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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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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里,在那间单人小屋的窗前,我将继续我的回忆录。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之一,在绿色的桔树和橡树之间,整个罗马呈现在我的眼前。每天早上,在投人工作的同时,在死亡之床和诗人的坟墓之间,同荣光神与不幸之神交往。

    在我刚到达罗马的那些日子里,当我这样闲荡时,我在蒂蒂盆地和科利塞之间发现一所男子寄宿学校。一个帽子戴得低低的教师,穿着破烂、拖曳的长袍,像一个贫寒的信奉基督教的修士,正在带着一群孩子游玩。经过他的身旁时,我看着他,觉得他长得有些像我的侄儿克里斯蒂昂·夏多布里昂①,但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他望着我,并不显得惊奇,叫道:“叔叔!”我很激动,赶紧上前,用双臂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他做了一个手势,让那些孩子停了下来;那些孩子很听话,默默地站住了。克里斯蒂昂的脸上又苍白又黑黝,由于发烧体质渐渐瘦弱了,太阳把他的皮肤烤黄了。他告诉我,他在耶稣教会学校担任教务干事长,当时在蒂沃利度假。他几乎忘记了他的母语,讲法语很困难了,现在他只讲意大利语,用意大利语教学。我注视着这个已成为外国人的我兄弟的儿子,双眼噙满了泪水,他穿一件黑色的布满灰尘的粗布长褂;一个罗马的学校教师,披着修士的毛毡,高贵的前额上戴着防护帽倒也合适。

    ①让·巴蒂斯特(Jean-Baptiste)的小儿子。让·巴蒂斯特(一七九一—一八四三)是夏多布里昂的哥哥。

    我是看着克里斯蒂昂出生的。在我移居国外的前几天,我参加了他的洗礼。他的父亲,他的祖父,罗桑玻的主席和他的曾祖父,德·马尔泽尔布先生都在场。他的曾祖父敲敲他的前额,给他取了克里斯蒂昂这个名字。圣洛朗教堂已荒无人烟,处于半毁坏状态。他的奶妈和我,把孩子从本堂神甫手中接了过来。

    Iopiangendotipresi,einbrevecestaFuortiportai.①

    ①“我哭着把你抱过来,放在一个小摇篮里。”《摘自勒塔斯的诗歌集之十二》。

    (Tasso)

    新生儿送到了他母亲身边,放在他的小床上。他母亲和祖母,罗桑玻夫人,含着高兴的泪水迎接着他。两年后,他父亲、祖父、曾祖父、母亲和祖母死在断头台上。而我,他的洗礼的见证人,也被流放远走他乡。这就是在罗马废墟中,我侄儿的骤然出现,在我脑海里重新激起的回忆。克里斯蒂昂孤孤单单过了半辈子,他的下半辈子注定要在祭坛上度过了:他祖辈的家乡是回不去了。

    克里斯蒂昂对路易,他那可敬的哥哥,有着深厚的情义,唯恐失去了他。路易结婚后,克里斯蒂昂去了意大利。他在那里认识了罗昂——夏玻公爵,他还在那里遇到了雷卡米耶夫人;跟他叔叔一样,定居到了罗马;他住在一个修道院里,而我住在宫殿里。他献身宗教为的是还给他哥哥一笔他认为根据新的法律并不是合法拥有的财产。这样,马尔泽尔布②和贡堡的财产都归路易了。

    ②马尔泽尔布(Malesherbes)的父亲一七二六年在卢瓦雷继承的土地。

    在科利塞山下意外相遇之后,克里斯蒂昂由一位耶稣会的修士陪同到大使馆来看过我。他似乎很伤感,表情严肃,而在以前他总是笑呵呵的。我问他是否过得开心,他回答说:“我过去很长时间以来感到痛苦,现在我已作出了牺牲,感觉好些了。”

    克里斯蒂昂继承了他的祖父也就是我的父亲夏托布里昂先生的刚强的性格,还有他外曾祖父德·马尔泽尔布先生的高尚品德,他的情感不轻易流露,即使他要表露某种感情,他也不在乎别人的成见。当牵涉到他的义务时,他一马当先,毫不犹豫地去了圣塔布尔,人们并不嘲笑他,因为他的勇气和他的善行赢得了他的同伴们的好评。大家发现,自从他辞去公务之后,他秘密地救助了一些官员和士兵;他还在巴黎的顶楼里供养了一些寄宿生,向路易还清了兄弟间欠的债。有一天,我在法国问克里斯蒂昂是不是打算结婚,“如果我结婚,”他回答我说,“我要跟我亲戚中最穷的一个女孩子结婚”。

    克里斯蒂昂夜里是在祈祷中度过的,他进行的苦修能把他的上司吓倒:他腿上的一处伤疤是他整小时整小时地跪在地上所造成的;他对此毫无怨言。克里斯蒂昂完全不是属于这个世纪的人:他使我想起查理大帝宫廷里的公爵和伯爵们,在打败撒拉逊人之后,在热洛尔①或马拉瓦尔②的荒漠里创建了一些修道院,自己便在那里做了修道士。我把他看作圣徒:我本来也是愿意做这种圣徒的。我坚信他那美好的事业跟我母亲和我妹妹朱莉的事业是紧密相连的,我坚信他们做的好事也会让我得最高法官的恩赐的。我生来也向往修道院,但时间一到,我会在一个讲法语、名叫弗朗索瓦的老板保护下去波尔蒂翁居尔求得一份清静的。

    ①埃罗省荒漠里圣吉约曼修道院(创建于九世纪)。

    ②塞纳河畔的修道院(创建于十一世纪)。

    我愿独自拖着我的凉鞋行走;既然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让我痛苦,在我的法衣里会有两个脑袋。

    但丁说道:

    青春依旧,

    阿西斯①的大阳娶了一位女人,

    ①意大利城市。

    没有人对她敞开快乐之门,

    就像不会给死神开门一样。

    这个女人,

    为她的第一任丈夫②寡居了一万一千年,

    ②基督。

    受尽了黑暗和鄙视的煎熬,

    她白白地与基督一样上了十字架。

    谁是我这些神秘的话语在这里为你指出的情人?

    弗朗索瓦和贫穷。

    一八二九年五月十六日

    罗马

    致雷卡米耶夫人

    这封信将在我离开罗马后的几个小时发出,在我到达巴黎前的几小时到达。这封信将结束我们的这段通信,如果一封不少地收集起来,您手中应该会有厚厚的叠信了。我体验了一种难以明状的快乐与悲伤的交杂着的情绪。在罗马的三四个月的时间里,我过得相当不愉快。现在,我在这些典雅的废墟里,在这种如此深沉、如此平静然而又充满兴趣、勾起回忆的孤寂之中,我得到了恢复。也许是我在这里获得的意外的收获把我吸引住了;我来的时候,那么多成见都是针对我来的,而我什么都战胜了;他们对我的到来显得很懊悔。我回法国会得到什么呢?沉默中的喧闹,宁静中的激动,不理智,野心,为权位和虚荣的争斗。我所采用的政治体系不可能会是人们所希望的,甚至不会让我将其付诸实施。我将继续从事为法国争光的事业,如同我为法国的自由所作过的那样。但是,他们要毁了我吗?他们对我说:“去做你的主人吧,要拥有一切,不怕掉脑袋吗?”不,想对我说这种事,他们还远了一点,让他们赶在我之前去争取民众吧,让他们在遭受了法国所有平庸的人的拒绝后再来采纳我的意见吧,让他们去认为把我流放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是给我的莫大恩赐吧。我马上去找您;不管是不是大使,我都想死在罗马。作为一个小小生命的交换,我至少要拥有一块大大的墓地,直到把我的衣冠冢埋在看着我出生的沙土里。别了,我已朝您走了好几十公里哩。

    一八三○年八月和九月

    于巴黎地狱街

    从罗马回到巴黎——我的计划——国王和他的安排——波塔利斯先生——德·马蒂尼亚克先生——动身去罗马——比利牛斯山——冒险

    我十分高兴接待我的朋友①:我曾经高兴地设想过,把他们带着跟我一起走,到罗马去度过我的余生。我曾经写过信以便更好地确保我计划在卡庇托尔租下的那幢卡法雷里小宫殿,以及我在圣奥努弗尔岛上申请的那间单人房间。我买了一些英国马,并把它们运到了埃旺德尔牧场。我在思想上带着一种该受惩罚的喜悦,已向我的祖国告别了。当一个人在他年轻时就出外旅行,在异国他乡度过许多年以后,葬身何处也就不在乎了。在横跨希腊的大海时,在我看来,所有我在海岸上看到的纪念碑都是有着田舍风光的高级旅馆,我的床已在那里准备好了。

    ①夏多布里昂一八二九年五月二十八日回到巴黎。

    我去圣克卢宫参见国王,他问我什么时候回罗马。他坚信我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个很任性的脑袋。事实上,我与查理十世对我的评价恰恰相反:我的头脑很冷静,很好使;我的心对四分之三或一半的人而言,是算很不错的。

    我觉得国王对内阁的人事安排很糟糕,这使得他受到了某些皇家报纸的攻击,更确切地说,当这些报纸的编辑去问他是不是没有察觉出敌对情绪太大,他大声嚷道:“不,不!继续干下去。”当马蒂尼亚克说:“查理十世常说:‘好吧,你们听过帕斯塔①唱歌吗?’”于德·德·纳维尔先生的自由舆论引起了他的反感;他感到联盟军军人②波塔利斯先生脸上显露出贪婪,却待人甚殷:正是这位波塔利斯先生给法国带来了不幸。当我在帕西③见到他时,我就已经看出我猜中了一部分了:他是国王的掌玺大臣,而假装坚持当代理外交大臣,骨子里却死死抱住这个职位不放,虽然他可以不费任何周折爬上最高法院院长的宝座。国王在他安排外交事务时,早就说过:“我没有说夏多布里昂不会是我的大臣,但不会是院长。”拉瓦尔王子已经拒绝,德·拉·费隆内不可能继续干下去,波塔利斯希望外交大臣的宝座留给自己,他没做什么去影响国王的决定。

    ①帕斯塔(Pasta,一七九八—一八六五),意大利歌唱家。

    ②指波塔利斯(Portalis),一八一五年法国百日事变期间的联盟军军人。

    ③巴黎十六区。

    因对罗马未来的事务充满兴趣,我听其自然没有过多地去打探未来的事;波塔利斯先生保留他这个代理职务,对我来讲还是比较合适的:受到他的保护,我的政治地位仍会跟原来的一样。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德·波利尼亚克会被授予大权:他脑子迟钝、呆板、易冲动,他那该死的、不受欢迎的名字,他的固执,他那近乎狂热的宗教观念,让我觉得都是他被永远解除职务的原因。确实,他为国王吃过苦头,但是作为回报,他也得到他的主人的友谊,还有我不顾维莱尔先生的反对,在部里把伦敦大使馆的最高权力交给了他。

    我觉得巴黎所有在位的大臣,除了那位杰出的于德·德·纳维尔先生,没有一个让我高兴的:我觉得他们没有什么能力,这让我开始为他们帝国的继续存在而担忧了。德·马蒂尼亚克先生有讲漂亮话的才能,有着温柔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就像那种女人们都愿意把自己的诱惑和柔弱中的某种东西都给予他的那种男人的嗓音:皮塔戈尔老想着他爱过的一位名叫阿尔塞①的魅力十足的妓女。修道院院长、原大使馆秘书西埃韦斯也很自负,头脑冷静,但有点妒忌心。我于一八二三年就已把他送到西班牙坐上了高高在上的位子,但他却想当大使。因为没有得到一个他认为他的能力能胜任的职位,他在精神上受到了打击。

    ①阿尔塞(Arcee),古代名妓,皮塔戈尔认为他们那位妓女是阿尔塞的灵魂转世。

    我的品味或我的不满都没有什么要紧的。议会要否决一位原本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来保留的部长,是会犯错误的。这位温和、稳重的部长起着滑向深渊的挡板作用,当然要把他拉下来也是很容易的,因为有他无他无关大局,更何况他还是国王的对头;此外,为了不在这些人中间引起内讧,为了让他们能够维持住多数,他们可以在某一天,在不发生意外的情况下,让一位强有力的部长上台。在法国,人们对于等待什么一无所知,他们厌恶这个政权在外表上的一切东西,直到他们拥有这个政权。另外,德·马蒂尼亚克先生高傲地否认了他的懦弱,并且勇气十足,要把他的余生用在保护德·波利尼亚克身上。我的双脚在巴黎灼伤了,我无法习惯我的祖国那灰色的天空和法兰西的悲伤了;我会去思索我的家乡布列塔尼那天空的什么呢?为了讲希腊语吗?但是,在那里,至少有海风或者有安宁:“波涛泛起时,大海白茫茫一片”①,或者是“风平浪静。②”我的命令只在我的花园里,我的房子里和地狱街上执行,也就是一些必要的改变和扩充,以便在我死后,作为遗产,把我的房子改成夏多布里昂夫人诊所,使之发挥更大的作用。我把这份财产留给几个艺术家和几个活着的作家作退休之用。我瞧着那苍白的太阳,对它说道:“我要带较好的面容马上找到你,我们再也不分离。”

    ①摘自Ovide(Metam.,Ⅺ)。

    ②摘自Virgile(Eneide.二十七)。

    告别国王,带着永远离开他的希望,我登上了敞篷马车。我首先去比利牛斯山,在科特雷进行温泉疗养;从那里,穿过朗格多克和普罗旺斯省,我便会去尼斯,我将在那里同夏多布里昂夫人团聚。然后我们将一起经过圣西尔军校的升学补习学校去到那座永恒的城市,但不会在那里停留;在那不勒斯停留两个月之后,便去勒塔斯的老家看看,然后回罗马拜谒他的坟墓。这段时间会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什么也不企求了,我已经满足了,我将觉察到在休息一些时日之后我的最后的时刻。我已进入岁晚之年,我将像帕利努尔一样趁风扬帆:inopinaquies③。

    ③“突然去休息。”(摘自Eneide)

    我到比利牛斯山的整个旅程都处在一系列的梦幻之中:一路上我想就停;随处可以找到我领会到的中世纪编年史;在贝里,我看到树荫成行的小路——作家瓦朗蒂娜①把它称为长裙的拖裙,而它使我回忆起了我的布列塔尼。里夏尔·狮之心就是在夏吕这座塔的下面被害的:“穆斯林的孩子,静一静!这就是里夏尔王!”在里摩日,我脱帽向莫里哀致敬;在佩里格,那躺在上了彩釉的陶质②坟墓里的山鹑再也不能唱出跟亚里士多德时代一样的不同的声音了。我在那里遇见了我的老朋友克洛译尔·德·库斯盖;他带来了我生活中的一些篇章。在贝尔热拉克,我本来可以去看看西拉诺的山鼻子的,而不用去跟那些年轻的卫士争斗;我让它跟那些神像留在灰尘里了。这些神像为了人类所造,而他们没有创造人类③。

    ①指乔治桑(GeorgeSand)。

    ②暗示佩里戈尔的配以块菰的山鹑馅饼。

    ③塞让用这些词句在西拉诺的阿格里纳死神庙宜传无神论。阿格里纳没有什么可夸口的;贝尔执拉克用他父亲的姓,他的那块地方是属于他父亲的;那块地方在伊尔一德一弗朗斯。

    在奥兹,我非常欣赏那些在伟大的艺术时代从罗马运来的硬纸板上的那些雕花祷坐席。多萨,我在罗马教庭的前辈就出生在奥兹附近。这里的阳光很像意大利的阳光。在塔布,我本想留宿在星星客栈的,弗鲁瓦萨尔同里昂的埃斯潘阁下一块下榻到了那里;埃斯潘这位“勇敢而谨慎的男人、漂亮的骑士”在那里找到了“好的干草、饱满的燕麦和清澈的河水。”

    看到比利牛斯山延伸到天边的时候,我的心激动不已:二十三年后,有着遥远时光的美好回忆,自从我从巴勒斯坦和西班牙归来后,在山脉的另一边,我发现了这座大山的顶峰。我赞同莫特维尔夫人的看法,我认为于尔冈德·拉·德科汝④是住在比利牛斯山上的城堡中的一座。这里过去就像是一座古董博物馆。在那里,我们又看到了流逝的时光;每个人都能看出属于自己的时光。一天,我漫步在一座废弃的教堂里,我听到在石板上有拖拉的脚步声,就像一位老人在找他的墓穴时发出的那种脚步声。我看了看四周,空无一人。原来是我自己在吓唬自己!

    ④他叫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他的名字经常改动,还因为有不测的逃亡。

    在科特勒,我越是幸福,那种已经结束的忧郁就越是让我高兴。狭窄的山谷越来越窄,而其间的激流越湍急。在城市的那一边,股股矿泉汇成两条河流,其中一条因景色优美而著名,它穿过西班牙大桥流向冰川地带。这里的矿泉浴让我很受益;我一个人常作远距离步行,仿佛觉得自己置身萨比娜的陡坡峻岭之间。我使出浑身解数想使自己忧郁起来,可我没能做到。我在比利牛斯山上写了几句诗;我常吟诵它:

    我曾见过索利梅与雅典娜的大海飞逝而过,

    见过,阿斯卡隆港①和尼罗河的流沙,

    ①巴勒斯坦港口。

    被荒弃的卡尔塔热②城和它那发白的港口。

    ②非洲古城。

    夜晚的轻风给我扬帆,

    而天上的金星把它那清凌凌的珍珠淆杂在夕阳纯净的金光里。

    我坐在快舶的桅杆下,

    双眼在远处搜索着阿尔西德那些圆圆的柱子,

    在那里,两个被激怒的内普蒂纳③在撞击海神的三叉戟。

    ③水神。

    从那艘正在靠岸的古老的埃斯佩利,从那庄严的阿邦斯拉热,

    神秘为我打开了迷人的宫殿之门。

    像玫瑰丛中一只年轻的蜜蜂,

    我的诗歌来自它采集到的蜂蜜,

    和在鲜花中收集到的最美好的回忆:

    在由罗兰①用他的骁勇毁坏的山上,我对着他的长矛讲述着他的故事,

    ①《罗兰之歌》中的主人公。

    为了开心,那是我尝试危险的骄傲。

    朽迈之年,突然失宠,

    逃吧,逃吧,隐秘我们行踪的大船,一面行走,一面让我们说:

    “我那时有一个兄弟、一个母亲、一个女友;

    万幸,万幸!

    可我还有多少亲人和时日?”

    我无法写完我的颂歌,我已悲伤地给我的手鼓蒙上了黑纱,用来召回过去漫漫长夜中的梦幻。不过,在这些回忆当中也夹杂着某些对现时的想法:笑嘻嘻的样子会使沮丧中的老同事不高兴的。

    正当我吟诗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位年轻的女子;她坐在比利牛斯山的激流旁边。她起身径直朝我走来,听到村子里的传闻,她知道我到了科特勒。这个陌生女子恰巧就是那个给我写信长达两年之久却从未曾谋面②的奥克西塔尼人③,这个神秘的无名氏终于揭开了她的面纱:patuitdea④。

    ②她叫莱昂蒂娜·德·维尔纳夫,结婚后(一八二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叫卡斯特尔巴雅克伯爵夫人。当她一八二九年七月遇见夏多布里昂时才二十六岁。

    ③奥克西塔尼地区包括中世纪所有讲奥克西塔尼语的国家。

    ④“她宛如一位女神。”(Eneide,I,四○五)

    我带着敬意去拜访这位激流中的水神,一天晚上,正当我要离开时,她陪着我,要跟着我,我只得把她抱回了她的家。我从来不曾这样丢人现眼过,在我这把年纪,被这种爱慕所吸引真像是一种真正的嘲弄。我愈是能被这种古怪的情感所向慕,冒着被人嘲弄而接受它,我愈感到丢丑。我真想在我的那些邻居,那些孤僻者中间匿影藏形。我远不能像蒙田那样说话:“爱情给我带来警惕、节制、深情厚意,还有我身体上的细心照料……”。我可怜的米歇尔①,你说的这些富有浪漫色彩的事,在我这种年纪的人,你知道爱情是不会给我们带来像你在这里所想象的一切的。我们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先把我们自己果断地搁置在一旁。我并不是把自己置于能更让人爱的纤尘不染的博雅位置上,而是让我的那种短暂的克蕾蒙斯·伊索尔②印象很快消逝。山中的微风很快带走了这昙花一现的爱情,那位风趣诙谐、意志坚定、魅力无穷的十六岁的外国少女,为了公平地对待我,还是让我知道她已经结婚了。

    ①蒙田全名为米歇尔·德·蒙田(MicheldeMontaigne)。

    ②即后一句提到的那位外国少女。

    波利尼亚克大臣——我的沮丧——我重返巴黎

    更换大臣的传闻已经传到了我们的冷杉林住地。一些消息灵通人士竟谈到了波科尼亚克王子;但我却完全不相信这一回事。后来,来了报纸,我打开来看,证实了这些传闻的官方安排使我大为骇然。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已饱受命运变迁之苦,但我从来还没有经历过这样一落千丈的厄运。我的命运又一次使我的幻想破灭;这一打击不仅使我的幻想成了泡影,连君主立宪制度也告吹了。这一打击让我觉得恐怖,有段时间我已经绝望了,因为我的党刚被取缔了,我觉得我应该回去。邮局给我送来了一大堆信件,每封信都劝我辞职。一些人,甚至一些我刚认识的人觉得不得不劝我隐退。

    我的声誉受到了这种半官方利益的冒犯。谢天谢地,我从来不需要别人给我指手划脚;我的一生是一连串的牺牲,从来不要别人指点;对待义务,我义不容辞。这次下台对我来说简直是毁灭,因为除了一身债,我什么也没有了。这些债我是在一些地方任职待的时间不够用来偿还而欠下的,因此每次回去,我都不得不拼命在一家书店里工作,以此来还债。有几个高傲的家伙向我鼓吹通过职位求得荣誉和自由,我回到巴黎后更是极为鼓吹,他们自己提交了辞去参议员的辞呈。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是有钱人,其他的则没有放弃他们赖以生存的第二职业。他就像是一群新教徒,对于天主教教义各取所需,放弃一些,保留一些,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他们提供给你的,没有一样是完整的,没有一样是真正的诚心实意的:放弃一万二千或一万五千镑①的年薪,这是确实的,但他们是回到富有的家庭中去,或者至少也小心谨慎地留足了用以果腹的面包的。对于我这个人,他们就不那么客气了,他们一心想让我作出牺牲,他们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要剥夺属于我的东西:“算了吧,乔治·但丁②,拿出勇气来吧。见鬼!我的女婿,不要堕落呀,死吧!把两万镑收人挥霍掉吧,一个适合你口味的位置,一个高高在上、美滋滋的位置,罗马艺术的权威,你通过艰苦、长期的斗争获得的回报给你带来的幸福:这就是我们真正的快乐。以这种代价,你会赢得我们的好感的。我们的外套被抢走了,但在外套里面我们还留有一件很好的法兰绒背心,同样,你要脱去了你那件天鹅绒大衣,你什么都不剩了,会赤身裸体。完全的平等是有的,那存在于祭坛和祭品中。”

    ①法国古代的记账货币,相当于一古斤银的价格。

    ②在莫里哀的《乔治·但丁》的剧本中,索唐维尔先生在他对他的女婿讲话时用的一种滑稽可笑的腔调的模仿。

    真是怪事!在这股推我下台的热潮中,那些向我表达了他们意愿的人既不是我真正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政治观念的同路人。我得马上牺牲在自由主义和继续向我进攻的教义之中,我得冒险去推倒合法的王权以博得敌人中几个胆小鬼的赞誉,而他们连饿死的勇气都没有。

    长期的大使生涯会把我淹死;我举行的宴会已经使我倾家荡产,而我还没有付清最初的建馆费用。让我痛心的是,我曾发誓要幸福地度过余生,现在却彻底完蛋了。我一点也不会因为给了人家这样的信息而自责;这些信息既没有使接受了它的人变穷,也没有让给与这些信息的人变富,因为我坚信这些信息对那种一点也没有这种信息的内在感觉的人是没有用处的。一开始,我就说过,我的决心已经下定了,用不着再下决心了,但是执行起来却是痛苦的。在路尔德的时候,我没有去南方,也没有去意大利,而是走上了去波城的路;我泫然泪下,我承认我的脆弱。如果说我较少接受和经受住命运给我的挑战,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不会很快回去的,以便把日子打发走。我会慢慢地登上这条路的,我重新那么高兴地从那条路上回来那是刚刚几个星期前的事。

    波利尼亚克王子害怕我辞职。他觉得我回去后会把他推到皇室选举议会去,从而使得他当部长就成了问题。有人向他建议派一个传令兵带着国王的命令到比利牛斯山来找我,让我马上去罗马接待那不勒斯刚把女儿嫁到西班牙的国王和皇后。如果我接受这个命令,我的处境将会变得十分尴尬。也许我会认为不得不服从这个命令,哪怕在完成这项使命之后我再提出辞呈。可是,一旦到了罗马,对我来说,会发生什么呢?我可能会被耽搁;不幸的日子可能会在卡庇特尔神庙前突然而至。也有可能在犹豫不决中我或许能够留下来,这样的话,可以给德·玻利尼亚克先生在议会中带来多数选票,他本来只差几票了。采用灵活的办法是行不通的;要是采用灵活的办法,它的结果,也就是它的安排对其不幸的安排者来说,可能不会显得必要:Disalitervisum①。

    ①诸神对此的叛断也是另一码事(Eneide,Ⅱ,四二八)。

    与德·波利尼亚克先生会晤——我提出辞去驻罗马大使的辞呈

    在巴黎,我找到百依百顺的夏多布里昂夫人,她脑子里想的是到罗马当大使夫人,当然换成其他女人也会这样想的。但在一些大的场合下,我妻子对于她认为能维护我生活的安定和提高我在公共舆论中的威望的事从来没有犹豫过。在这一点上,她比别的女人做得更好。她喜欢绘画、名分和财富;她讨厌贫穷和卑微的家务事;她不喜欢那种动不动就生气的性格、过分的忠诚和过分的自我牺牲;她把这些看成真正意义上的欺骗,她是不会对你这些表示感谢的,她甚至是永远也不会高呼“国王万岁”的。但只要是关于我的事,则一切都变了:对我的粗鲁,虽然她心里抱怨,却顽强地忍受着。

    我老得守斋、守夜和祈祷,那些自己不穿苦衣②却迫不及待要穿在我身上的人,我得答理他们。我成了一头圣驴,背上驮着徒有其名的自由,他们崇敬得五体投地的自由,啊!但愿他们不要费心去扛着它了。

    ②苦行者穿的粗毛衬衣。

    我回到巴黎的第二天,去拜访了德·波利尼亚克先生。在回到巴黎时,我曾给他写了这样一封信:

    王子殿下:

    我认为我亲自来向陛下递交我的辞呈、我通过邮局迅速把辞呈转交到您的手中,这样更尊重我们过来的友谊,更适合我深以为荣的这个高位,尤其是对国王陛下更显敬重。我最后一次,恳请您,即呈请国王陛下接见我一次,听听我不得不辞去罗马大使的原因。王子殿下,请相信,在您掌权之际,我放弃这个外交职务,有幸为您效劳,这于我也是应该的。

    王子殿下,在此,请接受我的崇高敬意。

    您的最谦卑、最顺从的奴仆夏多布里昂

    一九二八年八月二十八日于巴黎

    作为这封信的回执,外交事务办公室给了我一张便条,上面写道:

    德·波利尼亚克王子殿下向夏多布里昂子爵先生致敬,如果可能,他请您明天也就是星期天九点整到内阁来。

    星期六,四点

    我立刻写了一封短信回驳他:

    我已收到王子您的办公事一封短信,邀请我在方便的情况下,在明天,即三十日九点去内阁。由于这封信并没有告诉我我曾请求晋见国王的事,我要等到您有正式的事,即关于我向国王陛下提出辞呈的事要谈时,我才奉命前往。

    顺致匆忙的问候。

    夏多布里昂

    一八二九年八月二十九日晚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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