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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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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麻烦;一方面是谄媚者,宠幸者,阴谋和野心;另一方面是侮辱、悲痛和说长道短:这是一个仆从和大臣改换着装束的没完没了的假面舞会。在这种情况下脾气变坏,希望在磨灭,遗憾在增加;他们重温过去,他们在指责,言语的表达也不再仅仅是良好出身的风雅及优越地位的彬彬有礼,人们之间的相互指责也因此变得更加尖酸:人们因世俗的痛苦而变得庸俗;失去王权的忧虑化成各种各样的家务烦恼:教皇克莱芒十四和彼护六世在“觊觎王位者”③的全体仆役中从未能重建和平。这些被废黜的外国人在人们中间总是受到监视,他们像厄运的传染者而被君王们排斥,像权力的伤害者而为人民所怀疑。

    ①查理·爱德华·斯图亚特(Charles-EdouardStuart),“觊觎王位者”雅克二世的孙子。

    ②昂古莱姆公爵在其父及自己让位给侄儿时临时所用名字。

    ③他在罗马隐退。

    赫拉德钦宫的晚餐和晚会

    我去换农服:有人通知我仍可以身着礼服和靴子参加国王举行的晚餐;但是在这样的高层场合穿着随意实在不好。六点差一刻我到达城堡;在一个人口大厅中已摆好了席。我在客厅里发现了拉蒂尔红衣主教①,自从在罗马他到我使馆来做客之后,我便再也未见过他,那次是莱昂十二死后,他来参加主教选举教皇的会议。在这期间,我和世界的命运又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

    ①一八四○年,他给德波拉斯特龙夫人作了最后的圣事,是与阿尔图瓦伯爵最后的联系。

    总是这个有着圆圆的肚子,尖尖的鼻子,苍白的面孔的无声望的教士,就如同我在贵族院中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把象牙刀,一副生气的神态一样。人们肯定他没有任何影响,人们拍打他几下便带到角落里去喂养;也许:有各种不同的信任:对红衣主教的信任显而易见,尽管它隐藏起来;从在国王身边的漫长岁月中,从教士的性格中,他得到了这种信任。拉蒂尔神甫曾是亲信;德皮拉斯特龙夫人的回忆伴随着听忏悔神甫的白色宽袖法衣;最后的软弱的仁慈的魅力以及最初的宗教情感的甜蜜沉浸在年迈君王心里的回忆中。

    德·布拉加先生,阿·德·达马先生,男爵的兄弟,奥埃热蒂神甫先生,科塞先生和夫人相继到来。六点整,国王出现了,后面跟着他的儿子;人们走向桌旁。国王让我坐在他左边,太子先生在其右侧;德·布拉加先生坐在国王对面,在红衣主教和科塞夫人之间;其他人则随意就坐。孩子们只有星期天才和他们的祖父一起用餐:这是在流亡中放弃亲近和家庭生活中仅存的幸福。

    晚餐简单而且相当糟。国王向我夸奖摩尔多瓦河的一种鱼,其实它不值一文。四到五个穿着黑衣的仆人走来走去,像是食堂中不受神品的办事修士;没有膳食总管。每个人夹着面前的菜并将其递给别人。国王吃得很好,他要着并亲自递去别人要的菜。他情绪很好;原先我的恐惧早已消失。谈话在一个公共场合循环进行,谈波希米亚的天气,太子妃的健康状况,我的旅行,第二天将举行的圣灵降临节仪式;从不涉及政治。太子先生埋头吃饭,有时也打破沉寂,对拉蒂尔主教说:“主教,今早的福音书是圣马蒂厄的?”“不,阁下,是圣马克的。”“怎么,圣马克?”围绕圣马克和圣马蒂厄展开了激烈的争论,红衣主教输了。

    晚餐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国王站起来;我们跟着他到客厅。报纸放在桌上;每个人都坐下来开始看这看那,就像在一个咖啡馆。

    孩子们进来了,波尔多公爵由他的教师领着,女教师则带着公主。他们跑过来拥抱他们的祖父,然后他们向我冲过来;我们坐在一扇窗户的四瓣饰中,窗户朝向城市,视野很美。我重新提起在马术课上的赞扬之辞。公主迫不及待地重复着他兄弟对我说过的话。说我什么也没看到;黑马跛了,我们什么也不能判断。贡多夫人过来坐在我们身旁,德·达马先生在不远处竖着耳朵听,一副好笑的忧虑相,好像我会吃掉他的受监护的孤儿,会说出赞美新闻自由或贝里公爵夫人的荣耀的话来。如果自波里尼亚克先生之后,我还会取笑一个可怜的人的话,那么我就会嘲笑我给他带来的害怕。突然亨利对我说:“您见到过蟒蛇吗?”“殿下是想说蟒蛇;在埃及和突尼斯都没有,我只到过非洲的这些地方;但在美洲我看见过很多的蛇。”“噢!对,”路易丝公主说,“响尾蛇,在《基督教真谛》中提到。”

    我低头谢谢公主。“但您还看到别的蛇吗?”亨利又说,“它们很凶吗?”“有一些很危险,殿下,还有一些没有毒液,人们可以舞耍它们。”

    两个孩子高兴地靠近我,四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的眼睛。

    “还有一种玻璃蛇,”我说,“它很美,对人无害;它有玻璃的透明和脆性;人们一碰它,它就碎了。”“肢节不能重新连结起来吗?”王子问。“当然不能,我的弟弟。”公主替我回答。“您去过尼亚加拉大瀑布吗?”亨利又说,“它发出很吓人的轰鸣声吗?人们可以坐船下去吗?”“殿下,有一个美国人好玩,将一只大船冲放了下去;听说另外一个美国人,自己跳到了瀑布里面;第一次他没有死;他重新开始,第二次则死了。”两个孩子举起手叫道:“噢!”

    德·贡多夫人说话了:“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去过埃及和耶路撒冷。”公主拍着手更加靠近我,她对我说:“德·夏多布里昂先生,那么给我弟弟讲讲金字塔和耶稣基督的墓吧。”

    我尽可能给他们讲述金字塔,圣墓、约旦河、圣地。孩子们出奇地专心:公主两手托着她漂亮的脸庞,手肘几乎抵着我的膝盖,亨利呆在高靠椅中,摇晃着双腿。

    愉快地谈过蛇、瀑布、金字塔、圣墓之后,公主对我说:“您能不能给我提一个关于历史的问题?”“关于怎样的历史?”“嗯,问我一个年代,法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除了十七和十八世纪,我们还没有开始学。”“噢!我,”亨利喊道,“我更喜欢著名的年代:问我一些关于著名年代的事情。”他没有他姐姐对事情那样有把握。

    我开始听从公主的,于是说:“嗯!公主能不能给我说说在一○○一年发生了什么,谁统治法国?”轮到姐弟俩思索了,亨利抓着头发,公主用两手遮住脸,这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好像是在捉迷藏,然后她突然露出幼稚和幸福的表情,嘴角微笑着,眼睛透亮。她第一个说:“是罗贝尔统治,格雷古瓦五世是教皇,巴齐尔三世是拜占庭帝国皇帝……”“奥东三世是西罗马帝国皇帝,”亨利迫不及待地喊道,生怕落在他姐姐后面,他补充道:“韦勒蒙二世在西班牙。”公主打断他的话说:“埃泰雷德在英国”“不”,他弟弟说,“是爱德蒙,铁海岸。”公主是对的;亨利因偏爱“铁海岸”而弄错了几年;但这仍然不能不让人感到惊讶!

    “那么我的著名年代呢?”亨利带着半生气的语调问。“好,殿下,一五九三年发生了什么事?”“呵!”年轻的王子喊道,“是亨利四世的公开放弃王位。”公主因未能第一个回答而变得脸红起来。

    八点响过,德·达马男爵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就像是在贡堡的大厅中,钟槌敲过十下,中止了我父亲的脚步声。

    可爱的孩子们!年迈的十字军战士给你们讲述过巴勒斯坦的奇遇,但不是在无辜的王后的城堡家中!为了找到你们,他拄着棕榈木棍,穿着满布灰尘的便鞋,撞在外国的冷冰冰的门槛上。布隆代尔在奥地利公爵城楼的脚下徒然歌唱①;他的声音未能再为你们打开祖国的道路。年轻的被放逐者,远方的旅行者对你们隐藏了他故事的一部分;他未曾对你们说,作为诗人和预言家,他在佛罗里达的丛林中,在朱代的群山上背负着如此多的失望、忧伤和激情,就如同你们所有的希望、快乐和天真一样;他有一天曾像于连一样,将他的血抛洒向上天②;慈悲的上旁为他保存下来几滴血,用来赎回他曾经交付给诅咒的上帝的血滴。

    ①影射格雷特里和塞代纳的歌剧《理查德,狮之心》。理查德奥地利公爵的囚犯被关在一座城楼中。为了让他认出来,行吟诗人布隆代尔唱着著名的浪漫曲:“噢理查德,噢我的国王……”

    ②影射于连阿波斯塔之死及夏多布里昂在贡堡曾经试图自杀。

    王子,由他的老师领着,他请我去听下星期一上午十时的历史课;德·贡多夫人和公主一起离开。

    然后开始了另外一番情影:未来的王权,体现在一个孩子身上,刚将我和他的游戏结合在一起;过去的王权,在一个老人身上,让我参与他的游戏之中。一盘惠斯特牌戏,在一个昏暗的大厅的一角,由两根蜡烛照明,在国王和太子,布拉加和拉蒂尔主教之间开始了。只有我和奥埃热蒂骑术教练是旁观者。透过未合上窗帘的窗户,黄昏将它的暗淡和蜡烛的昏暗搀合在一起。君主政体在这两者垂死的微光中熄灭。死一般的沉寂,除了纸牌的沙沙声和有时国王生气的叫喊声。牌被换成拉丁字母的,以减轻查理六世的敌意:但是,在查理十世时期,这些不幸的消遣,将再也没有奥日埃和拉伊尔来命名。

    游戏结束后,国王向我道过晚安。我经过我昨晚穿过的冷落昏暗的大厅,同样的楼梯,同样的院子,同样的守卫,我走下了山丘的斜坡,迷失在街道上和黑夜中,我回到了旅馆。查理十世仍禁闭在我离开的黑色城堡中,没有什么能够描绘出他放弃权力和他所度过的岁月的忧伤。

    拜访

    我实在是太困了,想休息一会儿。但是从荷兰来的、住在我隔壁的卡佩尔①男爵朝我走了过来。

    ①卡佩尔(capelle)男爵是波利尼亚克内阁的公共工程大臣。他在敕令上签了字,在七月革命期间逃离了法国。

    滂沱大雨从天而降,它流人它冲击成的深渊,从此一动不动,静寂无声。那些软弱的大臣们任圣路易的王冠跌进这一深渊,我对他们没有任何耐心和同情,他们本该将王冠物归原主的!在我看来,那些反对敕令的强硬派是罪魁祸首;那些自称是温和派的人其是别有用心。既然他们对这一切已了如手掌,为何不置身事外呢?因为他们不愿放弃王权。勒·多芬先生把他们视为胆小鬼。蹩脚的借口,其实他们是少不了钱。不管他们都说些什么,在这场空前的灾难中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他们对此所抱有的冷静是多么明智啊!有一位在对法兰西的历史作了精心地编排之后,又对英国历史胡乱涂鸦。有一位①则将波尔多公爵送往布拉格后,对雷斯代德公爵的死悲痛不已。

    ①指荷塞(mussy)侯爵和蒙贝尔(Montbel)伯爵,他们分别任波利涅克内阁的海事部长和财务部长。

    我了解卡佩尔先生,他对自己过去的贫穷生活毫不隐讳,他的要求也不过分。就像吕西安②所说的,他是很知足的。“如果你来听我讲一讲呼吸着异香和倾听天鹅发出的天籁之音,我敢说这是上帝从未曾向我提及的美妙的字眼。”如今,谦卑是一种罕见的高贵品质。卡佩尔先生唯一的过错是不该出任部长职务。

    ②吕西安·德·桑摩萨特(LuciendeSamosate)(公元二世纪),出自《从阴影到天鹅》一书。

    达马斯男爵先生曾经拜访过我。这位勇敢的军官的优秀品质已经显示在他满面红光上了。他命中注定要掉进这个圈子里:雷维埃尔③公爵临终前要达马斯先生接替波尔多公爵的位子。波利涅克亲王是这个小集团中的一分子,无能成了联系遍布全国的共济会的纽带。这个烧炭党打开了地牢的大门,等级得以消除。

    ③雷维埃尔(Riviere),波尔多领地的第一长官。死于一八二八年。

    使唤仆人在宫廷中习以为常,因此达马斯先生选拉天拉特先生作为波尔多公爵大人的管家。除此之外他并没想过给予他其他什么头衔。第一次见面,我就把这个军人当成长着雪白獠牙,负责保护绵羊的忠实的看门狗。在威严的蒙吕克元帅看来,他属于那些手持榴弹的人。他曾说过:“他们并没有留一手。”拉夫拉特先生将因为他的忠诚而被打发走,而不是因为他的军营里的那种颐指气使。大家很合得来。经常有人抱着满不在乎的态度在军营里大拍马屁,但在我谈到的这位忠诚的老战士身上,一切都十分坦率。如果他像让德卡斯特罗①一样借了三万皮阿斯特②的话,他将骄傲地收回他的胡子。他那可憎的面目只要象征着自由;他只是用脸色警告他。在指挥他的军队投入战场前,佛罗伦萨人用马提内纳大钟警告他们的敌人。

    ①出自盂德斯鸠《波斯人信札》一书中的一个讽喻故事:一个名叫让·德·卡斯特罗的葡萄牙著名将军在印度极需钱用,于是将自己的胡子割下一绺来,作为抵押,向哥阿的居民借了两万皮斯托尔(西班牙、意大利的一种古金币)。这笔钱借到手以后,他随即很骄傲地收回了自己的胡子。

    ②皮阿斯特:埃及等国家使用的货币名称。

    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七日,布拉格

    弥撒——克热尼基将军——在哥尔·布可夫总督大人家吃饭

    我曾计划去一些城堡旁边的大教堂听弥撒。因受来访者的影响,我仅有时间去了一所耶稣会教士的古罗马会堂。我们在那儿跟着管风琴的伴奏歌唱。一个坐在我身边的女子的声音令我头晕脑涨。在领圣体的时候,她双手掩面,碰都不去碰圣台。

    唉!我已经仔细地参观过世界各地的许多教堂了。甚至在耶稣基督的坟前,我也抛不开精神上的苦衣。我是这样描写阿邦·阿梅在科尔多瓦①的基督教清真寺里游荡的情形的。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圆柱下的一动不动的影子。他起先以为那是在坟墓上的一座雕像②。

    ①西班牙地名。——译注

    ②《最后一个阿邦斯哈日的历险》(阿邦斯哈日是奥克语),这个主人公是指朗泰立。

    阿邦·阿梅模糊地预感到这个骑士的祖先是一个我在埃斯克利尔教堂碰到的修道士,我渴望得到他的信任。谁知道在如此虔诚的灵魂深处有着这样的狂潮,在神圣无罪的大祭司面前出现了多少祈祷?我曾在埃斯克利尔的空无一人的圣器室里欣赏最美丽的穆丽尤圣女。我曾和一个女人③在一起,她第一个为我指出了在激情的声音中出现的虔诚的寂静,这些激情在她身边擦身而过,穿过了悄然无声的庙宇内殿。

    ③指娜塔莉·德·诺阿耶(NatatiedeNoailles)。

    在布拉格的弥撒过后,我打发人去寻找一辆敞篷四轮马车。我选择了沿途建有古老的堡垒的小路,马车沿着小路来到了城堡。我们忙于欣赏壁垒上的花园。那儿森林里的美妙音乐代替了布拉格战争的喧嚣。这所有的一切在未来四十年里将会十分美丽:上帝叫亨利五世别长期待在这里,因为这儿连一片树叶的阴影都没有。

    在第二天去总督家吃晚餐之前,我想应先礼节性地去拜访舒泰克伯爵夫人。只要她不提起我的作品片断,我就会觉得她既美丽又可爱。

    我参加了吉什夫人的晚宴。在那儿我遇见了克热尼克④将军及夫人。他向我讲述了波兰人的暴动①和奥斯托兰卡②的战斗。

    ④克热尼克(Czernicky),波兰将军,曾在拿破仑的军队里服役;当时被流放。

    ①发生于一八三一年。

    ②波兰暴动在此地被俄国镇压。

    当我起身准备告辞时,将军请我伸出尊贵的双臂去拥抱新闻自由的倡导者。他的夫人想拥抱我这个《基督教真谛》的作者。保皇党人接受了共和党人胸襟宽广的兄弟般的亲吻。我对人们的正直满意极了;很高兴在陌生的心灵里唤醒了各种可贵的善良天性,在丈夫和夫人的内心里轮流受到自由和宗教信仰的冲击。

    二十七号星期一的早晨,我得知了反对意见。我绝不可能看到年轻的王子:达马斯先生在大赦年的各个祈祷处,带着他的学生参观一个又一个教堂,把他搞得疲惫不堪。这种疲倦是一个假期的借口,是到乡间散心的理由:有人想把小孩藏起来,不让他见我。

    我用整整一个早晨跑遍了全城。五点钟的时候,我去肖泰克伯爵家进晚餐。

    在肖泰克伯爵家吃饭

    肖泰克伯爵的房子是他父亲建造的,(他父亲也曾是波希米亚总督)。呈现出一种明显的哥特式小教堂的风格:如今这已不足为奇了,一切都有人摹仿。从客厅里,我们可以看到花园;它呈斜坡形伸向一块谷地:那里常年光线昏暗,浅灰色的土地像是在北方层峦起伏的谷底披上了一件苦行者穿的粗毛衬衣。

    餐桌摆在一个很舒适的树荫下。我们进餐时没戴帽子。我那久经风霜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当我强迫自己来吃饭时,我无意间看着我们头顶上的小鸟和乌云。被卷进和风中的过客与参加宴会的人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旅行者是我的主要观察目标。我的眼神不能随风而去却不带一丝怜悯。我宁愿与平凡世界的空中流浪的食客在一起,也不愿与坐在我身旁的客人相处:拥有一只乌鸦提供食物①的隐士们是多么幸运啊!

    ①提供食物者——不少隐士以请求衔头面包的乌鸦的救济而出名。

    我不能跟您谈起布拉格的社会,因为我仅仅在这次宴会上见到了一个在维也纳很时髦的女人,有人坚持称她才华横溢。尽管她还有些年轻,但她在我眼里却是尖酸刻薄而又愚蠢,就像一些夏天的树还保留着它们春天剩下来的干枯了的花朵一样。

    我仅仅了解十六世纪这个国家的一些风土人情,那是巴松皮埃尔进述的:他曾受过安娜·依斯丹,她是一个守了六个月寡的十八岁的女人。他乔装打扮在他情妇旁边的房子里过了五天六夜。他与瓦朗斯丹在哈德斯辛打了网球。不管从瓦朗斯丹身上,还是巴松皮埃尔身上,我都没奢望有尊严和感情。现在的依斯丹人想要阿苏埃琉斯人穿起黑色长外套乔装起来,度过他们的漫漫长夜:我们不能放下长久以来的面具。

    一八三二年五月二十七日,布拉格。

    圣灵降临节②——布拉加公爵

    ②复活节后,第七个星期日。

    七点钟,吃了晚饭,我来到国王家里。我在那儿遇到了昨天那些人,只有波尔乌公爵不在。我们聊起星期天的活动①它们真把他累得够呛。国王半躺在长沙发上,大郡主坐在查理十世对面的椅子上。一边爱抚着小女儿的胳膊,一边给她讲故事。年幼的小公主听得津津有味。当我出现时,她看着我,并冲着我适当地微笑,大概是想对我说:“我应该使祖父高兴高兴。”

    ①大赦年的祈祷处(包括参观教堂)。

    “夏多布里昂”,国王说道,“我昨天没见到你吗?”“陛下,我得知陛下请我列席宴会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接着是圣灵降临节,这使我无法晋见陛下。”“这是怎么回事?”国王问道。“陛下,那是九年前的圣灵降临节,我前去觐见陛下,他们不让我进门。”

    “没有人会把你从布拉格城堡赶走”。查理十世激动起来。“不是这样的,陛下,是因为在这儿,您的手下不会在这幸运的日子里把我拒之门外。”惠斯特牌戏②开始了,意味着这一天也结束了。

    ①大赦年的祈祷处(包括参观教堂)。

    打牌以后,我回访了布拉加公爵。他对我说:“国王通知我和你面谈”。我回答他说,国王认为目前不适宜召集议会,所以让我在会上就法国的未来阐述我的想法和波尔多公爵的主要意见。这样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国王陛下没有一点自己的主张。”布拉加先生嘿嘿地笑了两声,双眼写满了兴奋,说道:“他只有我了,绝对只有我了。”

    藏衣室的总管自视很高。——法国人的通病。按他的说法,他什么都干,什么都会干。他和贝里公爵夫人③结了婚;他控制着各王宫贵族,他牵着梅特尼斯的鼻子走;他抓着勒斯罗德的衣领;他统治着意大利;他已将自己的大名镌刻在罗马的方尖形纪念碑上;他的口袋里兜着选举教皇的会场的钥匙;后来的三个教皇必须对他毕恭毕敬;他对舆论了如指掌,他根据自己的能力将雄心壮志发挥到了顶点以至于陪伴在贝里公爵夫人左右,他认为完全有资格坐上了摄政议会的首脑、总理和外交部长的宝座!这就是可怜的人们如何了解法国和这个时代的。

    ③一八一六年时为驻那不勒斯特别大使。

    然而,布拉加先生是集团中最聪明,最圆滑的一个。说话的时候,他头头是道。他说是附和你的意见。“您这么想!这正是我昨天所说的,我们的意见完全一致!”他同情他的奴隶,厌倦他的工作,他想住到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在那里远离世界而安详地死去。至于他对查理十世的影响,别对他说:我们觉得他控制了查理十世:不对!他对国王什么也不能做!国王不听他的;今天早晨,国王就拒绝了他一件事;晚上,他也承认了此事。我们并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等等。当布拉加先生跟你絮絮叨叨的时候,他是“真诚”的,因为他从来就不和国王唱反调。他并不可靠,因为他只会将国王的意志与王子们的想法达成一致。

    再者,布拉加先生既有勇气,又有威望,他不是不宽宏大量;他忠心耿耿,值得信赖。在与贵族显要打交道并逐步走向富裕时,他学会了他们的高贵品质,他出身很好,从一贫如洗的房子里走了出来。但这房子是古老的,在诗歌和徽章中享有盛名。他做作的举止,四平八稳的站姿,过分循规蹈矩的礼节,与他的上司们保持着我们在不幸中很容易丢得一干二净的修养;至少,在布拉格的博物馆里是如此,一动不动的盔甲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布拉加先生并不缺乏一定的运动。他迅速地处理公事,有条不紊,在考古学的某些领域颇有造诣,对艺术饶有兴趣,却缺乏想象力。而且他还是个冷酷无情,放荡不羁的人。他甚至没有激情。他的冷静是国务活动家的优秀品质,如果说他的冷静不是别的,只是对他禀赋的信赖,而他的禀赋又与信赖背道而驰的话,我们将会觉得他是一个失败的官僚,就像他的同乡拉瓦来特·埃佩卡公爵①一样。

    ①亨利三世原来的宠儿。

    我们将去的那个地方,也许有复僻,也许没有。如果有的话,布拉加先生将带着他的高贵地位和体面回来。如果没有,藏衣室的总管的几乎全部家当将会流出法国。查理十世和路易十五将会去世。布拉加先生自己也将会变成垂垂老者,他的子女们仍将是被流放的王子的同路人。奇怪的画面出现在奇怪的宫廷,上帝的一切给出卖了!

    如此看来,产生和灭亡波拿马的革命,将会使布拉加先生受益匪浅:这是要付出代价的。布拉加先生拉长了脸,面色发白,一手操办了葬送君主制的盛大仪式;他将它葬在哈特威尔②,葬在岗德,葬在爱丁堡,并将葬在布拉格或其他地方。他一直照看着有权有势的死者的遗体,就像海边的农民收集那些被大海抛到岸边的沉船物一样。

    ②坐落在伦敦西北边的城堡;后来路易十八在第一帝国时期曾在此小住。

    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八日和二十九日,布拉格。

    事变

    对布拉格的描述——蒂肖·布拉埃——贝尔迪达

    五月二十八日,星期二,我本要参加的十一点钟的历史课没有举行,因此,我有时间跑遍,或更确切地说是参观了全城。我来来回回看了又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曾设想布拉格是蜷缩在一个山洞里,将群山的影子映在一大片尖尖的①房子上:布拉格其实是一座喜气洋洋的城市,这里高耸着二十五到三十座漂亮的塔和钟楼。它的建筑使人想起一座复兴的城市。在内阿尔卑斯一带的国王的长期统治给德带来了那儿的许多艺术家。奥地利村庄是属于伦巴第,属于工斯卡内或威尼斯的坚固国土:我们想象着在一个意大利农民的家里,在有着光秃秃的大房子的农场,一个锅子能否代替太阳。

    ①可能应该这么理解:在层层叠叠的房子上有一个压平了的房顶(就像把锅子翻转过来);见后面的字:“耸立……塔……钟楼。”

    从城堡的窗户看,景色很美。从这边,我们可以看到有着绿色山坡的小山谷上的果园,城市的锯齿状的围墙一直往下延伸到莫尔多河;有几分像罗马的城墙的梵蒂冈往下延伸到台伯河;另一边,河流穿过了城市,使上游的一个小岛更加美丽,在北部市郊的边缘地区环绕着下游的另一个小岛。莫尔多河一直流人易北河。我要是在布拉格大桥坐船,完全可以在巴黎的王室大桥①上岸。我不是国王和尘世的产物。对于现在从尼罗河到塞纳河的方尖形纪念碑,我既没有感觉到它的分量,又没有它的历史悠久。为了拖我的帆桨战船,古罗马贞女的腰带受到了亵渎。

    ①在伏尔泰的信中曾提起过。

    莫尔多河大木桥由玛塔建立于七九五年,其间经历了好几世纪,后多次用石头重建。正当我在这座桥上踱步时,查理十世走上了人行道。他的胳膊下夹着一把雨伞。他的儿子就像一名尽职尽责的导游一样陪着他。我曾经说过,保守派只需站在窗前,就可见到君主经过。我在布拉格大桥上就见到了。

    在组成哈德斯年的建筑群里,我们看到了历史上的大厅,博物馆里挂着修复的油画和波希米亚公爵和国王们擦亮了的武器,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远,一座拥有典雅的柱廊的十六世纪的漂亮建筑物直插云霄:这座不相宜的建筑物与气候格格不入。我们能否在波希米亚的冬天,将这些意大利的宫殿与棕榈叶一起放进温室呢?我对它们在夜里所遭受的严寒总是忧心忡忡。

    布拉格经常遭受围困,一次又一次地被攻下,一次又一次地被收复,由于以它命名的战役和在沃弗纳格的大撤退而闻名于世。城市里的林荫大道被破坏殆尽。在山坡的一处较高的平地上,城堡的排水渠,如今变成了种着杨树的又狭又深的裂缝。在三十年战争期间,这些排水渠曾经注满了水。新教徒于一六一八年五月二十三日潜进了城堡。从窗户里扔下去两名天主教的大老爷和一位国务秘书:三个潜入者逃跑了。这个秘书作为一个很有教养的人,因无礼地跌在了一位大老爷身上而多次向他道歉。在这一八三三年的五月里,我们已没有什么教养礼貌可言了:在类似情况下我会说些什么不大清楚,因为我也当过国务秘书。

    蒂肖·布拉埃①在布拉格去世了。就他的理论,你愿意有一个像他那样的蜡制的或银制的假鼻子吗?蒂肖在波希米亚自我安慰,而查理十世凝视着天空;天文学家羡慕成果,国王羡慕二人。星星出现于一五七二年(消逝于一五七四年)。银色的光辉连续地掠过红黄色的火星和铅白色的土星,给蒂肖的观测展现了一片火红世界的景象。革命的威力促使路易十六的兄弟打倒了丹麦的牛顿,伴随着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粉碎一个星球。这是什么一回事?莫罗将军来到布拉格与俄罗斯的皇帝商讨复兴一事。而莫罗将军却是不应该目睹这一切的。

    ①蒂肖·布拉埃(Tycho-Brahe),十六世纪丹麦天文学家,他的观测结果促使凯普勒建立了星体运动的理论。

    如果布拉格坐落在海边,那么就没有比它更迷人的了;就连莎士比亚都用魔棒敲打波希米亚,使之变为海滨城市。

    “你能肯定吗?”在《冬天的故事》里,昂蒂戈龙斯②问一名水手。“我们的军舰已经靠近波希米亚的不毛之地了吗?”

    昂蒂戈龙斯来到陆地,负责向一个小女孩讲明一切。他是这样说的:“花儿!在这里欣欣向荣……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看来你必须在摇篮里狠狠地摇晃一下!”

    ②在《冬天的故事》中,昂蒂戈尤斯是西西里的一位老爷,而贝迪达则是西西里国王的女儿。

    莎士比亚似乎没有提前讲述路易丝公主③的故事。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孩,这另一个贝尔迪达也将被带到波希米亚的不毛之地来吗?

    ③路易丝(Louise)是贝里公爵及其夫人的女儿。

    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八日、二十九日,布拉格

    事变的继续

    关于波希米亚——斯拉夫和现代拉丁语文学

    混乱,流血,灾难,这就是波希米亚的历史;它的公爵和国王们,在内战和外战中,为了各自的目的和利益,与来自西里西亚、萨克森、波兰、摩拉维亚①、匈牙利、奥地利和巴伐利亚的公爵和国王们扭打在一起。

    ①捷克斯洛伐克地名。

    在旺塞拉斯六世统治期间,如果他的厨师没有把兔子肉烤好,就把他放到烤肉铁杆上。这时诞生了让·于斯,他曾就读于牛津大学,带来了维克莱夫的理论。新教徒到处寻找鼻祖,但就是找不到。据他们说,让站在高高的木柴堆上,高唱着有关于路德将来临的预言。

    波舒哀说过:“世界充满了丑恶,于是诞生了路德和加尔文,他们将基督教徒安置在各地。”

    基督教徒和异教徒之间的斗争,提前到来的波希米亚的异端邪说,外国资本的输入和外国风俗习惯的潜移默化,形成了谎言弥布的混乱局面,波希米亚变成了一个巫师的国度。

    一八一七年,由布拉格博物馆的图书管理员昂卡在科尼然霍夫教堂的档案馆发现的古代诗集是鼎鼎有名的。我非常高兴地提到年轻的昂佩尔先生,他是一个著名学者的儿子。将这些诗篇的灵魂思想公诸于众。塞拉科夫斯基还将其中的著名篇章推广到斯拉夫的习惯用语之中。

    波兰人觉得波希米亚的方言有点娘娘腔,这是古希腊多利斯和爱奥尼亚的抗衡。下布列塔尼的瓦讷地区认为下布列塔尼的特雷吉埃地区是未开化的地区。而斯拉夫人、马扎尔人对各种表达方式都欣然接受:我可怜的《阿达拉》按照匈牙利的审美观被穿上了奇装异服①;她套着亚美尼亚的土耳其长袍,戴着阿拉伯的面纱。

    ①暗示《阿达拉》的匈牙利文译本。

    另一种文化在波希米亚欣欣向荣。那就是现代拉丁文化。而这一文化的佼佼者,是博于拉斯·哈桑斯坦·洛科维茨男爵。他生于一四六二年,一四九○年来到威尼斯。他访问过希腊、叙利亚、阿拉伯和埃及。洛科维茨比我早326年来到这些著名的地方,就像拜伦勋爵讴歌他的朝圣一样。在时隔三个世纪以后,我们有着迥然不同的灵魂、心灵、思想、习惯。我们在同样的废墟上和同样的阳光下思考。洛科维茨,波希米亚人,拜伦勋爵和我,法兰西的儿子!

    在洛斜维类旅行期间,万人敬仰的纪念碑在坍塌之后,又重新站了起来,这是一个壮观的画面:食人生番用尽全身力气,将被打倒在地的文化死死地踩在脚下。马欧梅二世的士兵,沉湎于鸦片、胜利和女人,手持弯刀,头绑血迹斑斑的头巾,整齐地排列在进攻埃及和希腊的废墟前的阵地上:而我,在同样的废墟中见过同样的野蛮人在文化的脚下自相残杀。

    在布拉格市区和郊区漫步时,我刚刚讲到的东西与我的记忆相吻合了,就像光学视角②。但是,就在我所处的某个角落,我看见了哈德思辛。而法兰西国王正靠在城堡的窗前,就像统治着所有影子的幽灵一样。

    ②光学视角:从魔灯里发射出来的。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九日,布拉格。

    向国王告辞——永别了,——孩子们给妈妈的一封信——一个犹太人——萨克森女佣人

    我又一次游览了布拉格以后,五月二十九日六点钟,我去城堡里进晚餐。查理十世十分高兴。离开餐桌之后,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我说:“夏多布利昂,你知道今晨到的《国民报》宣称我有权颁布法令一事吗?”“陛下,”我回答道:“陛下往我的花园里扔了石头。”国王犹豫了一下,终于打定了主意。“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你在议员面前讲话的第一部分对我极为不利。”国王没给我回答他的机会,紧接着大叫道:“噢!结束了!结束了!……圣德尼的……太妙了……太棒了!太棒了……别再说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完了,完了。”他为自己竟敢拿这么一点点词儿去冒险而表示道歉。

    我毕恭毕敬地亲吻了国王的手。

    查理十世又说道:“我想对你说的是,也许在朗布依埃没有为自己辩解是错误的;当时我还有的是办法①……但我不愿意有人为我流血,所以我退让了。”

    ①这也是夏多布里昂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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