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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第0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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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旗:雪白的底子上横过一条红带,上面缀着三只金色的蜜蜂。三把小提琴和两把低音提琴跟在他后面,奏出欢快的乐声。在公共舞厅匆匆摆好的宝座,贴着金纸,铺着红布。流亡者本性中喜剧演员的一面与这种炫耀一拍即合:拿破仑在小教堂演戏,就像他从前在杜伊勒利宫中演些古代小戏供文武大臣娱乐,然后出于消遣去杀人一样。他组建了皇宫:计有四个侍从,三个传令官,两个内廷管家。他宣布每周两次接见贵妇,都安排在晚上八点。他举办了一次舞会。他占据了给工兵部队准备的小楼,充做寝宫。波拿巴一生不断发现两股生命的源泉:一股是与民众打成一片的品质,另一股是为王称帝的威权;他的力量来自公民大众,这是他的守护神。你们看见他不费力气,就从大众之中走上了皇帝的宝座;又毫不为难地从爱尔福特国王王后的簇拥中走进在他费拉约港的谷仓里跳舞的面包商食油商的圈子。他在君王中间有人民的品质,在人民中间有君王的威风。清晨五点,他穿着丝袜和带环扣的皮鞋,指挥厄尔巴岛的泥水匠干活。

    他在他的帝国安顿下来,

    那里,自维吉尔时代就有

    采不尽的钢铁

    岛上大量提供铁匠们珍爱的

    用不完的金属

    波拿巴没有忘记他刚刚遭受的侮辱;他不曾放弃撕毁裹尸布的打算,但他最好显出被埋葬了的样子,最好让陵墓周围出现幽灵。这就是他似乎心无旁骛,迫不及待地下到他的结晶铁和磁铁矿坑的原因。见他那模样,人家可能把他当作从前的国家矿产视察员。他后悔从前把岛上的冶铁收益分派给了荣誉团。他当时觉得五十万法郎比掷弹兵胸前挂的在鲜血中浸泡的十字架更有价值。他说:“我的脑子在哪儿?这样的法令,我签发了好几个。”他与里窝那签订了通商条约,还打算与热那亚订立一个。无论如何,他开始勘测五六条大路,划出了四座大城市的位置,就像狄多圈出迦太基的范围一样。作为从人类荣华富贵的巅峰下来的哲人,他表示从此以后想作一个治安法官,在英国某个郡生活。然而,在登上俯临费拉约港的一座小山,看到峭壁下向四方漫卷开去的大海时,他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句话:“见鬼!说实在的,我的岛屿太小了。”再过几个钟头他就要去自己的领地走一遍。他打算把南边一个叫匹亚诺莎的礁岛并过来。“欧洲将指控我作了一次征服。”他笑着说。作为嘲弄,同盟国列强乐于给他留下四百名士兵,他也不需要更多,只要一声呼唤,就能把他们召回旗下。

    拿破仑来到靠意大利的海岸一线,使大家十分激动。这儿曾目睹他开始那辉煌的事业,保留了对他的回忆。米拉就在邻近的地方;他的朋友,一些外国人,或秘密或公开地来到他隐居的地方;他母亲和妹妹波利娜公主来探望过他;大家期望玛丽—路易丝和他儿子不久会来到他身边。果然有一个妇女和一个孩子①出现了。他们受到秘密接待,被安排在岛上最偏僻的角落一幢隐蔽的别墅居住:在奥吉吉亚海岸,卡吕普索②对尤利西斯谈起她的爱情,而尤利西斯并没有听,一心想着如何对付追求者。休息两天之后,北方的天鹅带着孩子,坐着白色的小快艇,从海路去了巴伊亚的爱神木林。

    ①瓦留斯卡伯爵夫人和她与拿破仑的私生子。

    ②希腊神话中阿特拉斯的女儿,爱上了尤利西斯,把他留在岛上,想和他结为夫妇。但尤利西斯不为所动。十年后,卡吕普索奉宙斯之命,放尤利西斯回家。

    要是我们稍微存一点疑心,就会轻易地发现一场灾难已经临近。波拿巴离他的诞生地,离他征服的地方太近了;他落难的岛屿应该更远一点,应该为重洋所包围。人们弄不明白,同盟国怎么想到把拿破仑流放到那些礁岛上:看到亚平宁山脉,闻到蒙特诺特、阿尔柯尔和马伦戈的火药味,发现威尼斯、罗马和那不勒斯那三个受他奴役的美丽城市,我们能认为最不可抵御的诱惑不会占据他的内心吗?难道人们忘了,他曾经搅得天翻地覆,他到处都有崇拜者,都有对他感恩图报的人,他们都是他的追随者?他的野心落了空,却并没有泯灭;不幸与复仇又吹燃了野心的火焰:当魔鬼从被创造出来的宇宙边缘看见了人与世界,就决定断送他们。

    在显露出自己的意图之前,可怕的囚徒隐忍了好几个星期。他的保护神与它所支配的强大的公共“法老”商谈一笔财富,或者一个王国。富歇与古斯曼?达尔法拉什之流的人物充斥于世。伟大的演员老早就给警察准备了情节剧,把精彩的场段留给了自己。他拿那些平常的牺牲者开心,让他们落人剧中的陷阱。

    王政复辟初年,随着希望日益变大,对波旁家族软弱的性格的了解日益加深,波拿巴主义从单纯的意愿发展到了行动。当阴谋在外部被人策划时,它自身内部也酝酿成熟,变得明显了。在驿运公司总经理费朗先生巧妙的管理下,德?拉瓦莱特先生与外界联络:君主国的信使传递着帝国的快信。人们不再躲躲藏藏。一些夸张的描写预示人们所希望的卷土重来:有人看见一些雄鹰从窗户里飞进了杜伊勒利宫,一群火鸡①则从门里走了出来,“黄色或绿色的矮人”②提到母鸭的羽毛。从四面八方传来了警报,但是人们不肯相信。瑞士政府把退隐在沃州的约瑟夫?波拿巴的阴谋举动通知国王的政府,但是没有用。有一个妇女从厄尔巴岛赶来,报告在费拉约港所发生的最详细的情况,警察却把她投入监狱。人们坚信,在维也纳会议散会以前,拿破仑不敢贸然作出任何行动,而且,就算他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只会打意大利的主意。还有一些人考虑周密一些,则祝愿“小伍长,吃人巨妖,囚徒”登上法国海岸: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幸运了,可以一下把他收拾掉!波佐?迪?波尔戈在维也纳宣称将会把犯人挂在一株树的枝桠上。如果我们能够拿到某些文件,就能找到证据,证明从一八一四年起,有人就策划了一场军事阴谋,它与塔莱朗亲王在富歇指使下,在维也纳施展的政治阴谋并驾齐驱,互相呼应。拿破仑的朋友们写信给他,说他若不赶快回来,就会发现他在杜伊勒利宫的位子被奥尔良公爵占去了。他们认为这么说有助于让皇帝赶快回国。我相信这些阴谋是实有其事,但我也认为促使波拿巴回国的根本原因,就是他的天性。

    ①又有笨蛋的意思。

    ②一种牌戏。母鸭为Cane,与地名Canne(夏纳)同音。此处暗示拿破仑将在戛纳登陆。

    德鲁埃?德尔隆和勒费弗尔—德鲁埃特的阴谋活动不久前爆发了。我在这两位将军揭竿起义的前几天去苏尔特元帅府吃饭。元帅于一八一四年十二月三日被任命为陆军部长。有一个傻瓜讲述路易十八在哈特威尔流亡的经历。元帅听着。每听说一件事他都要说一句:“这是老八辈子的事了。”——有人带来陛下的拖鞋。——“这是老八辈子的事了!”——每逢守斋日,国王吃晚饭以前,都要吞下三个新鲜鸡蛋。——“这是老八辈子的事了!”这种回答让我吃惊。当一个政府并非团结一致坚强有力时,任何良心靠不住的成员依其性格的活力,都会变成四分之一,四分之二或四分之三个阴谋家;他等待着命运的决定:事件造就的叛徒,比舆论造就的要多。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百日王朝的开始——从厄尔巴岛卷土重来

    电报突然通知善良的人和不相信的人:拿破仑乘船渡海回法国来了。御弟和德?奥尔良公爵、麦克唐纳元帅一起赶赴里昂,不久,御弟又从那里返回巴黎。苏尔特元帅被人向众议院检举,于三月十一日把位子让给了德?费尔特公爵。波拿巴碰到的对手费尔特将军,一八一四年曾是他的最后一任陆军部长,一八一五年则成了路易十八的陆军部长。

    这次行动是前所未闻的大胆,从政治角度着眼,可以把它看做拿破仑不可饶恕的罪过或者天大的过错。他明知各国君王还在维也纳出席和会,欧洲仍然全副武装,决不会容许他东山再起;他的判断力应该告诉他,即使获得成功,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情:人民曾经为他慷慨地献出了热血和财产,现在他为了满足自己重新在政治舞台上出现的欲望,不惜牺性人民的安宁。他过去的一切都得自祖国,他的前途也与祖国不可分离,然而他却使祖国面临被瓜分的危险。这种荒诞的想法里含有冷酷的私心,对法兰西毫无感激之情,且十分苛刻。

    按照实践的理性,对于一个有头脑但更有良心的人来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对于拿破仑那种人来说,世上存在着另一种理性。那些名声赫赫的人自有与众不同气派:彗星绘出了无法计算的曲线,它们与任何东西都没有联系,似乎干什么都不适合;要是在它们行经的轨道上有一个星球,它们就把它撞碎,送回天上的深渊。它们的规律只有天主知晓。非凡的人是人类智慧的纪念碑;而不是人类智慧的标准。

    波拿巴也决定采取行动,主要不是听了朋友们不实的报告,而是出于本性的需要:他是因为对自己信念才采取行动的。对一个伟人来说,生得伟大还不够,还必须死得伟大。厄尔巴岛难道是拿破仑的终老之地?难道他可以像戴克里先①在萨洛纳那样,同意做一方菜地的君主?如果他再等一些时日,等到人们想起他来不再那样恐惧,等到他的老兵解甲归田,等到新的社会秩序建立,那时成功的机会是否多一些呢?

    ①戴克里先(Diocletien,二四五—三一三),罗马帝国皇帝,在位期间推行全面改革,引起矛盾激化,最后被黜下台。

    唉!他轻举妄动,与世界作对:一开始,他大概认为不会看错自己影响力。

    二月二十五日与二十六日之间的夜里,博盖塞公主举行舞会。散场后,拿破仑就带着胜利——他长期的同谋与伙伴潜逃出来。他渡过了布满我们舰队的大海,遇到两艘三桅战舰,一艘配有七十四门大炮的战舰,还有一艘“微风号”双桅横帆战船。“微风号”驶上前去盘问他;他亲自回答了船长的问话。大海和波涛都向他致意,他顺利地继续自己的航程。他的小船“无常号”的上甲板就成了他的散步场所和书房。他在风中口授,让人在摇晃不定的桌子上抄录了三份致法兰西和军队的声明。有几条斜桅小帆船载着跟随他一起冒险的伙伴,簇拥在他的船周围,扯着缀着星星的白旗。三月一日,凌晨三点,小船驶入胡安湾抵达戛纳与昂蒂布之间的法国海岸。拿破仑下了船,在岸上行军,采了一些堇菜,在一个榄橄种植园里宿营。当地的老百姓吓坏了,纷纷躲避。他走错了路,没找到昂蒂布,就一头扎进格拉斯山区,穿过塞拉农、巴莱姆、迪涅和加普等地。在西斯特龙,本来有二十个人就可以把他拦住,可是他没见到任何人来拦阻。几个月以前,那些居民曾想干掉他,而现在,他却在他们中间畅行无阻。在他巨大的阴影周围形成了一片空白。即使有一些士兵走进这片空白,那也是不可抵挡地被他的鹰旗吸引来的。他的敌人被迷惑了,四处寻找,却见不到他。他藏在自己的荣光里,就像撒哈拉的狮子藏身在阳光照射的地区,以便躲开猎人的目光,因为阳光照得他们眼花缭乱。阿尔柯尔、马伦戈、奥斯特利茨、耶拿、弗里德兰、埃劳,莫斯科河、吕岑、包岑战役血淋淋的幽灵裹着炽热的龙卷风,跟在拿破仑后面,与他们在一起的,还有百万战死的将士。每到一个城市门口,从这支烈火与烟云组成的纵队中,就传出几声喇叭,三色旗也招展几下,于是城门就放下来了。当年拿破仑率领四十万步兵,十万牲口渡过涅曼河,要去炸掉沙皇在莫斯科的宫殿,其行为也没有现在他中断流放,把镣铐朝各国君主脸上扔去,?独自从戛纳来到巴黎,安然睡在杜伊勒利宫叫人惊愕。

    正统王权的麻木——邦雅曼龚斯唐的文章——苏尔特元帅的训令——王家会议——法律专科学校给众议院的请愿书

    在拿破仑单枪匹马入侵的奇迹旁边,还得放上另一件奇迹,它是前一件造成的影响:正统王权虚弱不堪,终于倒台。国家心脏的麻木传到了四肢,使法兰西变得僵滞。在二十天时间里,波拿巴一站接一站赶路。他的“鹰”飞过了一座又一座钟楼。在近两千里的路程当中,政府这个支配一切,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的主宰,却来不及也想不出办法来炸断一座桥、砍倒一棵树,以阻延人民虽不反对,但也不会追随的那个人前进,哪怕阻延一个钟头也是好的呀。

    巴黎的公共舆论十分活跃,这一点,就使政府的麻木显得尤其可悲。内伊元帅都反叛过去了,政府却还事事容忍。邦雅曼?龚斯唐在报上写道:

    “在把所有的灾难都倾倒在我们的祖国以后,他离开了法兰西的土地。当时谁不认为,他这一去就不会再来了?可是忽然他又来了,并且还答应给法国人以自由、胜利与和平。作为法国最专制政体的始作俑者,他今天竟然谈论起自由来了!十四年间,正是他破坏了自由,摧毁了自由。他提到过去毫无歉意,过去执政的经历没有给他带来经验教训;他没有资格充当帝王。他奴役的是自己的同胞,他给与他平等的人套上锁链。他的权力并不是继承来的,他要的是,处心积虑策划的独裁专制。他能给人民什么自由?比起他的帝国时期,我们现在不是自由了千百倍?他答应给人民胜利,可是他有三次把自己的军队扔在埃及、西班牙和俄罗斯不管,那些战友们不是冻死,饿死,就是绝望而死。他给法兰西招来入侵的屈辱。我们在他上台之前的胜利成果都被他丧失殆尽。他答应给人民和平,可单是他的名字就是个战争信号。人民在他统治下已经受够了苦,如果他东山再起,人民又将成为欧洲仇恨的对象。他的胜利就将成为文明世界一场死战的开端……因此,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索取,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予。他又可以说服谁?或者又可以诱骗谁呢?他给我们带来的礼物,无非是两场战争,一场内战,一场国际战争。”

    苏尔特元帅一八一五年三月八日的训令,倾吐了正直的心声,表达了与邦雅曼?龚斯唐差不多的思想:

    “士兵们:

    “那个篡夺了权力,是那样糟糕地使用了权力的人,在欧洲人眼里弃位出国后,又回到了他不应再看到的法国土地上。

    “他想干什么?内战!他想寻找什么人?叛徒!他会在哪儿找到叛徒?会不会在被他把勇敢引入歧途,欺骗和牺牲那么多次的士兵中间?会不会在一提到他的名字就恐惧的家庭中间?

    “波拿巴也太小看我们了,以为我们会抛弃一个合法的为我们所敬爱的君主,去跟一个只能算是冒险家的人瞎胡闹。这个失去理智的家伙,他以为我们会这样做!他最近的疯狂行为彻底表明了这一点。

    “士兵们,法国军队是欧洲最勇敢的军队,也将是最忠诚的军队。

    “让我们听从那位人民之父、伟大的亨利种种美德当之无愧的继承人的召唤,集结在百合花军旗周围。他亲自给你们规定了应尽的义务。他派这位亲王,法国骑士的楷模作你们的首领。这位亲王光荣归国,已经驱走了篡位者,如今他又要亲自带兵上阵、去粉碎篡位者惟一的,也是最后的梦想。”

    路易十八于三月十六日亲临众议院。他为法国和世界的命运深感不安。当国王走进议会大厅的时候,全体议员与看台上的观众都站起来,向他脱帽致敬。欢声雷动,震得大厅四壁直抖。路易十八慢慢登上宝座。亲王、元帅与卫队统领分列国王两边。欢声停止,全场肃立。在这短暂的静寂之中,人们好像听见了拿破仑遥远的脚步声。陛下坐下来,扫视全场,然后以坚定的声音发表了这番演说:

    “先生们:

    “在民众的公敌进入王国的部分领土,威胁着其余国土自由的关键时刻,我来到你的中间,进一步加强你们与我的联系。这种联系通过使你们与我团结一心,形成了国家的力量。我来到这里,向你们致意,向全法国表达我的感情和愿望。

    “我回到了祖国;我使祖国与外国列强恢复了友好关系。你们不要怀疑,它们会忠于给我们带来和平的条约。我是为我的人民的幸福而工作的。我过去得到,现在每天仍然得到人民最真诚的爱戴。我已经六十岁了,除了为保护人民而死,我还能有更好的结束一生的方式吗?

    “因此,我对自己无可担心,但我为法兰西担心:来我们中间点燃内战之火的家伙也会招来外部战争的灾祸。他来给我们的祖国套上铁的枷锁,最终会把我给你们的宪章毁掉。这部宪章是我在后世眼里最光荣的业绩,是法国人民最珍爱的宝贝,是我在此发誓要维护的东西:因此,让我们紧密团结在它周围。”

    国王演说时,有一片乌云从天空飘过,使大厅的光线黯淡下来。大家抬头仰望天空,寻找突然暗下来的原因。当合法君主结束演说时,全场听众流着热泪,又开始呼喊“国王万岁!”的口号。《箴言报》如实地写道:“听了国王这番充满真情的演说,全场听众大受感动,都站起来,朝宝座伸出双手。只听见一片呼喊:“国王万岁!甘为国王献身!永远跟着国王走!”听众一遍一遍地呼喊着这些口号,这种激情,所有法国人都将感受到。”

    的确,场面很是动人:一个腿脚不灵的衰老国王,家人遭受屠杀,自己在外流亡了二十三个年头,付出了这样的代价,终于给法兰西带来和平、自由,使它忘却了所有的屈辱和灾难,这个受人敬重的君主来向全国的议员表示,在他这把年纪,重返祖国之后,除了为保护人民而死,他不可能有更好的结束一生的方式!亲王们纷纷发誓要忠于宪章。最后发这种姗姗来迟的誓言的是孔代亲王,当甘公爵的父亲亦加以附和。根据众多回忆录的描写,这个行将灭亡的英雄家族,靠刀剑拚出来的贵族家族竟要寻找自由这面盾牌,以抵挡更年轻、更长久、更凶狠的平民武士的剑击,这一点具有极为悲怆的意味。

    路易十八这番演说传到外面,激起了无以描述的热情。巴黎本就是保王党的天下,在拿破仑卷土重来的百日王朝期间仍是如此。妇女们尤其拥护波旁家族。

    如今的年轻人喜欢回忆波拿巴,因为现政府让法国在欧洲扮演的角色让他们感到屈辱;而一八一四年的年轻人则向复辟王朝表示敬意,因为它推翻了专制,恢复了自由。当时在志愿拥戴国王的人中间有奥狄龙?巴罗先生①,有医药专科学校的大部分学生,还有法律专科学校的全体学生。三月十三日,法律专科学校的学生向众议院递交了下面这封请愿书:

    ①奥狄龙?巴罗(OdilonBarrot,一七九一—一八七三),复辟时期的自由反对派首领,一八四八年至一八四九年任内阁主席。

    “先生们:

    “我们自告奋勇为国王和祖国效力。法律专科学校全体学生请求上阵杀敌。我们决不会抛弃君主和宪法。我们忠于法国的荣誉,向你们要求武器。我们以对路易十八的热爱向你们保证我们忠贞不渝,立场坚定。我们不想要镣铐,我们要的是自由。我们已经享有自由,可是有人要来夺走:我们誓死保卫它。国王万岁!宪法万岁!”

    在这些真诚、自然,热情有力的文字里,我们感受到年轻人的慷慨激昂和对自由的热爱。今日来向我们说复辟王朝是被法国带着痛苦和憎恶接受的人,不是拉邦结派的野心家,就是从未受过波拿巴压迫的黄口小儿,再不就是那些老骗子,他们先是拥护革命,后来又拥护帝制,在和别人一样欢迎波旁家族回国之后,现在又照他们的习惯,辱骂起倒台的政府,并且恢复了他们杀人、抓人、奴役人的本能。

    保卫巴黎的计划

    国王的演说使我充满希望。在众议院主席莱内先生家里举行了几次讨论会。我在那儿遇到德?拉斐德先生。从前,在制宪会议期间,我只是远远地见过他。会上提出的议案真是五花八门,不过大多数都是胆小怕事的,就像事情真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似的。一部分人主张国王离开巴黎,撤往勒阿弗尔;另一些人则主张把国王送到旺代省。这些人颠三倒四胡扯一通,得不出结论,那些人则主张等一等,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其实会发生什么事情是显而易见的。我发表了一个不同的看法:真是咄咄怪事!德?拉斐德竟表示支持,而且十分热烈。莱内先生和马尔蒙元帅也持相同的看法。我是这样说的:

    “希望皇上说话算数,留在京城。国民卫队是拥护我们的。我们也可以得到万森要塞的支持。我们有武器,有钱。用钱可以动摇敌人的军心,买到敌人的贪婪。要是皇上离开巴黎,巴黎就会敞开大门让波拿巴进来;波拿巴控制了巴黎,就等于主宰了全法国。军队尚没有完全投向敌人。有好几个团队,许多将军和官佐尚未背叛他们的誓言:只要我们坚定不移,他们就会忠诚不渝。王室其他人员可以疏散,只要皇上留下来。御弟去勒阿弗尔,奥尔良公爵去麦茨,昂古莱姆公爵夫妇已经在南方了。我们在不同地方进行抵抗,可以阻止波拿巴集中兵力。我们在巴黎构筑街垒。邻省的国民卫队已经来支援我们了。作了这些安排处置,我们年老的君主凭着路易十六遗嘱的保佑,手里又拿着宪章,完全可以稳坐在杜伊勒利宫的宝座上,平安无事。把外交使团安排在皇上周围。贵族院和众议院安排在王宫两座小楼里。皇上的侍从仆佣安排在骑兵竞技场和杜伊勒利宫花园里扎营住宿。我们在沿河马路和河边的石质阶地上架起大炮:让波拿巴从这方面来进攻我们吧;让他攻下我们一个又一个炮阵吧;让他炮轰巴黎吧,只要他愿意,只要他有那么多臼炮;他会叫全国人民恨死的,我们将看到他这样做的结果!我们只要抵抗三天,胜利就是我们的。皇上在宫里自卫,将会激起全世界的热情声援。退一万步说,就算皇上可能战死,他也是死得其所;而拿破仑最后的‘战功’,就是戮杀一个老头。路易十八一辈子,也只是打这一仗,他牺牲自己的生命,将赢得这一仗的胜利。他打赢了,也就捍卫了人类的自由。”

    我这样表示:我们什么都还没有尝试做,决不能轻言一切都完了。欧洲所有的君主联合起来,花了那么多年才把一个人斗倒,而现在圣路易一个衰老的儿孙,率领法国人民,只用几天功夫就把他打败,世上还有比这更光辉壮丽的业绩吗?

    这个决定表面上看是孤注一掷,其实是很理智的,并不会冒丝毫危险。我始终认为,波拿巴要是发现巴黎全城同仇敌忾,皇上坐镇坚守,是不会贸然攻城的。他没有炮兵,没有粮草,没有钱财,有的只是一些乌合之众,而且那些人跟他走只是碰碰运气,仍在动摇之中,仍在为突然换了帽徽,在路上匆匆宣的誓感到惊愕,用不了多久就会散伙的。拖上几个钟头,拿破仑就会完蛋。只要心里不慌就行了。我们甚至还可以指望部分军队的支持。有两团瑞士兵仍然保留了信义。在奥尔良驻防区,古翁?圣西尔元帅不是在波拿巴进巴黎两天之后,又戴上了白帽徽?三月份从头到尾,从马赛到波尔多,所有人都承认皇上的权威。在波尔多,军队犹豫不决,如果有人告诉他们,皇上仍在杜伊勒利宫,巴黎在进行防卫,他们说不定会继续听从昂古莱姆公爵的指挥。外省的城市都学巴黎的样子。有十分之一的防守部队在昂古莱姆公爵的指挥下打得很好;马塞纳显得滑头,动摇不定;在里尔,驻防部队对莫蒂埃元帅的声明响应坚决。宫廷逃离巴黎,这些军队仍然作出了忠诚的表示,如果坚守巴黎,他们的态度岂不会更加坚决?

    如果采纳了我的计划,外国军队就不至于再次蹂躏法国;我们的亲王们就不至于随着敌国的军队一起回来;正统王权就会通过自身的努力得到拯救。如果是那样,胜利后只有一件事要担心:对君主政体的力量过于信任,从而漠视国民的权利。

    为什么我要生活在一个怀才不遇的时代呢?为什么在一个可怜的王族不可能听见我的声音也不可能理解我的意思的时期,我要违背本性做一个保王党呢?为什么我被扔到那群平庸家伙中间呢?我一说起勇敢,他们就把我看成莽汉,我一说起自由,他们就把我当成革命党。

    要紧的是进行抵抗!皇上并不恐惧,对我的方案相当欣赏,因为他身上有几分路易十四的英雄气概。可是另一些人的面孔就拉长了。人家把王冠上的钻石取下来包好(这是昔日各国君主的特别贡礼),留下三千三百万埃居的珍宝,四千二百万埃居①的证券。这七千五百万埃居都是征税得来的呵:为什么不把它们还给人民,而要留给暴君呢?

    ①法国古币单位。一埃居在不同时代等于三到五法郎。

    川流不息的人在花神阁的楼梯上上上下下;大家打听该干什么事儿,可是得不到答复。有人去问卫队统领,有人则去探询王宫小教堂的主持、唱经班成员和指导神甫,却什么也打听不到。徒劳无益的交谈,毫无消息的流动。我看见一些年轻男人号啕大哭,要求给他们下命令,发武器,可是没有结果。我还看见一些女人因为气愤和轻蔑而昏厥。求见皇上是不可能的;礼仪规定常人不得擅入宫门。

    宣布对付波拿巴的重要措施,是一道追缉的命令:腿脚不灵的路易十八,竟要追缉跨上陆地的征服者!这个古老法律用语在这里得到更新,它足以表明这个时期的政治家的智力。在一八一五年追缉!追缉!那么追缉谁呢?追缉一只狼?追缉一个土匪头子?追缉一个篡位的老爷?不是,追缉的是拿破仑,他曾经追击过各国君主,把他们抓住,在他们肩膀上烙上永不磨灭的“N”字!

    仔细琢磨这道命令,就可以看出无人注意到的一个政治真相:正统王族与国民断了二十三年的联系,仍然停留在革命冲击他们的时代与位置,而国民在时间与空间上都向前进了。因此,他们无法理解和融合。对国王和人民来说,宗教、思想,利益、语言、大地和天空都不相同,因为他们不在一个起点,因为他们隔开了四分之一世纪,隔开了相当于若干世纪的四分之一世纪。

    不过,如果由于保留了古老的法律用语,追缉的命令显得古怪,那么波拿巴一开头是否有意使用一种新语言,来做得更好一些呢?德?欧特里沃先生有一些文件,经过阿尔托先生整理清点,表明人们很难阻止拿破仑命人枪毙昂古莱姆公爵,尽管《箴言报》上正式发表的为拿破仑炫耀的文章留在我们手里:他认为这位亲王自卫不好。然而这位从厄尔巴逃回来的人头年在离开枫丹白露时曾叮嘱士兵们忠于法兰西选择的君主。波拿巴的家族一直得到尊重,奥尔唐斯王后从路易十八手上接过了圣勒女公爵的衔头;米拉仍统治那不勒斯,他的王国只是在维也纳会议期间才被德?塔莱朗先生出卖的。

    这个时期让人心情沉重,因为大家都缺乏坦诚:每个人先就抛出一个声明,说自己如何有诚意,好像这是一块跳板,可以渡过当时的难关,其实只要改变方向,难关就过了:只有年轻人是真诚的,因为他们刚刚出了摇篮。波拿巴郑重表示,他放弃王冠;他走了,过了九个月又卷土重来。邦雅曼?龚斯唐把他那篇强烈反对暴君的文章印了出来。但是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他就变了。在本《回忆录》另一卷,大家将看到是谁启发他作出了这一高尚行为,可惜他那动摇不定的本性不许他始终忠于这一行为。苏尔特元帅鼓动部队反对他们从前的统帅,可是过了几天他就在杜伊勒利宫拿破仑的书房里嘲笑他自己的声明引起的轰动,不久他又当上了滑铁卢战役法军的总参谋长;内伊元帅曾经亲吻路易十八的双手,发誓要把波拿巴关在铁笼子里带来见皇上,然而他把自己指挥的军队全部交给了波拿巴。唉!法兰西国王又怎么样呢?……他曾表示,他六十岁了,除了保护人民而死,再没有更好的结束一生的方式……可是他却逃到了冈城!看到这种感情虚伪和言行不一,我们觉得对人类生出了强烈的厌恶。

    三月二十日,路易十八还声称死也要死在法国中部。如果他说话算数,正统王族还可以掌权一个世纪。天理本身似乎也剥夺了衰老的国王撤退的能力,因为它让他患有腿疾,行动不便。可是人类未来的命运偏偏要从中作梗,阻止宪章的作者彻底实行他的决定。波拿巴跑来援助未来,这位邪恶力量的救世主抓住新近瘫痪的人,对他说:“起来吧,把您的床带走。”

    国王出逃——我与德?夏多布里昂夫人一同动身——道路堵塞——德?奥尔良公爵与孔代亲王——图尔奈,布鲁塞尔——回忆——德?黎塞留公爵——皇上召我去根特城

    显然,宫里人打算出逃:他们害怕遭到扣留,甚至连我也不通知。要是拿破仑进了巴黎,一个钟头后就会把我这种人拉去枪毙。我在香榭丽大道遇到了德?黎塞留公爵。“人家瞒着我们。”他对我说,“我来这儿望风,因为我不想在杜伊勒利宫独个儿等候皇帝。”

    十九日晚上,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派了一个仆人到骑兵竞技场,吩咐他得知国王确实出逃后再回来。到了半夜,仆人还未回,我就去睡觉,可是刚上床,克洛泽尔?德?库斯盖先生就进屋来了。他告诉我们陛下走了,是朝里尔方向去的。是掌玺大臣让他带这个信给我的。他知道我处境危险,特地给我透露了秘密,并且给我送来一万二千法郎,今后从我驻瑞典公使的薪饷中扣回。我执意留下来,只有确知皇上走了才肯离开巴黎。派去打听情况的仆人回来了:他看到一长列马车驶出了王宫。三月二十日凌晨四点,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把我推上她的马车。我当时是那样气愤,以至于不知道往哪儿去,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们从圣马丁门出了城。天亮了,我看见一些乌鸦从夜宿的大路旁榆树上悠然飞下来,去田里吃它们的早餐,根本不为路易十八或者拿破仑操心:它们并没有被迫离开家园,又多亏生有两只翅膀,可以把颠得我要死的破路不放在眼里。孔堡的老朋友呵!从前,天一亮,我们就在布列塔尼的荆棘丛里吃熟了的树莓。那会儿我们过的日子是多么相似呵!

    道路坑坑洼洼,又是阴雨绵绵的季节,但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强忍着痛苦:她不时地从马车后面的气窗里往外面瞧,看有没有人跟踪。我们在亚眠宿了一晚。大学者迪康热就是在那儿出生的。接下来在阿拉斯又睡了一晚。那是罗伯斯庇尔的家乡:在那儿,我被人家认出来了。二十二日早上,我们打发人去租马,驿站老板说它们被一位将军预订了,他要去里尔送信:皇帝与国王胜利进入巴黎。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怕得要死;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我。我跑到驿站,花了点钱,解决了难题。

    二十三日凌晨两点来到里尔城墙下,却发现城门紧闭。上面有令,不管谁来了都不能开。守城人不能或者不肯告诉我们皇上是否进了城。我花了几个路易,让驿站的马车夫把车驶出城门前的开阔地带,把我们送到要塞另一边,最后又送到图尔奈。一七九二年,我与兄弟一起赶夜路,硬是走完了这一段路。到了图尔奈,我获悉路易十八与莫蒂埃元帅在一起,肯定进了里尔城,并打算守城。我赶紧派了一个信使去见德?布拉加先生,求他给我发一份进要塞的通行证。信使带回了要塞指挥官发的通行证,却没有德?布拉加先生的一句话。我把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留在图尔奈,自己登上马车去里尔,正好碰上孔代亲王赶到。我们从他嘴里得知,皇上已经动身了,莫蒂埃元帅让他把皇上一直送到边界。根据他这番话,情况便得以证实:我的信送到城里时,路易十八已经走了。

    德?奥尔良公爵紧随孔代亲王行动。表面上他们有不满,其实他乐于置身于战事之外。他的言论行动都有些暧昧,打上了他的性格的印记。至于年迈的孔代亲王,流亡就是他的家神。他并不惧怕波拿巴先生,只要人家愿意,他打也行,走也行;他的脑子有些糊涂了。他不大清楚是在罗克罗亚停下来打仗,还是去巨鹿镇吃晚饭。他比我们早几个钟头支起帐篷,并把家里人留在后边,吩咐我替他们去餐馆要咖啡。他不知道他孙子死后我就辞了职;他并不确知自己曾有个孙子,他只觉得自己的姓氏上又增添了几分光荣,它来自孔代家某个记不起来的成员。

    你们记得我第一次流亡时,和兄弟一起经过图尔奈吗?你们顺便也记得那个变成驴子的男人,和那个耳朵里掏出麦穗的姑娘,以及到处点火的雨点般密集的乌鸦吗?一八一五年,我们自己也成了一群群乌鸦,不过我们没有放一处火。唉!可惜我再也不能与可怜的兄弟在一起了。从一七九二年到一八一五年,经历了共和国与帝国;在我的生活中,也完成了那么多的革命!时间和其他东西一样蹂躏了我。你们,现时的年轻一代,再过二十三年,你们对我的坟墓说一说你们今日的爱情与幻想处于什么状态。

    贝尔坦家两兄弟到过图尔奈。贝尔坦?德?沃回了巴黎。他的兄弟贝尔坦老大成了我的朋友。你们读了本回忆录,知道是什么事使我与他交往上的。

    我们从图尔奈去了布鲁塞尔:在那儿我没有再见到德?布勒特伊男爵和里瓦罗尔,也没有再见到那些年轻副官,他们不是死了就是老了,不过这是一回事。我也没有听到收容我的那位剃须匠的任何消息。我没有握火枪,而是握起了羽毛笔。我从士兵变成了一个舞文弄墨的人。我寻找路易十八;他在根特城;是德?布拉加和德?迪拉两位先生领他去那儿的:他们起初是想让皇上乘船去英国。要是皇上同意了这个计划,就永远也别想再登宝座了。

    我走进一家带家具的旅馆,想察看房间,不想在一间黑魃魃的房间里头,见到德?黎塞留公爵半躺在一张沙发上抽烟。他用最粗鲁的口气跟我谈起那些亲王,并声称他要去俄罗斯,再也不想听人说起那些家伙。德?迪拉公爵夫人来到布鲁塞尔,因为母亲在这里去世而悲痛。

    我觉得布拉班特的首府很糟;我流亡时从来只是从这儿路过。它总是让我或者我的朋友不幸。

    皇上下令召我去根特城。王室的志愿者和德?贝里公爵的小部队都被派到贝蒂讷,去蹦那些烂泥,吃军事溃败的种种苦头:大家作了感人至深的诀别。王宫两百个亲兵留下来,驻扎在阿洛斯。我的两个侄子,路易和克里斯蒂安就在这支部队里。

    根特百日——国王与框密院——我出任代理内政部长——德?拉利?托朗答尔先生——德?迪拉公爵夫人——维克多元帅——路易神甫和勃若伯爵——德?孟德斯鸠神甫——白鱼宴:众宾客

    有人给了我一张投宿证,不过我没有用:有一个男爵夫人——我忘了她姓什么——来旅社找到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要在她家里给我们提供一套住房:她是那样高兴地邀请我们去住。她对我们说:“我丈夫对你们说的话,你们千万别在意:他脑子有……你们明白吗?我女儿也多少有些怪。可怜的孩子,有些时候她真可怕!但其余的时候她温驯得像只绵羊。唉!我最担心的还不是她;是我儿子,最小的那个,要是天主不帮帮忙,他的情况比父亲还糟。”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礼貌地谢绝了邀请,她不愿去脑子这样清醒的人家里住。

    皇上住得舒舒服服的,日常生活有人伺候,安全有人警卫,一切安顿好以后,便组成了枢密院。这位伟大君主统治的地盘是荷兰王国的一座宫殿。这座宫殿所处的城市,虽说是夏尔一坎的故乡,却曾是波拿巴治下一个省的首府:在这两个名字之间隔了好几个世纪,也发生了相当多的事件。

    德?孟德斯鸠神甫去了伦敦,路易十八便任命我为代理内政部长。我与各省的通信联系算不上什么大活儿。我每天轻轻松松地就把给我们境内的省长、专区区长、市长和他们的助手的信写了;我也不怎么修路,听任钟楼倒塌。我们的预算并没给我多少钱;我也没有秘密资金;只是出于一种明显的流弊,我拿双薪;我仍是国王陛下派驻瑞典国王身边的全权公使。那位国王和他的同胞亨利四世一样,凭征服的权利当政,不然就是凭出生的权利。我们在国王的书房里,围着一张铺了绿毯的桌子开会发言。我认为,德?拉利—托朗答尔先生当时是公共教育部长,发表的演说比他的人更充实丰满:他举出了他著名的祖先历代爱尔兰国王,并把他父亲的案子与查理一世、路易十六搅在一起。有一位妇人热烈仰慕他的才华,从巴黎赶来,晚上,他和这位妇人一起,把白天在枢密院流泪、出汗和发言造成的疲劳一扫而光。出于美德,他努力治疗妇人的疯狂症,可是他的口才使他的德行落了空,反倒使妇人更加迷恋他了。

    德?迪拉公爵夫人来到逃亡者中间,与丈夫德?迪拉公爵先生会合。我不愿再说不幸的坏话,因为我在这位杰出女人身边住过三个月,聊过正直的心灵头脑在情趣相投,思想一致,原则相同之中能够找到的一切话题。德?迪拉夫人对我寄予厚望,只有她一开始就知道我在政治上可能有所作为;嫉妒与盲目阻挠我进入枢密院,她总是为此难过。不过,我的性格给仕途带来了一些阻碍,她更是为此伤心。她责备我,劝我改掉单纯,直率、天真的毛病,想让我养成连她本人也无法忍受的讨好献媚的习惯。感到自己被一种崇高的友谊保护,这也许比任何东西都叫人更依恋与感激,因为这种友谊在社会上很有影响,它让人把你的缺点当作优点,把你的短处当作魅力。男人保护你是因为他有地位,女人保护你则是因为你有才华:两种权威一种是那样丑恶,另一种是那样温馨,其原因就在这里。

    这位如此高尚的女人有一颗那样高贵的心灵,有一个兼具德?斯塔尔夫人的思想力量和德?拉斐德夫人的才华魅力的头脑。自从失去她以来,我在悲痛之中不断地责备自己脾气古怪,有时可能使呵护我关照我的人伤心。让我们注意自己的性格吧!让我们想到,即使我们怀有深厚的感情,也仍然有可能把用血的代价换来的日子败坏掉。待到我们的朋友进了坟墓,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改正过错呢?那些无用的懊悔、空洞的遗恨,真是治疗我们给他们造成的痛苦的良药吗?他们喜欢的是生前看到我们微笑,而不是死后我们流的泪水。

    迷人的克拉拉①(德?洛赞公爵夫人)和她母亲一起来到根特。我们俩就着蒂罗尔女人的乐曲作了几支蹩脚的歌。我曾把几个漂亮小姑娘放在膝头上搂着,如今她们都做了年轻祖母。一个姑娘,十六岁上在你面前嫁了人,你离开她,过十六年再来,会觉得她还是那个年纪。“啊!夫人,您可一点儿也没变老!”大概是吧:可是你是在向她女儿说这句话,你等会儿还要引这个女儿上祭坛呢。而你,这两场婚姻的伤感见证人,你把从每一场结合收到的十六年锁进箱子里:作为婚姻的礼物,它将促使你赶快与一个白皙的,有些消瘦的女人结婚。

    ①德?迪拉夫人的次女。——原注

    维克多元帅来到根特城,与我们在一起。其朴实令人敬佩:他从不向皇上要求什么,也从不以巴结讨好来惹皇上心烦。人家几乎见不到他。我不知道人家是否给他面子,赏他一个机会,请他陪陛下一起吃过一顿饭。我后来又见到维克多元帅,并和他在部里共过事。他在我眼里总是那副好性子。一八二三年,在巴黎,太子先生对这位诚实正派的军人相当冷漠。而这位贝律纳公爵却真是善良,对如此放肆的忘恩负义,竟以那样谦恭的忠诚来报答。这种单纯让我着迷,让我感动,即使有时候它显得极为幼稚也是如此。元帅就是这样,用士兵的腔调,来对我讲述他妻子死的情形,说得我都流下了眼泪:他说出那些下流字眼是那样快,换用别的字眼是那样害羞,以至于我们都不妨把这些字眼写下来。

    德?沃布朗和卡佩尔两位先生来与我们会合。德?沃布朗先生说他的公文包里什么都有。要孟德斯鸠的书吗?喏,这就是;波舒哀的呢?喏,那就是。随着时局渐渐显示出另一种态势,我们中间又来了一些人。

    路易神甫和勃寥伯爵住进了我下榻的旅店。德?夏多布里昂夫人那时胸闷,呼吸不畅,我夜里照看她。两个新来的人住的房间与我妻子的房间只隔了薄薄一层板壁。除非我们把耳朵塞起来,不然不可能听不见那边的动静:在晚上十一二点之间,两个新来乍到的人提高嗓音,路易神甫说话像狼,声音一挫一挫的:只听他对勃寥先生说:“你,部长?你当不上了!你做的全是傻事!”勃寥先生答的话,我听得不太清楚,不过他提到了留在王家财库的三千三百万法郎。神甫显然生气了,将一把椅子推倒了。从他们的吵闹声中,我听到了这些话:“昂古莱姆公爵?得让他去巴黎城门口买回国家财产。我将把剩下的国家森林卖掉。我把一切都砍光,大路边的榆树,布洛涅树林,香榭丽舍的园林,那些树有什么用,嗯?”粗鲁是路易先生的主要优点;他的本事就是痴爱物质利益。要是财政部长能把森林拖走,他没准会有一个不同于俄尔甫斯的办法。俄尔甫斯是奏起手摇弦琴,让树林跟他走。当时人们用切口称路易先生为专家。他的理财专长促使他把纳税人的金钱堆在国库里,好让波拿巴取走。他最多只适合在督政府里当差任职,拿破仑就没有想到起用这个专门人才,因为他决不是独一无二,必不可少的角色。

    路易神甫是直奔根特城来求部长职位的:他在德?塔莱朗先生手下十分得志,曾与德?塔莱朗先生一起庄严地主持过练兵场联盟的第一次仪式:主教作祭司,路易神甫作副祭,艾尔诺神甫是副助祭。德?塔莱朗先生回忆起那次可圈可点的布道,对路易男爵说:“神甫,练兵场那次你做副祭,真是英俊呢?”过去,在波拿巴的专制暴政后面,我们忍受了这种耻辱,将来我们是不是还要忍受这种屈辱呢?

    十分虔诚的国王避免了各种伪善的指责:他的枢密院里拥有一位结了婚的主教——德?塔莱朗先生,一位与人姘居的教士——路易先生,一位不大遵守教规的神甫——德?孟德斯鸠先生。

    德?孟德斯鸠先生像个肺病患者,易于激动,能说会道,但是心胸狭窄,性格乖戾,喜欢记仇,也喜欢诽谤人。有一天我在卢森堡公园宣传新闻自由,克洛维的后人①从我面前经过,使劲顶了我这个布列塔尼首领莫尔莫兰的后人一膝头,顶在大腿上火辣辣地好不疼痛,我也还了他一膝头,虽说这不礼貌:我们便像雷斯红衣主教和拉罗什富科公爵那样大骂起来。德?孟德斯鸠神甫戏称德?拉利—托朗答尔先生是“一只英国式的畜生”。

    ①指德?孟德斯鸠神甫。他家是法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克洛维是公元五六世纪法兰克人的国王。

    在根特的河里可以钓到一种肉质鲜嫩的白鱼:我们常常去城郊一家小饭馆吃这种鲜鱼,一边等待各个帝国开战、灭亡。拉博里先生从不失约:我是在萨维涅第一次遇到他,当时他躲避波拿巴的追捕,从一边窗户跳进德?博蒙夫人家,又从另一边窗子跳出去逃走。他干起活来不知疲倦,写的信多,跑的腿也多,乐于助人,一如别人乐于得人帮助。可是他却被人诬蔑:其实诬蔑并不是对被诬蔑者的指控,而是诬蔑别人的家伙为自己作的辩解。拉博里先生本来大有希望,可是我却见那些希望都蔫了;这是为什么?空想就像折磨:一想就是一两个钟头。我常常用一根金索,捆一束回忆的玫瑰。那些玫瑰已经衰老,都无法立起。我捧起它们,献给年轻活泼的希望。

    在那些白鱼宴上我也见到了莫尼埃先生。这是个有理性的正人君子。基佐先生常常屈尊光临我们的聚餐活动。

    根特百日续篇——根特导报——我给皇上的呈文:这份呈文在巴黎的影响——篡改呈文

    我们在根特办了一家导报:我给皇上的报告就发表在这份报纸上。它证明了我对新闻自由和外人统治的看法在任何时候都是一样的。到今天我还可以举出这些段落;它们没有与我的生活相背离:

    “陛下,您给现行制度奠定了基础,现在又准备把它们加以完善……您开贵族院议员世袭制的先河确定了一个时期。内阁变得更为一致;部长们按照宪章精神,将成为两院成员;一项法案已经提出,凡四十岁以下都有权竞选众议院议员,并使公民们有了一种真正的政治职业。人们还将针对新闻界的不法行为订立一部刑法典,这部法典通过之后,新闻就会完全自由,因为任何代议制政府都得实行这种自由……

    “陛下,我要借此机会向您郑重保证:您内阁的任何部长,您抠密院的任何成员,都义无反顾地捍卫这种适度自由的原则。他们从您那儿学会了热爱法律,秩序和公正。没有法律、秩序和公正,人民就不可能幸福。陛下,我们大胆向您表示,我们准备为您流尽热血,跟您走到天涯,并且与您一起经受万能的天主给您的种种考验,因为我们当着天主的面认为,您既然给人民创立了宪政,也就会维护宪政,您高贵的灵魂真诚的愿望,就是让法国人民自由。如果情况并非如此,陛下,我们将死在您脚下,以捍卫您神圣的个人;不过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不再是您的士兵了,也不再是您的枢密院顾问和部长了……

    “陛下,此时此刻,我们分担着您作为国王的忧愁:您的枢密院顾问和部长,没有一个不会誓死阻止外族入侵法国。陛下,您是法国人,我们也是法国人!我们对祖国的荣誉十分关注,对我们军队的光荣深感自豪,对我国士兵的英勇深表敬佩,我们愿意在他们的队伍中,流尽最后一滴血,以便把他们引回正道,或者与他们分享正义的胜利。当看到我们的祖国面临灾难的打击,我们深感痛苦。”

    就这样,在根特,我提议进一步完善宪章,并且对法国受到再次入侵的威胁表现出深愁重忧:可是我只是一个逃出来的人,心愿与现实相矛盾,而现实是不可能为我打开祖国的大门的。这些文字是在君主联盟的国家里,在憎恶新闻自由的国王和流亡者中间,在开赴征战前线的军队中写的。可以说,我们是那些军队的俘虏:这种境况或许会给我斗胆表达情感增添几分力量。

    我的呈文传到巴黎,引起很大反响;小勒诺尔芒先生拿生命开玩笑,竟让人重印了这篇文章。而我为此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谋到了毫无用处的国王印刷特许证。波拿巴不适时宜地行动,或者让别人行动:在我的呈文发表之际,人家的所作所为,正是督政府在克莱里的回忆录①面世之际所采用的伎俩,把文章的一些段落作了篡改:人们认为向路易十八提出了愚蠢的建议,要求恢复封建特权,要求允许教士们重新征收什一税,要求恢复国家财产,就好像《根特导报》在具体的众所周知的日子登载的原件不能拆穿篡改的伎俩似的:其实人家是需要借用一时的谎言。一篇没有诚意的抨击文章用的是一个军衔相当高的人的笔名:百日王朝以后他被撤了职。有人把他被撤职归咎于他对我的行为。他让一些朋友采找我;他们求我出面说说话,让一个有功之人不至于失去惟一的生活来源:我写信给陆军部,为这位军官谋得一份退休金。他现在已不在人世了,但他妻子仍与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来往密切,对她深怀感激之情。其实这份感激我是根本受之有愧的。有些行为被人过于看重;其实最普通的人也可能做出这种慷慨之举。人们不必付出什么代价,就能博得美德的名声:高尚的灵魂并不是宽恕人的灵魂,而是不需宽恕的灵魂。

    ①见第一卷第四百五十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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