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忽然间,并没有一点声音说明有人走进屋来,钥匙居然在门锁里迅速地扭了一扭;门敞开了之后,立刻又自动地关上了,马上有一位蒙面夫人走进房间里来了。
她的身材又高又匀称。一件被束腰带束得紧紧的长袍衬托出她那苗条的体态;可是一只穿了白天鹅绒鞋子的娇嫩小脚和一只不幸被绣花手套掩盖了的小手却不能让人正确地猜出这陌生女人的岁数。我不知道是什么,或者是一种磁性的吸引力,或者,如果要这样说的话,是一种预觉使人相信,她至多没有超过二十五岁。她的梳妆同时是既绚烂又文雅,又朴素。
麦尔基连忙站起来,并且把一条膝在她面前弯曲到地。夫人朝着他走前了一步,用一种柔和的声调对他说:
“Dios os guarde, caballero. Sea V.M.el bien renido.”
麦尔基做出一种惊讶的表情。
“Habla V. M.Espa?ol?”
麦尔基不会说西班牙语,也不大懂西班牙语。
夫人表现得很不悦。她自己走近一张安乐椅,坐了下来,并且示意麦尔基坐在另一张安乐椅上。于是她才开始用法语谈话,却带一种外国人的口音,这种外国口音有时很重,重得厉害,甚至,有些时候,完全停了说不出来。
“先生,您那大无畏的胆量叫我忽略了我们女性在习惯上应有的矜持;我老早就要见见一位成功的骑士,现在我觉得的确同社会上所传说的一模一样,他真是名不虚传。”
麦尔基涨红了脸,鞠一鞠躬。
“夫人,难道您就这么残忍,还保留着这个假面具不卸,好比一朵妒忌的云霓给我挡住了太阳光吗?”(他在一本从西班牙文翻译过来的书里读到这一句话。)
“骑士先生,等到我对于您的谨慎程度感到满意的时候,您就可以不止一次地看到我不戴假面具的真面目了;可是今天您能够和我谈谈,有了这种快乐,您也该知足了。”
“呀!夫人,这种快乐,尽管是大到什么程度,只有越叫我更加急切地希望得到看一看您的本色的快乐。”
他双膝跪倒,似乎准备要拉开那假面具。
“Poco a poco!法兰西先生;您太兴奋啦。坐下吧。要不,我就立刻走开。如果您知道我是什么人和我跟你见面冒着多大的险,那么,我现在移尊就教给您的面子,您就该感到满足了。”
“实在说,我觉得您的声音在我听来很熟识。”
“可是,您还是第一次听到呀。告诉我吧,您是不是能够永不变心地爱一个将爱上您的女人?”
“在您的身边我已经感觉……”
“您从来没有见过我一面,所以您不可能爱我。您知道我究竟是美丽呢,还是丑陋?”
“我断定您有动人的美色。”
那个陌生女人把她那只被他拉住的手缩了回去,移到她的假面具上,好像她马上要把那假面具揭下似的。
“您将怎么办,要是您看到在您面前出现的是一个上五十岁,丑得叫人害怕的女人?”
“这不可能的。”
“人就是到了五十岁,还是会谈恋爱的。”(她叹气,年轻人打了个冷战。)
“这个文雅的身段、这只您白费气力企图对我隐藏的手,一切都对我证实了您的青春美貌。”
在这一句话里,殷勤的成分要多于坚信。
“咳!”
麦尔基心里开始有些不安。
“对于你们这些男人,光是爱情并不够。另外还需要有美色。”(她再一次叹气。)
“开恩吧,让我替您脱下这个假面具吧。”
“不行,不行。”她机敏地推开了他。“记住您的诺言,”随后,她用一种比较愉快的声调又说,“我险些儿被揭穿了假面具。我很高兴看见您跪倒在我的脚下,如果偶然地,我既不年轻,又不美丽,至少不能使您称心满意的话……您或者要把我一个人丢下不管吧。”
“先给我瞧瞧这一只小手吧。”
她脱下了一只香喷喷的手套,把一只雪白的手伸给了他。
“我认得这只手呀!”他嚷道,“像这样美丽的手,在巴黎只有一只。”
“真的吗!这是谁的手呀!”
“是……一位伯爵夫人的。”
“哪一位伯爵夫人?”
“土尔芝伯爵夫人。”
“呀!……我知道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对,土尔芝靠她的香料商给她的杏仁浆,才有一双美丽的手。我敢夸我的一双手比她的手更柔润。”
这几句话说出来声调很自然,麦尔基刚才以为认出了美丽的伯爵夫人的声音,此刻真有些疑惑起来,几乎觉得要放弃那种念头。
“一个女人变了两个,”他想,“难道我得到了仙女们的保护吗?”他在这只美丽的手上搜索他以前在土尔芝手上见过的一枚戒指的印模;可是那些圆圆的、十全十美的手指上并没有丝毫被挤压的痕迹,最轻微的变形。
“土尔芝!”陌生的女人笑起来叫道,“真的,我很感激您把我当作土尔芝!谢谢上帝,我觉得我还比她强一些。”
“凭良心说,伯爵夫人是我见过的女人当中最美丽的一个。”
“难道您爱上了她吗?”她急切地问。
“或许;不过,开恩吧,快脱下您的假面具,让我瞧瞧一位比土尔芝更美丽的女人吧。”
“当我确定您爱上我的时候……您就可以看到我的不戴假面具的真面目了。”
“爱上您!……可是,多滑稽!我连看都没有看到您,怎能爱上您呢?”
“这只手很好看;您想象吧,我的脸孔跟它是很相配的。”
“现在我确信您是迷人的了,因为您刚才自己露了马脚,没有假装您的声音。我听出来,靠得住是如此。”
“是土尔芝的声音吗?”她笑着带西班牙地道的口音说。
“一模一样。”
“错啦,您弄错啦,柏尔那尔多;我名叫多娜·玛利亚·德……我以后再告诉您我另外一个名字。我是巴尔塞伦的一位夫人;我父亲管束我非常严厉;他出外很久了,我就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出来消遣消遣,并且看看巴黎的宫廷。提起土尔芝呢,我请求您,别再对我谈起这个女人,她的名字在我听来很讨厌;那是宫廷里最恶毒的女人。此外,您要知道她是怎样才变成寡妇的。”
“人们对我谈了一些关于她的事。”
“呃!讲吧……人们对您谈了些什么?……”
“据说,她突然发现她的丈夫同她的侍婢谈话谈得非常亲热,她就抓了一把短剑来打他,打得重了一点。好好先生一个月以后就死去了。”
“这种行为在您觉得……可怕吗?”
“我对您直认,我很原谅她。据说她很爱她的丈夫,我倒看得起嫉妒。”
“您这样说,是因为您相信此刻是站在土尔芝夫人面前吧;可是我知道您的心灵深处是瞧不起她的。”
这声音里带些悲愁和忧郁;但并不是土尔芝的声音。麦尔基不知道该怎么想好。
“什么!”他说,“您是西班牙女人,您看不起嫉妒吗?”
“我们别谈这个了。您这条吊在颈上的黑带子是什么东西呀?”
“是一件圣者遗物。”
“我老早相信您是新教徒。”
“的确是的。不过这一件圣者遗物是一位夫人给我的,我佩着它来纪念她。”
“喂,如果您要使我高兴,您就别再痴想那些夫人吧;我要在您眼里替代所有的夫人。谁给了您这个圣者遗物?难道也是土尔芝吗?”
“说实话,不是。”
“您撒谎!”
“那么,难道您就是土尔芝夫人吗?”
“是您自己露出马脚了,柏尔那尔多先生!”
“怎么?”
“我见到土尔芝的时候,我要问她,为什么她这样亵渎圣物,居然把一件圣者的东西送给一个异教徒。”
麦尔基的狐疑每分钟都在增大。
“我倒想要这个遗物;给我吧。”
“不,我不能给。”
“我要呀。您敢拒绝我吗?”
“我答应过,要把它归还给原主的。”
“呸!这种诺言多幼稚!对一个虚伪的女人许下过的诺言尽可以不算数。您要当心,您身上佩的或者是一种蛊惑的东西,一件危险的护符。听说,土尔芝夫人是一个伟大的女魔师。”
“我不相信魔术。”
“也不相信那些魔师吗?”
“我倒有一点相信那些女魔师。”他在最后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您听我说,把这个遗物给我,我也许就摘下我的假面具。”
“这回是土尔芝夫人的声音了!”
“最后一次问您,您愿意把这个遗物给我吗?”
“要是您愿意摘下您的假面具,我就把它‘归还’给您。”
“呀!您老说您的土尔芝,真叫我不耐烦;您要怎样爱她,尽管爱她吧;关我什么事?”
她在她的安乐椅上掉转了身子,似乎在赌气。那块掩蔽着她喉头上的绸子拉高了一下,很快地又放了下来。
几分钟当中,她默不作声;跟着,一下子,她身子又转了回来,用嘲弄的音调说:
“Vala me Dios!V.M.no es caballero es un monge.”
她拳头挥了一下,打翻了点在桌子上的一对蜡烛和半数的酒瓶跟盘碟。蜡烛一转眼就熄了。同时她摘下了她的假面具。在一片漆黑当中,麦尔基感觉到有一只火烫烫的嘴巴在搜索着他自己的嘴巴,两只臂膀使劲地搂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