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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欲望,可又不能满足它。自然把我们轻轻地向别的活人的怀抱里推,可是,我们不了解它,却只是向它本身去寄托我们的要求。啊,安德烈,安德烈,瞧这阳光,这天空,该多美呀,所有一切,我们周围的这一切,也全都多美呀,可你还忧愁;可是,如果说,在此刻,你手里牵着的是你心爱的女人的手,如果那只手和那整个女人全是属于你的,如果你不是用你自己的眼睛看,却用她的眼睛来看,不是用自己的孤寂的心情去感受,却用她的心情来感受——那么,安德烈,自然就不会叫你忧郁,也不会叫你惶惑,而你也就不会来观察自然的美了;自然它自己就会欢乐起来、歌唱起来的;它自己就会来应和你的歌声,因为,在那时节,你自己就会给它——给那哑口的自然赋予生花的舌头啦!”

    “就得一心一意地爱,”伯尔森涅夫插嘴说。

    “对于这,你该比我更受感动才对。那是你的本行:你是艺术家呢。”

    “对不起,老兄;这可不是我的本行,”舒宾回答着,把帽子戴到后脑勺上。“我是个屠夫呢,老兄;肉才是我的本行——我塑着肉呀,肩呀,手臂呀,大腿呀,可是,在这儿,却没有形态,没有个完整的东西,乱七八糟……你试试看能捕捉到什么呀?”

    “在爱情里,一样有生也有死,”舒宾插嘴说。

    “嗯,”舒宾回答说,“我告诉你吧,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我告诉你那是怎么个来由。你所描写的,就是一个孤独的人的感觉,这种人并不是在活着,却只在出神地观望着。观望有什么意思呢?生活吧,生活起来,那就好极啦!任你怎样叩着自然的门,它总不会用清楚的言语回答你的,因为它是个哑子。好像竖琴的弦,它会发出一个音响或者一声呻吟,可是,别想它会唱出一支歌。唯有一颗活着的心——特别是女人的心——喏,它才会给你真的回答。所以,我亲爱的朋友,我劝你还是给自己找个心坎儿上的人儿吧,那么,你的什么苦恼,什么忧愁,马上都会烟消云散啦。我们‘需要’什么?就‘需要’这个。你可知道,所有这种惶惑,这种忧郁,都不过是一种饥饿。给你的肚皮装进真正的食物去,那么所有一切就马上不成问题啦。我的老兄,放胆生活,得其所哉,这就成啦。再说,‘自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自然有什么用处呢?你听听:爱情……多么有力、多么热烈的字眼儿!自然……这可多么冷酷、多么学究气呢!那么,来吧,”(舒宾唱了起来)“‘万岁呀,玛丽亚?彼得罗芙娜,’哦,不,”他又说,“不是玛丽亚?彼得罗芙娜,可是,什么全是一样!你会了解我的。①”

    ①原文为法文。——原注

    “啊,说到女人,”舒宾又开始道,“为什么就没有人管管那个斯塔霍夫呢?你在莫斯科见过他吗?”

    “哪一种爱情?你高兴哪种就是哪种吧,只要有。我老实跟你说吧,照我看,就根本不会有几种几样的爱情。如果你爱……”

    “哪一个?”

    “哈,你呀,好一个共鸣家!”舒宾打断了他的话,对自己新造的字,不禁得意地大笑起来,可是,伯尔森涅夫却又坠入了沉思。“不呢,我的老兄,”舒宾继续说道,“你是个聪明人、哲学家,莫斯科大学第三名优秀毕业生,跟你争论可困难哩,尤其像我这么个中途退学的大学生;可是,我告诉你吧:除了我的艺术以外,我所爱的美只在女人身上……在少女身上;就是这,也还是近来的事呢……”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胸像呢?”伯尔森涅夫问道,“有进展吗?”

    “可是,要知道,在这儿也有美呢,”伯尔森涅夫说。“啊,说起来,你那个浮雕完成了吗?”

    “可她竟是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斯塔霍夫的女儿!要说血统,要说族系,这又从哪儿说起呢?有趣的是,她正是他的女儿,她像他,也像她母亲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我从心坎儿里尊敬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她是我的恩人;可是,她简直是一只母鸡。叶琳娜是从哪儿得来那么美丽的灵魂的呢?是哪一个点燃了她那心灵的火把的呢?诺,哲学家,这儿又给你提出了个问题!”

    “去它的!去它的!去它的吧!”舒宾唱歌似的叫起来,“我看一看真货色,看一看前人的名作,看一看古董,就不由得把我那一块废料给摔得粉碎啦。你给我指出自然,还说什么‘这儿也有美’。当然啊,无论什么里面,都有美,哪怕是尊驾您的鼻子,‘也有美’——可是,你总不能把各种的美都追求遍吧?古人——他们就不刻意求美;可是美却不知从哪儿——天知道,也许是从天上吧——自然而然地掉到他们的作品里来啦。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们的;可我们的网就不能撒得这样宽:我们的手太短啦。我们只是在一个小池子里垂钓,干瞪着眼。要是碰上那么一个上钩呢,那可是托天之福!要是碰不上……”

    “你难道还知道有什么使人团结的字眼?”

    “你干吗不像我这么样趴着呢?”舒宾开始说。“这样可好多啦。尤其当你把脚这么跷起来,把脚跟并拢的时候——像这么样。青草就在你鼻子底下;要是老看着风景觉得无聊,也可以看看肥大的甲虫在草叶上不慌不忙地爬,或者看一只蚂蚁那么忙忙碌碌地奔波。真的——这样可好多啦。可你瞧你,却摆出了那么个拟古的架势,活像个芭蕾舞里的舞娘,一个劲儿靠着纸糊的岩壁。你可得记住:你现在完全有休息的权利啦……第三名毕业,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请休息吧,老兄;请不用那么紧张,请舒展舒展你那疲倦的肢体吧!”

    “你可注意到,”伯尔森涅夫突然开始说,用手势辅助着自己的话,“自然在我们心里所唤起的,该是多么奇妙的感情啊!在自然里,一切都是那么完全,那么明确,我的意思是说,一切都是那么满足于自己;我们明白这一点,也赞美它,可是,同时,至少在我,它也往往引起一种不安,引起一种惶惑,甚至忧郁。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在自然面前,和自然相对的时候,我们就更明白地感觉到自己的不完全、自己的不明确呢?或者是,自然所有的那种满足,我们却没有,而另一方面,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所需要的,自然却正缺乏呢?”

    “什么?……”伯尔森涅夫怔了一怔,说。

    “什么!”舒宾重复道。“你的朋友把自己最深奥的思想披沥在你的面前,可是你竟是充耳不闻啦。”

    “《孩子与山羊》。”

    “有的;还很不少;你自己当然也知道它们的。”

    “有哪些?无妨试说一二吧。”

    “就说艺术吧——因为你是个艺术家——还有祖国、科学、自由、正义。”

    “爱情呢?”舒宾问。

    “爱情,当然,那也是个使人团结的字眼;可是,那却不是你现在所渴望的那种爱情;不是那种为了享乐的爱情,却是一种要求自我牺牲的爱情。”

    舒宾皱了皱眉。

    “对于德国人,这是很好的;可是我需要的只是为我自己的爱情;我需要的是做第一号。”

    “第一号,”伯尔森涅夫重复说。“可是,依我看,我们的生命的整个意义倒是应该把自己放在第二位呢。”

    “如果每个人都照着尊驾您的高见做去,”舒宾说着,做出了一个可怜相的怪脸,“那么,世界上谁也不会吃波罗蜜啦;谁都会把它们奉献给别人啦。”

    “那也就是说,波罗蜜本来也不是非吃不可的;可是,别吃惊吧:也有不少爱吃波罗蜜的人,为了波罗蜜甚至不惜把别人口里的面包也给掏出来的呢。”

    两位朋友暂时沉默不语。

    “前不久我又碰见英沙罗夫了,”伯尔森涅夫开始说。“我约过他到我这儿来;我很想把他介绍给你……和斯塔霍夫家族。”

    “英沙罗夫是谁呀?哦,是啦,就是你跟我说过的那个塞尔维亚人,或者保加利亚人?就是那个爱国志士?就是他把这些个哲学思想灌到你的脑子里来的?”

    “也许是吧。”

    “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吗?”

    “是的。”

    “聪明?有才能?”

    “聪明?……是的。有才能?……我不知道,那可很难说。”

    “不是吗?那么,有什么了不起呢?”

    “你将来会看见的。可是,现在,我想我们该走了吧。安娜?瓦西里耶芙娜也许在等着我们。几点钟了?”

    “三点了。咱们走吧。多闷热!这一回谈话叫我的血都沸腾起来了。曾经有一个时候你也……我可不是白白地做了艺术家的;什么我都观察到的。照直说吧,你心里可有了一个女人?……”

    舒宾本想窥探一下伯尔森涅夫的脸,可是他却已经转过身去,走出菩提树荫了。舒宾紧跟在后面,潇洒地迈着他的那双小脚。伯尔森涅夫走路十分拙笨,耸着肩膀,颈项也向前伸着;可是,虽则如此,看起来,他却比舒宾显得有教养得多;也可以说,绅士得多,假如“绅士”这个称呼在我们中间没有变得如此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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