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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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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雄辩术的严峻和悲怆的路易十四时期不曾见过的。这种情调流露在他写的《死者之日》等作品中,是他生活的时代的印记;这种情调标志他的诞生日期,表明他是在卢梭的影响下诞生的,并且表明他的趣味与费奈隆接近。如果有人将德?封塔纳先生的作品编成两小卷,一卷诗,一卷散文,那将是人们在古典主义的坟墓上能够树立的最好的纪念碑。

    在我的朋友留下的手稿中,有《被拯救的希腊》中的几首抒情诗,几本颂歌,还有一些杂诗等。他后来什么都没有发表,因为当政治观点不蒙蔽他的时候,他是那样精细、那样明智、那样公正,他害怕批评。他对斯塔尔夫人是非常不公平的。在他的诗人生涯刚刚开始的时候,加拉在《纳瓦尔森林》上发表的充满嫉妒之心的文章,几乎使他立即搁笔。封塔纳的作品的发表,毁灭了多拉的矫揉造作的流派,但是他无力重建随着拉辛语言的死亡而死亡的古典主义。

    在德?封塔纳先生遗下的颂歌中,有一首名为《他的生日》。同《死者之日》一样,这首诗很有魅力,但感情更深沉,更有个性。我只记得下面两段:

    衰老连同它的痛苦已经来到:

    未来给我什么?希望渺茫。

    过去给我什么?谬误,遗憾。

    这就是人的命运;人逐渐成熟,

    但是,睿智有什么用处,

    既然来日可数?

    过去,现在,未来,一切都令我哀伤:

    对于我,暮年不再轩昂,

    在时光的镜子中,它失去魅力。

    快乐!去寻找爱情和青春吧;

    让我在哀伤中苟延,

    不要扰乱我的安宁!

    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应该令德?封塔纳先生感到厌恶,那就是我的写作方式。随着浪漫派的诞生,在我身上开始法国文学的一场革命。然而,我的朋友非但不反对我的粗犷,反而对它倍加赞扬。我给他念《纳奇兹人》、《阿达拉》、《勒内》的片断时,看见他脸上显得非常惊讶。他无法用文学批评的一般规则来衡量这些作品,他感觉他进入一个新的世界;他看见一种迥然不同的气质;他面对一种他自己不熟悉的语言。我从他那里得到极好的建议;我的文笔的长处得益于他的指导;他教我尊重耳朵;他不让我堕入胡编乱造和我的弟子们的生涩。

    我庆幸他流亡,很高兴在伦敦欢迎他。人们要求他朗诵《被拯救的希腊》中的抒情诗;人们聚集在一起听他朗诵。他住在我的住所附近;我们形影不离。我们一起目睹一个与这个不幸时代相称的事件:不久前坐船到达的克莱里,给我们念了他的回忆录的手稿。流亡者听路易十六的随身仆人和见证人讲述那位囚徒的痛苦和死亡,我们可以想象他们的激动心情!督政府对克莱里的《回忆录》感到恐慌,出版了《回忆录》的窜改本;在这个版本里,他们让作者像仆役一样说话,而让路易十六满嘴脚夫的腔调。在革命者的卑鄙行径当中,这可能是最肮脏的事情之一。

    一个旺代农民

    德?阿尔图瓦伯爵在伦敦的代办迪泰伊先生,急忙寻找封塔纳。封塔纳请我把他带到王子的代办家中。我们到达他的住处时,看见他周围有一大群王位和祭坛的保卫者(他们终日在皮卡迪利广场闲逛)、间谍、化名和化装从巴黎逃出的精明的骑士、以出卖反革命为业的比利时、德国、爱尔兰的冒险家。在这群人当中,有一个毫不起眼的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男人,他在专心看一幅描写沃尔夫①将军之死的版画。他的神态令我吃惊,我打听此人是谁。我身旁的人告诉我:“他什么都不是;他是一个旺代农民,为他的头头送信来。”

    ①沃尔夫(Wolf:一七二七—一七五九):从法国人手中夺取魁北克的英军司令。

    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农民,曾经看见旺代的第一位农民将军、同他一样的农民卡特利诺战死;再现巴雅尔的邦尚;穿苦衣的莱斯居尔,但不是为了躲避子弹;他是德?埃尔贝②,他是拉罗什拉克,革命党人下令“验明”他的尸体,以便让节节胜利的国民公会感到放心。这位“什么都不是”的人,曾经两百次参加攻打和收复城市、村庄和堡垒,七百次个别行动和十七次对阵战;他曾经与三十万正规军,六十万到七十万征召的土兵和国民卫队作战;他曾经帮助夺取一百门炮和五万条枪;他曾经穿越由国民公会议员指挥的放火连队——地狱纵队;他曾经三次冲进席卷旺代森林的火海之中;最后,他曾经看见三十万犁地大力士——他的劳动伙伴——死去,并且看见土地肥沃的家乡的一百平方里土地化成荒凉的焦土。

    ②德?埃尔贝(d'Elbee,一七五二—一七九四):旺代将军。被枪弹击毙在一张扶手椅里,他身上的伤使他不能站立。

    两个法国在这片被它们整平的土地上相遇。十字军东征的法国身上剩下的全部血液和记忆,与革命法国身上的一切新鲜血液和希望搏斗。战胜者感到战败者伟大。共和国将军蒂罗说,“旺代人是历史上最善战的人民之一。”另一位将军写信给梅兰?德?蒂永维尔说:“打败这些法国人的部队可以吹嘘自己能够打败任何其他民族。”普罗布斯③军团的歌声也这样赞颂我们的祖先。波拿巴称旺代的战斗是“巨人的战斗”。

    ③普罗布斯(LaProbus):公元三世纪的罗马皇帝。

    在会客室拥挤的人群中,唯有我怀着赞美和崇敬的心情端详这位古代“雅克”①的代表;在查理第五时代,古代雅克在粉碎老爷们的枷锁同时,击退外国入侵。我仿佛看见查理七世时代的那些市府的后代;那些市府和外省小贵族一道,一寸寸土地,一道道犁沟,重新夺回法国的疆土。他显出野蛮人无所谓的神气;他的目光像铁棒一样忧郁和坚定;他的下唇在咬紧的牙齿上颤抖;他的头发像僵硬的蛇从头上垂下、但这些蛇随时准备重新挺立起来;他的手臂垂在腰两侧,带着刀伤的硕大手腕神经质地抖动着;人们可能将他当作一名锯木板的工人。他的外貌表现粗人的性格,这种性格被强劲有力的风尚驱动,为与这种性格相反的利益和思想服务;仆从的天生的忠诚,基督教徒的纯朴信仰,在那里同习惯于自尊和被人公正对待的平民的强烈独立性混杂在一起。他身上,他对自由的感觉仅仅是对他的手臂的力量和对他的心灵的勇敢的意识。他并不比一头狮子的话多;他像狮子一样给自己搔痒,像狮子一样打呵欠,像感到烦闷的狮子一样侧卧在地上,仿佛在怀念鲜血和林莽。

    ①“雅克”,或“老实人雅克”是法国贵族对农民的称呼,有讥讽意味。

    那个年头,各个党派里的法国人是什么人呀?而今天,我们是什么样的种族!共和党人自己、他们之间,有他们的原则,而保皇党人的原则在国外。旺代人向流亡者派出代表;巨人向侏儒派出代表,听从他们指挥。我端详的粗野的信使抓住革命的脖子,大声叫道:“你们进来吧;跟在我后面吧;它不会伤害你们的;它不能动弹;我抓住它了。”谁也不愿意跟他过去:这样,老实人雅克将革命松绑,而夏雷特①把自己的剑砸烂。

    ①夏雷特(Charette,一七六三—一七九六):旺代农民的领袖。他于一七九五年二月十七日同国民公会代表签署和平条约。

    同封塔纳散步

    当我因为看见这个农夫,而引起上面的思考时——就像我看见米拉波和丹东而引起的思考一样,封塔纳受到他笑称为“财务总监”的那位先生的单独接见。他出来时,显得非常满意,因为迪泰伊先生答应资助我的作品出版:封塔纳一心想着我。不可能有比他更好的人了:关于他个人的事,他畏葸不前,但为了朋友他勇往直前。当我在当甘公爵死后提出辞职时,他证实了这一点。谈话中,在文学问题上,他以可笑的方式发脾气。在政治上,他胡言乱语;国民公会犯下的罪行使他憎恶自由。他讨厌报纸,讨厌侈谈哲学,讨厌意识形态,而且当他接近波拿巴的时候,将这种仇恨传染给这位欧洲的主人。

    我们常常到野外散步;我们在草场的榆树下停留。我的朋友靠着榆树干,向我讲述他革命前在英国旅行的故事,并给我念他当年写给两位英国小姐的诗篇;这两位小姐在维斯敏斯特塔的阴影之下已经成了老妪;塔依然耸立在那儿,但塔下埋葬了他年轻时代的梦想和时光。

    我们常常在切尔西一间偏僻的小酒馆吃午饭,旁边是泰晤士河;我们谈论弥尔顿、莎士比亚。他们看见过我们现在看见的东西;他们曾经同我们一样,坐在他们祖国的这条河。流旁边。我们在依稀的星光下返回伦敦;星星逐渐被该城的浓雾吞没。透过环绕每盏路灯的发红的煤烟,模模糊糊的光线让我们勉强识别回家的道路;我们返回我们的住所。诗人就是这样生活的。

    我们仔细参观伦敦。我这个老流亡者为新到达的流亡者充当导游——无论他们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承担苦难,并没有法定年龄。在一次远足中,我们突然碰到雷雨,我们不得不躲进路边一间简陋的小屋里;屋子的门是开着的。我们在那里碰见德?波旁公爵。我头一次碰见这位王子是在尚蒂伊,他那时还不是孔代家族的最后继承人。

    波旁公爵、封塔纳和我同样是被放逐的人,我们在外国土地上,在一个穷人的屋顶下,躲避同一场雷雨!Fataviaminvenient①。

    ①拉丁文,引自《埃涅阿斯纪》:“命运将找到自己的道路”。

    封塔纳被召回法国。他拥抱我,希望我们不久会重新见面。他到达德国之后,给我写了一封信:

    一七九八年七月二十八日

    如果你对我离开伦敦感到惋惜,我向你发誓,我的惋惜也是同样真诚的。在我一生当中,你是我碰到的第二个同我的思想和心灵相同的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在异国流亡期间,你给我带来的安慰。离开你之后,我常常怀着欣喜的心情想到你的《纳奇兹人》。你给我读的章节,尤其在最后几天念的,美妙极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但是,我来到德国之后,你给我留下的诗的魅力有一阵消逝了。除了我离开时给你看的消息之外,法国传来最可怕的消息。我有五六天惶惶不可终日。我甚至担心会对我的家庭进行迫害。今天,我的恐惧心理已经大大减少。事态并没有那样严重;他们威胁多,动手少,灭绝者针对的并非我这个“年代”的人。最近收到的信给我带来安全的保证和良好的祝愿。我可以继续我的行程,下月初我就动身。我将住在圣热日曼森林附近,生活在我的家人、希腊和我的书籍之间,其中可以说也包括《纳奇兹人》!刚刚发生在巴黎的这场未曾料到的暴风雨,我相信是由你认识的那些轻率的官员和头头们制造的。我手头掌握明显的证据。根据这种信念,我写信到大普尔特耐街(泰伊先生住的那条街),信中我尽量彬彬有礼,但也表现出必要的审慎。我打算至少在下一段时间避免通信,我对我即将作出的决定和我要挑选的住所不置一词,让别人完全摸不透。此外,我仍然以友好的口气谈论你,衷心希望能够对你有所帮助,以报答你的关照,而且凭你的人品和才能,你是完全当之无愧的。努力吧,努力吧,我亲爱的朋友,显名扬姓吧。你是做得到的:前途属于你。我希望“财务总监”多次重复的许诺至少能够部分兑现。即使部分兑现,也会使我感到安慰,因为一想到这样一部作品由于缺乏资助无法写下去,我就感到难受。给我写信吧。让我们的心灵继续沟通吧,让我们的缪斯永远是朋友。当我能够自由地在我的祖国散步的时候,我会在我的蜂巢和花朵旁边给你准备蜂巢和花朵,对此你不要怀疑。我的友情是忠贞不渝的。只要我不在你的身边,我就独自一人。你给我谈谈你的工作吧。最后,我要告诉你一件令你高兴的事:我在易北河畔写了半首新式抒情诗;我对这半首诗,比对其他诗更加满意。

    再见,我亲切地拥抱你。

    你的朋友封塔纳

    封塔纳告诉我,他由于换了流亡地,才写出诗。永远不可能剥夺诗人的一切;他随身带着他的竖琴。让天鹅自由飞翔吧,每天晚上,无名的河流将反复发出悦耳的低鸣,这是他情愿让俄罗达河①听见的声音。

    ①俄罗达(Eurotas):古希腊的一条河流。

    “前途属于你”:封塔纳讲的是真话吗?我对他的预言应该感到高兴吗?唉!他预言的前途已经过去了:我会有另一个前途吗?

    我一生当中的第一个朋友的亲切来信,从它发出到现在,陪伴我度过了二十三年;它以痛苦的方式,警告说我将变得日益孤独。封塔纳不在了;他儿子的悲惨的死使他十分悲痛,将他过早地推进坟墓。我在这部《回忆录》中提到过的人几乎都死了;我手上拿着的是一本死者的姓名录。再过几年,我这个被迫记录死者的人,将把我自己记录在亡人登记簿上,谁都不会遗漏。

    但是,如果我要独自留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再有爱我的人留在我身边,陪我到我最后的归宿,与别人相比,我更加不需要向导:我已经打听了道路,我研究过我要经过的地点,我希望看到临终时发生的事情。我常常在墓穴旁边,看见人们拉着绳索将棺材往下放,我听见绳索的窸窣声;然后,我听见第—铲土落在棺材上:每铲一次,沉闷的响声都减弱一些;在泥土填满墓穴时,逐渐让永恒的沉寂压在棺材上面。

    封塔纳!你在给我的信中说过:“愿我们的缪斯永远是朋友。”你这句话没有白说。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我母亲的死——回归宗教

    Alloquar?audieronunquamtuaverbaloquentem?

    Nunquamegote,vitafrateramabilior,

    Aspiciamposthac?at,certe,semperamabo!①

    ①拉丁文,古罗马最杰出的抒情诗人卡图卢斯(Catulle,公元前八四—公元前五四)的诗句。

    “我不能再同你说话?我永远不会再听见你的声音?比生命更加可爱的兄弟,我将永远不再看见你吗?咽!我永远爱你!”

    我刚刚失去一位友人,又要告别我母亲:必须一再重复卡图卢斯写给他哥哥的诗句。在我们的眼泪的山谷里,如同在地狱里一样,有一种我说不出的永恒的悲叹,它构成人类悲哀的本质和基调;我们不断听见它,当一切痛苦沉寂下来的时候,它仍然继续下去。

    在封塔纳的信之后不久,我收到朱莉的信,证实我将日益孤独的预感。封塔纳鼓励我“工作”,“显名扬姓”;我姐姐要求我“放弃写作”:一个建议我追寻荣誉,另一个主张我隐姓埋名。你们在德?法尔西夫人的故事中看到,她是这样看待问题的;她憎恨文学,因为她将文学视为她一生中的诱惑之一。

    一七九八年七月一日于塞尔旺

    我的朋友,我们刚刚失去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我怀着悲痛的心情向你宣布这个噩耗。当你不再是我们关心对象的时候,我们的生活就失去意义了。如果你知道你的错误让我们尊敬的母亲洒多少眼泪,如果你知道对于一切能够思考、不仅主张孝顺而且主张理智的人,那些错误是多么令人惋惜的话,也许会帮助你睁开眼睛,促使你放弃写作;而且,如果上天被我们的愿望感动,让我们团聚,你在我们当中会找到人们在世上能够享受的一切幸福;你会赐给我们这个幸福的;因为我们现在并不拥有它,而我们想念你,并且有理由为你的命运担忧。

    啊!为什么我没有听从我姐姐的劝告呢?为什么我继续写作呢?如果这个世纪少了我写的那些东西,难道这个世纪的历史和思想会有所不同吗?

    这样,我失去我的母亲;这样,我令她弥留之际痛苦!当她远离她的幼子撒手而去的时候,我在伦敦干什么呢?我可能趁早上的清凉正在散步,而她头上大汗淋漓,等候我的手去揩拭!

    我对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的敬爱之心是深沉的。我的童年和我的青年时代同对我母亲的亲切回忆交织在一起;我懂得的一切都来自她那里。想到我让生我养我的母亲暮年蒙受这样的折磨使我感到绝望,我怀着厌恶之情将几本《革命论》当作犯罪工具付之一炬。我如果能够毁灭这部作品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在我萌生用一部宗教著作弥补我的第一部作品的念头时,我才摆脱这种惶恐:这就是《基督教真谛》的初衷。

    “我母亲,”我在这部作品的第一篇序言中说,“在七十二岁高龄被关进监狱;她在狱中看见她的一些孩子死去,而她自己在苦难中死在病榻上。由于我步人歧途,使她最后的日子充满苦涩。她临终时,交待她的一个女儿,要我重新皈依抚育我成长的宗教。我姐姐把我母亲临终的愿望告诉了我。当她的信从海外送到我手上时,我姐姐自己也去世了。这两个从坟墓传出的声音,这个传达噩耗的死,令我震惊。我变成基督教徒。确实,我并未被伟大的神奇光辉诱惑:我的信念来自我内心;我哭泣了,我信仰了。”

    我可能夸大了我的错误:《革命论》并不是一部亵渎宗教的书,而是一部流露怀疑和痛苦的书。透过这本书揭示的黑暗,看得见一道照耀我的摇篮的光线。从《革命论》的怀疑到《基督教真谛》的信心,并不需要做出很大的努力。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基督教真谛》——德?帕那骑士的信

    得知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去世的令人悲伤的消息之后,我决定改弦易辙。我立即想到的《基督教真谛》这个题目启发了我:我动手写这部作品;我怀着为母亲建造陵墓的儿子的热忱写作。我此前发表的著作给我提供了经过长期积累和挑选的素材。我比现在的人更熟悉神甫们的著作。我对这些作品进行了研究,甚至批判;由于我深入其中的时候带着不良动机,我非但未能作为优胜者从中走出来,反而被打败了。

    至于历史本身,我在写《革命论》的时候,已经进行过专门研究。不久前我研究的卡姆登①所收集的手稿使我熟悉了中世纪的习俗和制度。最后,我写的长达两千三百八十页对开本的《纳奇兹人》手稿,包含《基督教真谛》描写大自然所需要的一切;我可以充分利用这笔财富,就像我写作《革命论》时已经做过的那样。

    ①卡姆登(Camden,一五五一—一六二三):英国学者。

    我完成《基督教真谛》第一部分。为法国流亡教会服务的书商迪鲁兄弟负责出版。第一卷的头几页已经印刷了。

    这部一七九九年在伦敦开始写的作品,一直到一八○二年才在巴黎完成:请看《基督教真谛》的不同序言。整个写作过程中,有一种冲动激励我:我同时在头脑里、在血脉中、在心灵里孕育着《阿达拉》和《勒内》,把《基督教真谛》余下部分的酝酿同这对棘手的双胞胎的痛苦诞生交错在一起,人们永远无法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夏洛特的回忆贯穿和激励着这一切,更甚的是,对荣誉的渴望激发我的想象力。这种渴望来自我对母亲的热爱;我希望造成极大的轰动,让这种轰动上升到我母亲居住的天国,并且让天使们给她带去我的圣洁的悔罪。

    由于研究工作是互相有联系的,我不能埋头于法国的论述而不考虑我所在国的文学和人物,于是我投入其他研究。我将白天和夜晚都用来读书、写作、向一位名叫卡佩兰的博学的神甫学希伯来文、跑图书馆、请教了解情况的人、带着我执拗的遐想到田野上溜达、接受来访和回访。如果未来事件有追溯和征候效应的话,我本来应该估计到这部反映我的澎湃的思潮和我的缪斯的激情的作品,会引起骚动和震动,为我博得名声。

    有几个人读了我的初稿,他们的意见给了我启发。让人读稿是非常有益的,如果人们不把违心奉承当作谋取利益的手段的话。只要作者是诚心诚意的,从别人的直觉印象,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作品的弱点,尤其关于这个作品是否太长或太短,是否符合或超过分寸。我现在找到德?帕那骑士的一封信,当时完全默默无闻的他,在信中谈到他读稿的感想。信写得很优美,邋遢骑士①的实事求是和嘲讽看来不可能是伪装的:

    ①邋遢骑士:作者在前面讲过骑士“不修边幅”。

    我的上帝!谢谢你的殷勤好意,我有幸读了这本有趣的书!我们的宗教在它的捍卫者当中,有一批伟大的天才、著名的神甫;这些巨人以雄辩有力的方式运用了所有的论证武器;怀疑已经被克服了,但这还不够:必须指出这种令人赞美的宗教的一切魅力;必须指出它是如何适宜人类的心灵和它向思想展示的壮丽画面。这不再是学校的神学家,而是开阔新视野的伟大画家和敏锐的人。以前缺乏你这样的作品,你被指定完成这个使命。大自然将它要求的优美品质赐给你:你属于另一个世纪……啊!如果说在本性中感情的纯真最重要,没有谁比你更好地证明了我们的宗教的纯真感情;你在寺庙门口使不信教的人哑口无言,而你把高尚的思想和敏锐的心灵引进圣殿。你描绘了那些古代哲学家,他们教诲的时候,头上戴着花环,手上捧着馨香。这个形象还不足以刻画你如此温柔、如此纯洁和如此古朴的精神。

    我每天都庆幸自己有同你接近的美好机会;我不能忘记这是封塔纳做的一件好事;我因此更加爱他,而我的心不会忘记这两个同样荣耀的名字,如果上帝为我们敞开我们祖国的大门的话。

    德?帕那骑士

    德利尔神甫也听我念了《基督教真谛》的片断。他显得很惊讶;不久之后,他把他喜欢的散文写成韵文。他把我的美洲野花移植到他的法国花园里;把我的温热的酒放到他的清泉的凉水中冷却。

    在材料的编排上,伦敦出版的《基督教真谛》不完全本,同法国出版的版本略有不同。执政府检查署,即不久后的皇家检查署,对国王们的人品,对他们的荣誉感,对他们的德行本来就抱有好感。富歇的警察已经看见圣瓶和白鸽——波拿巴的率直和革命的纯洁的象征——从天而降。里昂参加宗教仪式的虔诚教徒,迫使我删去“不信神的国王”中的一章,而我将其中各个段落分散到全书各处。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我的舅舅德?贝德先生——他的长女

    在继续文学方面的探讨之前,我有必要暂停一下,以便同我舅舅德?贝德告别。唉!这是同我的童年的欢乐告别:frenononremorantedies(奥维德)①,“什么东西也不能阻止时光前进。”你们看看那些放在教堂地下室里的旧棺材吧:它们自己被岁月打败,变得陈腐,失去记忆,连墓碑也不见了,甚至忘记了棺材里面安葬的死者的名字。

    ①奥维德(Ovide,约公元前四三——公元一七):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关于我母亲的死,我给我舅舅写了一封信;他回我一封长信,信中有几句表示哀悼的动人的话,但两页对开信纸的四分之三篇幅都是谈我的家谱。他特别嘱咐我,要我回法国的时候,一定要把贝德家族祖先的头衔弄清楚;家谱是交给我哥哥的。这样,对于这位可敬的流亡者,无论流亡,无论毁灭,无论亲人的去世,无论路易十六的牺牲都不能使他醒悟革命已经发生;什么都没有出现,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仍然停留在布列塔尼三级会议时代和贵族议会时代。眼看他的身体日益衰弱,他的岁月流逝,他的亲人和朋友相继去世,他的思想却一成不变,这实在令人吃惊。

    我舅舅流亡归来之后,隐居在迪南,后来死在那里;迪南离蒙舒瓦六法里,一直到死他没有回去过。我的表妹卡洛利娜是三位表妹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位,现在还活着。她至今还是老姑娘,虽然往日的青春对她提出正式的警告。她给我写了一些充满拼写错误的信,信中对我以“你”相称,叫我为“骑士”,谈我们过去的美好时光:“inillotempore”。她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身段优美;她跳舞像卡玛尔格①。她似乎记得我曾经暗中对她一往情深。我用同样的语调给她回信,并且以她为榜样,将我的年龄、显要地位和声名放在一边:“是的,亲爱的卡洛利娜,你的骑士,等等。”我们已经有六年或七年时间没有见面了。感谢上天!因为,上帝知道,如果我们偶然碰到一起,互相拥抱,我们会发现对方已经面目全非了!

    ①卡玛尔格(Camargo,一七一○—一七七○):当时巴黎歌剧院的著名舞蹈演员。

    甜蜜的、纯朴的、天真的、令人尊敬的亲情呀,你的世纪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再被无数花朵、坯芽、根维系于地面;现在,我们独个儿诞生,独个儿死去。活着的人急于将死者扔进永生,急于摆脱他的尸体。朋友之间,有的人到教堂等候灵柩到来,一边因为惯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乱而嘀咕;另一些人忠心耿耿,跟在灵车后面,一直到墓地;墓穴一填满,一切记忆都抹去了。宗教和温情的日子呀,你们不会再回来了。那时候,儿子同他的先辈一样,死在他父亲和祖先去世的同一栋房子里、同一张扶手椅里、在同一个壁炉旁边,身边围着流泪的子女和孙辈,而死者向子孙表示最后的祝福!

    永别了,我亲爱的舅舅!永别了,舅舅一家!作为我的家族的另一部分,它永远消逝了!永别了,我过去的表妹!你现在仍然像过去一样爱我,那时我们一起听我们的善良的布瓦泰伊尔姑婆唱关于“鹰”的民歌,或者你到纳扎雷特修道院参加我乳娘的还愿仪式。如果我死后你们还活着,请你们接受我在此留给你们的感激和爱心!你们不要以为我在谈论你们的时候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我的眼睛,请你们相信,噙满泪水。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一八四五年二月修改

    题外话:英国文学——旧派的衰落——历史学家——诗人——政论家——莎士比亚

    我从事的与《基督教真谛》有关的研究,逐渐(我前面已经讲过)引导我对英国文学进行更深入的考察。一七九二年我到英国避难时,我不得不对我从评论家那里得到的大部分看法予以修正。在史学家当中,休姆被认为是托利党成员和落伍分子;像对吉本一样,人们指责他在英国语言中加进太多的法语词;人们喜欢他的继承人莫莱特甚于他。吉本生前是哲学家,死时变成基督教徒;由于这个身份,他受人打击,并被人视为可怜人。人们还谈论洛贝特松,因为他文笔枯燥乏味。

    诗人方面,高雅的《精华》登载了几首德莱顿的诗;人们不能原谅波普在韵律方面的缺陷,尽管人们参观他在特维克纳姆的故居,并且砍伐那棵由他栽种的、如今像他的名声一样衰败的垂柳的树枝。

    布莱尔被视为法国式的令人讨厌的批评家:人们认为他远在约翰逊之下。至于老斯佩克塔托尔,他的作品已经被人束之高阁了。

    我们对英国的政治著作没有多少兴趣。但经济著作局限少一些;关于国家财富、资本使用、贸易平衡的计算部分适用于欧洲社会。

    伯克摆脱政治的民族性:他通过反对法国革命,将他的国家拖进与法国为敌的漫长道路,结果导致滑铁卢之战。

    然而,巨人是存在的。到处看得到弥尔顿和莎士比亚的影响。蒙莫朗西,比隆,絮利,先后是法国派遣到伊丽莎白和詹姆斯一世身边的大使,他们是否曾经听人讲起一名小丑呢?他在他自己写的闹剧和别人写的闹剧中担任演员。他们是否曾经提到用法语念起来挺奇怪的莎士比亚这个名字?他们是否想过那是一个光荣的名字,在这种光荣面前,他们的豪华、地位如同尘土?嗳!在《哈姆莱特》中扮演鬼魂的喜剧演员是一个伟大的幽灵,像月亮一样。当中世纪行将灭亡的时候,是在世界上升起的中世纪的影子:由但丁开始、而由莎士比亚完成的伟大世纪。

    和《失去的天堂》的作者同时代的怀特洛克所著的《简史》中,有下面这句话:“一个名叫弥尔顿的盲人,是议会的拉丁文秘书。”莫里哀,“历史学家”,扮演他的普尔索涅克;同样,莎士比亚是江湖艺人,扮演他的法尔斯塔夫。

    这些戴面纱的旅行者不时到我们餐桌旁坐下,被我们当作一般客人;一直到他们消逝,我们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在离开世界的时候,面目已经变了;他们像上天派往多比的使者,对我们说:“我是天主身边的七个使徒之一。”但是,如果说这些圣人走过时不为人所知,他们之间是互相认识的。“为了他被人崇敬的遗骸,”弥尔顿说,“我的莎士比亚难道需要一个世纪的劳动所堆积的石头吗?”米开朗琪罗嫉妒但丁的命运和天才,叫道:

    Purfuss'iotal

    Perl'asproesiliosuoconsuavirtute

    Dareidelmondopiufelicestato.

    为什么我不能像他那样?为了他在艰苦流放中的品德,我愿意放弃人世的一切幸福!

    塔索赞美几乎不为人所知的卡莫埃尔,为他制造声势。这些同样显赫的人物,通过暗号识别对方,他们使用只有他们懂得的语言交谈,有什么比这更值得赞美的事吗?

    莎土比亚是否同拜伦勋爵、司各特和朱庇特的女儿一样是瘸腿?如果果真如此,斯特拉特福的儿子丝毫不像恰尔德—哈罗尔德,因为自己的残疾而感到羞愧,并不害怕告诉他的情妇之一:

    ……lameLyfortune'sdearestspite.

    由于对命运的最高昂的讽刺而瘸着腿。

    以一首十四行诗表现一次爱情来计算,莎士比亚经历的爱情非常之多。德斯德蒙娜①和朱丽叶的创造者日渐衰老时,仍然爱心不死。莎土比亚用优美的诗赞美不相识的女人,她们是否因为受到他的十四行诗讴歌而感到骄傲和幸福呢?这是值得怀疑的:对于一个老者,荣誉犹如钻石对于一个老妇人:钻石是老妇人的装饰,但不能使她变得美丽。

    ①德斯德蒙娜(Desdemone)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的女主人公。

    “我死之后,不要为我长久哭泣”英国悲剧诗人对他的情妇说。“如果你读到这些诗句,你不必想到写下诗句的那只手;我这样爱你,如果你因为想起我而感到不幸,那么我宁愿被你遗忘。啊!你看见这些诗行的时候,我也许已经变成一堆尘土,你甚至不要念出我可怜的名字,让你的爱同我的生命一道枯萎吧。”

    莎士比亚爱着,但他并不相信爱情,就像他不相信别的东西一样:一个女人对于他是一只鸟,一阵微风,一朵花,一个可爱的、但转瞬即逝的东西。由于他对他的声誉漫不经心或者无知,他的境况将他排斥在社交界之外,在他无法企及的命运之外,他似乎将生命当作一个轻浮和无所事事的时刻,当作一个转眼逝去的甜蜜的闲暇。

    莎士比亚在青年时代,碰见两个从修道院赶出的老修士,他们曾经目睹亨利八世,他的改革,他对寺院的毁坏,他的“小丑”,他的妃子,他的情妇,他的刽子手。当诗人离开人世时,查理一世才十六岁。

    这样,莎士比亚一只手碰过图德的倒数第二个儿子用剑威胁的白发苍苍的头颅,另一只手碰过议会的斧头要砍下的斯图尔特的次子的头颅。这位伟大的悲剧作家,扶着这些悲惨的头颅走进坟墓。他用他的鬼魂、他的盲眼国王、他的受到惩罚的野心家、他的不幸女人,填满他岁月的空间,以类似的虚构故事将过去的现实同未来的现实衔接起来。

    莎士比亚属于那些足以满足思想的需要和滋养的五六个作家之列;这些母亲般的天才似乎孕育和抚养了其他天才。荷马养育了古代文化:埃斯奇尔①、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阿里斯托芬、贺拉斯、维吉尔是他的孩子。但丁孕育了现代意大利文学,从彼特拉克一直到塔索。拉伯雷创建了法国文学;蒙田、拉封丹、莫里哀是他的继承者。英国到处是莎土比亚留下的痕迹,一直到最近,他还把他的语言借给拜伦,把他的对话借给司各特。

    ①埃斯奇尔(Eschyle,公元前五二五—四五六):古希腊诗人,古典悲剧的创始人。

    我们常常否认这些至高无上的大师;我们挺身反对他们;我们历数他们的错误;我们谴责他们无聊、亢长、怪诞、乏味,同时又剽窃他们,拾他们的余唾;可是,人们徒然地在他们的枷锁下挣扎。一切都同他们的色彩相像;他们发明的词语和名称扩大了各民族的普通词汇;他们的话变成成语,他们虚构的人物变成真实的人物,这些人物有他们的继承人和后代。他们打开了地平线,从那里喷射出光明;他们播种思想,启发千万种其它思想萌发;他们向所有艺术提供构想、题材、风格:他们的作品是人类思想的矿山或母腹。

    这样的天才站在头排;他们的博大,他们的多产,他们的创新,使人们将他们当作各种才智的规律、典范、模式、典型,就像同一个始祖繁殖的四个或五个人种,其它的不过是分支。我们不要蔑视这些有时会陷入混乱的巨人;我们不要模仿被人咒骂的卡姆①;如果我们在亚美尼亚的群山上,在方舟的阴影下,碰见深渊的孤独船夫②裸着身体在睡觉,我们不要嘲笑吧。我们要尊重这位洪荒时代的航海者,他在天上的瀑布干涸之后重新开始创造:恭顺的孩子们呀,我们享有父亲的祝福,让我们将我们的外套盖在他身上吧。

    ①卡姆(Cham),圣经《创世纪》中诺亚的儿子。

    ②指诺亚。

    莎士比亚生前从未考虑死后永生。今天,我的赞歌对他有什么重要呢?即使同意所有的假设,根据人类思想所渗入或浸透的真理或谬误思索,对于莎士比亚,一个不可能达到他身边的声誉有什么重要呢?基督教徒吗?在永恒的至福当中,他理会这虚无的世界吗?自然神论者吗?摆脱了无知的阴影,失落在上帝的光辉之中,他会俯首看一眼他走过的沙粒吗?无神论者吗?他无声无息地沉睡着,人们称这种睡眠为死亡。因此,进入坟墓之后,没有什么比荣誉更加虚妄的东西了,除非它让友谊长存,对德行有裨益,在不幸中可以求助,让我们在天上能够享受一个我们留在地上的令人安慰的、慷慨的、使我们得救的思想。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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