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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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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im-Martin,一七四三—一八○三):哲学家。

    圣马丹先生认为,他在《阿达拉》中发现了某种我自己并未意识到的行话,证明他同我之间学术上有某种亲缘关系。内弗为了让我们这两个兄弟②建立联系,请我们到他在波旁宫区的住宅里吃晚饭。我六时赴约:天上的哲学家③已经在那里了。七时,一个不引人注目的仆人将一盆汤放在餐桌上,然后退出,关好门。我们就座,开始默默吃饭。圣马丹先生举止优雅,只讲了几句简短、但有分量的话。内弗以画家的风度和鬼脸,用欢呼作为答复;我一言不发。

    ②指学术上的亲缘关系。

    ③指圣马丹。

    半小时过后,招魂者④回来,将汤端走,在餐桌上摆上另一道菜:菜一道接着一道,但中间隔的时间很长。圣马丹逐渐活跃起来,开始以大天使的派头讲话;越讲,他的语言越变得晦涩。内弗在同我握手的时候,暗示我说,我们将看到一些出其不意的东西,我们将听到一些声音。在死一般沉寂的六个钟头里,我倾听着,但什么也没有发现。到午夜,白日做梦者突然站起来,我以为撒旦或天使降临,铃声将在神秘的走廊里回响;但是,圣马丹先生宣布他累了,下次再聊。他戴上帽子,走了。但是,他倒霉,在门口被人拦住,被迫折回来,因为他碰见另一位来访者;然而,过不久他就不见了。我以后没有再见过他:他死在我在奥尔内的邻居勒努瓦尔—拉罗什先生的花园里。

    ④指仆人。

    对于斯维登堡主义⑤,我是一个有反叛精神的臣民:教士法里阿①在德?居斯蒂纳夫人的一次晚宴上,吹嘘自己可以令金丝雀受磁气作用而死。结果金丝雀更厉害,而惊惶失措的教士,由于担心被金丝雀杀死,被迫放弃这场游戏。仅仅因为有我这个基督教徒在场,三角支架也没用了。

    ⑤斯维登堡主义(Swedenborgisme):斯维登堡(一六八八—一七七二)是瑞典神智学者,认为一切事物都具有精神上的含义,但只有上帝才了解。

    ①动物磁气疗法的施行者。

    另一次,也是在德?居斯蒂纳夫人家里,赫赫有名的高尔②吃晚餐时坐在我旁边,但他不认识我。他弄错了我的面角,将我当成青蛙;当他知道我是谁之后,用一种令我为他感到羞耻的方式,试图修补他的学说。头颅的形状可能有助于区分人的性别,指出属于动物、属于动物感情的东西;至于说智力,骨相学从来是无能为力的。如果人们能够将有史以来死去的伟人的各种头骨汇集起来,并且让骨相学家来辨识,他们会一个也认不出来。研究头盖骨的隆凸导致最滑稽可笑的错误。

    ②高尔(Gall,一七五八—一八二八):德国医生。

    我感到有点后悔了:我谈到圣马丹的时候略带讥讽,我感到内疚。这种我不断拒绝、但又不断重犯的讥讽使我痛苦;因为我痛恨嘲讽的性格,将它当作一切个性中最渺小、最平庸、最容易做到的个性。当然,我在此并非攻击崇高的喜剧。圣马丹先生毕竟是一位具有独立性格、德高望重的人。当他的思想可以理解的时候,这些思想是崇高的,性质是非凡的。《圣马丹先生自绘像》的作者作了慷慨和过分恭维的表白,我不应该将前面两页文字当作祭品奉献给他吗?如果我讲的话可能对圣马丹先生庄严的名声和人们对他始终一贯的尊重有丝毫损害,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们抹去。而且我高兴地看到,我的记忆并没有欺骗我:在我谈到的晚餐上,圣马丹先生不可能以同我完全一样的方式感到吃惊,但是人们看得到,我并非无中生有,圣马丹先生自己的叙述实质上同我的回忆是相近的。

    他说:“一八○三年一月二十七日,我在综合理工学校内弗先生家中,出席一次特意安排的晚餐,同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见面。我要是早一点认识他就好了: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惟一的正直文人,而且我只是在进餐过程中同他聊了一下。由于此后有人来访,使他在余下时间里沉默无语,我不知道何时再有这样的机会,因为这个世界的国王有意给我制造麻烦。何况,我需要谁呢,除了上帝?”

    圣马丹先生比我强千倍:他最后那句话的尊严以其严肃的性质压倒我的善意讥讽。

    在马雷,我远远见过德?圣朗贝尔先生和德?乌代托夫人①,两个人都代表精心补缀和保养的旧时的观点和自由:这是以它自己的方式消逝和出嫁的十八世纪。在生活中只需坚持,非法也会变成合法,人们对伤风败俗感到无限的敬意,因为它无时不在,而且时光用皱纹点缀它。事实上,两位贞节的夫妻并不是夫妻,他们出于人类的尊敬结合在一起,因为他们的令人敬仰的状况而略感痛苦;他们感到厌倦,他们以老年人的全部乖戾相互憎恶:这是上帝的公正。

    ①他们之间的爱情甚笃,但当时他们都七十多岁了。

    上天青睐的长寿者多么不幸!

    要是人们知道卢梭激动的原因,《忏悔录》的某些章节就难以理解了②:德?乌代托夫人保留了他那些据说比《新爱洛伊丝》中的信更加热烈的信吗?人们认为,她把这些信送给圣朗贝尔了。

    ②卢梭在《忏悔录》中说,德?乌代托夫人是他真正爱恋的惟一女人。

    德?乌代托夫人在将近八十岁的年龄,还用愉快的诗句大声叫道:

    爱情给我安慰!

    什么东西也不能减轻

    我对他的思念。

    她睡觉之前,一定要用拖鞋击打地面三次,同时向《四季随笔》已故的作者①说:“晚安,我的朋友!”一八○三年,十八世纪哲学成了这种玩艺。

    ①指圣朗贝尔。

    德?乌代托夫人、狄德洛、圣朗贝尔、卢梭、格林和德?埃皮纳夫人的社交圈子,使蒙莫朗西山谷在我心目中变得无法容忍,而且尽管有一件伏尔泰时代的纪念物就在我眼前,我对这个时代一点也不怀念。最近,我在萨努瓦重新参观了德?乌代托夫人的故居;那不过是一间徒有四壁的空壳。一个废弃的壁炉总是令人感兴趣的;但是,那些旁边没有坐过美人、母亲和教徒的壁炉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他们的骨灰尚未飘散,只会令人想起那个只懂得毁灭的岁月。

    一八三八年

    于巴黎

    法国南方之行(一八○二)

    阿维尼翁发现了盗版的《基督教真谛》,为此,一八○二年十月,我到法国南方走了一趟。我只了解我可怜的布列塔尼和我去国时经过的北方各省。这次,我要去看普罗旺斯的太阳了,那里的天空将让我提前体验意大利和希腊的滋味,我的本能和缪斯女神使我对这两个国家无限神往。我此刻心情愉快;我的名声使我的生活变得轻松起来:声名带来的最初陶醉包含许多梦想,惬意的眼睛立即充满正在升起的光芒;但是,如果这道光芒熄灭,你就会堕人黑暗之中;如果光芒继续,由于你对它已经习以为常,很快就会对此无动于衷了。

    里昂给我带来极大的愉快。我又看见那些罗马建筑遗址。我头一次看见的罗马建筑是特里维的圆形剧场,我坐在那里,将《阿达拉》的手稿从背囊中拿出来,读着。索恩河上,扬帆的小船在两岸之间穿梭;到晚上,船上点一盏灯;驾船的是女子:一名十八岁的女船夫让我乘她的船,她每划一次桨,就用手扶正插在她帽子上的花朵。早上,我被钟声唤醒。悬在半山腰的修道院似乎恢复了宁静。巴朗赫先生的儿子①,米涅雷之后《基督教真谛》的拥有者,是我的主人:他成了我的朋友。今天,谁不知道这位基督教哲学家呢?他的作品闪耀着平静的光辉,这种光辉赏心悦目,就像天空友善的星星射出的光芒。

    ①指皮尔—西蒙?巴朗赫(Pierre-SimonBallanche,一七七八—一八四七),里昂印刷商的儿子,神秘哲学家。

    十月二十七日,由于暴风雨,载我去阿维尼翁的驿船被迫在丹镇停留。我仿佛到了美洲:在我眼中,罗纳河代表那些蛮荒的大河。我住在北岸一间客栈里;一位新人伍的士兵站在壁炉旁边,背着背囊,他准备返回他在意大利的部队。我面对客栈女主人,伏在壁炉边的风箱上写作;女主人对着我默默坐着,而且出于对房客的尊重,制止狗和猫吵闹。

    我正在写一篇关于博纳尔的著作《原始法律》的文章,我在沿罗纳河而下的旅途中,文章差不多完稿了。我已经料到会发生什么事情:“法国文学将发生变化;随着革命,将诞生其他思想,对人对事的其他看法。作家将分裂成派别,这是不难预料的事情。有人极力摆脱旧道路,其他人将试图仿效古代的榜样,但需要对其改头换面。结果,很可能后者将战胜对手,因为他们有伟大的传统和伟大的人物作后盾,他们有更为可靠的向导和更为丰富的资料。”

    这篇旅途中写的批评文章今天属于历史文献;从那时起,我的思想随着我的世纪前进。我说:“这篇文章的作者无法拒绝他的地位给他提供的形象。在写上面这几个字的时候,他正沿着法国最大的河流之一顺流而下。在相对的两座山上,耸立着两座毁圮的塔楼;塔楼顶挂着小钟,山里人在我们走过时把钟敲响。这条河流,这些山岗,这钟声,这些哥特式建筑,使旅人的眼睛感到片刻的欢愉;但是,谁也不会停下来,朝钟楼走去。今天宣扬伦理和宗教的人也是这样,他们在他们的废墟上,枉然地向被世纪的急流带动的人发出信号;旅人对壮观的废墟、从中发出的悦耳的声音、从中升起的庄严回忆感到惊奇,但是他并不因此中断他的旅程,而且在第一个拐角处,“一切都被遗忘了。”

    诸神瞻礼节前夕,我到达阿维尼翁。一个卖书少年向我推销他的商品,我一下子就买了三种赝制的名为《阿达拉》的小说。我在各个书店转悠,终于找到赝造者,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他卖给我四本《基督教真谛》,每本只收九法郎,而且他在我面前对作品和作者倍加赞扬。他住在一座有院子又有花园的漂亮公馆里。这次,我认为人赃俱全了。二十四小时之后,我对这种追索钱财的事感到厌倦,结果我几乎没有索取任何代价就同剽窃者达成妥协。

    我看望德?让松夫人,一位矮小、干瘪的女人;她皮肤洁白,行动果断。她在她的庄园里同罗纳河搏斗,她跟河边居民相互射击,还同衰老作斗争。

    阿维尼翁让我想起我的一位同乡。德?迪盖克兰①可以同波拿巴匹比,因为他使法国从外国征服下解放出来。他同那些被他的荣耀吸引到西班牙的冒险分子来到教皇之都②附近,对教皇派来见他的修道院院长说:“兄弟,请不要对我隐瞒什么:这些钱是哪里来的?是不是教皇自己的钱?”院长回答说:“不,是阿维尼翁老百姓凑集的。”贝特朗说:“这笔钱我们一个子儿也不要,我们要求把这些钱还给老百姓,而且请教皇监督此事,要是我知道情况不是这样,我会感到不安的;即使我们过海了,也会回来。”这样,贝特朗收了教皇的钱,而他的手下人重新被赦免,头一次的赦免得到确认。

    ①德?迪盖克兰(BertrandduGuesclin,一三二○—一三八○):法国陆军统帅,布列塔尼人。

    ②指阿维尼翁,十四世纪到十五世纪,该城是”阿维尼翁”教皇皇宫所在地。

    翻越阿尔卑斯山的旅行过去从阿维尼翁开始,那是意大利的门户。地理书说:“罗纳河属于国王,但索尔盖河(该河的一条支流流经阿维尼翁城)属于教皇。”教皇有把握长期保留台伯河这份产业吗?人们在阿维尼翁参观塞勒斯坦修道院。勒内是一个善良的国王,碰到刮北风就减税;他在塞勒斯坦修道院的一个大厅里画了一副骷髅:那是他爱过的一个女人的骨骼。

    在方济各会的教堂里,有圣母洛拉的坟墓,弗朗索瓦一世下命令将墓掘开,向不朽的遗骸致敬。马里尼亚诺战役的胜利者在他叫人新修的坟墓上留下如下的墓志铭:

    在这块小地方,你可以看见

    那声名显赫的遗迹:

    ……

    啊,可爱的灵魂呀,

    你被人尊重,

    谁能够歌颂你又缄口沉默?

    因为言论始终被压抑,

    而题材远非言语所能够表述。

    人们是徒然的,“文学之父”,切利尼、达?芬奇、普利马蒂乔国王(我们的狄安娜,阿波罗?德?贝尔维迪尔的妹妹,和拉斐尔的神圣家族都来自他那里)的朋友;洛尔的歌手,彼特拉克的赞美者,从感恩戴德的艺术获得不朽的生命。

    我到沃克吕兹,在泉水边采撷芬芳的欧石南和幼小的橄榄树上结的第一个果实:

    Chiarafontana,inquelmedesrmobosco,

    Sorgead'unsasso;edacquefrescheetdolci

    Spargeasoavementemormomndo:

    Albelseggioriposto,ombrosoefosco

    Nepastoriappressavan,nebifolci;

    Manimfeetmuseaqueltenorcantando.①

    ①意大利文,引自彼特拉克的诗《坎左纳》三二三页。

    绿阴之下,一道清洌的泉水从岩间流出;泉水清凉而甘甜,潺潺低鸣。在这美妙的床榻之上,既没有牧人也没有牲口群,而女精灵和缪斯在那儿歌唱。

    彼特拉克讲述过他是如何发现这个山谷的,他说:“我寻找一个隐蔽的角落,当作我的退隐之地。结果我找到与世隔绝的沃克吕兹山谷,那是一切溪流之皇后索尔盖河的源泉。我在那儿安顿下来。那儿,我用通俗语言写诗,在诗中描绘我年轻时的烦恼。”

    也是在沃克吕兹,他听见——就像我从那儿经过时仍然听见一样——意大利传来的兵器的碰撞声;他叫道:

    Italiamia……

    ……

    Odiluvioraccolto

    ……

    Dichedesertistrani

    Perinondarinostridolcicampi!

    Nonequesto‘lterrench'iotoccaipria?

    Nonequesto‘lmionido,

    Ovenudfitofaisidolcemente?

    Nonequestalapatria,inch’iomifido,

    Madrebenignaepia

    Chccoprel’unoetl’altromioparente?①

    ①意大利文,引自彼特拉克的涛《坎左纳》一二八页。

    我的意大利……啊,从国外荒漠涌来的洪水,淹没我们的美丽的田野!……那不是我最早抚摸的土地吗?那不是喂养我的甜蜜的巢穴吗?那不是我信赖的祖国吗?她像温柔和虔诚的母亲,庇护我的双亲!

    稍后,洛尔的情人请乌尔班五世②搬迁到罗马,他雄辩地大声说:“当圣皮埃尔问你们:‘罗马出了什么事呀?我的寺庙、我的坟墓、我的人民怎么样哪?为什么你们不回答我?你们从哪里来?你们在罗纳河边住过吗?’你们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你们会说,你们在那里出生,而我,我不是出生在加利利吗?”

    ②乌尔班五世(UrbainV):法国人,一三六二年至一三七○年担任教皇,住在阿维尼翁。

    多产的、年轻的、敏锐的世纪,它的赞美感人肺腑;听从一位伟大诗人的竖琴的世纪,就像服从一位立法者的法律!由于彼特拉克,教皇才重返梵蒂冈;是他的声音使拉斐尔诞生,使米开朗琪罗的圆屋顶拔地而起。

    回到阿维尼翁,我寻找教皇的宫殿,而人们将冰窖①指给我看:革命不放过那些出名的地点;往事的回忆不得穿越这些地点,在尸骨上苏醒。唉!牺牲者的哀叹在牺牲者死后很快就听不见了;哀叹勉强唤起回声,回声让它们存活片刻,而哀叹之声已经沉寂。但是,当痛苦的呐喊在罗纳河边消失时,人们听见远处传来彼特拉克的琴声。一首从墓中飘出的孤寂的抒情诗,继续用永恒的古老哀歌和情歌令沃克吕兹陶醉。

    ①指教皇城堡内的冰窖。一七九一年,一百个保皇党俘虏在那里被杀害。

    阿兰?夏蒂埃来自贝额,被埋葬在阿维尼翁的圣—安托万教堂。他写过《无情美人》,而他靠马格丽特?德?苏格兰的亲吻生活。

    我从阿维尼翁到马赛。关于这座城市,西塞罗讲过如下的话、而波舒哀曾经模仿过这些话的雄辩语调:“马赛,我不会忘记你,你德行崇高,大多数民族不得不甘拜下风,甚至希腊也不能和你匹比。”马赛难道还会别有所求?塔西佗在《阿格里科拉的一生》中,也赞美马赛,认为它兼有希腊的典雅和拉丁城市的和谐。希腊的女儿,高卢的女教师,被西塞罗讴歌,被凯撒抢掠,这还不够荣耀吗?为了观赏马赛的海,我急忙登上监护圣母院教堂。所有的著名古国,连同它们的遗址,都在这片大海的美丽的海岸上。不会走动的大海是神话的源泉,就像一天两次起立的大洋是深渊;耶和华对大洋说:“你不会远去。”①

    ①引自《圣经—约伯篇》。

    今年,一八三八年,我重新登上这座教堂之颠;我重新看见这片对我变得非常熟悉的大海,而在海的尽头,树起了胜利的十字架和坟墓。外面刮着西北风;我走进弗朗索瓦一世建造的堡垒,那里再看不见埃及军队的老兵,而一位准备去阿尔及尔、但在黑暗的拱顶下迷路的新兵站在那里。在修复的小教堂里,一片恬静,而北风在外面怒号。我记起布列塔尼的水手在慈善圣母院唱的圣歌,你们知道我曾经向你们引用这首我初次接触大海时听见的民歌:

    我信仰的圣母呀,

    我期待你的救助……

    我经历了多少事件,才来到“海之星”脚下,我在儿时就许愿给它了!当我端详这些还愿物,这些挂在我周围的表现海难的油画的时候,我仿佛阅读我自己的生活的历史。维吉尔将特洛伊的英雄摆在迦太基的柱廊下,而歌唱哈姆莱特的天才诗人利用歌唱迪东的诗人的心灵。

    在这块过去被吕甘②赞美过的森林覆盖的岩石下,我没有认出马赛:在它笔直、漫长和宽广的街道上,我不会再迷路了。海港内挤满船舶,而在三十六年前,我费好大劲才找到一条小船,女船夫是皮太阿斯③的后裔,她好像儒安维尔,载着我到塞浦路斯。同人类的情况相反,时光使城市变得年轻。我更加喜欢古老的马赛,连同她对贝朗热、安茄公爵、勒内国王、吉斯、埃佩尔农的纪念,连同路易十四的建筑物和贝尔曾斯①的德行,我喜欢它额上的皱纹。也许在悼念它失去的岁月的时候,我只是为我增加的岁月哭泣。的确,马赛以优雅的方式接待我,但是,我觉得,雅典的竞争对手变得太年轻了。

    ②吕甘(Lucain,三九一六五):拉丁诗人,他有一部史诗,描写凯撒和庞贝之间的斗争。

    ③皮太阿斯(Pytheas):公元前四世纪的马赛航海家。

    ①贝尔曾斯(Belzunce,一六七一—一七五五):马赛大主教。

    如果阿尔菲耶里②能够在一八○二年出版他的回忆录,我在未参观诗人沐浴地的岩石之前是不会离开马赛的。这个性格粗犷的人这次表现了梦幻般的魅力:

    ②阿尔菲耶里(Alfieri,一七四九—一八○三):意大利悲剧诗人。他的回忆录在一八○三年出版。

    在马赛,除了看戏,我的消遣之一是几乎每天下海沐浴;港外右边一个狭长的小岛上,我找到一角非常惬意的地方,我坐在沙滩上,背靠岩石——它挡住来自陆地的视线,面前只有天空和大海。在夕阳照耀的这两个广袤的空间里,我纵横遐想,度过美妙的时刻;在那里,如果我能够用任何语言写作的话,我早就成为诗人了。

    我经过朗格多克和加斯哥涅往回走。在尼姆,竞技场和方屋尚未暴露出来,而在一八三八年,我看见发掘正在进行。我还去寻找让?勒布尔③。我本来是不相信这些工人诗人的,通常他们既不是诗人,也不是工人。应该向勒布尔请罪。我在面包房里找到他;我同他说话,但不知道他是谁,他同他的伙伴没有差别。他问我的姓名,然后说他去看看我要见的人在不在。他很快就回来了,然后作自我介绍;他将我带到他的仓库里,我们在迷魂阵般的面粉袋中转来转去;然后我们顺着一个楼梯般的东西上去,进入一间陋室,好像风磨顶部的小房。我们在那里坐下来交谈。

    ③让?勒布尔(JeanReboul):尼姆的面包师诗人。

    我像在我的伦敦顶楼里——样高兴,觉得比坐在巴黎的部长扶手椅里更加自在。勒布尔先生从一张五斗柜里取出一份手稿,给我念他以《末日》为题所写的强劲有力的诗句。我祝贺他的宗教信仰和才能。我还记得他的《致流亡者》中充满魅力的诗句:

    一个伟大事件在世界上酝酿;

    啊,年轻的国王,

    你的心灵必须准备妥当;

    哟!上天抚慰我们的忧伤,

    有意通过死者披露你的生命;

    同样,若干年后,面对天下,

    兴高采烈的民族,身后跟着孩子,

    在棺材边用手臂将你托起!

    我必须同主人告辞了,我祝他在诗的园地里取得丰收。我可能更喜欢他在蒂比尔瀑布旁边沉思,而不是看见他在瀑布上的磨坊里搬运研磨的面粉。的确,索福克勒斯也许在雅典当过铁匠,而罗马的普劳图斯①,是尼姆的勒布尔的先驱。

    ①普劳图斯(Plaute,公元前二五四—前一八七):古罗马著名喜剧作家。

    从尼姆到蒙彼利尔途中,艾格莫尔特在我左边掠过;一八三八年,我参观了这座城市。该城保存完好,连同它的塔楼和城墙。它好像一艘远洋船舶,被圣路易、时光和大海抛弃在那里。圣王规定了艾格莫尔特城的规章和地位:“他希望监狱并非用来毁灭人,而是看管他;对辱骂者不予追究;通奸者仅在某些情况下被传讯,而强xx处女者,volentevelnolente①,既不丢掉性命,也不砍掉四肢,sedaliomodopuniatur②。

    ①拉丁语词组:无论同意与否。

    ②拉丁语词组:或以其他方式处罚。

    在蒙彼利尔,我重新看到海,我本来很乐意为她写下下面的话,就像笃信基督教的国王写给瑞士联邦的话:

    “我忠诚的盟邦,我的伟大朋友。”斯卡利杰③可能愿意将蒙彼利尔当作他“暮年的巢穴”。城市的名称来自两位神圣的处女,Monspuellarun:因此,这里的女人特别美。蒙彼利尔在黎塞留红衣主教手中时,是法兰西贵族政体消亡的见证。

    ③斯卡利杰(Scaliger,一四八四—一五五八):出生在意大利的学者。五二五年他离开意大利移居法国,并成为法国公民。

    从蒙彼利尔到纳博纳途中,我的与生俱来的幻想病发作了。如果我不像某些心病者,将发病日期记在一张小纸头上帮助记忆的话,我会把这件事忘掉的。这次我经过的是一片荒凉的、长满毛地黄的土地,它让我忘记这个世界:我的眼睛望着这片红色的茎的海洋,一直到天际淡蓝色的康塔尔山脉。在大自然中,除了天空、海洋和太阳,启迪我的不是庞然大物;它们给我的仅仅是庞大的感觉,将我的失落的、得不到安慰的渺小投掷在上帝脚下。可是,一朵我采摘的花朵,一条在灯心草当中蜿蜒的小溪,一群准备起飞和在我面前停留的小鸟,令我萌生各种各样的遐想。这样无缘无故地动感情,不比在生活中追逐利益更好一些吗?利益由于反复和众多,反而使人对它变得迟钝和冷漠。今天,一切衰退了,甚至苦难。

    在纳博纳,我看见双海运河。高乃依通过歌颂这项工程,颂扬了路易十四的功绩①:

    ①高乃依这首名为《关于奥克语运河》的诗,发表于一六六八年,是对一首拉丁诗的模仿。

    长久以来,在她们幽深的洞窟,

    加龙河和塔尔河盼望她们的水流结合,

    穿过一道倾斜的山坡,

    让黎明的珍宝汇入夕阳的江河。

    大自然恪守永恒的法则,

    作为不可逾越的屏障,

    竖起崇山峻岭,

    使善良的愿望成为泡影。

    法兰西呀,伟大的国王说话了,

    岩石裂开,大地让路,

    崇山峻岭低头。

    从此畅通无阻……

    在图卢兹,我从加龙桥遥望朦胧的比利牛斯山;四年之后,我将翻过这座山。地平线像我们的岁月一样连绵起伏。有人提议带我到—个地下墓室去看美丽的波勒的干尸。有些事只能想象,亲眼看就倒胃口了。蒙莫朗西是在市政府大院里被砍头的。这颗被砍掉的头果真那么重要吗,既然在其他许多头颅被砍掉之后,人们还在谈论它?我不知道在刑事诉讼历史上,是否有谁的证词让人更好地辨识—个人的身份:“他身上披着战火和硝烟,”吉托说,“最初,我没有认出他;但是,看见一个人在冲散我们的六排队伍之后,还在砍杀第七排的士兵,我断定:除了蒙莫朗西,不可能是别人;当我看见他翻倒在地,被压在一匹死马之下时,我更加肯定无疑了。”

    废弃的圣塞尔兰教堂以它的建筑风格令我吃惊。这座教堂同阿尔比人的历史是联系在一起的;由福利耶尔翻译的诗很好地再现了这段历史:

    “骁勇的年轻伯爵,他父亲的阳光和继承人,十字架和剑,进城了。无论在闺阁里,或在楼台上,一个年轻姑娘都不剩了;全城居民,无论长幼,都来欣赏伯爵的风采。”

    奥克语的消亡是从西蒙?德?蒙福尔时期开始的:“西蒙看见自己拥有这么多领地,于是将土地分给贵族们,有法国贵族,也有其他国家的贵族,atquelocilegesdedimus(我们在此发号施令)”;八位签名的大主教和主教是这样说的。

    我本来很乐意花时间,了解一位我十分敬佩的人——居雅斯①。他伏着睡觉,周围散放着书籍。我不知道人们是否还记得他两次结婚的女儿苏珊。苏珊不大欣赏坚贞不渝,把这种品德不当一回事;她教唆她的一位丈夫不忠,结果另一个丈夫因此丧命。居雅斯受到弗朗索瓦一世的女儿保护,皮布拉克受到亨利二世的女儿保护,两个马格丽特都有瓦卢瓦家族的血统,缪斯的纯粹血统。皮布拉克以他的翻译成波斯语的四行诗出名(我从前的住处可能是他当法院院长的父亲的公馆)。“这位善良的皮布拉克先生,”蒙田说,“和蔼可亲,看法公正,作风温和;他的心灵同我们的腐败和激烈迥然不同。”而皮布拉克曾经为圣巴托罗缪事件辩护。

    ①居雅斯(Cujas,一五二二—一五九○):图卢兹法学家。

    我不停地奔跑;命运使我回到一八三八年,让我仔细欣赏雷蒙?德?圣吉尔②的城市,让我谈论我在那里新结识的朋友:德?拉韦涅先生,一个充满才气、幽默感和理性的人;奥诺里纳?加斯克小姐③,未来的马利布朗。后者让作为克莱芒斯?伊泽尔的新侍从①的我,想起夏佩尔和巴肖蒙在图卢兹附近的昂比儒岛上写下的诗句:

    ②雷蒙?德?圣吉尔(RaimonddeSaint-Gilles,一○四二—一一○五):指雷蒙五世,图卢兹伯爵。

    ③奥诺里纳?加斯克小姐(HonorineGasc):歌唱家。

    ①一八二一年四月夏多布里昂被选为图卢兹百花诗赛的“游戏大师”。

    唉!如果西尔维坚贞不移,

    在这如画的地方

    同她一起度过一生,

    那是多么幸福!

    但愿奥诺里纳小姐不被这美妙的歌声诱惑!才能是“图卢兹金”②锻造的,它们会带来不幸。

    ②根据古老的传说,“图卢兹金”会带来不幸。

    波尔多刚刚清除它的断头台和它的卑怯的吉伦特派。我所看见的一切城市都好像患了一场重病、刚刚恢复生气的漂亮妇人。在波尔多,路易十四从前为了兴建喇叭城堡,叫人拆毁保护女神庙。斯篷③和捍卫古迹的朋友发出哀叹:

    ③斯篷(Spon,一六四七—一六八五):考古学家。

    为什么拆毁诸神的这些圆柱,

    它们是凯撒的杰作,护佑我们的庙宇?

    圆形剧场的几个遗址依稀可辨。如果要为一切被毁坏的建筑物惋惜,那么要流太多的眼泪。

    我启程往布莱。我参观这座当时默默无闻的城堡;一八三三年,我为它写了下面的话:“布莱的女囚!对你此刻的命运我无能为力,我因此愧疚!”我前往拉罗榭尔城,经过旺代到南特。

    这个地区像一名老兵,肢体残缺,身上留有记录他的勇敢的伤疤。由于时光而变白的尸骨,和由于火焰而变黑的废墟引人瞩目。旺代人在向敌人发动进攻之前,跪下来接受神甫的祝福。战火下的祈祷并不表现软弱,将剑举向天空的旺代人乞求的是胜利,而不是生命。

    我乘坐的驿车挤满乘客,他们讲述旺代战争中他们引为骄傲的奸淫和杀戮。我们在南特渡过卢瓦河之后,我的心急剧地跳动着:我进入布列塔尼了。我沿着雷恩那间中学的围墙走过,它是我的童年的最后几年的见证。在我的妻子和我—的姐妹们身边,我只停留二十四小时,随后我赶回巴黎。

    一八三八年

    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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