜蜜,像香风一样随风飘散。

    ①沙恭达罗:印度古典文学中的著名女性。

    ②克莱丽斯:英国十八世纪小说家理查森作品中的女主人公。

    一八二二年四月到九月

    于伦敦

    弗朗西斯?塔洛奇——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卡蒙斯

    与我为伴的乘客当中,有一个英国人。弗朗西斯?塔洛奇曾在炮兵中服役。他是画家、音乐家和数学家,讲好几种语言。纳戈尔教士,圣绪尔比斯修道院院长,从前遇见这位信奉英格兰教的军官,使他变成一名天主教徒。这次,他将他的新门徒带到巴尔的摩去。

    我同塔洛奇接触比较多。由于我当时笃信哲学,我鼓励他回到他父母身边去。我们眼前的情景使他赞叹不已。晚上,当甲板上只剩下值班军官和几名默默抽烟斗的水手时,我们起身:Tutaaequorasilent①。船只随着沉闷和缓慢的海浪行驶,而火星随着船沿的白色泡沫奔跑。无数星星在漆黑的苍穹闪烁,那是一片无边的大海,那是天空和海浪上的无限!与这个我在其中头顶苍穹、脚踏无限的黑夜相比,上帝的伟大从来不曾令我这样困惑。

    ①拉丁文:“沉默和寂静的大海”(引自维吉尔《埃涅阿斯纪》)。

    西风,加上无风的时间,延缓了我们的行程。五月四日,我们才到达亚速尔群岛附近。六日,将近早上八时,我们看见峰顶岛。这座火山曾长期俯瞰没有船舶航行的大海:晚上是无益的灯塔,白天是无人注视的信号。

    看见陆地从海底冒出来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受到反叛的水手围攻,准备在到达航行目的地之前就返回欧洲。黑夜中,他发现看不见的沙滩上有一个微小的灯光。那些飞翔的鸟将他引导至美洲。一间土人住的草棚所透露的灯光向他揭示一个新世界。哥伦布此刻的感情,想必同《圣经》所描写的创世主在创造世界之后,看见他的完美作品时的感情一样。哥伦布创造了一个世界。热那亚航海家②的早期生活经历之一,是朱斯蒂尼阿尼在他发表的希伯来文诗篇的注释中所写的:CaelienarrantgloriamDel③。

    ②哥伦布(一四五○—一五○六)热那亚。

    ③拉丁文,引自《圣经》:“苍穹叙述上帝的光荣”。

    一四九八年,瓦斯高?德?伽马④到达马拉巴尔海岸⑤时,想必也同样感到惊奇。而地球上的一切都在变化:一个新的大自然出现了;千万个世纪以来遮掩一部分地球的幕布拉开了。人们发现了太阳的一部分,它“像一个大丈夫或者巨人”⑥每天走出的地点。人们看见这位毫无遮掩的智慧和灿烂的东方巨人。他神秘的历史同毕达哥拉斯①的旅行,同亚历山大的征战,同十字军东征交错在一起;它的芬芳穿过阿拉伯田野和希腊海传到我们身边。欧洲向它派遣一位诗人,向他表示敬意:特茹河②的天鹅在印度海岸上让人听见它悲伤和优美的声音;卡蒙斯③向印度海岸借用了光辉、名声和苦难;他留给它的只是财富。

    ④伽马(VascodeGama,一四六九一—一五二四):葡萄牙航海家。

    ⑤马拉巴尔(Matabar):在印度。

    ⑥引自《诗篇》。

    ①毕达哥拉斯(Pythagore,公元前五七○—四八○):古希腊哲学家和数学家。

    ②古代伊比利亚半岛上河流。

    ③卡蒙斯(Camaiens,一五二四—一五八○):葡萄牙诗人。

    亚速尔群岛——格拉西奥扎岛

    当卡蒙斯的外祖父冈萨洛?维洛发现亚速尔群岛④的时候,如果他能预见未来的话,他准会保留一块六尺长的租借地,以便安葬他孙子的尸骨。

    ④亚速尔群岛(Agoras):大西洋的一个群岛,葡属。

    我们选择了一个不适当的地点下锚,下面是岩石,水深四十五寻。我们的锚地前方的格拉西奥扎岛上,山岗略有起伏,好像一个伊特鲁利亚⑤双耳水瓮的曲线。山坡上种满绿色的小麦,散发着小麦馨人的芬芳,尤其在亚速尔群岛收割的季节。我们在绿色地毯上,看见用垒叠的红白相间的火山石构成的田野的轮廓。一个修道院,这个旧世界的建筑物,坐落在山顶。山脚下,在一个满布卵石的小海湾里,看得见圣克鲁斯城的红色屋顶的倒影。整个海岛,连同它犬牙交错的海湾、岬角、湾叉,都倒映在波浪之中。与海面垂直的岩石构成岛屿的外围。画面深处,在格拉西奥扎岛那边,皮克火山的圆锥坑上云雾缭绕,显出无边的天际。

    ⑤意大利古地区名。

    船长决定让我同塔洛奇和大副上岸。水手们将小艇放下海。小艇朝距离约两海里的海岸驶去。我们看见岸上人群骚动。一条平底船向我们驶来。船很快到达听得见讲话的距离,我们看见船上坐着一群修道士。他们用葡萄牙语、意大利语、法语向我们喊话,我们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他们。气氛颇紧张,我们的船只是第一艘敢于顶住潮水,在那危险地段下锚的大船。另一方面,岛上居民头一次看见三色旗;他们弄不清我们是从阿尔及尔还是从突尼斯来的。海神不认得希柏尔号非常骄傲的旗子。当他们看到我们有人类的面孔,而且我们听得懂他们讲的话的时候,高兴极了。修道士们将我们接过船,兴高采烈地带我们前往圣克鲁斯城。由于一排猛烈的三角浪涌过来,我们登陆碰到一些困难。

    全岛居民都向我们奔来。四五名拿着生锈长矛的警官抓住我们。我身上穿的皇家制服为我争了面子,我被他们当做我们这个代表团的要人。他们将我们带到地方长官住地,一座简陋的小屋里。长官阁下身穿一套蹩脚的绿色服装,上面有镶饰带留下的痕迹,他以庄严的方式接见我们。他允许我们在那里补给。

    修道士们将我们带到他们的修道院,那是一座有凉台、光线充沛的建筑物。塔洛奇碰见一位同胞,此人是主修道士。他过去在泽西岛当水手;一次,他的船只在格拉西奥扎岛沉没,唯有他被人救起。他是聪明人,顺从地听别人给他讲教理;他学会葡萄牙语和几个拉丁词。他的英国人身份给他提供了方便,人们让他改变信仰,变成修道士。这位泽西水手享受由教会提供的住房、衣服和食物,他觉得这比爬到桅杆顶收帆舒服得多。他还记得他从前的职业。由于他很久以来没有讲他自己的语言,很高兴有人听得懂他的话。他像一名真正的见习舵手那样开怀大笑、讲粗话。他带我们在岛上散步。

    村内的房子是用木板和石块建造的。外走廊给房子增添了几分美丽,使棚屋气氛和谐,因为屋子里阳光充足。农民几乎都以种葡萄为生,他们半裸着上身,被阳光晒得黝黑。妇女们个子矮小,黄皮肤,好像白人和黑人的混血儿,但她们看上去很有精神;她们将头上的山梅花、胸前的念珠当作花冠和项链,显出一种天真的妖艳。

    山坡上葡萄枝闪闪发光;用葡萄酿制的酒的品质接近亚速尔群岛的出产。水很少,但泉水低鸣、有无花果树和礼拜堂的地方都有水;礼拜堂的门上有画作装饰。牌楼的尖形拱肋上画着岛上的风景和海景。我看见一群蓝色无蹼野鸭飞来停在无花果树上。树上没有叶子,但点缀着水晶一般红色的果实。当树被垂下翅膀的淡蓝色飞鸟点缀的时候,它的果实红得璀璨夺目,而树上突然长出天蓝色的嫩叶。

    迦太基很可能知道这个亚速尔群岛;肯定无疑的是,曾经在科尔武岛①出土过腓尼基钱币。据说,最早在这座岛屿上登陆的现代航海家看见一座骑马的雕像,雕像伸着右臂,手指西方,如果这座雕像不是装饰旧时罗盘地图的版画的话。

    ①科尔武岛(IlesdeCorvo):葡萄牙属岛屿,东亚速尔群岛的最北端。

    我在《纳奇兹人》的草稿中,设想夏克达斯从欧洲归来,在科尔武岛上岸,看见这座神秘的雕像。他让我想起传说的故事,同时以如下方式表达我在格拉西奥扎岛的体会:“我走近这座非凡的雕像。在海浪冲刷的雕像底部,刻着不认识的文字;青苔和硝盐粘在古老铜像的表面;翠鸟高踞在巨人的头盔之上,不时发出轻微的叫声;贝壳粘在青铜战马的两胁和马鬃上。当人们将耳朵凑近马的翕动的鼻翼时,似乎听见隐隐约约的轰鸣。”

    在散步之后,我们到教士那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们同主人彻夜饮酒。次日中午,食品装载完毕,我们回到船上。教士们答应为我们传递寄往欧洲的信件。由于刮起了强劲的东南风,船只一度处于危险之中。我们卷绞盘起锚。但是,锚卡在岩石里,丢失了,就像我们预计的那样。我们启航了。由于风力不断增强,我们很快将亚速尔群岛抛在身后。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海上游戏——圣皮埃尔岛

    Facpelagusmescireprobes,quocarbasalaxo.①

    ①拉丁文:海上东南风起了,西北风将息。

    缪斯呀,请帮助我证明,我熟悉我扬帆行驶的大海。

    这是我的同胞吉尧姆?勒布雷东六百年前讲的话。我又回到大海身边,重新面对它的寂寥;但是,穿过我梦幻的理想世界,真实的法国和事件展现在我面前,它们是严肃的告诫者。白天,当我想躲避其他乘客的时候,我躲进大桅的桅楼。在水手们的掌声中,我轻巧地爬上去。我在那里坐下来,俯视着大海的波涛。

    双重蔚蓝的空间好像一块摊开的画布,等候一位绘画大师的未来创作。水的颜色同液态玻璃的颜色相同。又长又高的波浪汹涌澎湃,让我们瞥见大洋的广袤。这些晃动的景色让我懂得,为什么《圣经》将上帝面前摇晃的土地比喻成醉汉。有时,由于缺少突出点,这似乎是一个狭小和有限的空间;但是,如果碰到波浪抬起头,潮水模仿远处的海岸弯下身子,一群海狗在天际经过,那么就出现一个衡量的比例尺。广袤展现了;尤其笼罩海面的浓雾,似乎更增加了大海的无垠。

    从桅楼上下来——就像我从前从柳树上下来一样,我仍然独来独往:我吃一片船上的硬饼干、一点糖和一个柠檬作晚餐;然后,我裹着大衣在甲板上躺下,或者到甲板下睡进我的帆布吊床。我只需伸开手臂,就可以从我的床榻进入我的棺材。

    风迫使我们向北航行。我们靠近新地岛的海岸。几块浮冰在冰凉和苍白的蒙蒙细雨中漂动。

    持三叉戟的人①有从他们先辈那里继承的游戏。当他们过赤道的时候,必须接受洗礼。过赤道或者过新地岛,仪式是一样的;而且无论在何处,化装活动的头头都是海神。对于水手,赤道和患水肿是同义词,所以海神有一个大肚皮。这样,即使过赤道,海神也将船上所有的羊皮和皮衣披在身上。他蹲在大桅楼里,不时发出吼声。大家都望着他:他沿着侧支索下来,摇摇晃晃,熊一样笨重,如同一根绳子草。他又吼叫一声,跳着,抓起一个水桶,装满海水,浇在那些未曾越过赤道、或者未曾到过结冰纬度的人身上。人们跑开,躲在甲板下,跑到舱口,爬到桅杆上。而海神追逐着,靠一份丰厚的酒钱事情才能了结。这是安菲特里忒②的游戏,如果在尤利西斯时代③,年迈的海神为大家所熟悉,荷马也会像赞美普洛透斯④一样,歌颂这种游戏;但在当时,人们只在赫拉克勒斯石柱上看见他的头;他隐藏的身体遮盖着世界。

    ①指水手。

    ②安菲特里忒(Amphitrite):海神的妻子,手中也持三叉戟。

    ③尤利西斯时代:指古希腊神话时代。

    ④普洛透斯(Protee):希腊海神。

    我们朝圣皮埃尔岛和密克隆岛①驶去,打算在那里再进行休整。一天上午,在十点和十二点之间,我们靠近圣皮埃尔岛,到达它旁边;它的海岸像隆起的黑色小山包,透过轻雾显现在我们面前。

    ①圣皮埃尔岛和密克隆岛:大西洋中的岛屿,在纽芬兰岛附近。

    我们在该岛首府前面抛锚。我们看不见城市,但是我们听见陆上传来的声响。乘客们急忙要下船;圣绪尔比斯修道院院长由于晕船,病得一塌糊涂,人们不得不将他抬上岸。我单独住一间房子;我等候起风驱散眼前的雾,以便看清我的住地,还有这个可以称为影子国的主人的面目。

    圣皮埃尔的港口和锚地位于该岛东海岸和一座狭长的名为狗岛的小岛之间。港口名为犬岛,往陆地缩进去,形成一片洼地。光秃秃的小山集中在岛的中央,其中有几座延伸开来,高耸在海滨上,其他小山脚下有一条狭长的泥炭质平地。从镇内望去,可以看见嘹望哨所在的山岗。

    总督的房子面对着码头。教堂、诊疗所、食品商店也在同一个地点;再过去,是海军专员和港务监督的住宅。再往前,沿着布满卵石的海岸,是该镇惟一的街道。

    总督是一位非常殷勤和彬彬有礼的军官,我在他家中吃了两三次饭。他在堡垒前的斜坡上种了几种欧洲带来的蔬菜。饭后,他带我去参观他称为菜园的地方。

    从一小方块开花的蚕豆地里,传来一阵天芥菜的清香。这清香并不是由祖国的微风吹来的,而是新地的蛮荒的风带来的,同被流放的植物没有关系,同记忆和快感的温馨没有联系。在这未经嗅闻、未经净化、未经扩散的芳香里,在这改变了日出、耕作和世界的芳香里,有悔恨、怀念和青春的全部悲哀。

    我们从菜园向山岗攀登。我们在嘹望台的桅杆下停步。法国的新国旗在我们头上飘扬;像维吉尔笔下的女人一样,我们凝望着大海,flentes①。它将我们同祖国的土地隔开!总督是不安的;他属于那种因循守旧的人;而且他在这个地方感到无聊;这个偏僻的角落对于我这样的空想家是适合的,但对于一个忙于事务、身上没有这种能取代一切的激情、并将余下的世界忘诸脑后的人是难捱的。我的主人打听关于革命的消息,我向他询问有关前往西北通道的情况。他处在荒漠前沿,但他对爱斯基摩人一无所知,他从加拿大收到的只是一些山鹑。

    ①拉丁文:流着眼泪。

    一天上午,我独自到鹰角去,为的是看看太阳从法国那边升起。那里,冬天积蓄的水形成一道瀑布,瀑布的最后一级跌进海里。我坐在一块岩石的凸出部分,双脚垂在悬崖下翻滚的浪涛之上。一个年轻姑娘出现在山坡上;尽管天气严寒,她光着腿,踏着露水走路。她头上扎着印度头巾,露出一束黑发;头巾上戴着一顶用当地芦苇编的船形或摇篮形的帽子。她身上饰有白色花边的衬衣上别着一支淡紫色的欧石南花。她不时弯腰,采摘一种人们称为野生茶的芳香植物的叶子。她一只手采摘,放进另一只手提着的篮子里。她远远看见我。她一点也不惊慌,过来坐在我身边,将篮子放在附近,而且同我一样双脚垂在海浪上,凝望着太阳。

    有几分钟我们一言不发。后来,我鼓起勇气,说:“你摘什么啊?野果的季节已经过了。”她羞涩而自豪地抬起乌黑的大眼睛,回答我:“摘茶叶。”她把她的篮子给我看。“你把茶叶送给你父亲和母亲吗?”“我父亲同纪尧米去捕鱼了。”“你们冬天在岛上干什么呢?”“我们织网,在冰上打洞,钓鱼;星期天我们去望弥撒,参加晚祷,唱圣歌;然后,我们在雪上游戏,看男孩猎白熊。”“你父亲快回来了吧?”“啊,不!船长带纪尧米到热内去了。”“可是,纪尧米会回来吗?”“啊!会的。到下一个季节,等渔民们回来的时候。他会给我带回一件花格紧身褡、一条纱裙和一串黑项链。”“你是为风儿、山岗和大海打扮啊。要不要我给你寄一件紧身褡、一条裙子和一串项链呢?”“噢!不要!”

    她站起来,拿起篮子,顺着一条陡峭的小路,沿着冷杉林跑去。她用响亮的嗓门唱一首布道的圣歌:

    心中燃烧着永恒的热情,

    我的愿望奉献给上帝。

    在她走过的路上,惊起一些漂亮的鸟儿;那些鸟因为头上的羽冠,被人称作白鹭。她好像是飞鸟中的一员。她走到海边,跳进一艘船,升起帆,坐在舵旁,她真像命运女神。她离我而去了。

    “噢,是的!”“噢,不是,纪尧姆!”青年水手顶风驾船的形象将圣皮埃尔岛可怕的岩石变成温馨的土地:

    L'isolediFortunaoravedete.①

    ①意大利文:你面前是幸运之岛。是意大利诗人塔索《耶路撒冷的解放》中的诗句。

    我们在岛上度过了两周。从她的凄凉的海岸,我们遥望新地岛更加凄凉的海岸。岛内小山向四面伸展,最高的一座一直延伸到罗德里格湾。山谷里,花岗石同红色和带绿的云母混杂在一起,上面布满泥炭藓和地衣。

    小湖是由露礁溪、库阿尔溪、糖块溪、凯伽里物溪、情人脑袋溪汇流而成的。这些水塘被人称作“萨瓦”、“黑角”、“拉弗内尔”、“鸽子笼”、“鹰角”。当旋风刮来的时候,它将水面撕开,暴露几块水下的草地,但水波重新织成的面纱立即又将草地覆盖起来。

    圣皮埃尔岛的植物同拉普尼①和麦哲伦海峡的植物一样。越靠近北极,植物的数量越少。在斯皮茨伯格②,人们只看见四十来种显花植物。换了地方,有些种类的植物灭绝了。有些生长在冰原北部的种类到南方山上落户;另一些本来是浓密和寂静的森林的产儿,逐渐变小,生命力减弱,在大洋弯弯曲曲的海滩上抑郁而死。

    ①拉普尼:欧洲最北部地区。

    ②斯皮茨伯格(Spitzberg):挪威的一个半岛。

    在圣皮埃尔岛,沼泽中生长的欧洲越桔(vacciniumfuliginosum)变小了,变得萎靡不振。它很快就会埋葬在充当他的肥料的柔软的苔藓之中。我是一棵浪游的植物,我采取谨慎的措施,要在海边消失——那是我故乡的风景。

    圣皮埃尔岛的山坡上长满没药树、欧楂树、杜鹃、落叶松、黑杉,后者的嫩芽可以酿制抗坏血病的啤酒。这些树不超过人的高度。大洋的风截去它们的顶端,摇晃它们,使它们像蕨草一样匍匐,随后,它钻进乱纷纷的森林,让树木重新直立起来;它在那里既找不到树干,也没有枝桠,也没有拱顶,也没有回声,不可能发出呻吟;它在那儿发出的声音,不及在欧石南上发出的声音响亮。

    这些生长不良的树林同新地岛高大的森林形成鲜明的对比。在相距不远的新地岛,杉树披着银色地衣(alectoriatrichodes),仿佛是白熊登树时留下的毛,它们是这些树上的奇特的旋木雀。在这座由雅克?卡蒂埃③发现的岛上,沼泽里常常看见熊走过的痕迹,仿佛是羊圈附近田野上的小路。彻夜回响着饥饿的野兽的嚎叫,旅人在听见同样凄凉的海浪声时才会感到放心;这如此难以接近、如此粗暴的海浪变成伙伴和朋友。

    ③雅克?卡蒂埃(JacquesCartier,一四九四—一五五四):法国航海家,他于一五三四年首先在加拿大登陆。

    新地岛的南端接近拉布拉多半岛查理一世角的纬度;再往上几度,北极风光就开始了。根据旅行者的叙述,这些地区是迷人的。晚上,太阳碰到地面,似乎就停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然后再升上天空,而不是降到地平线之下。山岗披着白雪,山谷长满驯鹿啃噬的白色苔藓,大海里到处是鲸鱼,布满飘浮的冰块,整个景色似乎同时被夕阳的余辉和日出的光彩照耀着,发出闪烁的光芒。人们不知道自己目睹的是世界的诞生还是世界的没落;同夜晚在我们的树林中歌唱的小鸟类似的一只小鸟,发出如泣如诉的啁啾。此刻,爱情将爱斯基摩男子引导到冰雪的岩石上,他的女伴在那里等候他。这大地尽头的婚礼既不乏壮丽,也不乏幸福。

    —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弗吉尼亚海岸——落日——危难——我来到美国——巴尔的摩——乘客分手——塔洛奇

    在装载了食品和购置了一个新锚(取代在格拉西奥扎岛丢失的锚)之后,我们离开圣皮埃尔岛。我们朝南驶去,到达北纬三十八度。风平浪静,我们与马里兰和弗吉尼亚遥遥相望。在经历北极雾沉沉的天空之后,现在是晴空万里;我们看不见陆地,但是我们已经嗅到松树林的芳香。晨曦和曙光,日出和日落,黄昏和夜色都是令人赞叹的。我不禁长久地凝望着金星,它的光芒似乎包围着我,就像过去我的女精灵的秀发。

    一天晚上,我在船长室里读书,晚祷钟响了。我去同我的同伴们一道祈祷。军官和乘客占据后艏楼;布道牧师手里拿着《圣经》,站在比他们稍前的位置,靠近舵;水手们随便挤在甲板上。我们站立着,面向船头。所有的帆都收了。

    即将坠人波涛的圆太阳,在无垠的空间里,显露在船只的缆索之间。由于船尾不断摇晃,似乎这个光辉的天体每时每刻都在改变位置。当我描绘这个你在《基督教真谛》中可以重新读到的景象时,我的宗教感情同这种情景是一致的;但是,唉!当我亲身经历这一切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我在海上欣赏的不仅是光辉作品的创造者上帝本身;我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和她奇妙的微笑;天空的种种美丽来自她的气息;我宁愿用永恒交换她的一次爱抚。我想象她躲在宇宙的布幕之后,为我的目力所不及。啊!为什么我没有能力撕破这块幕布,将这位理想的女人拥抱在我心上,为了爱情死在她的怀抱之中呢?这爱情是我的灵感、我的失望、我的生命的源泉!当我沉湎于这些对于我的未来“猎人”生涯非常适合的遐想的时候,一件事故打断了我的思考和幻想。

    我们热得透不过气来;在风平浪静中,没有扬帆的船在桅杆的重压之下,在波浪中猛烈地摇晃着。我在甲板上被烤得难受,而且被摇晃得疲倦了,想洗个澡。尽管船外没有放小艇,我仍然从艏斜桅跳进海里。最初,一切都很顺利,好几位乘客仿效我。我不看船只一直往前游;当我掉头看时,潮水已经将船推到很远的地方。水手们感到紧张了,将一条绳缆扔给其他游泳者。船周围已经出现几条鲨鱼,船员向鲨鱼开枪,想将它们赶走。浪很大,我游起来很费劲,回程缓慢。我身下是深渊,鲨鱼随时可能咬掉我的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船上,水手长叫人将一只舢板放下海,但是要先架一个滑车,这耗费了许多时间。

    幸运得很,这时刮起一阵几乎不为人觉察的微风;船开始听从舵的调度,靠近我;我未能接近绳缆,但是同我一样冒失的朋友们将它抓住了;当人们把我们往船帮上拖的时候,我处在绳缆的末端,其他人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船上的人把我们一个个拉上船,这花了很长时间。’船在继续摆动;每朝相反方向摆动一次,我们就陷进六七尺深的水里,或者悬挂在同样高度的空中,像串在一条线上的鱼。最后一次我浸入水中时,我差不多晕了过去;再摆动一次,我就没命了。人们将我拉上甲板时,我只剩下半条命了。如果我当时淹死,对于我和其他人那是多么痛快的解脱呀!

    这次事故后两天,我们看见陆地了。当船长将陆地指给我看的时候,我的心急剧地跳动着:美洲!水面几棵枫树的尖顶让人模模糊糊看见它的身影。尼罗河口的棕榈树曾以同样方式向我指示埃及海岸。一位领水员登上我们的船;我们进人切萨皮克湾。当晚,我们开出一艘小艇,去购买新鲜食品;我加入这个队伍。很快,我就脚踏美洲的土地了。

    我举目四望,有好一会静止不动。在古代和近代,这个大陆在很长时间里也许不为人知晓;这个大陆经历的野蛮时期,哥伦布到达以后开始的第二个时期;欧洲君主统治在这个新世界的动摇;旧社会在年轻的美洲结束;一种不为人知的共和国的出现宣告人类思想的变化;我的国家在这些事件中所起的作用;这些海和这些海岸之所以能够独立,部分归功于法国国旗和法国人的血;在冲突和沙漠中走出一个伟人;在纪尧姆?佩恩买过一小块树林的地方,现在是华盛顿居住的繁华都市;美国将法国曾经用武力支持的革命再送回法国;最后,我自己的命运,我将我纯洁的缪斯献给不同性质的激情;我在这片蛮荒之地试图完成的发现,这片蛮荒之地将它辽阔的王国扩展到这个陌生和狭小的文明帝国的后面:这就是当时我头脑中涌现的想法。

    我们朝一个居民点走去。弗吉尼亚的没药树、雪松,嘲鸫和山雀,以它们的装束和身影,以它们的歌声和色彩,宣告另一种气候。我们步行半小时之后,来到一座房子面前;这座房子既像英国人的庄园,又像克里奥人①的棚屋。欧洲的奶牛群在栅栏围着的草场上放牧,条纹皮的松鼠在栅栏上游戏。黑人在锯木头,白人在种烟草。一位十二三岁、几乎一丝不挂的异常美丽的黑人少女,好像年轻的夜神,给我们打开栅栏。我们买了玉米点心、鸡、鸡蛋、牛奶,然后带着我们的大肚瓶和篮子回到船上。我将我的丝手巾送给非洲少女:在这片自由土地上接待我的是一名奴隶。

    ①克里奥人(Creole):指白人和当地土著人的混血儿。

    我们起锚,进入巴尔的摩的锚地和港口。我们的船靠近时,水面变狭窄了。海水是平静和光滑的。我们仿佛沿着一条两边是大街的懒洋洋的河流溯水而上。巴尔的摩好像一座湖底的城市展现在我们面前。在该城对面,耸起一座长满树木的山包,山包脚下开始建造房屋。我们在港口码头抛锚。我在船上睡觉,第二天才下船。我带着行李住进一间客栈。修道士们住在为他们准备的房子里;随后,他们分手,四散到美洲各处。

    弗朗西斯?塔洛奇后来怎么样哪?一八二二年四月十二日,我在伦敦收到如下的来信:

    我最亲爱的子爵,从我们在巴尔的摩登岸到现在,三十年过去了,很可能你甚至忘记了我的姓名;但是,根据我心中的感觉判断(我的心仍然是恳切和忠诚的),你不会这样的,我甚至相信你不会不高兴重新见到我。尽管我们近在咫尺(你看这封信的日期就知道),但我很清楚有许多东西将我们分开。只要你表示有同我见面的愿望,我就会急忙向你证明,我仍然同从前一样。你始终如一的忠实朋友

    弗朗西斯?塔洛奇

    又及:我知道你今天地位显赫,而且你是当之无愧的。但是,我非常珍惜对德?夏多布里昂骑士的记忆,所以我不能像对一位大使那样给你写信……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请原谅我措词不恭。

    四月十二日星期五,

    波特兰广场三十号

    这么说,塔洛奇在伦敦;他并没有当神甫,他结了婚,他的故事结束了,同我的故事一样。这封信证明我的《回忆录》的真实,以及我的记忆的确实可信。如果对方没有突然出现,谁能够证实三十年前在海面缔结的交情和友谊呢?而这封信向我展示了已经过去的非常阴暗的情景!一八二二年,塔洛奇跟我在同一个城市里,在同一条街道上;他住的房屋就在我的房屋对面,就像从前我们生活在同一条船上,躺在同一个甲板上,舱门对着舱门。多少其他朋友我再也看不见了!人,每天晚上躺下的时候,可以计算他失去的东西,只有他的年岁不离开他,尽管岁月已经流逝;当他检阅它们的时候,点它们的名,它们回答道:“到!”没有一个不回答。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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