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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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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守者》上的第一篇文章描绘了我加入争论时的形势。在这份报纸存在的两年期间,我相继写了一些论述时事,思考一些重要问题的文章。我有机会揭露巴黎警察当局在伦敦发表《私人通信集》的卑鄙行径。这类《私人通信集》可以造谣诽谤,却无法败坏人家的名声:卑劣者没有能力使别人卑劣;惟有荣誉可以惩罚毁人荣誉的人。我说:“隐姓埋名的诽谤者,拿点勇气出来,报出你的尊姓大名;这样做是有些羞耻,但很快就会过去;在您的文章上署上大名,无非是增添几个可耻的字母而已。”

    我有时也把那些部长抓来嘲弄一番。我总是在自己身上发现嘲讽的习性,也就网开一面,任其发挥。

    最后,在一八一八年十二月五日,《保守者》刊登一篇严肃的文章,论述利益道德和义务道德。这篇文章引起很大励向。“道德利益”与“物质利益”两个用语就是出自这篇文章。这两个用语由我首先提出,跟着就被大家接受了。以上十分简略地叙述了报纸的情况,它已经超出了一份报纸的意义,算得上我的一部作品。我的理性赋予它一定的价值。它并没有衰老过时,因为它包容的思想是适合一切时代的。

    论物质利益道德和义务道德

    “内阁发明了一种新道德,利益的道德;义务的道德则扔给了傻瓜。有人想把这种道德作为我们政府的基础。然而,这种道德在三年里对人民的腐蚀,甚于革命在二十五年中对人民的危害。

    “促使各民族的道德连同这些民族一同灭亡的,不是暴力,而是诱惑;我所说的诱惑就是,一切虚伪的主义学说都有讨人喜欢的似是而非的道理。人类常常把谬误当作真理,因为心力或者智力都有其虚伪的图像:冷漠与贞洁相似,推理与理性相似、空虚与深邃相似,余者类推。

    “十八世纪是一个毁灭性的世纪;我们都受到诱惑。我们歪曲了政治的性质,为了在我们风习的堕落中寻找社会的存在而迷失在犯罪的革新之中。革命把我们唤醒:它本是要把法国人推下床,却想不到把他扔进了坟墓。然而,在革命的各个时期,恐怖统治也许是对道德最无危险的时期,因为任何人的道德心都没有受到强制:罪恶都是在真诚之中犯下的。血腥之中举行狂欢活动,一幕幕丑剧由于太骇人听闻,也就不再发生;可说的也就是这些,民间妇女来到杀人机器旁边,就像来到自家炉灶边干活:斩刑成了社会习尚,死亡成了政府基础。再也没有比各人的处境更明白的东西:人们不谈“专长”,不谈“实利”,更不谈“利益体制”。那些卑琐小人心术不正的人的胡言乱语,那时根本没听过。人家对一个人说:“你是保王派,贵族,富人:去死吧。”于是他就死了。革命法庭陪审团负责人昂托纳尔写道:“对那些囚徒,我们想不出任何罪名,可还是把他们作为贵族判了刑。真是残酷的坦率,但是并不妨碍道德范畴继续存在;因为这并不是把无辜者作为失去社会的无辜者,而是把他作为罪犯处死。

    “因此,这些可怕的时期又是十分尽心效力的时期。那时女人们英勇地走去受刑,父亲为了儿子,挺身而出,儿子为救父亲,慨然自首,就是在牢狱里也有意想不到的人前来援救。被追缉的教士就在刽子手旁边安慰受难者,刽子手只装作不认识他。

    “督政府时期的道德应该反对的不仅是学说主义的堕落,更是风习的堕落;世风日下。人们被抛进销魂园里寻欢作乐,一如从前被扔进监狱。人们惟恐过去的惨事卷土重来,都迫不及待地行乐,甚至预支未来的快乐。大家都来不及给自己建立家室,就在街上,在公园,在公共场所生活。大家跟断头台很亲近,再说一只脚已经跨出了人世,也就觉得不必回家了。只要有艺术、舞会和时髦东西就行了。送命就和人们更换首饰服装一样随便。

    “在波拿巴统治时期诱惑又开始了,不过这种诱惑随身带来了解药:波拿巴用光荣的魔力来迷惑人。再说大凡伟大之物自身必定带有法律原则。因此波拿巴认为让人教授各个民族的主义学说,各个时期的道德以及永恒的宗教是有益的。

    “若是有人这样回答:‘把’“义务”作为社会基础,就是把社会建立在空想之上;而把“利益”作为社会基础,则是把社会建立在现实之上。’我是不会惊讶的。其实事情恰好相反,‘义务’是现实,而‘利益’是空想。‘义务’源白天主,深入到家庭,在父子间建立了实实在在的联系;然后由家庭进入社会,分成两支,一支在政治领域,规定了君臣关系,一支在道德范畴,建立了效力与保护,行善与感激的链条。

    “因此义务是一个十分确定的实在,因为它赋予人类社会惟一可以延续的生存方式。

    “相反,从严格的物质的意义上说,当利益照今日的方式被人们获取时,它就只是一种行为,因为它早上是一个样,晚上又是一个样,因为它每时每刻都在改变性质,因为它是以运气为基础因而具有运气的流动性。

    “出于利益道德,每个公民都能够与法律和政府为敌,因为在社会中总是大多数人受苦。人们不会为秩序、和平、祖国这些抽象概念而战斗;即使为它们战斗,也是因为人们给这些概念附加上‘牺牲’的概念,这样,人们就走出了利益道德,回到了义务道德:因为在义务道德之外,确实找不到社会的存在方式!

    “谁尽了义务谁就赢得尊重,谁屈服于利益谁就不大受尊重。从鄙视的源泉汲取一条政府的原则,这是世纪办的好事。如果培养政治家们只去考虑与他们相关的事,你们将看到他们会把国家治理成什么样子!你们看到的将只是一些贪官污吏,腐败臣僚,与管理后期罗马帝国的那些残疾奴隶相似。那些人想起自己曾被人家卖过便把帝国的一切都拿来出卖。

    “请注意这点:利益只是在昌盛之时才有力量;碰上艰难时世,利益就衰弱了。而义务则相反,只是在尽它要付出代价时才那样富有活力。到了丰年顺年,它反倒松缓下来。我喜欢一条原理:政府是在灾难中强大起来的。这与美德十分相似。

    “还有什么比朝民众叫喊:‘不要忠诚!不要热情!只想着你们的利益就行了!’更荒谬的事?!这就像是对他们说:‘如果这不符合你们的利益,那就别来救我们,抛弃我们算了。’如果执行这种糊涂政策,到了需要尽忠的时刻,各人都会关上大门,站在窗口,观看君主制度下台的。”

    以上就是那篇论述利益道德与义务道德的文章。

    一八一九年十二月三日,我又上贵族院的讲坛:我奋起抨击一些居心不良的法国人,他们可能打着维护安定的旗号,请出欧洲军队来实行警戒。“我们需要监护人吗?难道还要人家来维持目前的形势?我们难道还要通过外交照会,来接受人家证实我们表现良好的证明?我们所干的,不就是让人家把驻防的哥萨克换成一班大使吗?”

    从此,我在议院就常常议论外国人,就像西班牙战争以来我所做的那样。在自由党人都在反对我的时刻,我想到的是我们的自由解放。观点对立的人争吵得太厉害,最后只好不作声了!安静地过几年吧,演员将走下舞台,观众也不会留在剧场指责或者喝彩。

    我生命中的一八二○年——德?贝里公爵之死

    二月十三日晚上我刚上床睡下,德?维布莱依侯爵突然走进我家,告诉我德?贝里公爵被人暗杀的消息。他说得匆匆忙忙,忘了告诉我事件发生的地点。我赶快起床,上了德?维布莱依先生的马车。看到车夫赶马走上德?黎塞留街,我吃了一惊,又看到他把马车停在歌剧院门口,就更吃惊了。剧院旁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我们从两行士兵中间登上台阶,从左侧门进了剧院。由于我们穿着贵族院议员的礼服,人家让我们通过。我们来到像是候见厅的小房间,里面满是宫里的人。我一直走到一间包厢门口,正好迎面碰到德?奥尔良公爵。他尽管强迫自己显出悲痛懊恨的样子,眼睛里还是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快意。我看到这一点,不禁大为震惊。他发现自己距王位更近了。我的目光让他很不自在,他便离开座位,并转身背对着我。我周围有人在讲述暗杀的细节,凶手的名字,以及对有待逮捕的几个参与者的推测。人们都很激动、忙碌:人类喜欢戏剧场面,尤其是死亡,只要死的是大人物。每个走出血淋淋的手术室的人,人们都要向他打听情况。我们听到德?吉拉尔丹将军讲过,他遍体鳞伤,人家以为他死了,把他留在战场,但他还是活过来了:他怀着多大希望,受到多大安慰,也就感到多么痛苦。不久人群安静下来,全场鸦雀无声,只听见从包厢里传来一声闷响:我把耳朵贴在门上谛听;听出一声嘶哑的喘息;喘息声旋即停止了:国王家刚刚收下了路易十六一个孙子的最后一口气!我立即推门进去。

    请大家想象一下:一场惨案之后留下的空荡荡的剧院大厅:幕布还挂在上面,乐池是空的,灯光熄灭了,布景机关停止运转,背景凝然不动,被烟气笼罩,演员、歌手、舞女都从翻板活门和暗道里走了!

    我在一部单独的作品里叙述了德?贝里公爵的生平与死亡。我当时的思想至今仍未过时:

    “圣路易的一个子孙,长系的最后一个传人,熬过了漫长的流亡岁月而未为逆境所击倒,回到祖国,开始领略幸福。他庆幸自己得到复活,庆幸天主许给他的君主政体同时在年轻人中得到复活:可是当他满怀希望之时,他却突然遇刺,几乎就倒在妻子怀抱里。他行将死去,可是他年纪尚轻呐!他难道不能责怪老天,问问它为什么对自己这么狠?啊!他抱怨自己命不好,完全是情有可原!因为,他究竟做过什么坏事呢?他平易近人,与我们相处随和亲切,与我们同悲同乐;他的亲人已有六个殒命;在路易十六死亡二十七年以后,为什么还要缠上他,杀死他这个清白无辜,距王位如此遥远的人?让我们更深地了解波旁家族一个成员的心!这颗心被一把匕首刺穿,对我们却没有一句怨言:这位王子没有说一句尖刻的话,没有说一声对生命的惋惜。作为丈夫、儿子、父亲和兄弟,他尽管内心十分焦虑,身体极为痛苦,却不停地要求大家饶恕‘那个人’,他甚至不管他叫凶手!最专横的性情突然一下变得最为温柔。这是一个在心灵的一切方面都依恋生活的人,是一个正当青春年华的亲王;断气的是尘世最美王国的继承人,你们也许会说,是一个在尘世毫无损失的不幸人。

    刺客卢韦尔是一个面目肮脏,神情奸诈的小矮子,这样的人在巴黎街头可以见到成千上万。他穿着短上衣,满面怒容,样子孤僻。卢韦尔可能没有参加任何党团。他是某个教派的成员,却没参与什么阴谋;他属于那些思想组织中的某一个;那些组织的成员有时可能集会,但最经常的是按各人的内心冲动单独行动。他的头脑里只滋养着一种思想,正如一颗心只啜饮一种激情。他的行为符合他的原则:他希望一下就灭掉一个家族。卢韦尔—如罗伯斯庇尔,得到一些人的赞美。我们的世俗社会作为所有粗俗举动的同谋,很快就摧毁了为一桩谋杀赎罪而建立的小教堂①。我们对人们的道德观感到恐惧,因为我们从中看到了冤家对头和控诉人:眼泪也可以像是一种控诉;人们匆匆取下某些基督徒的十字架以便哭泣。

    ①德?贝里公爵遇刺不久,歌剧院就拆毁了,在它的地址上建起了赎罪教堂。一八三二年该教堂被推倒。——原注

    一八二○年二月十八日,《保守者》发表悼念德?贝里公爵的文章。文章结尾引用了拉辛的这句诗:

    要是国王的精血漏出一滴就好了!①

    ①暗指德?贝里公爵夫人怀孕的事。——原注

    可惜!这滴精血流在外国的土地上!

    德卡兹先生倒台了。新闻审查开始了。尽管德?贝里公爵惨遭暗杀,我还是投票反对这项措施:我不愿让新闻审查玷污《保守者》,在对德?贝里公爵作了这番哀掉后,停办了这份报纸:

    “虔信基督教的亲王!圣路易的可敬子孙!众多君王的显赫后代!您在下到最后的居所之前,请接受我们最后的敬意。您喜欢的一份报纸,常读的一部作品就要被审查官摧毁。您几次对我们说,这部作品拯救了王位:只可惜我们未能挽救您的性命!在您中止生命的时刻,我们也停止写作:我们把这份报纸的终结与您生命的终结连在一起,悲痛之余又感到慰藉。”

    德?波尔多公爵的诞生——波尔多菜市场的妇人

    德?波尔多公爵先生于一八二○年九月二十九日出世。新生儿被称为“欧洲之童”和“奇迹之童”,没想到后来却成了流亡之童。

    在王妃临产前一段时间,波尔多菜市场的三位妇人,以做同样买卖的所有女人的名义,让人做了一只摇篮,并选择我作为介绍人,领她们去拜见公爵夫人并赠送摇篮。达斯泰、杜朗通、阿尼什三位夫人来到巴黎见我。我赶忙向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申请作礼节性的拜访。可是德?赛茨先生认为这样一种荣誉非他莫属:据说我在宫廷从未办成过什么事。我还没有与内阁重修旧好,似乎不配充当那些卑微的女代表的引见人。我一如既往,从这件事退了出来,但还是支付了费用。

    这一切变成了国家大事;各家报纸都刊载了有关此事的传言。波尔多那些女人得知后,为此给我写来下面这封信:

    子爵先生:

    承蒙好意帮我们把快乐与敬意奉献在德?贝里公爵夫人脚下,谨向您表示谢意:至少,这次人家不可能阻止您充当我们的引见人。我们获知了德?赛茨伯爵在报上制造的消息;极为难过。我们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为怕给您带来麻烦。然而,说实话,子爵先生,没有人比我们更有资格恢复您的荣誉,并在选择拜见王妃殿下的引见人的真实意图上,把德?赛茨先生拉出错误的泥坑。我们愿意在您选定的一家报纸上发表声明,说明事情经过;由于无人有权给我们选定引见人,而且,至今我们仍为选定您作引见人而感到荣幸,我们在这方面的表态必将使所有人无话可说。

    子爵先生,这就是我们作出的决定;但我们认为没有您的许可我们不应该行动。请您相信,我们公开您在引见我们的事情上对大家的善良态度,完全是出于好心。既然事情是我们引起的,我们也就准备作出弥补。

    子爵先生,我们现在,将来都是您最卑微的,也是最尊敬

    您的仆人

    达斯泰、杜朗通、阿尼什夫人

    一八二○年十月二十四日于波尔多

    这些妇人虽与贵妇名媛极不相似,却是高尚的妇女。我给她们回信说:

    亲爱的夫人们,你们提出要在一家报纸上披露与德?赛茨先生有关的事情真相,我衷心地感谢你们。你们是优秀的保王党人,我也是:我们首先应该想到,德?赛茨先生是一个可敬的人,而且曾经保卫过王上。这个良好的行动不会被一个小小的贪图虚荣的行为抹煞的。因此,我们还是保持沉默吧:你们只要在朋友中间为我作证就行了。我已经感谢你们送来的甘美果子: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和我每天一边吃你们的粟子,一边谈到你们。

    现在,请允许你们的东道主拥吻你们。我妻子有千万件事要告诉你们,而我则是你们的仆人与朋友。

    夏多布里昂

    一八二○年十一月二日于巴黎

    可是今日还有谁想到这些无关紧要的争吵?洗礼的欢乐与热闹都远远地留在了身后。当亨利在圣米歇尔日诞生的时候,不是也有人说大天使将把龙牵到他脚下?相反,该担心的倒是寒光闪闪的利剑出鞘,只是为了把清白无辜从人间天堂赶出来,并且把住大门不让它进去。

    我促使德?维莱尔与德?科比埃尔先生首次入阁——我给德?黎塞留公爵的信——德?黎塞留公爵的便函与我的回复——德?波利亚克先生的便函——德?蒙莫朗西和德?帕基埃两位先生的信函——我被任命为驻柏林大使——我去使馆赴任。

    这期间事件变得复杂,却还没有使人作出任何决定。德?贝里公爵遇刺导致德卡兹先生下台。他不无痛苦地离开了内阁。德?黎塞留公爵只是在莫莱先生答应给德卡兹先生一个远方的差使之后才同意让年老的老师去职。德卡兹先生动身去伦敦担任大使。我后来接替他担任此职。事情还没有完。德?维莱尔先生与决定他命运的人德?科比埃尔先生仍被排斥在内阁之外。我给他们设置了一个巨大障碍。德?蒙卡尔姆夫人不停地劝我和平:我早就准备这么做,只是真诚地想摆脱纠缠着我的事情。对那些事我是极为鄙视。可是德?维莱尔先生虽然比较柔顺,当时却并不容易支配。

    要当部长有两个办法,一个迅速,这就是使用力量,另一个长久,就是使用智谋;第一个办法不符合德?维莱尔先生的习惯:这个狡猾的家伙不使用力量,但更有本事确保已经赢得的地位。这种向上爬的办法,最要紧的就是要忍受侮辱,忍气吞声:这种教士阶级实现野心的办法,德?塔莱朗先生已经运用得十分熟练。一般而言,人们正因为有平庸之处,才能爬到国家机关;正因为有高超之处,才能留在国家机关。这种对立因素集于一身的人十分少见,因此国务活动家才是那样稀少。

    德?维莱尔先生恰好有一些平庸的品质,因此道路为他打开了:他听任人家在他周围说三道四,只管采摘占据宫廷的恐惧之果。有时他发表一些好战的演说,但其中有些句子却显现出一种容易接近的希望。我认为他那种人应该从进入——不管怎样进入——国家机关,占据一个不太可怕的位子开始。我觉得他应该先当不管部部长,以后哪一天再争取当内阁总理。那样将给他带来温和节制的名声,他的衣装打扮将与他的神态气质完全一致;那样有一点就会变得明显:保王党反对派的议会领袖不是一个野心家,因为他同意为了和平而委屈自己。任何当过部长的人,不管是以什么衔头,都会再当部长:首次人阁是再次人阁的梯子;穿过绣花大礼服的人身上,留有部长的气味,机关衙门迟早又要找上门来请他出山的。

    德?蒙卡尔姆夫人替他兄弟传话,告诉我内阁已没有空缺,但我的两位朋友如果愿意以不管部长的身份进内阁,皇上会高兴的,以后的事情会好办些。她补充一句,说我如果愿意出国,可以派到柏林任职。我回答说,这没有什么关系;至于我本人,随时准备动身,只要国王们有差使要到他们的远房亲戚那儿去办,就是去魔鬼家我也在所不辞;但是,要德?维莱尔先生同意进枢密院,我才同意出远门。我还想把莱内先生安排在那两位朋友身边。我负责与这三方面协商。我以自己的能力,成了法国政治上的主人。大家料想不到是我让德?维莱尔先生当了首相,也是我把图卢兹的市长推上了职业政治家的生涯。

    我觉得莱内先生性格固执。德?科比埃尔先生不愿意进内阁挂个空名。我就安慰他,让他怀着希望,以为以后会让他主管公共教育。德?维莱尔先生对我的意愿只是厌恶地顺从,一开始对我千埋怨万反对,但他有一副好脾气,又怀有雄心壮志,最后还是决定往前走:一切都安排妥当。下面是一些不容置疑的证据,证明我以上所述是实有其事;一些枯燥乏味的资料,它们记载的一些小事已经被人抛入忘川,但对我个人历史还是有用的:

    十二月二十日凌晨三点半钟

    致德?黎塞留公爵:

    公爵先生,我曾有幸登门拜访,向您报告事情的进展:一切都极为顺利。我见到了两位朋友:维莱尔终于同意以部长级国务秘书的身份进内阁,不授实职,只要科比埃尔同意以同样身份进内阁,并负责公共教育。从科比埃尔那方来说,很愿意以这些条件进去,只要维莱尔同意。这样看来,不会再有难题了。公爵先生,现在完成您的作品吧;去看看两位朋友;当您听见他们亲口说出我写的这些话时,您就使法国恢复了国内和平,正如您给了法国外部的和平。

    请允许我还给您出一个主意:把巴朗特先生退休后空缺出来的职务交给维莱尔,您是否觉得不便?如果能交,那他就与朋友更为平等了。不过,他肯定地对我说过,他同意不任实职进内阁,只要科比埃尔得到公共教育的实职。我说这些,只是作为又一种办法,让保王派完全满意,也确保让您得到坚定不移的最大多数人支持。

    最后,我荣幸地提醒您,明晚在皮埃先生家召开保王派大会,若能让两位朋友届时说出稳定情绪阻止分裂的事情,那将会很有益处。

    公爵先生,由于我本人并未从中得到任何好处,我也就希望您在我的热情之中只看到一个希望祖国强盛,希望您取得成功的人的一片忠心。

    公爵先生,请接受我崇高的敬意。

    夏多布里昂

    星期三

    先生,我刚刚给德?维莱尔和德?科比埃尔两位先生写了信,请他们晚上来见我,因为干这样一件有益的工作一分钟都不能丢。感谢您这样快地办了事情。希望我们能顺利地收尾。先生,请相信我乐于向您表示谢意,亦请接受我崇高的敬意。

    黎塞留”

    公爵先生,这件大事有个顺利的结局,请允许我向您表示祝贺,同时亦庆幸自己在其中做了一份工作,但愿明天能将命令发表:它将使人们停止一切对立。在这方面我可能对两位朋友有用。

    公爵先生,我有幸向您重新表示我对您的崇高敬意。

    夏多布里昂”

    星期五

    收到德?夏多布里昂子爵的大函,极为高兴。我相信,他是不会为祈求皇上的恩典以及允许我增强在他乐意的事情上助一臂之力的意愿而后悔的。请他接受我的崇高敬意。

    黎塞留

    星期四

    高贵的同事,您大概已经知道,昨晚十一点事情办妥了。一切都是按照您与德?黎塞留公爵商定的原则安排的。您的参与对我们很有助益:此后,前途必定光明远大,因此应该感谢您。

    您终身的仆人

    J.德?波利亚克

    “高贵的子爵,我刚才去府上,可惜您出门了:我是从维莱尔家去的,他本人参加您为他准备,并宣布召开的会议,回来亦很晚。因为我是您最近的邻居,他就让我转告您,您白天指挥和安排的事情,以最平常最简要的方式定下来了:他不担任实职,他的朋友兼管公共教育。科比埃尔也让我把这些情况转告您。维莱尔似手认为他们本可以再等一等,以获得更好的条件;但是您这样一个传话人和中间人的活动,要是推翻就不好了。确实是您给他们打开了进入新职业生涯的大门。他们相信您会为其扫清障碍。从您这方面来说,在我们还有优势把您留住的不长时期内,请告诉您最亲密的朋友,要支持联合计划,至少不要反对。晚安。我还要恭维您一句,您办事迅捷。希望您也这样处理好德国的事务,尽早回到朋友中间。至于我呢,已经被您的平易态度迷住了。

    再一次向您致以深情的问候。

    德?蒙莫朗西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三晚十一时半于巴黎

    先生,这份申请,是皇上一名贴身护卫呈送给普鲁士国王的。近卫军一位高级军官把它交给我,并作了一番叮嘱。现在我把它交给您随身带着,等您到了柏林,了解了形势,认为可以取得某种成功,再予以利用不迟。

    我乐于抓住这个机会,与您一起庆祝今早的《箴言报》出版,同时感谢您为取得这个可喜结果所作的努力。我希望它对法国的事情将产生良好的影响。

    请接受我崇高的敬意和真诚的爱戴。

    帕基埃

    这一系列信函足以表明我没有自吹自擂。做个整天瞎忙的官僚,我会感到太无聊的。我也没有野心问鼎政坛执掌国柄。不管掌舵的是高处来还是低处滚,我都不为所动。我习惯于躲在内心深处,或暂时在世纪的广阔生活中遁世隐居,对候见厅的秘密没有任何兴趣。我进入现金流通很不适应;为了自救,便退到天主身边;有一个来自天上的固定观念把您孤立起来,让您周围的所有东西死去。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我生活中的一八二一年——驻柏林大使馆——到达柏林——安齐隆先生——国王一家——尼古拉大公的婚礼——柏林社会——洪堡伯爵——沙米索先生

    我以去国离乡为代价,替朋友们谋得权力之后,就留下他们去执掌大权,自己则离开了法国:我真算得上利库尔戈斯①第二。这件事的好处,就是我首次运用政治实力的尝试恢复了我的自由。我将在国外享有这种权力内部的自由。在我个人这种新处境,我依稀觉得有什么说不出的离奇遭遇混在一些真事当中。难道在宫中不会有离奇事儿?难道这不是另一类孤寂?这也许是和影子混杂在一起的香榭丽舍大道。

    ①利库尔戈斯(Lycurgus),古希腊政治家,传说斯巴达的立法者,在制订一部宪法之后出走了。

    一八二一年一月一日我从巴黎出发:塞纳河上结了冰。我这是第一次带着钱箱赶路。我渐渐摆脱了对财富的鄙视;我开始觉得,一路上坐好车,吃好饭,事事不用动手,有一个华沙的大个子仆人打前站真是惬意。那仆人永远填不饱肚子,要是没有沙皇,光是他一个人就可以把波兰吞吃掉。我很快就习惯了我的幸福;但我预感好景不长,很快就会被体面地解职。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我在旅行中剩下的只有对旅行本身的原始爱好;对独来独往,不受拘束的爱好——挣脱了社会束缚的快乐。

    当我一八三二年从布拉格回来时,你们将看到我是怎样忆起莱茵河的往事:由于冰凌,我被迫沿河岸上行,在美国兹上头渡河。我对莫根蒂亚(美因兹的拉丁文名字),对它的大主教,对它的三四次被围,以及它的印刷术①(虽说我是借助印刷术来实行统治的)不感兴趣。法兰克福是犹太人集中的城市,我在那儿逗留仅是因为业务需要:换币。

    ①古登堡是美因茨人。

    一路上冷冷清清:大路上覆盖了雪,松树枝上挂满了雾凇。耶拿出现在远处,连同它两次战斗的亡灵。我经过爱尔福特和魏玛:皇帝不在爱尔福特;而歌德就住在魏玛。我原来是那样钦佩歌德,现在劲头大减了。物质的歌手仍然健在,他衰老的尘埃仍在他的天才周围成型。我本应该去见歌德,却又没有见到:在我眼皮下走过的名人队列里,他留下了一个空白。

    路德在维腾贝格的坟墓对我没有半点吸引力:在宗教上,新教只是一个不合逻辑的异端,而在政治上,只是一场流产的革命。过易北河时,吃了一只用烟气烤出来的小黑面包,我本来需要在路德的大酒杯里喝点酒。那杯子被人们作为圣物保存下来了。从那里又经过波茨坦,渡过斯普雷河。墨绿的河水上悠悠地漂着几只小船。一条白狗看守着这些船。我到达柏林,在那里如前所述,住在“假于连在假雅典”旅馆。我徒劳地寻找哈梅托斯山的太阳。我在柏林写了这部回忆录中的一部分,你们在那里面谈到了对这个城市的描述,途经波茨坦的情形,以及我对腓特烈大帝、对他的马、他的猎兔狗以及对伏尔泰的回忆。

    一月十一日住在旅店,不久搬到“椴树下”,住在德?波纳侯爵住过的宾馆。这是德?狄诺公爵夫人的产业:我在这里受到公使团秘书德科、德?弗拉维尼和德?居西诸先生的接待。

    一月十七日,我荣幸地向国王呈递德?波纳侯爵的离任国书和我的上任国书。国王住在一所简朴的房子里,惟一与众不同的是门口有两个哨兵:谁想进去都可以,只要他在家,就可以与他说话。德国君王这种平易近人,使小民百姓对王公贵族的姓氏与特权没有那样反感。腓特列——吉尧姆国王每天同一时刻,都要亲自驾一辆敞篷马车去公园。他头戴鸭舌帽,肩披灰斗篷,嘴上衔着雪茄,坐在马车上兜风。我经常碰到他,彼此打个招呼,然后又各走各的路。当他回柏林城时,守在勃兰登堡城门的岗哨大喊一声;卫队拿起武器,跑出城门;等国王一经过,一切便告结束。

    在同一天,我还去拜见了王太子以及各位王子,他们都是快乐的年轻军人。我见到了尼古拉大公和新娶的大公夫人。当时人们正在欢庆这对夫妇的新婚。我也见到了英王乔治三世的儿子坎伯兰公爵与夫人,王叔吉尧姆亲王,以及长期囚在我国的奥古斯特亲王:这位普鲁士亲王曾想娶雷卡米耶夫人为妻,把热拉尔给她画的绝妙画像霸在手里,最后雷卡米耶夫人只好拿柯里纳的油画与他作交换。

    我急于见到安齐隆先生,便到处找他。我们相互之间是通过作品认识的。我曾在巴黎与他见过一面,他陪着王太子——他的学生。在柏林,他在伯恩斯托夫伯爵先生缺位期间代理外交部长。他的生活十分感人;他妻子失明,所以家里的门都是打开的;可怜的盲人每天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房里都摆了花,走累了就像个笼中夜莺,停下来休息:她歌唱得很好,只是死得很早。

    一如普鲁士的许多名人,安齐隆先生祖籍法国:作为信奉新教的部长,他起初持自由主义的观点,且十分激进,以后才慢慢冷下来。我一八二八年在罗马见到他时,他已经回到温和的君主制一边,甚至退得更远,到了拥护绝对君主制的地步。他学识渊博,很有修养,崇尚各种高尚的情感,仇恨并且惧怕那些革命党人:正是这股仇恨把他推向专制主义,希望从中找到一处躲避革命风暴的避难所。仍在歌颂一七九三年,赞美那些罪行的人,难道他们真是永不明白,那些罪行给人们制造的恐怖,给恢复自由带来多么大的阻力吗?

    宫里曾举行过一次晚会。正是在晚会上开始了有关我的传闻。对我来说这当然是荣耀,只是我受之有愧。让?巴尔为了去凡尔赛,穿了一件金银线混纺的呢礼服,碍手碍脚,甚为不便。在奏响一支波洛涅兹舞曲时,当时的大公夫人,今日的俄罗斯皇后,以及坎伯兰公爵夫人选我当舞伴:于是我在社交场的离奇遭遇就开始了。那支舞曲像是一盆大杂烩,由好几支曲子组成,其中我高兴地听出了达戈贝尔特国王的歌:这一下我来了勇气,顿时克服了羞怯。这种晚会经常举行,尤其有一场是在大王宫举行的。我不愿来叙述自己的表现,兹如实引述霍亨豪森男爵夫人发表在柏林《摩根布拉特报》上的文章:

    《摩根布拉特报》(晨版)第七十号

    参加这场晚会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是法国公使德?夏多布里昂于爵。尽管晚会场面富丽堂皇,光彩夺目,美丽的柏林女人还是把目光投向了《阿达拉》的作者。那是一部精彩然而伤感的小说。最热烈的爱情在其中泯灭于对宗教的斗争。作者用弥尔顿式的绚烂色彩,描绘了夏克塔在美国原始森林躲避雷雨时的幸福时刻,这一段,还有阿达拉死的一节,将永远镌刻在所有读者的记忆之中。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年轻时流亡异国,生活艰难,《阿达拉》就是在那个时期写的:整部小说充满深深的忧伤和火热的激情,其原因就在于此。目前,这位经验丰富的国务活动家的大笔完全转向了政治。他最近的作品《德?贝里公爵的生与死》完全是以路易十四的颂辞作者那种笔调写成的。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身量不高,但显得细长。一张鹅蛋脸上常挂着虔诚与忧郁的神情。黑黑的头发与眼睛,闪射着他们精神之光。他的才智清楚地显现在相貌之中。”

    可是现在我的头发都白了:霍亨豪森男爵夫人虽然与我来往有一些年头了,但她描绘的还是我美好年华时的样子。这一点请读者诸君原谅。此外,这幅画像十分俊美。只是坦率地说,它并不像我。

    各国公使和大使——宫廷史与社会史

    对我来说,“椴树下”宾绾太大、太冷,也太破旧:我只占用了它很小的一部分。

    在我的同事那些公使与大使中间,只有一个引人注目,那就是俄国全权公使阿洛泊先生。我曾在罗马见过他夫人与女儿。她们那时陪在埃莱娜大公夫人身边。倘若此时在柏林的是埃莱娜大公夫人,而不是她嫂子尼古拉大公夫人,那我会更加快乐。

    我的同事阿洛泊先生有一个有趣的毛病,就是以为自己深得女人喜爱。他经常为自己使女人产生的情欲而苦恼。他常说:“天哪,真不知道我有什么魅力。无论我去哪里,总是有女人跟着,搞得阿洛泊夫人总是寸步不离,守着我。”他本可以是个出色的圣西门主义者。私人社会一如公共社会,有其自身情况:在私人社会,总不外乎形成或者断裂的爱情关系,家务事,添丁死人、个别的烦恼和快乐等等;随着时代的变化,这些事情的外表也发生变化。而在公共社会,则总是更换内阁,战争输赢,与各国宫廷的交易,国王君主驾崩,或者王国垮台。

    在勃兰登堡选帝侯,浑名“铁牙”的腓特烈二世治下,在被犹太人利波尔德毒死的约阿希姆二世治下,在把普鲁士合并到自己的选帝侯领地的西格蒙德治下,在“优柔寡断”,失去自己的堡垒,听任古斯塔夫?阿道夫与自己宫里的贵妇聊天,说什么“他们有大炮,我能干什么呀?”的乔治—吉尧姆治下,在大选帝侯(他在自己的领地只遇到一堆堆妨碍草本生长的尸骨,他接见鞑靼人的使团,翻译两只耳朵被割掉了,鼻子是木头的)治下,在他儿子,普鲁士首任国王(他被王后惊醒,惧怕得发起高烧,一命呜呼)治下,种种回忆只让人看到同样的奇闻艳事在私人社会一再重演。

    腓特列—吉尧姆一世是腓特烈大帝的父亲。这是个强硬而怪异的人,由逃亡的罗库尔夫人培养成人:他喜爱一个无法使他变温柔的少妇;他的客厅是一个烟馆。他任命弄臣贡德灵为柏林王家科学院院长;他命人把自己的儿子关进库斯特林堡狱,并把圭特在年轻王子面前斩首;这就是那个时期的私人生活。腓特烈大帝登基以后,与一个意大利舞女私通,那女人名叫巴尔巴里尼,是他惟一接近过的女色:他娶不伦瑞克的伊莉莎白公主时,新婚第一夜仅满足于在她窗下吹笛子。腓特烈喜欢音乐,爱好写诗。腓特烈与伏尔泰两位诗人的诡计和讽刺短诗,让德?篷巴杜夫人、贝尔尼神甫和路易十五大为恼火。腓特烈二世的妹妹拜罗伊特总督夫人也搅和进来,堕人爱河,就像一位诗人能做的那样。国王家里聚集了一些文人圈子,接着一些狗爬上肮脏的扶手椅,接着在安提诺乌斯①的雕像前面举行了一场场音乐会,接着是盛大的晚宴,接着来了许多哲学家,接着是新闻自由和棍棒打击,最后是一份螯虾或者鳗鱼糜,它使一位衰老然而希望长生不老的伟人①结束了一生:这就是占据那个文学与战斗年代私人社会的东西。——然而,腓特烈复兴了德意志,形成了与奥地利抗衡的势力,改变了日耳曼的一切政治关系与政治利益。

    ①安提诺乌斯(Antinous),希腊美少年,阿德里安皇帝的红人。公元一二二年自沉于尼罗河。皇帝把他当作神来供奉,在他投河的地方建庙纪念。

    ①所谓伟人是指腓特烈二世的读报人拉姆特里。他只活了四十二岁,死于消化不良。

    在新王(即腓特列—吉尧姆二世和三世)统治时期,我们发现了大理石王宫,腓特列—吉尧姆二世的宠妇利茨夫人及其儿子,玛尔什伯爵亚历山大,还有从前的演员,施韦德总督的情妇斯托尔岑伯格男爵夫人,以及亨利亲王及其可疑的朋友,利茨夫人的情敌沃丝小姐,一个法国青年与一个普鲁士将军夫人之间的假面舞诡计,最后是福XX夫人,其风流韵事可在柏林宫廷秘史②中读到。所有这些名字有谁知道?将来谁又记得我们的名字?今日,在普鲁士京城,一些八旬老者几乎记不起过去一代的事情了。

    ②其实是米拉波的外交信函集。夏多布里昂赴任之前曾浏览过。

    吉尧姆?德?洪堡——阿德贝尔?德?沙米索

    柏林社会的习俗与我相宜:下午五点到六点之间,人们去参加晚会;到晚上九点,一切活动结束,我准时上床睡觉,就像我并未担任使节似的。睡眠吞没了生命,这就是它的好处。费奈龙说:“时间漫长,生命短暂。”我那位大名鼎鼎的朋友亚历山大男爵的兄弟吉尧姆?德?洪堡当时在柏林。他在罗马当公使时我认识了他。由于他的自由主义观点,政府不信任他,他就退下来过起了隐居生活;为了打发时间,他学习各种语言,甚至世界各地的方言。他从一个国家的地理名称入手,找到了一块土地的古代居民。他有个女儿说古希腊语或者现代希腊语都一样流利。要是碰上个好日子,他们说不定在餐桌上用梵语聊天呢。

    阿德贝尔?德?沙米索住在植物园,离柏林城里有一段路程。我去那个偏僻角落看过他。那些植物在温室里都冻住了。阿德贝尔?德?沙米索个子高挑,面相颇讨人喜欢。我觉得自己对这个像我一样四处漂泊的流亡者有股好感:他曾经见过北极的海,而我也以进入过北极为荣。他和我一样是流亡贵族,在柏林长大,当了宫廷侍从。阿德贝尔跑遍了瑞士,在科佩住过一段时间,就住在湖边。他曾打算死在那儿。那天他甚至写道:“我看清楚了,应该在大海寻找我的永福。”

    德。沙米索先生先被德?封塔纳先生任命为拿破仑城的教授,后又任命为斯特拉斯堡的希腊文教授,但他用这些高贵的话语予以谢绝:“从事教育青年的工作,首要条件是不受束缚:尽管我钦佩波拿巴的才华,他却不可能让我满意。”复辟王朝提出的优厚待遇,他也没有接受。他说:“我没有给波旁家族出半分力气。父辈们效力、流血得来的果实,我不能坐享其成。在这个时代,各人应该自食其力。”在德?沙米索先生家里,至今珍藏着路易十六亲笔在圣殿写的信:“兹将我忠实的仆人德?沙米索先生介绍给我弟弟。”受难的国王将这封短信藏在胸口,以便交给他的首席侍从,阿德贝尔的叔父沙米索先生。

    这位缪斯的孩子,隐藏在外国人队伍里,为日耳曼的行吟诗人所收养,写出的最感人的作品,也许是下面这些描写故居彭库尔城堡的诗句。他先是用德文写的,以后又翻成法文:

    顶着白发的重压,

    我仍思念青春年华;

    忠实的图像呵,你萦绕不去,

    在虚幻的时间下再生。

    从一片碧海之中

    耸立起那高贵的城堡:

    我认出了它的屋顶、

    塔堡还有齿形的雉堞;

    我们纹章上的雄狮,

    仍射出爱情的目光;

    亲爱的卫兵,我朝你们微笑着,

    一头冲进院子。

    喏,这儿是泉边的狮身人面像,

    是翠绿的无花果树;

    那儿铺开了孩童的初梦

    那徒劳无益的阴影。

    在小教堂,我寻找并见到

    先人的坟墓;

    这是他挂刀枪的柱子,

    这块被太阳染成金色的大理石

    这些虔诚的记号与文字,

    不,我还读不了,

    湿润的纱帘模糊了双眼。

    祖先们的忠诚城堡啊,

    我在自己身上见到了你!

    你不再有昨日的富丽堂皇,

    岁月的犁铧犁过你身上!……

    珍爱的土地啊,变富饶吧,

    我以公正的心为你祝福;

    为有用之人祝福,不管他是谁

    只要将铧头犁开你的胸膛。

    沙米索祝福耕耘土地的农夫,虽说那是他被剥夺的土地;他的灵魂一定在我的朋友儒贝尔俯瞰的地区住过。我也怀念孔堡,但我不像沙米索这样大方,我不愿放弃它,尽管它不是从我家被收去的。德?沙米索先生登上由罗曼佐夫装备的战舰,与科泽布舰长一起,发现了在白令海峡东边的海峡,并且给一个岛屿命名。当年库克曾从那些岛屿依稀见到美洲海岸。他在勘察加发现了雷卡米耶夫人烧在瓷板上的画像,还有他写的小故事,已翻成荷兰文的《彼得?施勒米》。阿德贝尔笔下的主人公彼得?施勒米把自己的影子卖给了魔鬼:而我真希望把肉体卖给魔鬼。

    我现在回忆沙米索,又想起了那股难以觉察的轻风。我回柏林时穿过一座树林。那轻风微微地吹动梢头的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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