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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第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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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哪一边,都不可能再体体面面地去英国流亡,也不可能在法国继续占据头等位置:只有我一人支持他。我经常在马市上遇见他,他总是独自一人在那里跑来跑去。我被他拉过去,总是顺从地听他诉苦埋怨。可是我在根特、在英国,直到百日王朝过后还在法国卫护过的,甚至在《论立宪君主制》前言中还为之辩护的人,却总是与我唱对台戏:倘若这无损王国的事业,倒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我对过去干的那些傻事并不后悔,但是我应该在这部回忆录里写出我的善心和判断力所感到的惊愕。

    滑铁卢战役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将近中午时分,我从布鲁塞尔门出了根特城,准备独自去大路上走一走。我带了《恺撤回忆录》,一边慢慢地走,一边细细地看书。走出十来里路,隐约听到了沉闷的轰隆声。我停下脚步,抬头望天,只见天空乌云密布。我在心里琢磨,是继续往前走呢,还是怕下暴雨回根特躲一躲呢。我侧耳细听,又只听见一脉细流在灯心草丛中汩汩流淌,还有村里一座挂钟的声音。于是我继续往前走,没走出三十步远,就听见那轰隆声又响了起来,时而短促,时而长久,其间的间歇也有长有短;有时只是感到空气震荡,传到了这大片大片原野的土地上,可见声音有多么遥远。这些爆炸没有惊雷那样响,没有那样起伏,那样联接紧密,使我顿时生出打仗的念头。在我前面,种着啤酒花的地头角上,有一株杨树。我穿过小路,靠在树干上,回头眺望布鲁塞尔方向。一阵南风吹过,使我更清楚地听到了炮声。这场暂时还没有名字的大战就是滑铁卢战役!我在一株杨树脚下听到了它的回响;村子里一座挂钟刚才敲响的是为那些无名士兵的丧钟。

    作为一个孤独无声地倾听命运可怕判决的人,我心潮起伏,思绪难平,要是置身在千军万马的混战之中,我恐怕不会这样激动:危险、炮火、死的纷乱拥挤会使我无暇思考;但在根特周围的乡野,像放养周围来来去去的牛羊的牧人一样,独自立在一株树下,思考的重量便压在我身上:这是什么战斗?是决定性的战役吗?拿破仑亲自上阵了吗?世界是否像基督的长袍,被扔给命运裁决?两军的胜败会给各国人民带来什么后果,是自由还是奴役?可是,流的是什么的血啊!传到我耳中的每一声炮响,难道不都是某个法国人最后的叹息?这是不是某个新克雷西,某个新普瓦蒂埃,某个新阿赞库尔;他们投向了法兰西最不共戴天的死敌?要是他们赢了,我们的光荣岂不毁于一旦?要是拿破仑打了胜仗,我们的自由会落得什么下场?尽管拿破仑的一场胜利会给我打开永远流亡的大门,此时我最牵挂的还是祖国的命运;我祝愿法兰西的压迫者能够获胜,只要他在拯救我们的荣誉之时,能够使我们摆脱外国人的统治。

    威灵顿会赢吗?如果他赢了,正统王权就会跟在这支刚刚用法国人的鲜血染红制服的军队后面回到巴黎!就会用装满我们伤残士兵的救护车来给他的加冕礼作彩车!在这种保护下完成的复辟会是什么样的复辟?……当时我思绪万千,心乱如麻,上述问题只是一小部分。每一声炮响都给我一击,使我心跳加剧。几十里开外,正在发生一场巨大的灾难,可是我见不到;我也摸不到滑铁卢每分钟都在加高加大的巨大坟墓,一如在开罗布拉克镇海岸,在尼罗河畔,我徒然把手伸向金字塔。

    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只有几个妇女在田野上,平静地给一畦畦菜地锄草,似乎没有听见我在听的声音。这时来了一位信使:我便离开树下,站到路中间;我让信使停下,问他有什么消息。他是德?贝里公爵的部属,从阿洛斯特来。他告诉我:“波拿巴昨日(六月十七日)经过一场血战,进了布鲁塞尔。今日大概又打了起来。大家认为盟军肯定败了,撤退的命令都发下来了。”说完,信使继续赶路。

    我匆匆地跟着他走:一位大商人坐着马车超过我。他带着一家老小,租了驿车逃命。他向我证实了信使的那番话。

    根特的混乱——滑铁卢战役是怎么回事

    我走回根特时,城里一片混乱:有人把城门关上,只留下小门微开着;一些装备很差的市民和几个留守的士兵在站岗放哨。我径直去了皇上的行宫。

    御弟刚走一条偏僻的路,绕了一大圈赶回来。他听到波拿巴进了布鲁塞尔那条假消息,又听说第一仗打输了,第二仗也没有希望打赢,就离开了那座城市。传说普鲁士人没有上阵,英国人则被歼灭了。

    得了这些战报,大家只想着各自逃命:有办法的人都出发了;我虽然从来没有什么办法,却总是精神饱满,时刻准备动身。不过我想让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先走。她虽是铁杆波拿巴派,却不喜欢炮火:她不愿跟我分开。

    晚上,陛下召集会议:我们再次听了御弟的报告和要塞指挥官或者根特军政长官德?艾克斯坦男爵收集的传言。装运王冠钻石的马车已经套好了:我不需要货车来运载财宝。我把晚上扎脑袋的黑丝巾塞进内政部长的软包,就带着这份为正统王权办事的重要文件,听候亲王的安排。第一次流亡时,我带了个军用背囊,又当枕头,又作《阿达拉》的襁褓;比起那会儿来,我现在可是富多了。不过到了一八一五年,《阿达拉》有十三四岁了,成了个笨手笨脚的大姑娘,可以独自满世界跑了,而且引来了太多的议论。这当然是做父亲的荣誉。

    六月十九日凌晨一点,波佐先生派传令兵给皇上送来一封信,说明了事实真相。波拿巴不但没有进布鲁塞尔城,而且彻底打输了滑铁卢一仗。他六月十二日由巴黎出发,于十四日与大军会合。十五日,他突破了敌军在桑布尔一带的防线。十六日,他在弗勒侣斯的田野上打击普鲁士人。在那儿胜利似乎永远贴着法国人了。利尼和圣阿芒一带的村庄都被法军攻占了。在四胳臂一带,法军又获得胜利:不伦瑞克公爵与阵亡的将士待在一起。布吕歇尔本来已经撤退,奉比洛将军之命,不得已带了三万人的预备队,又杀回来;威灵顿公爵带领英国与荷兰军队,背靠布鲁塞尔而战。

    十八日早上,在第一阵炮击开始之前,威灵顿公爵便宜称他能坚守到下午三点;如果届时普鲁士人还没赶到,他就肯定会被打垮!他被赶到普朗舍诺亚和布鲁塞尔之间的绝境,再无后退的可能。他遭到拿破仑的突然袭击,军事处境十分恶劣;这种境况,并非他自己选择的,而是别人强加给他的。

    法军首先拿下敌军左翼,俯瞰乌古蒙城堡,直到埃圣特和帕普洛特田庄的高地。在右翼,他们攻打蒙圣让村庄;热罗姆亲王在中央拿下了埃圣特。但是到下午六时,普鲁士的预备队出现在圣朗拜尔,对埃圣特发动了疯狂的反攻。我军部队已经冲破帝国近卫军的方阵,但是布吕歇尔率领精神饱满的军队突然赶来,包围了我军剩余的部队。在这支不朽的铁军周围,三百门大炮齐声轰鸣,二万五千匹战马疾速奔驰,大量逃兵卷着滚滚尘埃,裹着滚滚硝烟,顶着一阵阵机枪的扫射,把一切都带人被一枚枚康格莱韦火箭①划破的夜幕:这场战斗似乎浓缩了欧洲的一切战斗。法国士兵两次喊起了“胜利哕!”两次都被敌军的纵队压了下去。我方阵地上的火力停止了;弹药已告罄尽;在三万死者中间,一些受伤的掷弹兵拄着长枪,仍然挺立在阵地上;他们脚下,堆着十万冷却的,血迹斑斑的炮弹球;他们手上的枪,刺刀已经拼断了,枪管里没有火药了。离他们不远,那个战争人物眼光发呆,谛听着火炮的轰鸣。那也许是他一生听到的最后一声炮响。在那屠场上,他弟弟热罗姆还在领着残部拼杀。敌军的人数压倒了他们。但他们的勇敢并未带来胜利。

    ①发明火箭者是英国人威廉?康格莱韦,故以他的名字命名。

    同盟国一方阵亡的将士估计有一万八千人,法国方面有二万五千人,英军有一千二百个军官战死;威灵顿公爵的副官不死即伤:在英国没有一家不举丧。奥伦治亲王肩头中了一弹,奥地利大使攀尚男爵的手掌被子弹射穿。英国人得胜全靠了爱尔兰人和苏格兰的山地族,我们骑兵几次冲锋,都未突破他们的防线。格鲁希将军的部队没有往前移动,也就没有参加战斗。两军带着十个世纪来的民族仇恨所激发的勇敢和顽强,进行了剑与火的较量。卡斯尔雷勋爵在向英国上院报告战斗经过时,说道:“战争结束后,英法两国士兵在同一条溪流里洗濯他们血淋淋的双手,两岸的人互相称赞对方勇敢。”威灵顿总是波拿巴的克星,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英国天才总是拦住他的对手法国天才通往胜利的道路。今日普鲁士人向英国人索讨这场决定性胜利的荣誉;可是,在战争中,造就胜利者的并不是完成的行动,而是威名:真正打赢耶拿战役的并不是波拿巴①。

    ①在夏多布里昂看来,那场战役真正的胜利是达武在奥埃斯蒂德村取得的。

    法国人犯了大错!他们弄错了敌军或者友军;他们迟迟才占领四胳臂那个阵地;格鲁希元帅②率领三万六千人马,负责拦阻普鲁士人,然而他根本没有见到普军,竟让他们通过了:我们的将军们就是在这一点上互相指责。波拿巴按照习惯,实施正面攻击,而不是迂回打击英军的侧翼,而且以主子的自以为是,忙于切断一支并未被打败的敌军的退路。

    ②前面称格鲁希将军。他原为拿破仑部将,复辟时期留任将军。拿破仑百日政变后封他为元帅,但复辟王朝只到一八三一年才予以承认。

    对于这场灾难,人们编造了许多谎言,也说了一些相当离奇的实情。“近卫军都战死了,没有投降”那句话,就是一句谎言,人家都不敢再为之辩解。看来在战斗开始时,苏尔特向皇帝提了几条战略上的意见。“你被威灵顿打败过,”拿破仑冷冷地回答他说,“就总以为他是个了不起的将军。”到了战斗后期,副官蒂雷纳先生催促波拿巴赶紧撤退,免得落到敌人手里:波拿巴恍如走出噩梦一样回过神来,起初还发了一通火,后来突然把马一夹,飞快地逃走了。

    皇帝归来——德?拉斐德再度露面——波拿巴再遭废黜——贵族院争论激烈的场面——二次复辟的凶兆

    六月十九日,巴黎残老军人院鸣炮百响,宣告利尼、夏尔勒卢阿和四胳臂等地的大捷,人们在滑铁卢前夕庆祝幻觉的胜利。第一个把这场失败的消息传给巴黎的,正是拿破仑本人。这是历史上最惨重的失败之一。就结果来说,他于二十一日夜里进了巴黎城门,就像是他的阴魂回来通知朋友他已不在人世似的。他下榻在爱丽舍—波旁宫:当他从厄尔巴岛回来时,是在杜伊勒利宫下榻;这两处庇护所都是由他本能地选择的,它们显示了他的命运的转折。

    在外国一场高贵的战斗中,拿破仑输了,而在巴黎,他还得忍受一些辩护人的争宠邀功,这些人想把他的不幸藏起来:他后悔在出发亲征之前没有解散议会;他也经常悔恨没有派人毙了富歇和塔莱朗。不过有一点是确实的,这就是在滑铁卢战役之后,波拿巴禁止自己做出任何暴烈行为,也许他这是服从了本来的平和性情,也许他是被命运驯服了;他不再像头一次被黜之前那样说:“一个伟人逝世会带来多大损失,大家走着瞧吧。”这股狂劲已经过去了。他对自由生出反感,想到要砸碎朗儒依纳主持的众议院。此公原是一个公民,后来当上了元老院议员,从元老院议员转为贵族院议员,然后又复归为公民,最后从公民再度爬上贵族院议员的高位。拉斐德将军是众议员,在议院宣读了一个提案,表示:“议会要永远存在下去;任何解散它的企图都是严重的背叛,罪大恶极,任何企图做出此种行为的个人,都是叛国贼,或者被判为叛国贼。”(一八一五年六月二十一日)

    将军的演说是这样开头的:

    “诸位,多年来,我这是第一次亮开嗓子说话,追求自由的老朋友将认出我的声音。此时,我觉得自己是被召来向你们谈论祖国的危险的………现在是团结在三色旗周围,团结在一七八九年的大旗周围,团结在自由平等和公共秩序的大旗周围的时候了。”

    这篇演说过时的口气一时间使人们产生了幻觉;人们以为看到革命从坟墓里走了出来,一脸苍白,皱纹麻密地出现在议会论坛上;拉斐德就成了革命的化身。不过这种要求秩序的提案,只不过是米拉波从前的提案的花样翻新,只是从一座旧武器库里搬出来的报废的武器。拉斐德虽然从生到死,都始终活得高尚,却无法把中断的时间之链焊接起来。邦雅曼?龚斯唐去爱丽舍—波旁宫晋见皇帝,发现他在花园里。宫外的马里尼大马路上挤满了群众,他们呼喊着:“皇帝万岁!”这种发自人民群众肺腑的呼喊令人感动;因为这是向一个战败者发的!波拿巴对邦雅曼?龚斯唐说:“我给这些人带来了什么好处?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贫困潦倒,我扔下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是一贫如洗。”如果情绪激动的议员当时没有听错,也许这是波拿巴惟一发自内心的话。他预见到事情的结局,主动迎合人们准备向他提出的要求;他自动退位,免得被人家赶下台:“我的政治生命已经终结。”他说,“我要求让我儿子以拿破仑二世名号继位,成为法兰西皇帝。”他这个措施完全是徒劳,一如查理十世为亨利五世作出的安排:你手上有皇冠,才能把它让予别人,人在厄运中立下的遗嘱,别人是不会当回事的。再说,皇帝再次退位,比起头一次来,就少了许多诚意。难怪当法国的特使去向威灵顿公爵通报拿破仑退位的消息时,这位公爵回答说:“这消息,我一年前就晓得了。”

    众议院经过几次辩论,同意君主再次退位,但是措辞含糊,而且没有任命执政。马吕埃在这些辩论中发了言。

    成立了一个行政委员会,由德?奥特朗特公爵主持;成员有三个部长,一位国事顾问,以及皇帝手下一位将军。他们再次抛弃了主子。这几个人是:富歇、科兰古、卡诺、吉内特和格莱尼埃。

    在这些交易期间,波拿巴又改变了主意,他说:“我没有军队了,只有逃兵。众院的议员大多数是好的;只有拉斐德、朗儒依纳和另外几个人跟我过不去。只要全国人民起来。敌人就会被消灭。可是,如果全国人民不起来战斗,而是争论谁是谁非,那我们就完了。全国人民选出这些代表,不是来推翻我的,而是支持我的。不管他们干什么,我都不怕;我永远是军队和人民崇拜的偶像:只要我一句话,他们就会没命。不过,如果我们不互相理解,只顾吵架,那就免不了重蹈后期罗马帝国的覆辙。”

    众院一个代表团来庆祝波拿巴第二次退位,他说:“谢谢你们:我希望我的退位能给法国带来幸福;可是我不作这份指望。”

    不久,他听说众院任命了一个五人行政委员会,就感到后悔了:“我可不是给一个新的督政府腾出位子的;我退位,是要让儿子继位:要是人家不宣布他接位,我的退位就无效。两院俯首贴耳,跪在同盟国面前,想叫他们承认民族独立,那是做不到的。”

    他抱怨拉斐德、塞巴斯蒂亚尼,蓬泰库朗、邦雅曼?龚斯唐等人阴谋反对他;此外他又说两院没有足够的活力。他说他独自一人便可挽回一切,只是那些为头的与他意见不合,他们宁愿往深渊里跳,也不愿与他拿破仑齐心合力遮盖深渊。

    六月二十一日,在玛尔梅宗宫,他写了这封高尚的信:“我虽然放弃了权力,却没有放弃公民最高贵的权利——保卫祖国的权利。在当前的危难时刻,我要作为将军为祖国出力,我把自己仍看做祖国的第一号士兵。”

    德?巴萨诺公爵告诉他,两院并不支持他。他说:“这我明白。总得要妥协的。这可鄙的富歇蒙骗了你们。只有科兰古和卡诺还算有点才能。可是跟一个奸贼——富歇,两个傻瓜,——吉内特和格莱尼埃在一起,还有不知自己到底要干什么的两院,他们能干出什么名堂?你们一个个都像糊涂虫,外国佬许诺的那些美丽的东西,你们竟然都相信;你们以为,他们会把母鸡给你们放到砂锅里炖好,会把他们那号亲王封给你们当当,对吧?你们弄错了。”

    一些全权代表被派往同盟国。六月二十九日,拿破仑要求调停泊在罗斯弗尔的两条三桅战舰,载他离开法国。在出国之前,他在玛尔梅宗宫隐居。

    在贵族院,辩论激烈。波拿巴的宿敌卡诺在签署阿维尼翁屠杀令时,甚至无暇读一读,而在百日王朝期间,却有时间牺牲自己的共和主义,换取帝国伯爵的衔头。六月二十二日,他在卢森堡公园读了陆军部长的一封信,信里对法国的军事力量作了夸大的报告。内伊新来乍到,听了那些话,不免气愤。拿破仑在战报中提到元帅时,曾明显表露出不满。古尔戈则指责内伊是滑铁卢打败仗的主要原因。内伊一怒而起,说:“这份报告是假的,没有一点是真的:格鲁希至多只有两万到两万五千人听他指挥。近卫军的士兵没有一个回来的;我指挥过近卫军;我亲眼看见它在撤离战场之前被全部杀死了。敌军有八万人马,目前在尼维尔,六天之后就可以到达巴黎:你们只有谈判,没有别的办法拯救祖国。”

    副官弗拉奥想支持陆军部长的报告,内伊断然反驳他说:“我再说一遍,你们没有别的救国之路,只有谈判。必须把波旁家族的人请回来。至于我,将到美国去隐居。”

    听到这话,拉瓦莱特和卡诺又大肆指责元帅;内伊轻蔑地回答他们说:“有些人满脑子想的只是自己的利益,我可不是那号人。路易十八回来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叛主投敌,拉出去枪毙,就这么个好处;不过我应该对祖国说实话。”

    在贵族院二十三日的会议上,德鲁奥将军回忆那一幕说:“我不安地看到,昨日有人发言,贬低我们军队的光荣,夸大我们的灾难,缩小我们的实力。我尤其不解的是,说这些话的是一位出色的将军(内伊),他凭着巨大的能力和军事知识,有那么多次得到民族的感谢。”

    在二十二日的会议上,紧接着第一次风暴爆发了第二次风暴:事情涉及波拿巴的退位,吕西安坚持要大家承认他侄儿为皇帝。德?逢奉库朗先生打断他的发言,质问他吕西安一个外国人,一个罗马亲王,有什么权利来给法兰西安排一个君主。他又补上一句说:“一个孩子,而且住在外国,我们又怎能承认他呢?”听到这句话,拉贝都瓦埃尔在座位上耐不住了:“君主幸运时,我听到一些人总是围着他叽叽喳喳,如今君主遭了难,这些人就躲得远远的了。有些人不愿承认拿破仑二世,是为了接受外国人的统治。他们称那些外国人叫“盟国”。

    “拿破仑退位与他儿子继位是不可分的。要是大家不愿他儿子,他就会手持利剑战斗。曾经为他洒过热血,至今仍遍体鳞伤的法国人将团结在他周围。

    “他将被一些卑鄙的将军抛弃,那些人已经背叛他了。

    “不过,要是我们宣布,任何法国人,只要离开他的旗帜,就会背一身恶名,房子会被推倒痍平,家庭会被驱逐,那就不会再出现叛徒,不会再发生导致最近这些灾难的阴谋。今天在座的,也许就有这些阴谋的炮制者。”

    议院里一片哗然:“安静!恢复秩序!恢复秩序!”有人被他这番话中伤,吼叫起来:“年轻人,你真是忘乎所以了!”马塞纳叫道。——“你还以为是在近卫军团吧?”拉梅特说。二次复辟的一切征兆都来势汹汹:波拿巴卷土重来,只带领了四百个法国人,而路易十八卷土重来,带来的是四十万外国兵;他从滑铁卢的血泊旁边经过,就像去他的墓地一样,前往圣德尼。

    就在正统王权向前开进的时候,贵族院里回响着议员们的呼喊和质询;当匕首在法庭上受害者手中传递的时候,我觉得那里面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就像当年我们蒙受深灾巨难之时那些可怕的革命场景。几个武官那要命的蛊惑力把法国带到了灭亡的境地。他们在招引外国军队再次人侵的时候,还在法院门口打斗不休;他们有预见的绝望,他们的手势,他们关于坟墓的言论,似乎都预告了三重死亡:他们自身的死亡,他们赞美的人的死亡,以及他们放逐的家族的死亡。

    从根特动身——抵达蒙斯——我政治生涯中第一次错失良机——德?塔莱朗先生在蒙斯——与国王在一起——我愚蠢地对德?塔莱朗先生感兴趣

    当波拿巴连同终结的帝国退缩进玛尔梅宗宫的时候,我们则随同再度开始的君主王朝从根特出发。波佐知道正统王权在上层社会有多大影响,赶忙写信给路易十八,建议他赶快动身,早点到达,如果他希望在别人占据宝座之前就执掌国柄的话:路易十八在一八一五年再次戴上王冠,是多亏这封信的提醒。

    在蒙斯,我第一次错过了在政治上飞黄腾达的机会;我本人一直是妨碍自己高升的阻障;我不断在升迁的路上奔走。我的缺点本会叫我吃些苦头,但这一次却是我的优点捉弄了我。

    德?塔莱朗先生参加一次谈判,发了大财,却认为自己给正统王权出了大力,傲得不得了,俨然一副主子的派头回来了。他发现人们并未按他划出的路线回巴黎,大吃一惊,又见到德?布拉加先生在皇上身边,更是觉得不满。他把德?布拉加先生视为王国的祸害,但这并不是他憎恶此人的真实原因:他认为此人是国王的红人,因而也就是自己的对手;他也害怕御弟,十五天前,当御弟把自己在利斯河畔的公馆提供给他居住的时候,他大为不悦。要求德?布拉加先生离远一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因为使用他,太让人想起波拿巴。

    德?塔莱朗先生在路易神甫陪同下,将近下午六时进了蒙斯城:德?利塞先生、德?若库尔先生和他府上另外几个常客飞也似地跑去迎接他。他怀有一种前所未见的情绪。一个国王认为自己的权威被人轻视时就有这种情绪。他不肯首先去晋见路易十八,对敦促他去的那些人,他说了这样一句大喇喇的话作为答复:“我又不急,明日再去也不迟嘛。”我去看望他;他对我说尽了恭维话。他引诱那些小野心家和那些位高权重的傻瓜,用的就是这种办法。他挽起我的手臂,身子紧靠着我和我说话:这是极为喜欢你的亲密表示。他打算用这套伎俩来使我受宠若惊,昏头转向,可这个如意算盘完全落了空。我甚至没有悟出他的用心。我准备去见国王,邀他同往。

    路易十八正处在痛苦之中:他必须与德?布拉加先生分手;德?布拉加先生不能回法国;因为舆论反对他;虽说我在巴黎时对这位宠臣有些怨言,但在根特城我没有对他表示任何不满。皇上对我的表现甚为满意,感激之余,对我也就特别友善。德?塔莱朗先生的话,已经有人向皇上禀报,皇上便问我:“德?塔莱朗先生自吹再次替我戴上了王冠,还威胁我要回德国去: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这事您怎么看?”我答道:“人家也许是向陛下传错了话;德?塔莱朗先生只是累了。要是皇上同意,我就去部长家看看。”皇上显得很乐意;他最不喜欢烦恼;他希望得到安宁,哪怕为此损害友情。

    在奉承者中间,德?塔莱朗先生被抬举得比任何时候都高。我向他指出,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不应该想到离开。波佐也从这方面开导他:尽管他对德?塔莱朗先生没有半点好感,但作为老熟人,还是愿意在这个时刻看到他理事。此外,他推测德?塔莱朗先生得到沙皇的宠信。我根本无法说服德?塔莱朗先生改变主意,他那些常客总是与我作对;莫尼埃先生甚至认为他应该退步抽身。路易神甫见人就想咬一口,跟我说话时就动了三次牙巴骨:“我要是亲王,决不会在蒙斯待上一刻钟。”我回答道:“神甫先生,你我想到哪儿就可去哪儿;谁也不会发觉我们不在。可德?塔莱朗先生就不是这样。”我还坚持自己的意见,又问亲王道:“您知道皇上会继续行路吗?”德?塔莱朗先生似乎觉得意外,然后他傲慢地对我说:“他不敢!”那模样,就像刀疤脸①在对那些想劝他提防亨利三世居心不良的人说话。

    ①法国历史上第三任吉斯公爵(ducdeGuise,一五五○—一五八八)绰号叫“刀疤脸”。他曾任法国历史上反对新教的联盟首领,后遭人暗杀。

    我回到国王行宫,在那儿见到了德?布拉加先生。我为部长开脱,对陛下说他身体不适,明天肯定会来晋见皇上。“他愿什么时候来就来吧。”路易十八回答说,“我三点动身。”接下来他又满带感情地补上一句:“我就要与德?布拉加先生分手了;这位子空着哩,德?夏多布里昂先生。”

    这等于是将王室的内务交给我来管理。换了一个处事周全的政治家,准会让人套上马车,在皇上车前车后侍候,并不担心德?塔莱朗先生会从中作梗:可我却傻乎乎地留在客店里。

    德?塔莱朗先生不可能想到皇上会动身,已经上床睡了:到了三点钟,有人唤醒他,告诉他皇上要出发了,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叫道:“老子被人耍了!背叛了!”仆人们侍候他起床。他平生第一次凌晨三点起床,由德?里塞先生搀扶着走到街上。当他来到国王下榻的宾馆门前时,御辇的头两匹马已经有一半出了大门了。人们赶忙招呼车夫停下。皇上问是怎么回事,有人大叫道:“陛下,是德?塔莱朗先生。”——“他睡了。”路易十八说。——“他在这儿,陛下。”——“好吧!”国王答道。马车退回院里。下人打开车门,皇上下了车,慢吞吞地回到房间。部长瘸着腿跟在后面。德?塔莱朗先生在房里有气地作了一番解释。陛下听他说完,答道:“贝内文托亲王,您要离开我们?温泉水对您会有好处的:以后给我们通点消息吧。”皇上扔下目瞪口呆的亲王,让人扶自己上车,出发了。

    德?塔莱朗先生气得目瞪口呆;路易十八如此冷静,让他不知所措:他德?塔莱朗先生从来以沉着冷静自炫,没想到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打败了,而且被人扔在蒙斯一个广场上,就像是最无足轻重的人似的:这口气他硬是咽不下!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马车远去,接下来他一把揪住德?莱维公爵的上衣钮扣,说:“走吧,公爵先生,去告诉大家,看人家是怎样对待我的!我给皇上重新戴上了王冠(他翻来覆去提到这顶王冠),可是还得去德国重过流亡生活。”

    德?莱维先生漫不经心地听着,踮起脚尖,说:“亲王,我走了,至少皇上身边得有一个大贵族。”

    德?莱维先生跳上一辆出租马车。法兰西的掌玺大臣已经坐在车上了:卡佩王朝的两个大贵族并排坐在一辆墨洛温王朝的破公共马车上,只花一半价钱,去追随君主。

    我请德?迪拉先生从中说和,一有消息就告诉我。德?迪拉先生问我:“什么!皇上跟您说了那番话,您还留下不动呀?”德?布拉加先生从蒙斯动身时,感谢我对他的关照。

    我再见到德?塔莱朗先生时,他还是一副难堪模样。他后悔没有听我的劝说,恨自己昨晚像个没脑子的少尉,不肯晋见皇上;他担心人家作出一些安排,把他排斥在外,担心他无法进入政治权力中枢,从准备好的金钱投机中获利。我对他说,尽管我与他见解不同,但一个大使对部长的敬意与依附,我一分也不少;而且,我在国王身边有些朋友,希望不久就会听到好消息。德?塔莱朗先生当时动了真情,亲热地靠在我肩上。他那阵子肯定认为我是个十分伟大的人。

    不久我就收到德?迪拉先生一封信。他从康布雷告诉我,事情已经办好了,德?塔莱朗先生不久收到上路的命令;这一回亲王规规矩矩地服从了。

    皇上可以说是把王室总管的差使提供给我,或更确切地说,赏给我了,我没有跟他走,是受了什么鬼怪的驱使呢?我执意留在蒙斯,伤了他的心。而德?塔莱朗先生勉强跟我熟识,并未得到我的敬重与钦佩,再说这位先生将进入我不参加的内阁,而且生活在腐败的环境之中,我会在那种环境中无法呼吸,可我却为了他的事不惜碰得头破血流!

    还是在蒙斯,贝内文托亲王在这种种难堪之中,派杜普莱先生去那不勒斯领取数百万钱财,这是他在维也纳做成的交易之一。德?布拉加先生也在同一时间上路。他口袋里装着驻那不勒斯大使的任命,以及根特流亡将军们在蒙斯给他的另外几百万经费。我与德?布拉加先生关系良好,准确地说这是因为大家都憎恶他。德;塔莱朗先生性情不好,喜怒无常,而我却对他始终如一,因此赢得了他的友谊;路易十八诚心召我去他身边效力,可我却选择了一个毫无诚意的人的卑鄙行径,而放弃了国王的宠信:我干出这种蠢事,得到报偿:想为大家出力,却被大家抛弃,实在是再公平不过。我回到法国,身无分文,连路费也付不起,而财宝却像下雨一样落在那些失宠的人头上:这种惩罚,我也是活该。当大家都披上黄金甲的时候,努力做一个穷骑士倒不失为一件惬意事;不过即使这样也不能犯大错:我如果留在国王身边,那么塔莱朗和富歇的内阁就几乎不可能成立;复辟王朝由一个讲道义的有信誉的内阁开始,后来的内阁也就可以变好。我对自己素来不大关心,这种性情使我把握不住事情的重要性:大多数人的缺点是自视过高,我的缺点却是缺乏足够的自信:我自己素来轻视自己的发达机遇。我本应该明白,此时此刻,法兰西的命运与我卑微的命运连在一起:这就是历史上十分常见的错综复杂的状况。

    从蒙斯到戈纳斯——我与勃寥伯爵反对任命富歇为部长:我的理由——威灵顿公爵获胜——阿尔努维尔——圣德尼——与皇上最后的交谈

    终于从蒙斯出来后,我到达卡托—康布雷;德?塔莱朗先生在此与我会合:法兰西的享利二世与西班牙的腓力浦二世于一五五九年媾和,我们好像是来重订这一和约似的。

    在康布雷,由于德?拉苏兹侯爵,我们待在费奈隆的故乡时的“住宿官”已经拿走了德?莱维夫人和我们夫妇的房票,我们只好露宿街头。周围是节日的篝火,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高呼“皇上万岁!”的居民。一个大学生听说我在街上,就把我们领到他母亲家里。

    法国几个王朝的朋友们开始露面了;他们来康布雷不是为了结盟反对威尼斯①,而是为了联合起来反对新宪法;他们跑来把接连不断的忠诚和对宪章的仇恨献在国王脚下:他们认为这是在御弟身边必不可少的护照;我和两三个有理性的老实人已经闻到了雅各宾主义的气息。

    ①一五○八年教皇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在康布雷订立反对威尼斯的条约。

    六月二十三日,发表了康布雷声明。国王在声明中说:“我不愿意让这些人远离我。他们的名声是使法国痛苦、使欧洲恐惧的一个原因。”然而,请看,马尔桑派说出富歇的名字,带了多么深厚的感激之情!皇上嘲笑他兄弟的新激情,说:“这可不是得自神明的启示。”我在前面已经述及,百日王朝之后,我在途经康布雷时,曾徒劳地寻找在纳瓦尔团当兵时的住所,以及与拉马尔蒂尼埃经常去泡的咖啡馆:可是它们与我的青春一起消逝了。

    从康布雷动身,我们走到鲁瓦镇宿下:客店老板娘把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当成了太子妃,叫人欢呼着把她抬到一间餐厅。那里有一张大桌子,摆了三十副刀餐;房里点着大小蜡烛,燃着一大盆炉火,空气闷得很。老板娘不肯收食宿费,说:“我没有替国王去上断头台,都瞧自己不来哩。”有一团火在那么多世纪激励着法国人,她就是这团火的最后一点火花。

    拉博里先生的姻兄拉莫特将军受京城权力当局派遣,来告诉我们,不佩戴三色标志,我们进不了巴黎。德?拉斐德先生和另外几个委员小心地从一个参谋部侍候到另一个参谋部,在外国人那里为法兰西乞讨随便一个主子。但他们在盟军那里受到很不客气的接待。照哥萨克的选择,任何国王,只要不是圣路易和路易十六的后人,就是杰出的君主。

    在鲁瓦召开了内阁会议:德?塔莱朗先生让人给自己的马车套上两匹瘦马,去了陛下的行宫。他的车马随从占据了不小的位置,从部长下榻的客店一直排到国王的行宫门口。他下车后向我们宣读了一份备忘录:他考虑了我们到达巴黎后应该作出的决定,对不分派别,一视同仁,公开任用的必要性试作一些阐述;他表示可以将宽赦的范围扩及审讯路易十六的人。陛下气得一脸通红,两手拍打着椅子扶手,叫道:“绝对不行!”可惜这“不行”只维持了二十四小时。

    到了桑利,我们去一个议事司铎家下榻:他家女仆把我们当一群丧家之犬来接待。至于议事司铎本人,他并不是桑利的首任主教、该城的主保圣人圣里约,他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他吩咐女仆,只帮我们买点吃的,而且是用我们的钱,其余就不管了。《基督教真谛》对我毫无帮助。然而桑利本应是我们的吉兆,因为亨利四世一五七六年正是在该城逃脱了看守的魔掌。那位国王、蒙田的同乡逃出来后叫道:“有两样东西留在巴黎,我很舍不得:一样是弥撒,一样是我妻子。”

    我们从桑利出发去菲利普—奥古斯特的家乡。那地方又叫戈纳斯。快到村口的时候,我们发现有两人朝我们走来:原来是麦克唐纳元帅和我的忠实朋友希德?德?纳维尔。他们拦住我们的马车,问德?塔莱朗先生在哪儿。他们很爽快地告诉我,他们找德?塔莱朗先生,是为了通知皇上,陛下如果不把富歇任命为部长,就别想进巴黎城。我顿时忐忑不安起来,因为路易十八尽管在鲁瓦作了明确表示,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我问元帅:“什么!元帅先生,只有答应了那些苛刻条件,我们才能进城吗?”——“子爵先生,确实如此,”元帅答道,“不过我还不太相信。”

    皇上在戈纳斯停了两个钟头。我让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别下车,就待在大路上,自己则去村公所参加会议。在那儿大家讨论了一项措施。王国将来的命运就取决于它。辩论激烈。只有我和勃寥两人主张,无论如何路易十八不能同意富歇先生人阁。皇上听着。我看出来,他想坚持鲁瓦的表态,但是御弟左右了他的思想,威灵顿公爵又向他施加压力。

    在《论立宪君主制》中的一章,我扼要阐述了在戈纳斯摆出的理由。我那时很激动;话语从口里说出来,自有一股力量,写在纸上,则软弱无力。我在那一章里说:“不管在哪儿,只要有公开的论坛,有可能招致批评的人就不能担任政府首长。总会有某种演说,某种言论,迫使那样的部长提出呈辞,退出议会。这种机制本是代议制政府自由原则的结果,但是当所有幻觉汇聚一堂,不顾皇上极有理由的厌恶,要把一个名人推举进内阁,人们却感觉不到这一点。此人的晋升,必然引出下面的后果:不是宪章被废弃,就是内阁在开会时垮台。我们想象一下,我所指的那个人如果旁听众议院关于元月二十一日条约的辩论,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他随时可能被里昂的某位代表斥责,随时可能听到那句可怕的话:你就是那家伙!那种人只有与土耳其苏丹巴耶塞特宫廷的哑巴,或者与波拿巴立法团的哑巴在一起,才可能公开任职。要是一个议员,拿份《箴言报》走上讲坛,朗读一七九五年八月九日国民公会的通告,那位部长会有什么感觉呢?那份通告把“他,富歇(我是逐字逐句引述原文)当作贪污犯、恐怖主义者开除出国民公会,说他不论成为什么代表大会的成员,他那有罪的残忍行为都将给该代表大会带来耻辱和污点”。要是议员发问,按照这份通告,把富歇逐出内阁的理由是不成立,那富歇又何地自容呢?

    可惜这些事都被大家忘记了!

    不幸的是如果人们硬是认为,这样一个人有时还是有用的,那么,就应该把他安置在幕后,以借用他那令人伤心的经验;可是如果要违反圣意和民意,公然抬出这样一位部长来处理国家大事,公然任用连波拿巴当年都看做无耻小人的角色,岂不是表明要放弃自由与德行吗?一顶王冠值得作出这样的牺牲吗?现在连抛开一个人都做不了主,真要任用富歇之后,谁还能把他开除呢?

    各派人物都在积极活动,却没人想到他们选定的政体形式;人人都谈论宪法、自由、平等、民权,却没有人愿意实行;一些时髦的空话:人们无意中询问宪章的消息,同时却希望宪章很快完蛋。自由党和保王党倾向于由风习改良的专制政体:这是法兰西的折衷办法与行事方式。物质利益高于一切;据说,人家不愿放弃大革命期间的所作所为。每个人都承受了自己的生活,而且打算让邻居也来承载一点:有人断定,恶变成了一种公共元素,它从此将与各届政府结合,像一种极其重要的原则进入社会。

    我由于道德与宗教观念的影响,我才产生出有关宪章的那些想法,没想到却招来了某些派别的仇恨:对于保王党来说,我太热爱自由了;对革命者而言,我又太鄙视那些罪恶。我如果不甘愿吃大亏,在那儿像小学教师一样反复宣传宪法精神,那么从头一天起极端保王派和雅各宾党人就把宪章装进他们绣着百合花的燕尾服,或者卡修斯式的卡马尼奥拉服①口袋里去了。

    ①卡修斯(Cassius,卒于公元前四二年),古罗马将军,庞培的拥护者,所穿的军服,与法国大革命时流行的卡马尼奥拉服式样相近。

    德?塔莱朗先生不喜欢富歇先生;但更奇怪的是,富歇先生憎恶,并且鄙视德?塔莱朗先生:达到这个成功地步委实不易。德?塔莱朗先生起初也许乐于看到人家把自己与富歇先生分别对待,后来却觉得此人无法摆脱,便举手赞同。但是他没有想到,如果奉行宪章(他尤其与里昂大屠杀的刽子手连在一起),他不会比富歇更为人们所接受。

    我预先提出的警告,很快就应验了:接受德?奥特朗特公爵人阁,人们并没有得到好处,得到的只是耻辱;两院渐渐移过来的阴影足以让过于遭受论坛自由抨击的部长们隐没。

    我的反对毫无作用:按照懦弱性格的惯例,皇上召开会议,但什么也定不下来;只有阿尔鲁维尔城堡才能决定法令。

    在阿尔鲁维尔城堡,从不召开合乎规定的会议。集会的只是一些亲信和秘密加入的人。德?塔莱朗先生比我们先到,在与朋友们交流情况。威灵顿公爵到了;我看见他乘敞篷四轮马车经过,帽上的羽饰迎风飘扬。,他把富歇先生和德?塔莱朗先生当作滑铁卢大捷的两份礼物,来赐予法国。当有人告诉他,德?奥特朗特公爵犯有弑君罪,可能有点麻烦,他答道:“这是鸡毛蒜皮的事。”一个信奉新教的爱尔兰人,一个英国将军,既不熟悉我们的风俗,也不了解我们的历史,在一七九三年的法国只看到一六四九年①的英国的人,却被委任来决定我们的命运!波拿巴的野心害得我们落到这么悲惨的境地。

    ①英王查理一世于一六四九年被处决。

    我离开众人,在花园里转悠。一七九四年,财务总监马索尔在九十三岁时,就是从这座花园走到马德洛纳特监狱,并在那里去世的;因为当时死神作大检阅,没有遗漏一个人。我不会再被召去开会了。君臣之间的患难之情已经完结:皇上准备回王宫,我则准备回那偏僻住所。君主一旦重掌大权,他们周围就再度形成空白地带。我经过杜伊勒利宫那些静寂无人的厅堂去皇上的书房时,很少不经过一番认真思考:在我看来,这是另一类荒漠,是无边的寂寞,在这里,世界本身都在天主那惟一真实的存在面前消失。

    在阿尔鲁维尔缺少面包;若不是一位名叫杜布尔和我们一样从根特过来的军官收罗吃的,我们就会饿肚子。杜布尔先生去居民家“打秋风”,从逃走的村长家给我们带来半只绵羊。这位村长的女仆像博韦那位独住的女英雄,若是有武器,准会像让娜?阿舍特②一样接待我们。

    ②法国十五世纪女英雄,博韦被勃艮第公爵鲁莽查理围困时,她带领居民武装保卫家乡,迫使敌军撤退。上文博韦那位独住的女英雄便是指她。

    我们前往圣德尼:道路两旁是一座挨一座铺开的普军与英军营帐;眼光触及远处修道院的尖顶;在修道院的地基达戈贝尔特③扔下了他的金银财宝,在修道院的地下室里,王族代代传人埋葬了族中的国王和伟人;四个月前,我们把路易十六的遗骨移葬那里,以代替其他人的骨灰。一八○○年我第一次流亡归来时,也曾经过这块圣德尼平原;那时在这里扎营的还只是拿破仑的士兵;换下蒙莫朗西大元帅老营的还是法国人。

    ③达戈贝尔特(Dagobert),生于七世纪初,公元六二三—六三九年为法兰克国王。

    一位面包商接待我们住宿。晚上,将近九时,我去晋见皇上。陛下住在修道院里:荣誉勋位团那些小姑娘老是呼喊:“拿破仑万岁!”费尽力气也劝阻不了。我首先进了附属教堂。毗连修道院的一面墙倒了。古老的教堂只点着一盏灯。在地下墓穴的人口,我作了祈祷,在那儿,我曾目睹路易十六的遗骨安放下去:我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一颗心完全被深愁重忧和宗教感情所淹没,这样的时刻,不知从前是否经历过。接下来我就去了陛下的行宫。有人把我领进皇上寝宫前的一间厅房,里面没有人。我坐在角落里等候陛下接见。突然有一张门打开了:邪恶倚着罪恶的臂膀悄悄地进来了——富歇先生扶着德?塔莱朗先生走着;这丑恶的一幕慢慢地从我眼前晃过,进了皇上的书房,看不见了。富歇来向主子发誓,保证诚心效忠,保证敬重君主;忠诚的弑君者跪在地上,把让路易十六人头落地的两只手放在遇难先王的弟弟手中;背教的主教充当他的誓言的担保人。

    次日,到了圣日耳曼郊区:为了富歇的任命,一切势力,信教的与不信教的,有德行的与邪恶堕落的,保王党与革命党,外国人与法国人都卷了进来;到处都有人叫喊:“不用富歇,皇上不得安全;不用富歇,法国没救;他已经独自拯救了祖国,他独自也能完成伟业。”德?迪拉老公爵夫人是捧富歇最起劲的贵妇之一;克鲁索尔大法官是幸存的马耳他骑土团的骑士,他也随声附和,说他的头颅能留在肩上,全赖富歇先生保全。胆小的人是那样惧怕波拿巴,以至于把里昂大屠杀的刽子手当作提图斯①式的人物来歌颂。在三个多月里,圣日耳曼郊区的沙龙把我视作异类,因为我不赞同任命他们的内阁。这些可怜人,他们拜倒在“新贵”脚下,拥戴富歇,却照旧吹嘘他们如何高贵,如何仇恨革命者,如何经受考验,忠于君主,如何坚持原则。

    ①提图斯(Titus),古罗马帝国皇帝(公元七九一八一年在位),以红善著称,在位期间未下令处死过一个人。

    富歇感到他的部长生涯与代议制君主体制的规则无法相容:由于他不可能与一个合法政府的成分相融合,他就试图让政治环境与自己的本性一致。他制造出虚假的恐怖;他打算根据一些臆想的危险,来强迫皇上承认波拿巴的两院,接受他们匆忙修改的权利宣言;甚至有人私下议论放逐御弟父子的必要:目的在于孤立皇上。

    人们继续受骗:国民卫队翻过巴黎的墙垣,来保证自己的忠诚也是徒劳;有人肯定这支队伍部署不好。乱党命人关闭巴黎城门,以阻止在百日政变期间仍然支持正统王朝的民众跑出来迎接我们。甚至有人说这些百姓威胁要在路易十八经过时行刺。大家真是盲目至极,因为法国军队虽然退到了罗亚尔河,十五万盟军占据了京城外围各个战略要津,却还是有人声称皇上不够强大,不能进入一座没有一兵一卒,只有一些市民的城市:只要市民想闹事,极有可能藏匿一小撮拿破仑的联盟军。不幸的是,由于一连串不可避免的巧合,皇上似乎成了普鲁士人和英国人的首领;他以为围着他的都是自由党人,陪同他的都是敌人;他好像是被一支仪仗队所包围,而这支仪仗队其实是宪警,要把他带出他自己的王国。于是他只让外国人陪伴他穿过巴黎。后来有一天,这件事成了驱逐他家族的理由。

    波拿巴退位以后成立的临时政府被解散了,因为它干了一桩指控王权的行为:这是一块待接石,人家指望有朝一日在那块石头上建起新的革命。

    第一次复辟时我同意保留三色旗:它闪耀着它的全部光荣;白旗被人遗忘了;那么多的胜利给予这三种颜色以合法地位,保留它们,并不意味着给一场可预见的革命准备一个重新集合队伍的标记。不采用白旗是明智的,但是在波拿巴的掷弹兵举过之后将它抛弃则是卑鄙行为:从卡夫丁轭形门下①通过不可能不受惩罚;侮辱人的事也是致人于死地的事:一记耳光在身体上并未给你造成任何伤害,然而它却杀了你。

    ①公元前三二一年萨姆尼特人在卡夫丁峡谷打败罗马军队,强迫他们通过轭形门,以示侮辱。

    在离开圣德尼之前我受到国王接见,与他作了如下对话:

    “什么事?”路易十八问我,以这声含有惊讶的话开始了对话。

    “是这样,陛下:您要用德?奥特朗特公爵?”

    “必须用他:从我弟弟到克鲁索尔大法官(此人倒并不可疑),大家都说我们只能用他:你的看法呢?”

    “陛下,既然事情已定,我就请求陛下允许我沉默。”

    “不,不,你说出来:你知道,从根特以来我一直在抵制。”

    “陛下,我只服从您的命令;请原谅我的忠心:我认为君主政体完了。”

    皇上保持沉默;我开始为自己的大胆感到可怕。这时陛下开口道:

    “唉,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我与你的看法一样。”

    我以这段对话结束有关百日王朝的叙述。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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