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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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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幸福呀!

    唉!德?博蒙夫人在台伯河边安眠之后不到两年,我在一八○五年来到她的故乡;我离金山不过几里路;她去罗马之前,在那里休养过一段时间。去年(一八三八年)夏天,我重新回到同一个奥弗涅。在一八○五年和一八三八年之间,我可以摆进我周围社会发生的变化。

    我们离开克莱蒙。在赴里昂途中,我们经过蒂埃尔斯和罗阿纳。那时这条路走的人不多,有些地段是沿着里农河修建的。《阿斯特雷》的作者并不是一个大才子,但他创造了一些有生命的人物和地点。当虚构的故事同它出版的时代符合的时候,有多么强大的创造力呀!在那些与牧羊人、贵夫人、骑士混杂的精灵和水神的再现当中,有某种出乎意料的神奇。这些缤纷的世界很和谐,人们乐于接受这些同小说的谎言交错在一起的寓言和神话。卢梭讲过他如何被于尔菲①欺骗。

    ①于尔菲(Urfe,一五六八—一六二五):法国作家。他的田园小说《阿斯特雷》在十七世纪家喻户晓。

    在里昂,我们又找到巴朗赫先生,他同我们一道去游览日内瓦和勃朗峰。他陪人到处闲逛。在日内瓦城门口,我没有受到克洛维斯的未婚妻克洛蒂尔德的欢迎:她父亲巴朗特先生提升为莱蒙州州长。我到科佩去看望斯塔尔夫人。我见她独自呆在城堡深处,内院满目凄凉。我同她谈起她的财富和她的孤独,说那是实现独立和自由的宝贵手段:我的话伤害了她。斯塔尔夫人是喜欢社交生活的;她认为自己是最不幸的女人,流亡异乡,而我对那种生活是求之不得的。在我眼中,这种在自己土地上生活的不幸,连同生活的舒适,意味什么呢?同千万父母死在断头,台上、没有面包、没有姓名、没有钱财、分散在欧洲各处的苦难相比,在一套面对阿尔卑斯山的豪华别墅里,享有光荣、闲逸、和平的不幸意味什么呢?被一种众人无法理解的痛苦所折磨是一件令人烦恼的事情。而且,这种痛苦因此只会更加强烈:在将它同别人的痛苦相比的时候,它不会减弱;人们无法判断别人的痛苦;令此人痛苦的东西是另一个人的欢乐。不同的心灵隐藏着不同的秘密,其他心灵是无法理解的。我们不要非议别人的痛苦吧;痛苦同祖国一样,是因人而异的。

    次日,斯塔尔夫人到日内瓦拜访德?夏多布里昂夫人,随后我们出发去夏蒙尼。我关于山区风景的观点引起议论,说我追求标新立异;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人们将看到,在我谈到圣戈塔尔①的时候,我仍然持这种观点。我的《勃朗峰游记》中的一段,将我生活中的过去的事件和未来的事件联系在一起,而那些未来事件今天也过去了。

    ①圣戈塔尔(Saint-Gothard):瑞士的阿尔卑斯高原。

    “仅在一种情况下,山确实让人忘记人世的骚动:那就是当人们远离红尘、潜心宗教的时候。一位献身人类的隐修者,一位默默思索上帝的伟大的圣人,在空无一人的岩石上可以找到宁静和欢乐;这时,并非那个地方的安宁渗入这些孤独者的灵魂,相反,是他们的灵魂将它的安详传播给闪电雷击的地区……有些山,我会怀着极度的喜悦去游览:那是希腊和朱戴②的山。我希望走遍我的新研究工作迫使我关心的地区;在描写过新世界的无名的群山和河谷之后,我很乐意到塔波尔和戴热特去寻找其他的颜色和其他的和谐。”后面这句话,是我次年(一八○六年)要进行的旅行的预告。

    ②朱戴(Judee):古代希腊—罗马时代巴勒斯坦南部的一个省。

    回日内瓦途中,我们在科佩未能重新看见斯塔尔夫人,而客栈都住满了。要不是德?福尔班先生③出乎意料地来帮忙,叫人在前厅为我们准备了一顿粗劣的晚餐,我们就会空着肚子离开卢梭的故乡了。德?福尔班那时生活在极度的幸福之中;他的眼神透露他内心的快乐,有点飘然若仙的味道。他满怀才情和喜悦,好像从天而降似的从山上下来,身穿画师的紧身外衣,拇指掐着调色板,笔筒里插满画笔。这位先生虽然非常幸福,但仍然打算有一天模仿我;那时,我打算完成叙利亚之行后去加尔各答,为的是让爱情通过一条不寻常的道路归来,既然在老路上找不到它们的踪迹。他的眼睛流露出恩主般的怜悯;我当时是穷困的,卑微的,对自己信心不足,而且我手心里没有公主的芳心①。在罗马,我有幸偿还德?福尔班先生的湖畔晚餐;那时我成了大使。那个年头,一个白天在街上分手的穷鬼晚上可能变成国王。

    ③德?福尔班先生(deForbin):当时的著名画家。

    ①德?福尔班是意大利公主波利娜?博盖塞的情人之一。

    这位由于革命变成画家的高贵绅士,是那一代艺术家的前驱;他们潜心于素描、荒诞画、漫画。有的蓄着可怕的小胡子,好像要去征服世界似的;他们的刷子是戟,他们的刮刀是军刀;另一些留着大胡子,长长的或蓬松的头发;他们像火山一般抽雪茄。正如我们的老雷尼耶所说的,这些“彩虹的表兄”满脑子洪水、大海、河流、森林、瀑布、暴风雨、屠杀、苦刑和断头台。他们想的是人的头骨,花式剑,曼托林,高顶盔和土耳其长袍。他们夸夸其谈,敢想敢说,蔑视礼仪,豁达大度(他们甚至为独裁者画像),他们意在组成一个位于猴子和森林之神之间的特殊种类。他们坚持要人明白,画室的奥秘有它的危险,模特儿是靠不住的。但是,为了弥补这些缺陷,有什么代价他们不愿意付出呢?用激动的生活,痛苦和敏锐的天性,完全的献身,对他人苦难的毫无算计的关怀,细致的、崇高的、理想化的感受方式,以骄傲的方式接受、并用高贵的方式忍受的穷困;最后,有时以不朽的才能,即勤劳、激情、天分和孤独的果实!

    我们晚上离开日内瓦回里昂,结果被阻隔在闸门炮台脚下,因为城门尚未打开。在这个麦克佩斯②的巫婆的出没之地,我头脑中出现一些奇怪的事情。我逝去的岁月像一群幽灵复活了,他们将我团团围住;我热烈的季节带着它们的火焰和悲哀回到我身边。我的生命被德?博蒙夫人的死所挖掘,变得空空如也:从深渊底升起的漂浮的形体,天堂的仙女或梦幻,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女精灵的时代。我离开我居住的地点,幻想其他疆域。某种神秘的影响将我推向东方,而且我的新工作计划和来自我乳母的心愿的宗教之声,将我朝那里拖去。由于我所有的官能都壮大了,由于我没有滥用生命,它充满我的智慧的活力,而在我的本性中占上风的艺术,更增添了诗人的灵感。我具有代巴伊德①的父辈称为心灵的“升腾”的东西。同我还不知道姓名、我仅仅通过爱情和荣耀的气氛瞥见的弗蕾达和西莫多塞对我的冲击相比,拉斐尔(请原谅这样比喻可能亵渎神明)在他仅仅勾勒的变容图前面,可能不会更加被自己的杰作激动。

    ②麦克佩斯(Macebeth):苏格兰国王。他的生平故事构成莎士比亚《麦克佩斯》一剧的基本情节。

    ①代巴伊德:古埃及的南部地区。

    这样,在摇篮时代就折磨我的与生俱来的天才,在抛弃我之后,有时重新归来;这样,我从前的痛苦又重新出现;我身上,什么也没有治愈;即使我的伤口立即愈合了,但它们像中世纪带耶稣像十字架的伤口,在耶稣受难日会突然绽开,流淌鲜血。在危机中,我除了放任我激动的思绪,没有其他减轻痛苦的办法,就像人们在血液涌向心脏或冲向头脑时,让医生切开自己的血管。可是,我在说什么呢?啁,宗教呀,你的伟力、你的约束、你的抚慰在哪里呀?从我赐给勒内以生命时开始,我不是长年累月在写这一切吗?我有无数理由认为我已经死了,可是我活着!这实在是极大的悲哀。孤独的诗人注定承受违背农神的意志的春天;对于尚未逾越共同法则的人,诗人的痛苦是无法理解的。对于他,岁月永远是年轻的:“此刻,年轻的山羊羔,”奥比昂②说,“守护着它们的生命的创造者;当后者一旦跌进猎人的网,它们从远处给它衔来开花的嫩草,并且用嘴给它衔来在附近小溪中汲取的清水。”

    ②奥比昂:古代希腊诗人,生活于公元二世纪。

    回里昂

    回到里昂,我看到儒贝尔先生的几封信:他在信中告诉我,他九月前不可能到维尔纳韦来。我回信说:“你离开巴黎的时间太久,去的地方太远,令我感到不便;你知道,我妻子不会同意在你之前到维尔纳韦去的:她是一个固执的人,自从她同我一道生活以来,我要统帅两个不易管理的脑袋。我们将留在里昂。这里的饭食出奇的好,我没有勇气离去。博纳维神甫在这里,他是从罗马回来的;他身体棒极了,心情愉快,他忙于布道,忘记了自己的不幸;他拥抱你,很快就会给你写信。总之,除我之外,大家都很快乐;只有你发牢骚。请你告诉封塔纳,我到萨热先生家用晚餐了。”

    萨热先生是议事司铎们的保护人;他住在圣弗瓦的山坡上,那是葡萄酒的著名产地。大致从卢梭在索恩河畔过夜的地方往上走,就可以到他家。卢梭是这样描写的:

    记得我曾经在一条沿着索恩河蜿蜒的小路上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河的对岸是修成梯田的园子。那天白天十分炎热,夜色是迷人的:露水湿润着干枯的野草;落日在空中留下红色的烟霞,将河水映成玫瑰色;园中树上栖息着百灵鸟,它们婉转啼鸣,隔枝唱和。我如痴如醉地漫步着,用我的感官和心灵享受这一切,只因为没有人同我一起分享而感到惋惜。我沉湎于甜美的遐想,直到深夜还在继续漫步,而没有疲倦的感觉。但我终于困乏了……树枝是我床顶的华盖:一只百灵鸟刚好栖息在我头上,它的歌声伴随我进入梦乡。我的睡眠是甜蜜的,我的苏醒更是如此。天色大亮了:我睁开眼睛,看见河流、翠绿的树木、令人赞叹的景色。①

    ①引自卢梭的《忏悔录》。

    手持卢梭的美妙的路线图,我们到达萨热先生家。这位有古人遗风的瘦削的单身汉从前结过婚;他头戴绿鸭舌帽,身穿灰羽纱服,一条本色布蓝裤子,蓝袜子,水獭皮鞋。他曾经长期生活在巴黎,同德维埃纳小姐有交情。她向他写了一些很风趣的信,骂他,还向他提了一些很好的建议:他对她的意见置若罔闻,因为他并不认真看待这个世界,他好像墨西哥人,相信这个世界有过四个太阳,到第四个(即今天照耀我们的这个)的时候,人变成猕猴。他对圣波坦和圣伊雷内的殉教,对按照里昂市长芒德罗的命令屠杀排列成行的新教徒,都毫不在乎。面对布洛托的枪杀现场,他给我讲述枪杀的细节;而他在葡萄树中穿行,在故事当中夹杂几行卢瓦兹?拉贝②的诗句。他在宪章—真理时期③,在里昂最近蒙受的苦难当中,可能没有吃什么苦头。

    ②卢瓦兹?拉贝(LoyseLabbe,一五二六—一五六六):里昂女诗人。

    ③这句话讽刺路易?菲利普的宪章。一八三一年至一八三四年,里昂对异教徒和起义者进行了血腥镇压。

    某些日子,人们在圣弗瓦端出特别烹制的小牛头。牛头经过五天腌制,里面填满美味食品,再用马雷尔葡萄酒烹制。漂亮的村姑端菜送酒;她们用有三个酒瓶大的坛子给你斟满极好的当地葡萄酒。在萨热的宴会上,我和穿黑道袍的教士都醉倒了:山坡上一片漆黑。

    我们的主人很快就吃光他的积蓄。在他临死前的最后日子里,一贫如洗的他被两三个他养肥的老情妇收容。“这种女人活着,”圣西普里安说,“仿佛她们还能够被人宠爱,quoessicvivisutpossisadamari。”

    访大查尔特勒修道院

    也是同巴朗谢先生一道,我们依依不舍地告别美妙的卡布,启程去参观查尔特勒修道院。我们租了一辆四轮敞篷马车;车轮滚动时发出吱吱的响声。到达沃莱贝之后,我们住进上城的一间客栈。次日,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在向导带领下,骑马启程了。在查尔特勒修道院脚下的圣洛朗村,我们越过山谷人口的大门,沿着两侧是岩石的山路,朝隐修院进发。在谈到贡堡时,我跟你们讲过我在此时此地的感受。修道院的房屋有许多裂缝,看守者好像守护废墟的农夫。一位办事修士住在那里,为的是照顾一位孤单的残疾人,残疾人刚刚死去:宗教要求人们对朋友忠诚和顺从。我们看见不久前填满的墓穴。在同一时刻,拿破仑将去奥斯特利茨挖掘一个巨型墓坑。人们把修道院的围墙指给我们看,每间寝室都有花圃和工场;工场里面有木工工作台和镟工车床。凿子还在那里,人不见了。长廊里挂着修道院历届院长的画像。威尼斯公爵的宫殿里挂着历届总督的画像:不同地点有不同的纪念物!再往上,稍远处,人们将我们带到勒絮厄尔描绘过的不朽的隐修士①的小教堂。

    ①指圣布律诺。

    我们在宽敞的厨房吃完晚餐,然后像印度王子一样坐轿子下山;路上,我们碰见夏普塔尔先生。他从前是药剂师,随后当参议员,以后成为尚德鲁的领主;他是甜菜制糖的发明人,还是西西里岛的印度玫瑰园的继承人;是奥奥塔黑提的阳光使这些玫瑰娇艳迷人。穿过树林下山时,我想起古代的修士;在几个世纪里,他们用长袍兜泥土栽种杉树;这些树在岩石上长大了。啊,你们无声无息地穿过人世,走过时连头也不回,你们是多么幸福呀!

    我们还未到达山谷人口的大门,雷雨就爆发了。山洪倾泻,咆哮的浊水到处奔流。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由于恐惧反而变得勇敢。她脚踏卵石,在暴雨和闪电中狂奔。为了更清楚地听见雷鸣,她把伞扔掉;向导对她喊道:“求上帝保护你吧!以上帝、耶稣和圣灵的名义!”我们在警钟声中到达沃莱普;雨还未停。我们看见远处有一座村庄起火,而月亮在烟霭之上露出了它的上半个面孔,好像沉默修会的创始人圣布律诺的苍白和光秃秃的脑袋。巴朗谢先生虽然被淋得像一只落汤鸡,仍然以他惯常的平静口气说:“我是如鱼得水。”今年(一八三八年),我重新访问达沃莱普;暴风雨不再了。然而,那次参观的两个证人都健在: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和巴朗谢先生。我之所以提到这一点,是因为在这部《回忆录》提到的人当中,太多的人已经走了。

    我们回到里昂之后,和同伴分手,然后动身去维尔纳韦。我向你们介绍过这座小城,叙述过我同儒贝尔先生在荣纳河边散步的情景,和我心中的怀念之情。那地方,生活着三位老小姐,皮亚特三姐妹。除了社会地位不同之外,她们令我想起我外婆的三位女友。维尔纳韦的老处女渐次死了,我看见她们住过、现在空无一人的房子外的台阶上长满青草,于是想起她们。她们在世时,她们之间谈什么呢,这些乡村小姐?她们谈她们父亲在塞斯集市上给她们买的狗和手笼。这件事同该城宗教评议会一样使我着迷;圣贝尔纳在城里将我的同乡阿伯拉尔①判刑。带手笼的处女可能是爱洛伊丝一样的人物;她们也许爱恋过。一天,她们的信件将被世人发现,令人欣羡不已。谁知道呢?她们的信也许是写给她们的“老爷”的,还有她们的父亲,还有她们的兄弟,还有她们的丈夫:“dominosuo,imopatri,etc.”她们因为被称作女朋友、情妇或交际花而感到荣幸,“Concubinaevelscorti”①。“当他用爱情引诱他的学生爱洛伊丝的时候,”一位严肃的学者说,“我觉得对于学识渊博的阿伯拉尔,这是一个令人赞美的疯狂举动。”

    ①阿伯拉尔(Abailard)是布列塔尼人。

    ①上面的话都引自爱洛伊丝的信。爱洛伊丝(约一○九八—一一六四)是法兰克女隐修院院长、神学家和哲学家阿伯拉尔之妻。他们年轻时相恋,生一子,然后秘密结婚。

    德?科德夫人之死

    在维尔纳韦,一个新的悲痛降临到我头上。为了向你们讲这件事,我要倒回去,讲讲我去瑞士旅行之前数月发生的事情。一八○四秋天,德?科德夫人到巴黎时,我还住在米洛梅尼尔街。德?博蒙夫人的死最终使我姐姐精神错乱了;她几乎不相信她死了,她怀疑这里面有什么奥秘,把上天也算在那些以她的痛苦取乐的敌人之中。她一无所有:我为她在科马尔丹街挑选了一套住宅,向她隐瞒了房租的真正价格和我为她的饮食同一个饭店老板达成的安排。像一根即将熄灭的蜡烛,她的天资放射着耀眼的光芒;而她自己也被光芒照亮。她写点东西,但随后又扔进火里;或者她到书籍中抄一些同她的心绪吻合的思想。她在科马尔丹街住的时间不长;后来她搬到圣米歇尔女修院:德?纳瓦尔夫人是修院院长。吕西儿住在一个对着花园的房间里;我注意到她怀着一种我无法形容的阴郁的向往,望着那些在院内菜地周围散步的修女。我们猜想她羡慕圣女,甚至更进一步,她向往天使。我在这部《回忆录》里收进德?科德夫人在上升到永恒的天国之前写的几封信,作为她的遗物,使这本书变得圣洁。

    一月十七日

    我把我的幸福寄托在你和德?博蒙夫人身上;想到你,我就摆脱烦闷和忧愁:我惟一的牵挂是爱你。前晚,我对你的性格和你的生存方式进行了长时间的思索。由于我们总是住在邻近的地方,我想,了解我需要时间,我头脑里有多少各种各样的想法呀!我的腼腆和我外表的软弱同我内心的力量多么不同呀!瞧,我尽讲我自己。我的声名显赫的弟弟呀,对你不断给予我的照料和友情,请接受我最亲切的感谢。这是你早上收到的我的最后一封信。我徒然地将我的想法告诉你,它们仍然完整无缺地留在我心里。

    无日期

    我的朋友,你真的觉得我不会受到谢诺多莱先生的无礼对待吗?我决定不再邀请他来访了;我允许他星期二最后来一次。我不想使他难堪。我永远合上了我的命运之书,而且我用理智之印将它封上了。无论是生活中的小事或大事,我都不会查看这本书了。我放弃我的一切疯狂念头;我不愿意理会、也不愿意为别人的疯狂念头悲哀、伤感。我将潜心思索我在这个世界上经历的一切事件。我对自己的担忧是多么令人怜悯呀!除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上帝不能再令我悲伤。我感谢他将你当作珍贵的、善良的、亲切的礼物送给我,也感谢他让我保持清白无瑕的生命:这就是我的全部财富。我可以将云中的月亮当作我的生命的标志,连同如下的箴言:“经常被遮掩,从不失去光泽”。再见了,我的朋友。从昨天上午起,你可能对我使用的语言感到吃惊。看到你之后,我的心朝上帝升腾而去,而且我将我整个的心放在十字架底下,那是它惟一和真正的归宿。

    星期四

    你好,我的朋友。今天上午,你的情绪是什么颜色的?我记得,当我为德?法尔西夫人①的健康担心时,只有一个人能够安慰我。此人曾经对我说:“你在她之前死是合乎情理的。有比这更公正的事吗?”有人说,死的念头可以使我们摆脱对前途的烦恼。我的朋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今天上午,我急于让你摆脱我,因为我觉得自己尽讲一些美好的事物。再见,我可怜的弟弟。保持快乐的心境吧。

    ①德?法尔西夫人(MadamedeFarcy):他们的姐姐朱莉。

    无日期

    德?法尔西夫人在世时,由于我一直在她身边,所以从来不曾感觉有必要同别人交流思想。我享有这样的财富,但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是,自从我们失去这位朋友,而环境将我同你分开以来,我体会到无法在同他人的交谈中解除苦闷和更新思想的痛苦;我感觉,我目前的情绪对我是不利的,如果我无法摆脱的话;这肯定来自我的构造不佳。然而,从昨天开始,我对我的勇气是相当满意的。我对我的忧愁、对我内心的空虚毫不在意。我厌倦了。继续善待我吧:这几天是有人情味的。再见,我的朋友。希望不久就能见面。

    无日期

    你放心吧,我的朋友。我的健康眼看在恢复。我常常问自己,我为什么花那么多功夫来支撑它。我好像一个疯子,想在荒漠当中建造一座堡垒。再见了,我可怜的弟弟。

    无日期

    “因为今天傍晚我觉得头痛得厉害,所以只随便抄几句费奈隆的话寄给你,以履行我的承诺:

    ——当人们将自己封闭起来的时候,会感到周围非常狭小。相反,当人们走出这个监狱,进入上帝的辽阔天地时,会感到非常宽敞。

    ——我们很快就会找到我们失去的东西。我们每天都迈着大步走近目标。再加把劲,就不再有什么需要哭泣的东西了。将要死去的是我们,我们爱的东西继续存在,而且不会死去。

    ——你的力量是虚假的,就像病人的高烧。几天以来,人们看见你为了表现勇气和欢乐,有一种痉挛性的冲动,其实是临终挣扎……

    这就是今晚我的脑袋和我的秃笔允许我写给你的全部东西。如果你愿意,我明天继续,也许会更多一些。晚安,我的朋友。我仍要对你说,我崇拜费奈隆,我觉得他的感情是如此深刻,而他的德行是如此崇高。再见,我的朋友。

    我醒来时,向你倾诉无数温情,给予你无数祝福。我今天上午身体不错,我担心费奈隆那些话是否选得恰当——如果你有时间读的话。我害怕我的心受他的影响太深。

    无日期

    你会想到,从昨天起,我为了修改你的作品忙得不亦乐乎吗?布洛萨克兄弟偷偷将你的一首八音节诗给我看。我觉得你这首诗未能充分表达你的思想,我尝试作些改动,作为消遣。有比这更加大胆妄为的事情吗?请原谅;大人物,你要记得我是你姐姐,多少有权滥用的你的财富。

    于圣米歇尔女修院

    我不会再对你说:别来看我了。因为我在巴黎的日子只剩几天了,我感觉你的来访对于我是至关重要的。四点钟才来吧,在此之前我要外出。我的朋友,我对那些我感觉存在或不存在的东西有无数互相矛盾的想法,这些东西好像反射到镜子里面的物体,尽管历历在目,但人们不能肯定它们的真实。我不想再理会这一切了;从此刻起,我放任自己。我没有办法像你那样到处走动,但我有勇气不将我所在地的任何东西放在心上,而将自己完全和最后地固定在正义和真理的创造者身上。我害怕的只是走过的时候,无意中触犯某人,而不是因为人们对我有兴趣;我还没有疯到愿意干这种事的地步。

    无日期

    我的朋友,你的声音从未令我这样高兴,当我昨天在楼梯上听见的时候。那时,我的思想试图超过我的勇气。因为感到你在我身边,我突然变得轻松了;你一出现,我内心就恢复了平静。有时,我十分厌恶喝下这杯苦酒。这小小的心怎么能够容纳这么多存在,这么多伤悲?我对自己是很不满意的,很不满意。我的事情和我的念头拖着我;我几乎不再关心上帝了,我只是每天对他讲一百次:“主呀,快点满足我的愿望吧,因为我的心已经无法坚持了。”

    无日期

    我的弟弟,你不要对我的信和我这个人感到厌倦。想想吧,你很快就会摆脱我的纠缠了。我的生命放射着最后的光芒,这是一盏在长夜黑暗中燃尽的灯,曙光升起的时候就会熄灭。我的弟弟,请想想我们年幼时的日子吧。你记得吗?我们常常坐在同一个膝盖上,被抱在同一个怀抱里,你用你的眼泪伴随我的眼泪;从小开始,你就呵护我,保护我脆弱的生命;我们一起嬉戏,我们一道学习。我姑且不谈我们的少年时代,我们的幼稚的想法,我们朝夕相处的欢乐和我们相互的需要。我之所以旧事重提,我承认,我的弟弟,是为了让我在你心中占有更多的位置。当你第二次离开法国的时候,你将你妻子交给我,你要我答应永远不同她分开。我信守诺言,自愿让人给自己套上枷锁,走进那专门关闭死囚的监狱。在那个地方,我心中只担心你的命运;我对你的命运作种种猜测。当我重新获得自由之后,在各种痛苦的重压之下,惟有同你再聚的想法支撑着我。当我今天永远失去在你身边度过余生的希望时,请容忍我的悲哀吧。我将听从我的命运,而且仅仅因为我还在同它抗争,我才感到心碎般的痛苦。但是,当将来我向我的命运屈服的时候……而且这是什么样的命运呀!我的朋友,我的保护人和我的财富到哪里去啦?谁再关心我的命运呢?这个被所有人抛弃、形单影只的命运!我的上帝呀!对于纤弱的我,这些苦难还不够吗?还要加上对未来的恐惧!对不起,我最亲爱的朋友,我会顺从的;面对我的命运,我会俯首听命。可是,在我留在这座城市的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允许我在你身上寻求我最后的安慰吧。让我相信你是高兴看见我的。你要相信,在爱你的人当中,没有哪一个比我对你的无能为力的友情更加诚恳,更加温柔。记得那些愉快的事情吧,它们会延长我在你身边的生命。昨天,当你叫我到你家去的时候,我觉得你的表情是不安和严肃的,可是你的话很亲切。怎么,我的弟弟,难道我也应该远离你,我令你厌烦吗?你知道,不是我提议去看你的,我答应过不会随意去的;但是,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你为什么不对我直说呢?我没有勇气拒绝你的彬彬有礼。从前,你将我同芸芸众生分开,对我更加公正一些。既然你今天等着我,我十一时去看你。我们寻找一个将来对你最适合的办法。我给你写信,因为我肯定自己没有勇气当面对你讲这封信的内容。

    这封如此令人伤心和如此美好的信是我收到的最后一封。我赶到圣米歇尔女修院。我姐姐同德?纳瓦尔夫人在花园里散步;当人们告诉她我上楼等她的时候,她回来了。她显然努力重复她的想法,不时咬紧嘴唇。我求她别再胡思乱想,不要再给我写那些如此不公正、让我心碎的东西,别再想我会对她感到厌倦。听见我重复这些宽慰她的话,她平静了一点。她对我说,她觉得修院的生活对她不利,如果能够在植物园一带找一套独立的房子住,她可能会觉得好一些,而且这样她可以散散步,看医生也方便。我鼓励她按她自己的意愿办,而且还说,我会把老圣日耳曼①派到她那里去,帮助她的女仆维吉妮。她对这个建议很满意,因为这使她想起德?博蒙夫人;她叫我放心,说她会处理有关新住宅的事。她问我夏天的打算,我告诉她我要到维希找我妻子,然后到维尔纳韦同儒贝尔先生见面,从那里再去巴黎。我建议她同我们一起去。她回答说,她希望独自度过这个夏天,而且她要打发维吉妮回富热尔。我同她告别;她显得比较平静。

    ①老圣日耳曼:德?博蒙夫人的老仆人。

    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启程到维希,而我准备去同她汇合。离开巴黎之前,我去看望吕西儿。她很亲热;她同我谈她写的一些小作品,在本《回忆录》的第三章我们见过其中一些非常优美的片断。我鼓励这位大诗人;她拥抱我,让我答应尽快回来,祝我一路平安。她送我到楼梯平台上,靠着栏杆,平静地看我下楼。在楼梯底下,我停步,抬起头,对仍然注视我的不幸的姐姐说:“再见,亲爱的姐姐!再见!多保重。给我写信,寄到维尔纳韦。我会给你写信的。希望到冬天你会同意和我们一起生活。”

    傍晚,我见到年迈的圣日耳曼。我向他交代一些事,给他一些钱,要他对她所需要的一切物品,偷偷把价钱少算一些。我要求他向我报告一切,而且在需要我的时候,通知我回来。三个月过去了。我到达维尔纳韦的时候,看到有关德?科德夫人健康状况的两封相当令人安心的信。但是,圣日耳曼忘记把新住址和我姐姐的新打算告诉我。我动笔给我姐姐写一封长信,而这时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突然得了重病。我收到圣日耳曼下一封信的时候,我守候在妻子床边。我打开信,一行令人震惊的字告诉我,吕西儿突然去世了。

    我一生当中料理过许多丧事,我姐姐却死无葬身之地,我和我姐姐命该如此。她死的时候,我不在巴黎;我在那里没有任何亲戚;我由于妻子生命垂危,无法脱身去安葬她神圣的遗体;我从远处发出的命令未能及时到达,未能将她遗体以正常的方式埋葬。吕西儿是无人认识的,没有任何朋友,身边只有德?博蒙夫人的老仆人,仿佛他负有将这两个命运连接起来的责任。只有他跟在孤独的棺材后面,而且在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的病情好转、允许我带她回巴黎之前,他自己也死了。

    我姐姐被埋葬在穷人当中,在哪个公墓里呢?她被怎样的死者的静止不动的潮水吞没呢?从圣米歇尔女修院出来之后,她是在哪座房子里去世的?即使我通过查找,在市政府的档案或堂区教堂的登记表中找到我姐姐的姓名,这又于事何补呢?我找得到那座公墓的看守人吗?我会找到挖掘那个没有姓名、没有标记的墓坑的掘墓人吗?那些最后接触这堆纯洁的黏土的粗糙的手,它们还记得死者吗?冥世的书会给我指出这被抹煞的坟墓吗?它不会弄错吗?既然这是上天的愿望,让吕西儿从此销声匿迹吧!我觉得,墓地的缺失是同我其他朋友的坟墓的差别。在我之前来到和离开这个世界的姐姐为我祈祷救世主;她在包括她的遗骨在内的穷人的遗骨当中向他祈祷:在耶稣基督所喜爱的人当中,也安息着不知下落的吕西儿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上帝一定会认出我姐姐;而对人世不甚留恋的她在那里不应该留下痕迹。她离开了我,这位天才的圣女。我没有一天不哀悼她。吕西儿喜欢闭门索居;我为她在我心中留下一块僻静的角落:当我停止生命的时候,她才会从中走出来。

    这就是我的真实生活中惟一真实的事件!在我失去我姐姐的时候,万千士兵在战场上倒下、王位的崩塌和世界面目的变化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吕西儿的死触及我的灵魂的根本。随着消失的,是我在家人环绕中度过的童年、是我一生的最初的痕迹。我们的生命好像空中被一些拱扶垛支撑的脆弱的建筑物:拱扶垛不会同时倒塌,而是逐渐与建筑物脱离;它们还支撑着某个走廊,但它们已经放弃了建筑物的圣殿或摇篮。由于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对专横任性的吕西儿的伤害还记忆犹新,她认为吕西儿的长眠对于这个女基督教徒是一种解脱。让我们温良些吧,如果我们希望别人怀念的话。杰出的天才和高贵的品质只会被天使悼念。可是,我不能分享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的宽慰。

    一八三九年

    于巴黎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我经历的一八○五年和一八○六年——我回到巴黎——东方之行

    当我从勃艮第大路回巴黎时,远远望见瓦尔—德格拉斯修院的拱顶和俯瞰植物园的圣热纳维埃夫教堂的圆盖,心情黯然:我又失去了一个生活的伴侣!我们重新回到库瓦斯兰公馆。虽然德?封塔纳先生、儒贝尔先生、德?克洛泽尔先生、莫莱先生傍晚到我家中聚会,我心中不断涌现的往事和思念仍然折磨着我,到了令人不堪的地步。我独自被撒手而去的亲人们撇在他们身后,好像一名雇佣期满的外国水手,既没有家园,也没有祖国;我在岸上跺着脚;我急于投身新的海洋,穿越它,沐浴清凉的海风。我是品达的弟子,索里门的表亲,急切地希望到雅典的废墟中安慰我的孤独,?将我的眼泪同马德莱娜的眼泪混在一起。

    我回布列塔尼探访家人;从那里返回巴黎后,我于一八○六年七月十三日启程去里雅斯特①。德?夏多布里昂夫人陪我一直到威尼斯,巴朗谢先生再到那里同她汇合。

    ①里雅斯特(Trieste):意大利港口城市。

    除了旅行前后收到或寄出的几封信,旅途情况我都逐日逐时记在《游记》中,我在此不赘述。于连,我的仆人和同伴,也写了他自己的《游记》,好像一条探险船上的乘客各自记下自己的感受一样。我手头有他的日记手稿,可以用来印证我的记述:我是库克,他是克拉克①。

    ①库克和克拉克都是英国航海家,在一七七六年开始的航行中,库克是船长,克拉克是大副。

    为了突出由于社会地位和文化差异而感受不同的事实,我将我的记述同于连的记述放在一起。我让他先讲,因为他记述了从莫东②乘船到士麦那③的旅行,我没有这一段经历。

    ②莫东(Modon):土耳其城市。

    ③士麦那(Smyrne):即伊兹密尔,爱琴海上的土耳其海港。

    于连的记述

    我们于八月一日登船;但是,由于风向不适于出港,我们在那里一直呆到次日天亮。引港员通知我们可以出港了。由于我从未乘船出海,将海上的危险想象得太严重,可是接下来的两天里并未碰见任何危险的事情。到第三天,刮起了大风;闪电,雷鸣,还有可怕的暴风雨向我们袭来,大海上恶浪滔天。船上有八名水手、一位船长、一名军官、一位领水员和一名厨师,还有五名乘客,其中包括先生和我:一共十七人。这时,我们都动手帮水手收帆,尽管下着雨;为了工作方便,我们都脱掉外衣,但大家很快就淋湿了。我全心全意投入工作,忘记了危险;其实,想象中的危险比实际危险更加可怕。两天时间里,风雨不断,这使我在航行的头几天受到锻炼;我并无任何不适的感觉。先生担心我会在海上病倒;当海上恢复平静的时候,他对我说:我对你的身体放心了;既然你顶住了这两天的风雨,在其他恶劣天气下你都不会有事的。在我们前往士麦那途中余下的时间里,并不是这么回事。十日是星期天,先生叫船在一座名为莫东的土耳其城市旁边停泊,他从那里登岸去希腊。和我们同行的乘客当中,有两位到士麦那去的米兰人,他们做白铁和铸锡生意。两人当中的一位名叫约瑟夫,讲一口相当好的土耳其话;先生提议雇他当仆人和翻译,陪伴先生去旅行;他在他的《游记》中提到过这件事。他同我们分手时对我们说,此次旅行只用几天时间,他将在一个我们四五天后要经过的岛上重新登船;如果他先到的话,他会在那里等候我们。先生认为那位米兰人适合陪伴他作这次小小的旅行(斯巴达和雅典),于是将我留在船上照管行李,随船一直到士麦那。他交给我一封写给法国领事的介绍信,以备他不能同我们汇合时使用;这正是后来发生的事情。第四天,我们到达指定地点。船长登陆,先生不在那里。我们在那里过夜,一直等他直到次日上午七时。船长又上岸,通知说他不得不趁顺风开船了,因为他要赶路。而且,他看见一名海盗试图接近我们的船只,当务之急是赶快进行防御。他命令给四门炮装填了炮弹,将步枪、手枪和刀剑搬到甲板上;可是,由于风向对我们有利,海盗丢下我们走了。我们于十八号星期一晚七时到达士麦那港。

    横穿希腊之后,我经过戴阿和希俄斯①,在士麦那找到于连。今天,在我的记忆当中,希腊是我闭上眼睛就看见的灿烂的光环之一。在这片神秘的磷光之上,显现一些精美和令人赞叹的建筑物遗址,这一切由于披上我无法形容的缪斯的光彩变得更加辉煌。我什么时候能够重新看到伊米托斯山②的百里香,欧罗塔斯河③畔的夹竹桃呢?我在外国土地上碰见的最令我欣羡的人之一,是皮雷的土耳其海关官员。他独自一人生活在那里,管辖着三个空无一人的海港,凝视着略带蓝色的岛屿,闪光的岬角,金色的大海。那里,我只听见地米斯托克利①的坟墓中海浪呼啸,和遥远往事的喃喃低语:在斯巴达残骸的沉寂中,光荣地缄默不语。

    ①希俄斯(Chio):爱琴海上的希腊岛屿。

    ②伊米托斯山(Hymete):希腊雅典南面的石灰岩山。

    ③欧罗塔斯河(Eurotas):希腊河流,古希腊城市斯巴达建立在河岸上。

    ①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约公元前五二四—前四六○):雅典海上强权的缔造者。

    在荷马的摇篮,我丢下我可怜的翻译约瑟夫,让他留在他的白铁铺里,而我自己朝君士坦丁堡迸发。由于我对诗的痴情,我从帕加马经过,打算先去特洛伊;上路不久,我就从马上摔了下来。并不是我的坐骑失足,而是我在马上睡着了。我在我的《游记》中记述了这件事;于连也讲到这件事;他关于道路和马匹的评语我认为是符合事实的。

    于连的记述

    先生在马上睡着了,跌落在地,而且落地时没有醒过来。他的马一停步,跟在后面的我的马也停下来。我立即跳下地了解原因,因为他和我之间有一段距离,我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我看见先生躺在他的坐骑旁边地上,十分惊讶。他叫我放心,说他没有受伤。他的马没有试图离开,那是很危险的,因为我们旁边就是深渊。

    出索玛,经过帕加马之后,我同我的向导发生了争吵,就像人们在《游记》中读到的。下面是于连的记述:

    将我们的旅行箱放在马背上之后,我们很早就离开村庄。我看见先生对向导发脾气,感到非常吃惊。我问他是怎么回事。先生回答说,他跟向导在士麦那谈妥,他要把我们带到特洛耶平原。可是,路走了一半,他却变卦了,说平原上到处是强盗。先生完全不相信,谁的话也不听。看见他大气越来越大,我跟向导打招呼,叫他到翻译和那位土耳其士兵这边来,请他解释别人对他是怎样说的,先生想参观的平原究竟有什么危险。向导对翻译说,有人对他说,要大批人一起走才不会受到攻击。土耳其士兵对我讲了同样的话。随后,我找到先生,向他重复了他们三人讲的话,而且补充说,我们离前方的小村庄有一天路程,那里有个类似领事的人物,他可以把真相告诉我们。听了这番话,先生平静下来了。我们继续往前走,一直到上面所讲的小村庄那里。我们一到达,他就去找领事。后者对先生说,如果他坚持同这几个人到特洛耶平原去,那确实非常危险。这样,先生不得不放弃他的计划,我们继续前往君士坦丁堡。

    我到达君士坦丁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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