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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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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公爵的日记

    三月十五日星期四,我住的房子被一队龙骑兵和宪兵包围;总共约二百人,两位将军,龙骑兵上校,斯特拉斯堡宪兵上校夏洛,时间是清晨五时。五时半,门被撞开,我被带到制瓦厂附近的磨坊。我的文件被拿走,封存。我被带上一辆大车,两侧围着步枪兵,一直押送到莱茵河。登船到里斯瑙下船,步行到普福尔次海姆。在小客栈吃午饭。同夏洛上校坐上车,宪兵中士和一名宪兵坐在前座上,还有格兰斯坦。将近五时半,到达斯特拉斯堡,进入夏洛上校的办公室。半小时后,在大本营改乘出租马车……

    十八日星期天,清晨一时半我被带走。他们只给我穿衣服的时间。我拥抱我的不幸的同伴,我的仆从们。我独自同两名宪兵出发。夏洛上校对我说,他接到巴黎的命令,我们到少将家中去。但是,我在教堂广场看见一辆六匹驿马拉的马车。彼得马内少尉上车坐在我身旁,布里太道尔中士坐在前座上,两名宪兵在车内,一名在车外。

    至此,遇难者即将被淹没,中断了日记。

    将近晚上四时,马车从斯特拉斯堡到达首都一个城门口;车没有进人巴黎市中心,而是沿着外大街行驶,停在樊尚城堡。王子在内院下车,被带进城堡的一个房间里。他被关起来,并且入睡了。随着王子离巴黎越来越近,波拿巴故作镇静。三月十八日,他出发去马尔梅松;那天是圣枝主日。波拿巴夫人和她全家都得知王子被捕的消息。她同波拿巴谈到此事。波拿巴回答她说:“你对政治一窍不通。”萨瓦里上校是波拿巴的常客之一。为什么?因为他曾经看见首席执政官在马伦戈①哭泣。与众不同的人物应该提防他们的眼泪,因为眼泪会使他们被庸人钳制。眼泪是一个弱点,目睹者可以利用它作为把柄,左右一位伟人的决心。

    ①马伦戈(Marengo):意大利北部的平原,拿破仑在那里同第二次反法联盟的军队展开战斗并险胜。

    人们肯定说,樊尚执行的所有命令都是首席执政官的指示。其中一道命令说,如果作出的决定是判处死刑,那么死刑应该立即执行。我相信这种说法,尽管我无法证实,因为我没有找到有关命令。三月二十日晚,德?雷米扎夫人在马尔梅松同首席执政官下棋,听他轻轻念了几句歌颂奥古斯特的宽大胸怀的诗句;她以为波拿巴改变了主意,王子得救了。不,命运之神已经发布了旨谕。当萨瓦里重新在马尔梅松出现的时候,波拿巴夫人猜到不幸已经发生了。波拿巴独自在房间里呆了几个钟头。随后,风刮着,一切都结束了。

    任命军事法庭

    共和国十二年风月二十九日,拿破仑命令由巴黎军区司令缪拉将军任命的一个七人军事法庭在樊尚开庭,对“前面提到的当甘公爵”进行审判,他“被控告以武力反对共和国”。

    根据此命令,在同一天,即风月二十九日,若阿基姆?缪拉指定七名军人组成该军事法庭,即:

    于兰将军,执政官近卫军投弹手部队司令,主席;

    吉东上校,胸甲骑兵第一团司令;

    巴赞库尔上校,轻步兵第一团司令;

    拉维埃上校,野战步兵十一团司令;

    巴鲁瓦上校,野战步兵九十六团司令;

    拉贝上校,巴黎卫戍部队第二团司令;

    奥唐库尔公民,骑兵上尉,担任推事职务。

    上尉推事预审记录

    奥唐库尔上尉,精锐骑兵分队队长雅坎,该部队的两位骑兵——勒尔瓦和塔尔西,和该部队的少尉努瓦罗公民,来到当甘公爵的房间,将他叫醒:只需再等四小时,他就重新人睡。上尉推事,在由他挑选的书记官、十八团上尉莫兰协助下,对王子进行审讯。

    问:姓名、年龄和出生地。

    答:姓名为路易—安托万一亨利?德?波旁,当甘公爵,一七七二年八月二日出生于尚蒂伊。

    问:自从你离开法国之后,住在何处?

    答:我随着我父母出走,孔代军团成立后,参加了所有战斗;在此之前,我随波旁军团在布拉班特参加一七九二年战役。

    问:你是否到过英国,这个强国是否一直向你支付薪俸?

    答:从未去过。英国一直向我支付薪俸,我只有这个生活来源。

    问:你在孔代军团中担任什么职务?

    答:一七九六年之前,是我父亲参谋部的志愿人员;此后一直担任前卫司令。

    问:你是否认识皮歇格律将军?同他有无联系?

    答:我想,我从未见过他。我跟他没有关系。我知道他想见我。传说他手腕卑鄙——不知此事是否属实,幸亏我不认识他。

    问:你是否认识前将军迪穆里埃,同他有无联系?

    答:没有。

    上述审判记录由当甘公爵、奥唐库尔上尉,精锐骑兵分队队长雅坎、努瓦洛少尉、两位宪兵和上尉推事签字。

    在这份记录上签字之前,当甘公爵说:“我坚决要求单独会见首席执政官。我的姓氏、我的地位、我的思考方式和我的可怕处境,使我有理由相信他不会拒绝这个请求。”

    军事法庭开庭审判

    三月二十一日清晨二时,当甘公爵被带到军事法庭的审判大厅,他重复上尉推事在审判记录中记录的话。他坚持他讲过的话,说他准备打仗,而且说他希望参加英国针对法国的新战争:“当他被问到,还要说什么为自己辩护时,他回答没有什么要补充。

    主席叫人将被告带走;法庭进行秘密辩论;主席从军衔最低的军官开始统计票数,最后,他发表自己的意见。法庭一致同意宣布当甘公爵有罪,并援引……法第……条关于……判处他死刑。(法庭)命令,按照上尉推事的建议,在向被告宣读判决书之后,面对本军营各驻防部队,立即执行本判决。

    前述年、月、日,审判、结案、判定于樊尚,签字。”

    墓坑“掘好、填满和封闭”了,十年的遗忘、普遍的赞同和闻所未闻的光荣压在上面;在宣布胜利的礼炮声中,在照耀教会加冕礼、凯撒女儿的婚礼或罗马国王诞生的彩灯中,草儿长高了。惟有几个罕见的伤心人在树林中漫步,在壕沟底朝那个凄惨的地点偷偷地瞟一眼,而关在城堡主塔里的囚犯从塔顶望着那块地方。复辟时期到了:墓地被翻动,连同人们的良心;这时,每人都觉得应该把问题讲清楚。迪潘先生将他的不同意见公开;军事法庭主席于兰先生讲话了;德?罗维戈由于指控德?塔莱朗先生而同他发生冲突;一位第三者为德?塔莱朗先生辩解,而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上提高了嗓门。

    要复制和研究这些文件,明确每人在这场悲剧中的责任和占据的位置。天黑了,我们在尚蒂伊;当甘公爵在樊尚的时候,天也是黑的。

    一八三八年十一月

    于尚蒂伊

    我经历的一八○四年

    迪潘先生出版他的小册子之后,寄给我一本,并且附有如下的信:

    一八二三年十一月十日于巴黎

    子爵先生,

    请接受一本我写的关于当甘公爵被害事件的书。

    如果我从前未考虑尊重波旁公爵大人的意愿,这本书早就出版了。他得知我在写这本书后,叫人对我说,他希望不要把这个悲惨事件再挖掘出来。

    但是,既然上帝让其他人开了头,那就有必要让人了解真相;在确信人们不再坚持要我保持沉默之后,我就坦率直言了。

    子爵先生,请接受我最深挚的敬意。

    阁下最谦卑、最顺从的仆人迪潘

    我对迪潘表示赞扬和感谢;他在他的作品的前言中,披露了受难者的高贵和仁慈的父亲的一个鲜为人知的品德。迪潘先生的小册子是这样开始的:

    不幸的当甘公爵之死,是最令法兰西民族伤心的事件之一:它使执政府蒙受耻辱。

    一位风华正茂的年轻王子,在外国领土上平静地睡着觉,本应受到保护,却遭到突然袭击。他被强制带回法国,被那些完全没有资格审讯他的所谓审判官传讯。他被控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剥夺雇请辩护律师的权利,受到秘密的审讯和判决,连夜被处死在充当国家监狱的城堡的壕沟里。这么多不为人知的品德、这么多宝贵的希望毁掉了,使这次灾难成为专制政府能够犯下的最令人愤慨的罪行之一!

    不仅任何法律手续都未受到尊重,审判官是无权能的,他们甚至不愿意花功夫在他们的判决书中明确他们当作判决依据的法律的日期和条文。不幸的当甘公爵是根据一纸无人签名的判决书被处决的,而且该判决书在事后才补充完善,这说明他不仅是一个司法错误的无辜牺牲品;事情的真相是:这是一桩卑鄙的谋杀。

    这雄辩的开场白之后,迪潘先生转而研究文件。他首先指出,逮捕是非法的:当甘公爵不是在法国被捕的;他不是战俘,因为他被捕的时候手中没有武器。这是对当事人的武力绑架,可以同突尼斯和阿尔及尔的海盗行为相比,是强盗行径,incursiolatronum。

    其次,法学家指出军事法庭的无权能:调查所谓反国家的阴谋活动不是军事法庭的职能。

    然后,对判决进行分析:

    审判(下面仍是迪潘的话)是风月二十九日深夜进行的。风月三十日清晨二时,当甘公爵被带到军事法庭。

    审判的原始记录上写道:今天,共和国十二年风月三十日“清晨二时”。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审判的确是在这个时刻进行的;这几个字在原始记录上被擦掉了,没有换上其他时间。

    没有听任何有关被告的证人发言,没有出示任何证据。

    “宣布被告有罪”!有什么罪?判决书未予说明。

    任何判决书都应该引用量刑使用的法律。

    然而,此处完全不符合上面讲的对法律形式的要求。记录中没有一句话证明,军事法庭成员手中有一份法律文本;没有任何东西证明,主席在宣判之前念了用以量刑的法律的原文。非但如此,判决书以其具体形式证明,法庭成员宣判时既不知道援引的法律的日期,也不知道该法律的内容,因为在判决书原文中,有关法律日期、条款序号和条款文字的位置“都是空着的”。可是,就是在这种手续极不完备的情况下,最高贵的血液在刽子手的屠刀下流淌了!

    辩论应该是秘密的,但宣判应该是公开的,法律有这样的规定。可是,风月三十日的判决书讲得很清楚:法庭“闭门辩论”。但是,我们在其中看不到重新把门打开,公开宣布辩论结果的说明。即使这样说了,我们能够相信吗?清晨二时,在樊尚城堡里,能够公开宣判吗?何况城堡的所有大门都被精锐的宪兵部队把守着!何况,他们并没有采取预防措施,求助于谎言;在这一点上,宣判书保持沉默。

    宣判书是由主席和六位其他委员(包括推事)签字的,可是,值得注意的是,书记官未在判决书原本上签字,但为了证明文件的真实性,他的签字是必不可少的。

    判决书以这句可怕的话结尾:“按照上尉推事的请求,死刑立即执行。”

    立即!这令人绝望的话是审判官的杰作!立即!而共和国六年雾月十五日的法律明确规定,对任何军事法庭的判决都有权要求复审!

    关于处决,迪潘先生继续说:

    当甘公爵在深夜被审讯、判决之后,在深夜被处决了。这恐怖的牺牲应该在黑影中完成,以便表明一切法律都遭到蹂躏,一切,包括关于公开处决的法律。

    这位法学家谈到预审的违法处:共和国五年雾月十三日通过的法律第十条规定,在预审结束之后,推事要求被告“选择一位朋友作辩护人”。被告“有权”在当地所有阶层的在场公民中“选择辩护人”;如果他宣布无法作这种选择,推事将为他选择。

    啊!无疑,王子在他周围的人中间没有“朋友”;这种情况是由这个可怕场面的制造者之一向他宣布的!……唉!为什么我们不在场?为什么不让王子向巴黎的律师团体求助?在那里,他本来会找到同情他的朋友,为他的不幸辩护。为了使判决在公众眼中说得过去,他们似乎比较从容地重新起草了文件。比原始文件看来较为合乎规定的第二稿的采用(尽管也是不公正的),并未丝毫减轻将当甘公爵处死的令人发指的罪行,何况处决所依据的是一纸匆忙签署、有许多空白的判决书。

    这就是迪潘先生的小册子的主要内容,作者观点鲜明。可是,我不知道,在作者分析的情况当中,合法的程度是否重要。如果人们将当甘公爵掐死在从斯特拉斯堡到巴黎的驿车上,或者将他杀死在樊尚的森林里,事情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但是,许多年之后,有人指出谋杀的非法性质,另一些人对此进行公开谴责,这难道不是天意吗?他们听见什么哪?上天的什么声音促使他们挺身而出呢?

    一八三八年十一月

    于尚蒂伊

    于兰将军

    在那位大法学家之后,一位盲眼老战土出来讲话了。他曾经指挥老近卫军投弹手;对于勇士们来说,这意味什么是再明白不过了。他最后一个伤口是马莱①赐给他的;铅弹留在他脸孔里面,一直没有取出来。“他失明了,从社交界退出,惟有家人的照顾使他得到些许安慰”(这是他本人的话)。当甘公爵的审判官似乎应最高审判者②之召,从坟墓里走出来。他为这桩案子辩解,既不抱什么幻想,也没有道歉。

    ①马莱(Malet,一七五四—一八一二):法国将军。

    ②指上帝。

    他说:“但愿人们不要误解我的动机。我并不是因为害怕才动笔的,因为我本人受皇上亲自颁布的法律的保护,而且在一位公正的国王的政府治理下,我丝毫不害怕暴力和专断。我讲明真相,甚至讲出那些于我不利的情节。我并不试图为审判的形式和实质辩解,但我愿意指出,宣判是在什么形势下作出的;我想否认我和我的同事是为派别的利益行事的。如果说我们仍然应该受到谴责的话,我也希望人们这样看待我们:‘他们是很不幸的!”’

    于兰将军肯定地说,他被任命为军事法庭主席时,并不知道成立法庭的目的。他到达樊尚之后,还是一无所知,法庭的其他成员对此也不清楚。当城堡的指挥官阿雷尔被问及时,他回答说,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加上一句说:“有什么办法?我在此毫无地位。一切事情都不征求我的意见,也不要我参加:在此发号施令的是别人。”

    到晚上十时,于兰将军看了材料,心里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由上尉推事主持的对在押人的预审结束后,军事法庭在午夜开庭。“材料宣读后,”法庭主席说,“出现意外情况。我们注意到,上尉推事读完审判记录后,王子在上面签字之前,亲笔写了几行字,表示希望能够同首席执政官当面解释。一位法庭成员建议将这个意见转交给政府,大家表示赞同。可是,这时站在我的扶手椅后面的那位将军①对我们说,这个要求‘不适当’。而且,我们在法律中找不到任何条款授权我们推迟判决。所以,法庭对此要求不予理会,打算在辩论之后满足被告的愿望。”

    ①指萨瓦里将军。

    上面这些话是于兰将军讲的。然而,在德?罗维戈公爵的小册子中,我们读到另一种说法:“人相当多,由于我是最后到达的,所以我好不容易才挤到主席座位后面站着。”这样说,“走到”主席的“扶手椅之后站立”的是罗维戈了?但是,他,或者另一位,由于不是法庭成员,有权在辩论中发言,并且称别人的要求“不适宜”吗?

    让我们听老近卫军说话,看他如何描写这位孔代家族的年轻后裔的勇气;他对此是有发言权的:

    我开始对被告进行审讯。应该说,他在我们面前表现出高贵的自信,完全否认直接或间接卷入针对首席执政官的暗杀阴谋;但是,他承认曾经同法国打仗,他勇敢和骄傲地说:“我维护我家族的权利,一个孔代家族的成员只能拿着武器返回法国。”他还说,“我的出生,我的观点,注定我永远是你们政府的敌人。”为了他的利益,无论我们怎样努力,他都不愿意改变上述观点。

    他的毫不动摇的坦诚使审判人无计可施。我们多次想引导他收回他讲的话,但他毫不动摇,不时说:“我知道法庭成员的可尊敬的意图,但是,我不能采用他们向我提议的办法。”关于军事法庭的判决是最终判决的警告,他回答说:“这我知道,我知道我所冒的风险;我只要求同首席执政官见一面。”

    在我们的整个历史上,有比这更加悲怆的一页吗?新法兰西审判旧法兰西,向她致敬,向她行军礼,判决她的时候向她降半旗志哀。法庭坐落在过去囚禁孔代大公的城堡里,大公当时在那儿栽种花朵;波拿巴的近卫军司令官坐在洛克鲁瓦战役的胜利者的后代对面,审判被一切人抛弃、没有辩护人的被告,心中充满敬佩之情,而掘墓人说话的声音同年轻战士的坚定的回答交错的在一起!处决后数日,于兰将军大声说:“啊,勇敢的年轻人!多么勇敢!我愿意以同样方式死去!”

    于兰将军在谈及判决书的原件和第二稿之后说:“至于第二稿,即惟一的正式文件,没有提到‘立即处决’的命令,只是说‘立即向被告宣读’判决书,‘立即处决’不是法庭决定的,仅仅是那些擅自匆忙执行处决的人的责任。”

    唉!我们当时有许多想法!判决书一签字,我作为法庭成员共同愿望的代言人,立即动笔给首席执政官写信;在信中,我向他转达了王子要求同他见面的愿望,请求他缓期执行我们由于自身所处的地位不得不作出的判决。

    这时,一直呆在会议室内的那个人——等一会我将讲出他的姓名,因为我不认为,我即使为了替自己辩解,也不应该指控他……走到我身边,对我说:“你在做什么?”“我给首席执政官写信,”我回答说,“向他表达法庭和被告人的愿望。”他从我手里将笔夺过去,对我说,“你的事情办完啦,现在让我来处理。”

    我承认,我和我的几位同事理解他的意思是:“通知首席执政官是我的事”。我们这样理解他的话,给了我们希望,意见毕竟反映了。我们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我们身边的这个人收到“对一切法律手续置之不顾”的命令。

    这个惨案的全部秘密在这几句话里面当中。这位随时准备在战场上捐躯的老兵,从死神那里学会了真理的语言,用下面的话作为结论:

    我谈谈刚才在审判室隔壁门厅里发生的事情。大家在个别交谈;我在等车,因为我的车同其他成员的车一样不能进入内院,这样我们未能及时离去。我们被关在那里,谁也不能同外面联系。这时,外面传来一声爆炸:这可怕的声音令我们心灵震动,将我们吓呆了。

    是的,我以我的全体同事的名义发誓,处决不是我们授权的:我们的判决书上写着,判决书副本将呈送陆军部、司法部部长大法官和巴黎军区司令。

    按照规定,处决命令只能由后者发布。副本还没有寄出去;副本要在天亮后过一段时间才能准备妥当。我回到巴黎后,本来要去找军区司令,首席执政官,还有别人。可是,可怕的响声突然告诉我们,王子已经死了!

    我们不知道,那位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匆忙执行处决的人是否收到命令。如果他并未收到命令,那么他要承担全部责任;如果他收到命令,军事法庭同这些命令无关;法庭是秘密审判的,而且其最后的愿望是拯救王子,它无法预防也无法阻止命令的后果,人们不能因此谴责它。

    二十年过去了,但遗憾在我们心中造成的痛苦并未减轻。要是有人指责我无知、犯了错误,我是同意的;让人们责怪我顺从吧。今天,如果碰到同样的情况,我就不会俯首听命了。对于一个我相信会给我们国家带来幸福的人,我是眷恋的;我对一个我当时认为合法的政府是忠诚的,而且我向它宣过誓;但是,希望人们考虑,我和我的同事们是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被召去表明态度的。

    辩护是无力的,但是,你后悔了,将军:愿你心灵平静!如果说,你的判决书变成最后一位孔代的路条,你将在冥府的死者的前卫部队里,同你古老祖国的最后一名入伍者汇合。年轻的土兵将很乐意同老近卫军的投弹手分享床榻;弗里堡①的法兰西和马伦戈②的法兰西将一道安眠。

    ①弗里堡位于德国,当年是法国流亡分子的根据地之一。

    ②马伦戈(Marengo):指马伦戈战役。在第二次反法联盟战争中,是拿破仑的一次险胜。

    德?罗维戈公爵

    德?罗维戈公爵先生痛心疾首,加入坟墓前忏悔的行列。我曾经长期受到警察部长的关照;正统王朝复辟后,他的地位降低到我的权势之下,于是他将他的部分回忆录给我看。他这样地位的人,以奇妙的率直谈到他们做过的事情;他们没有想过,他们讲的东西对于他们自己是不利的:他们在不知不觉当中谴责自己;他们没有想到,关于他们在职期间的所作所为,别人的看法同他们自己的看法并不相同。即使他们不忠诚,他们也不认为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即使他们承认充当了其他人感到厌恶的角色,他们也认为自己作出了重大贡献。他们的天真不会使他们变得清白,只是为他们辩解。

    德?罗维戈公爵先生就有关当甘公爵之死的章节,征求我的意见。正因为他了解我的所作所为,所以他想知道我的看法。我对他尊重我的意见十分感激,所以对他坦诚相见,建议他不要发表任何东西。我对他说:让这一切死去吧;在法国,遗忘是很容易的事情。你想使拿破仑免受谴责,并将错误推到德?塔莱朗身上。然而,你并没有充分证明前者无罪,也并没有充分谴责后者。你授敌人以口实,他们一定会反驳你。你何必让公众记起你是驻樊尚的精锐骑兵部队的司令呢?他们不知道你直接参与了这次不幸的行动,而你向他们披露这一点。将军,把你的手稿付之一炬吧①:我为你着想才这样说。

    ①萨瓦里于一八二三年将该手稿发表。

    德?罗维戈公爵满脑子帝国的治国准则,他认为这些准则同样适用于正统王权。他深信,他的小册子会给他重新打开通往杜伊勒利宫的大门。

    后代将根据这本书的披露,看见吊丧的幽灵出现。我想把半夜向我求宿的罪人藏起来,但他不接受我的保护。

    德?罗维戈讲述了德?科兰古出发时的情况,但他没有点名;他讲述埃藤海姆绑架、囚犯转移到斯特拉斯堡和到达樊尚的经过。在诺曼底海岸出征归来之后,将军回到马尔梅松。一八O四年三月十九日傍晚五时,他被召到首席执政官办公室。首席执政官将一封加封的信交给他,请他送到巴黎军区司令缪拉那里去。他立即赶到将军家中;他在路上同外交部长相遇,接到率精锐骑兵到樊尚去的命令。他晚上八时到达,看见军事法庭成员逐渐来齐。他马上走进审判王子的会议厅,那是二十一日早上一时。他坐在主席身后。他说当甘公爵的答话大致和那仅有的审判记录相符。他对我说,王子解释完毕之后,激动地将帽子脱下,放在桌子上,而且像一个将生命置之度外的人一样,对法庭主席说:“先生,我没有什么要补充了。”

    德?罗维戈先生坚持说,审判并不是秘密进行的:“对于任何此时想去旁听的人,大厅的门是开着的。”迪潘先生已经指出这种看法的荒谬。对此,阿希尔?罗什先生似乎站在塔莱朗先生的立场写道:“并不是秘密审判!半夜!审判是在该城堡有人居住的部分举行的,在监狱里面进行的!谁能够出席这样的审判?狱卒、士兵、刽子手。”

    对于处决的时间和地点,没有人比德?罗维戈更加详细了。看他怎样写的

    宣判之后,我和其他一道旁听审判的军官们退场,走到聚集在城堡广场上的部队旁边。我的步兵指挥官十分激动地对我说,有人要他派出一个分队,负责执行军事法庭的判决。“你派给他们吧,”我说。“可是,在哪里执行呢?”“找一个不会伤人的地方。因为巴黎郊区人口稠密,此时居民已经上路赶集了。”

    军官经过实地勘查,选择壕沟作为刑场,因为那里最安全,不会伤害任何人。当甘公爵先生通过塔楼通往花园的楼梯,被人带到壕沟,听宣读判决,然后被处死。

    在这一段底下,回忆录的作者有一条注解:“在宣读判决和处决之间,人们挖了一个墓坑。有人据此说,墓坑在审判之前就挖好了。”

    不幸得很,此处的疏忽是令人感慨的:“德?罗维戈先生声称,”德?塔莱朗先生的辩护士阿希尔?罗什先生说,“他服从命令!谁向他转达了处决的命令?看来是后来战死在瓦格朗①的德尔加。但是,无论是不是德尔加先生,如果萨瓦里先生弄错了,今天无疑不会有人为自己要求他赐给这种光荣。人们谴责德?罗维戈先生匆忙执行处决;他回答说,并不是他干的: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对他说,有尽快处决的命令。”德?罗维戈公爵说处决是在白天进行的,这种说法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这也丝毫不能改变事实,不过给处决减少了一只火把。

    ①瓦格朗(Wagram):奥地利地名,一八○九年七月六日拿破仑在瓦格朗战役中取得对奥军的胜利。

    “太阳升起的时候,在露天里,”他说,“还需要灯笼才看清六步之外的人吗?”他补充说,“阳光是不明亮的;由于一晚的小雨,天空笼罩着浓雾,太阳迟迟不露面。处决是清

    ①瓦格朗(Wagram):奥地利地名,一八○九年七月六日拿破晨六时进行的,有不可辩驳的文件作证。”

    可是,将军没有提供文件,也没有指出文件的来源。审判程序表明,当甘公爵清晨二时受审,随即被处决。“清晨二时”几个字先出现在判决书的原件上,后来被删掉。发掘记录证明处决是晚上进行的,有三个人(邦太太、戈达尔先生和布纳莱先生——后者曾协助挖掘墓坑)作证。迪潘先生回忆细节说,一盏风灯挂在当甘公爵的胸口,当作瞄准点;或者出于同样目的,风灯是由王子强劲有力的手提着的。墓坑里发现一块大石头,可能是用来砸负伤者的脑袋的。最后,德?罗维戈想必吹嘘过保留死者的部分骸骨。我本人相信这个流言,但正式文件表明,这种讲法并没有根据。

    根据一八一六年三月二十日星期三由医生签署的验尸记录,证实死者头部碎裂,“上颚同脸部骨骼完全脱离,有十二枚牙齿;下颚中间被打碎,分成两部分,只看见三枚牙齿”。尸体俯身向下,头比脚更低;颈椎骨上系着一条金项链。

    第二份验尸报告(跟头一份验尸报告一样,日期为一八一六年三月二十日)证实,连同遗骨,还找到了一个皮钱袋,里面装有十一枚金币、七十枚卷成筒状的金币,还有头发、被子弹打穿的帽子的碎片。

    看来,德?罗维戈先生并未取走任何遗骨。埋在地下的东西都挖掘出来了,证明将军的廉洁;风灯并未绑在胸口,不然会找到风灯的碎片,就像帽子的碎片一样。大石头没有从墓坑里挖出来;相距六步的行刑队的火力足以粉碎脑袋,使“上颚同脸部骨骼完全脱离”,等等。

    对于人类的可笑的虚荣心,只缺少巴黎军区司令缪拉的同样的牺牲,囚徒波拿巴的死,和当甘公爵棺材上的铭刻:“此处埋葬的是高贵和强大的正统王子的遗体,一八○四年三月二十一日死于樊尚,享年三十一岁七个月十九天。”遗体只是残破和裸露的骨骼;“高贵和强大的王子”是一名土兵的躯壳的碎片。在这由痛苦的家人刻下的墓志铭中,没有一个字提到这件惨祸,没有一个字表示谴责或痛苦;这个世纪对革命成果和革命感情的尊重造成这奇迹般的后果!同样,人们赶忙拆毁德?贝里公爵的祭堂。

    多少虚妄呀!波旁家族的子孙们,即使你们能够回到你们的宫殿也白搭,你们只是忙于验尸和安葬;你们生存的时代已经过去。这是上帝的意愿!在孔代大公的幽灵注视下,法兰西从前的光荣在樊尚的一个墓坑里消亡了。也许就在这个地方,人们今天奉为圣人的路易九世从前“坐在橡树下,谁有事都可以找他,同他谈话,不会受到看门人或其他人的刁难;在那些仗义执言的人的意见中,如果他发现有什么需要改正,他会亲自下达指示,而所有与他的工作有关的人都在他周围。”(儒安维尔①)。

    ①儒安维尔(Joinville,一二二四—一三一七):法国历史学家。

    当甘公爵要求同波拿巴谈话,他有事找他,但无人理会!在浓雾和黑影中,好像在永恒的暗夜里,在半月堡旁边,谁注视着壕沟里这些被风灯依稀照耀的武器和土兵呢?风灯放在何处?当甘公爵的双脚是否站在洞开的墓坑旁边?他是否被迫跨过坑,以便达到德?罗维戈公爵所讲的六尺的距离?

    人们保留当甘公爵九岁时写给他父亲波旁公爵的一封信,信中说:“所有当甘家族的人都是幸福的:参加过塞里早勒战役的人,在洛克鲁瓦战役中打了胜仗的人。我也希望这样。”

    人们拒绝为受难者找一位神甫,这是真的吗?他几经周折,才找到一个人,答应为他向一个女子转交他的爱情的最后信物,这是真的吗?对于刽子手,虔诚之心或爱情算得了什么呢?他们在那里是为了屠杀,当甘公爵在那里是为了死!

    当甘公爵在一位神甫面前,同夏洛特?德?罗昂公主秘密结婚。在祖国到处流亡的时代,那些身份高的人反而被无数政治束缚所制约;为了享受公众社会允许所有人做的事,他不得不躲躲闪闪。这个今天披露给世人的合法婚姻,使悲剧性的结局更增加了光彩。它用上天的光荣取代上天的宽恕。苦难结束之后,当十字架在空无一人的地方竖起,宗教使苦难的盛典长存。

    一八三八年十一月

    于尚蒂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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