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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袋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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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海岸线、大海和潮湿的岩石。

    他现在独自享有这一切了。就在这儿,他双手插在衣袋里,漠然地溜达着,那是一种渺远而又渺远的漠然。世界旋转着,旋转着,随后消逝了,像一颗石子掉进大海,他过去的生命和旧的意义塌陷了,飘逝了,出现了一片空白,正如同这海和澳大利亚的海岸一般。渺远,渺远,他似乎是登上了另一个星球,如同一个人死后可能做的那样,将那承受着烦恼的肉体甩在后面,甚至那个充满欲望的肉体也一并解脱了。所有对他来说如此至关紧要的东西都解脱了。整个充满烦恼的旧世界和自我、美丽的忧愁和令人厌倦的烦恼,就像一具死尸一样摆脱了。风景?他一点也不在乎什么风景。爱?他像获得了什么赦免令一样,没了爱的差事。人类?没有的事。思想?像一颗石子落入海中了。那伟大耀目的过去呢?薄了,弱了,像一枚脆弱半透明的贝壳扔到了海岸上。

    在沉郁的澳大利亚海岸和大海之间独自一人,没有思想,没有记忆。独自同一条长长的海岸线和广漠的大陆在一起,不思不想。像一个黑土著人那样呆在阳光下的沙滩上,孤独而漠然。其余的一切居然如此奇特地消逝了。海风中,干枯的菜棕像一把旧拖把。栈桥悄无声息地从岸上伸延而来。一匹小马在沙滩上溜达,嗅着海藻。

    过去全然变得脆弱而淡薄。“我关心过什么?为什么担忧过?没什么可关注的。”摆脱了这一切。这柔和、没有人之痕迹的澳大利亚蓝色天空,这苍白。毫无杂尘的澳大利亚空气,纯净的白板。这世界掀开了新的一页,这上面什么都还没有呢。澳大利亚的空气如此清新脆弱。没有标记,没有记录。

    “我为什么要在乎?我才不在乎呢。在这儿如此孤独,如此不思不想,是多么陌生啊。”

    这是他内心深处一直在回响着的话。在澳大利亚的南海边丧失灵魂,孤独无助。

    “我为什么要跟自己的灵魂做斗争?我没有灵魂。”

    这个事实像这空气一样明确。

    “为什么我要说到灵魂?我的灵魂就像刀鞘一样脱落了。我没有灵魂,孤独一人,孤独无魂。无魂的人注定是要孤独的。”

    太阳渐渐落到黛色山脊上了。一当它落到山后,阴影就笼罩了海滩,随后刮来一阵冷风。他要回家了。可是,他想让这太阳不要落下去——他想要它一直静止在那儿,生怕它再转回到有灵魂的世界,那儿有爱,有苦恼。

    他看到有什么贴在水池里。他蹲下去看,那东西令他感到恐惧——那是一只长着棕色条纹的深灰色章鱼,长着两个白色的小嘴或眼睛,生活在石头缝里。它搅动池中部稠的水,从水中伸出一条长长的臂爪,上面布满了亮闪闪的橘红色斑点或吸盘。随之它又缩回臂爪,身子蜷缩起来。这或许是一只黑色的岸边章鱼,黑色的身上布满了海星般的色彩。他蹲下去时,鱼看着他。他在它身边扔下一枚蜗牛壳,它缩得更紧了,其中一个嘴巴样的白东西消失了。那是它的眼睛吗?天知道。它又慢慢地舒展开了身子,从那黏稠的水中伸出另一只粗壮的臂爪,上面布满了橘红的斑点。地蹲下看它,那东西则搅动着水驱赶他。海里的生物!海中的生物!海水漫上他的靴子了,他忙站起身,双手插在衣袋里,溜达走了。

    太阳落到黝黑的山后,但海浪依然泛着金光,海水呈现出深蓝色。海岸已经被黑暗笼罩,冷风立即刮了起来,好像一头一直等待的野兽一样。半空中的空气翻腾起来,似乎搅动着天光发出呼号。可下面却是在阴影中,冷得像黑色章鱼的臂爪。月亮已经出现在天上了。

    又回到家了。可是究竟什么算是家呢?鱼是把浩瀚的海洋当成家的,而人却没有时空。“我绝不用虚无飘渺的家欺骗自己,”他自语道,“我的家就是一块地毯,我将自己裹在毯子里,在没有时空的地方睡去。”

    回到哈丽叶身边,去用茶点。哈丽叶?像他一样的另一只鸟儿。如果她不说话,不唠叨,没有感觉就好了。说话,怀有感情,这习惯真让人烦恼。当一个男人没了灵魂,就没有要说话的感觉了。他只想安静。而“意义”就成了最没意义的幻觉。一件穿烂了的衣服。

    哈丽叶和他?他们都该同意,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当一个男人没有灵魂时,意义就是一个僵死的字眼儿。而言语则像枯死的树叶和尘土,窒息着空气。人类应该学会创造怪诞的无言叫喊,像动物一样,甩掉嘈杂的语词。

    死尸上经年的灰尘和污物,这就是词语和感情。腐烂的过去的尸体令我们晕眩窒息,这就是语言。爱和意义。当一个男人失去他的灵魂,他会懂得这是怎样一种渺小、令人厌倦的机械运动,像时钟运转一样。敢于没有灵魂的人会发现生活新的深度。

    回家,用茶点。时钟在滴答运转。滴答!滴答!时钟。回家用茶点。全然是因了时钟运转的缘故。

    没有家,没有茶点。漫不经心,没有灵魂。永久的冷漠。或许这只是烦恼之间的一个巨大的间隙。但只有在这个间隙中,一个人才会发现意义的无意义,就像陈旧的谷壳形同尘土一样。只有在这个间隙,一个人发现意义的无意义及其另外的一面,即时间和空间空白的真实。回家用茶点!你听到时钟滴答了吗?可亦有时间和空间的空白。钟表的滴答声并不表示什么。没有什么比意义更无意义了。

    可理查德还是磨磨蹭蹭地回家吃茶点了。太阳已经下山,海呈现出淡蓝色,颇像夜色了。海面上淡淡地辉映着些儿黄。东边的天空映着玫瑰色和淡青色,像是海平线上的一条彩带;而西天下的地平线上却放射出一道强光,它直冲九天,穿过一颗虽小却光芒四射的星星。还有,在某个地方,月亮已经出来了。

    他收到了另一道命令去见袋鼠。他并不想去。他不想受到任何情绪上的重压了。他厌恶自己有一个受难或回应别人的灵魂。他再也不想回应,再也不想受难了。他就这样盲目固执地度日。

    可他还是去了。白色的金合欢花在灌木丛中开放了。粗大的茎杆上生着巨大的紫红色花蕾,开着大朵的花儿。还有叫不上名的花朵从一簇尖尖的叶子中蹿得高高的。灌木丛正逢花季。天空蓝得柔和,清新,阳光越来越强烈了,不过在天上移动得很是轻柔。时值春天。尽管天空一片澄明,但灌木丛仍旧显得沉郁,灌木丛永远是亮不起来的。

    何苦要忧虑呢?有什么意思?清晨,他凝视看透明的空气中沉静灰暗的灌木丛,一个声音十分响亮地在对他这样说。何苦要忧虑、紧张、压抑呢?一点好处没有。时光在这里流逝,白人来了,像雪扔进黑色的酒中化了,销匿了,但可以使这干燥大陆上的高烧冷下来。这以后,这以后,很久很久以后,会出现另一种男人,他们会有别样的忧虑。但是现在,像雪在土著人的酒中那样,一个人尽可以漂浮并且美滋滋地融化,化为乌有,别无选择。

    他知道袋鼠病情加重了。但发现他看似一个死人时,他还是吓了一跳。那张蜡黄的脸着实像死人的脸,却生着一双动物的黑眼睛。他纹丝不动,但他盯着理查德从门边走过来,不过没有向他伸出自己的手。

    “你怎么样?”理查德柔声问道。

    “快死了。”毫无血色的嘴唇里挤出这么一句。

    索默斯沉默了,因为他知道这句话太贴切了。袋鼠那双凝固的黑眼睛上的黑眉毛教他看上去确实像一头气死的动物。他的眉毛确实因愠怒而死,像一头动物。

    “你知道我要死了么?”他说。

    “我怕。”

    “怕!你并不怕。你还高兴呢。他们都高兴了。”那声音很弱,嘶嘶拉拉的。他似乎是在跟自己说话。

    “别,别那么说。”

    袋鼠没有听他的规劝,自顾沉默地躺着。

    “他们不要我。”他说。

    “那又怎么样?”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袋鼠突然叫了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号叫几乎吓得理查德灵魂出壳。随之护士跑来了,后面跟着杰克。

    “库利先生,这是怎么了?”他阴沉着脸缓缓地、久久地看着他。

    “这是说实话。”他沙哑着嗓子,声音细弱地说。

    “别激动,”护士央求道,“你知道这样会痛苦的。别想这个,别想。是不是最好让你一个人安静会儿广

    “是的,我最好走。”理查德说着站起身来。

    “我想跟你说再见。”袋鼠轻声道,陌生的目光哀求地望着他。

    理查德脸色惨白,又坐回到椅子中去。杰克看看他们两个,皱起了眉头。

    “出去吧,护土,”袋鼠小声说着,指尖疼爱地触动她的手,“我没事儿。”

    “哦,库利先生,别生气,别。”她恳求道。

    他黑色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看她,然后瞟了一眼门口。她心领神会,顺从地走了,杰克也随她出去了。

    “再见,洛瓦特!”袋鼠喃喃着把脸转向索默斯并向他伸出手来。理查德握住这双湿冷虚弱的手。他没有说话,双唇紧闭,脸色苍白,但仍旧一副傲然相。他回视袋鼠的眼睛,但恍若视而不见。他忍耐着,再一次孤独。哀伤、折磨、羞耻,在他内心深处交织。但他的胸膛肩膀和脸则显得很是刚强,似乎变得石头一样。他别无选择。

    “是你杀了我!你杀了我,洛瓦特!”袋鼠喃言道,“跟我说再见。尽管你如此对待我,但只要你说你现在爱我,我就不会再恨你了。”他声音细弱但声调紧张。

    “可我并没有杀你呀,袋鼠。如果是那样,我就不会在这里握住你的手了。不知哪个恶棍干的这事,我深感伤心。”理查德说得那么轻柔,口吻颇像个女人。

    “不,你杀了我。”袋鼠嘶哑着嗓子低声道。

    理查德表情变得更冷漠,试图松开自己的手。可这垂死的人却用突然变得强壮的手指头紧紧抓住了他。

    “不,不,”他急扯白脸地说,“别离开我。你得跟我在一起。我活不了多久了,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随之是长久的沉默。那具尸体——确实像一具尸体——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不过它还没有死去。可理查德不能走,因为那尸体在缠着它。他坐着,手腕子被袋鼠湿冷枯瘦的指头攥住,走不脱。

    那神秘动物般的黑眼睛又朝上看着他的脸。

    “说你爱我,洛瓦特。”那沙哑但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低声道,似乎比高声更清晰。

    洛瓦特的脸又因看折磨而绷紧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蠕动着嘴唇说。

    “说你爱我。”他恳求着,那富有穿透力的耳语似乎就在索默斯的头脑中响着。他张开嘴开始说,“我”字都说出口时,他扭过脸去,嘴巴张着,说不出。

    袋鼠的手指头捏住他的手腕子,那张死人脸热切地与他面面相觑。袋鼠的手指头猛然痉挛般地错位索默斯的手腕,这下索默斯清醒了。他低头看袋鼠。当他看到这犹太人那张热切、机警的黄色长脸颇似食尸鬼的脸时,他知道他说不出口。他并不爱袋鼠。

    “不,”他说,“我说不出。”

    那张机敏的脸刚才就像一条好斗的蛇,似乎是要冲他跳过来,或者说是直冲他的脸跳过来,现在似乎缩了回去,瘪了。那张面目模糊的黄脸上,只有眼睛愤然垂视着。他的手指头松了,理查德得以抽出自己的手。沉默似乎永久凝固在了那一刻。良久,袋鼠的黄脸似乎有一半陷入了阴影中,就像水地下一条黑乎乎的乌贼鱼。随之,渐渐地,他又浮出了水面,令理查德神情紧张起来。

    “你这小人,小人,跑这里来杀了我。”那可怕又可怜的耳语又响了起来。可是,理查德怕这张脸了,忙扭过身去。他心里在说:“我压根儿就没杀他呀。”

    “下一步你怎么办?”那个微弱的声音说。缓缓地,像一条濒死的蛇翘起头那样,袋鼠从床上抬起头来看扭脸而坐的索默斯。

    “我走,离开澳大利亚。”

    “什么时候?”

    “下周。”

    “去哪儿?”

    “去旧金山。”

    “美国!美国!”袋鼠嘶哑着嗓子叫道,“他们会把你杀死在那儿的。”说着他的头缩回到枕头里去。

    他们沉默了很久。

    “去美国!去美国!在这儿杀了我就去美国。”他低声呻吟着。

    “不,我没有杀你。我只是十分伤心——”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袋鼠大叫道,那吼声几乎吓得理查德从窗户里逃走,“别撒谎,你杀了——”

    门猛然被打开了,杰克阴沉着脸进来了。他又气恼又蔑视地看了索默斯一眼便向床边走去。护士则焦虑地在门口徘徊。

    “怎么了,鼠?”杰克问,那声音如此温柔,令索默斯感到浑身起鸡皮疙瘩。“出什么事了,头儿?怎么了,亲爱的老头儿?”

    袋鼠扭过脸,愤然看着索默斯。

    “那个人杀了我。”他声音清晰地说。

    “不,老头儿,在这一点上你错了。”杰克说,“索默斯先生从来没干过那种事。让我给你打一针吗啡,缓缓吧,行么?”

    “让我一个人呆着。”随后他又恼火地咕噜道,“我想让他爱我。”

    “我相信他爱你,鼠,他肯定爱你的。”

    “问问他。”

    杰克看看理查德,拧着眉毛狠狠地冲他使个眼色,似乎是在强迫他言听计从。

    “你爱我们唯一的袋鼠,对吗,索默斯先生?’她以一种男子汉不容置喙的口气问。

    “我十二分地敬重他。”索默斯咕哝道。

    “敬重!是应该的。我们对他岂止是敬重,我爱这个人,爱他,我就是爱他。难道不是吗,鼠?”

    可是袋鼠已经蜷缩回去,他的脸显得小了,他又迷糊了。

    “我要护土。”他嘟饿哝着。

    “好,这就来。”杰克说着,挺直了弯着的腰。索默斯已经走到了门边。护士进去了,黑暗的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俩男人。

    “我这就来,索默斯先生,如果您能等我一下的话。”杰克说。

    “我在外边等您。”索默斯说。说完他走出来,来到撒满阳光的街上,街上走动着的人们就像纸板人在昏暗的光线中活动一样。

    几分钟之后杰克跟他会合了。

    “可怜的鼠,没几天活头了。”杰克说。

    “是的。”

    “倒霉呀,你知道的,他正当年,刚要开始自己的好日子。倒霉得让人痛心。”

    “是啊。”

    “正因此,我觉得你对他狠了点儿。我实在是爱他,所以我这么说一点也没有夸张。可是,即使我恨透了这个可怜的人,看到他躺在那儿那么可怜,我也敢发誓说我爱他,我会的。这样的人,如此高大雄伟的一个人,像个大英雄。如果对如此境遇中的人都不能道一两句怜悯的话,哼,我觉得这样的人一定有毛病。请原谅我这么说。不过,如果老哈利那样躺倒了并要我说爱他,我会说的。太让人伤。动了。不过我猜,有的人会舍不得花六个便士,还有的人则舍不得说上几句话让另一个可怜人内心平静。”

    理查德生着闷气走着。受到如此开诚布公、直言快语的谴责,令他愤然。

    “不过我觉得,从老国家来的人总是出言谨慎的,怕暴露自己或出于类似的考虑。我们在这儿可不那样。如果你的伙伴遇上麻烦或需要你的帮助同情,你可以为他奋不顾身。这就是我们。可是我猜,在老国家里长大的人,会谨小慎微的,因为在那里,每个人都感到别人要占他的便宜,因此而提心吊胆。你是要离开澳大利亚的,是吗?索默斯夫人也走吗?”

    “我想是的。”可能他的话说得不那么坚决。

    “就是说如果你不走,她就不会走,对吗?哦,索默斯夫人不错。她可是个好女人,的确是。我想我是要说,一个贵妇人。不过我个人喜欢说女人,而不说贵夫人。而索默斯夫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女人。为了我和维基的原因,我们对她的走表示遗憾。我也为澳大利亚感到遗憾。像她那样的女人就应该留在一个新国家并为我们养几个儿子。我们想的就是这个。”

    “我想,如果她想留下来生养几个儿子的话,她会的。”理查德冷淡地说。

    “可那得是你的儿子才行,问题就在这儿,老伙计。如果你走了,她怎么能做这些?”

    理查德一个下午都在带着护照忙于跑海关和美国领事馆,还去了船务局计划航班,匆匆忙忙一家家走过去。没有什么难办的,只是海关和领事馆需要照片和哈丽叶的私章,她必须亲自来。

    现在他想走了,想马上一走了之。可这样没什么用,一个月内他是走不成的,所以他必须耐心等待。

    “不,”理查德想到了袋鼠,自言自语道,“我并不爱他,我厌恶他。他死就死吧。他死了,我才高兴呢。我也不喜欢杰克,一点也不喜欢。事实上,我谁也不喜欢。我不爱任何人,也不喜欢任何人,就此拉倒吧。如果我四处去‘爱’别人,‘喜欢’别人,我就该着让人家踢我的内脏,就像袋鼠那样。”

    可是,当他来到海港另一边的动物园,那里温暖的阳光普照,合欢花盛开,当他看到那些动物,心中又生出柔情来。他在汽船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儿给了他一包味道特别浓的胡椒薄荷糖。动物都爱这一口儿。灰熊抓到糖就兴奋地大吃,那糖辣得它直喘,可它还是张大嘴巴要继续吃。一只金棕色的雄袋鼠,拖着一条扫帚尾巴,垂着手跳到栏杆边,翘起它敏感的鼻子,颤抖着,从理查德的指头缝中轻轻地蚕食糖果。它是那么轻柔而果断地叼走糖果,却不伤害那捧着糖的手。袋鼠吃着糖,那双澳洲式的大眼睛向上看着,目光中透着古老的成熟,那深不可测的黑眼睛中,流露出的是远古的温情与忧愁。母袋鼠是不会靠近吃食的。她只是蹲坐着观察,小袋鼠则在她柔软的巨大灰色身子中间的肚囊口上耷拉着褐色的脑袋、一只长长的耳朵和一只前爪。

    这是一对已婚夫妇!两只袋鼠。立时理查德的血管充满了哀伤的柔情。那温情的袋鼠,他们沉重的血液都充满了垂在地上的巨大尾巴里!他对他们所报有的不是爱,而是某种冥冥的动物的温情,这是区别与人类的另一种更深层的意识。

    满月时分。月亮在八点升上来,它是那么诱人,撩人心扉,逗引着理查德在九点出去来到海边上。夜空溶满月光,看似珍珠之母。他幻想着,夜空温暖着月亮,生出月亮热能。海浪上的光芒就像液体镭在漂荡,在滑动。这生动的裂变之神秘品质就像镭一样,喷涌着,清澈如许。

    大海也涨潮了。几乎是起大浪的时刻了,巨浪汹涌澎湃,浪头翻卷而落时,其光芒如此辉煌,令人感到恐惧。浪头落下,轻柔但急速地冲上海岸,冲刷那朦胧月色下的黑暗,像白色的蛇冲上来后又“嘶嘶”着倒退,直至沉默,只给海滩上留下珠玑般的银色。

    这平坦而空洞的月亮在剧烈颤动着,冲荡着,它的空洞中则是黑暗。对索默斯来说这才是夜晚。“这才是夜和月亮。”他自言自语道。那平坦的冲击波以难以置信的急速冲向他,泛着泡沫,恰似一条条蛇张着嘴巴发出“嘶嘶”的声音。附近有一波巨浪炸开,雪白的浪花冲天飞溅。随之,呼!那一条条蛇越过海湾,呼啸着直冲向他的靴子。蛇没有咬到他的靴子,便轻轻地“嘶嘶”着退了回去,只在沙滩上留下珠玑般的银色。

    巨大但冷漠的激情冲上来又回退。镭一样的海浪翻卷着冲上一海岸,又回退到大海中去。再以镭放射的速度冲上海岸,随后又嘶嘶作响着蜷缩回去,只留下冲刷过的裸沙。

    那就是夜晚。激荡着冰冷的镭放射般的激情,怀着刻毒的欲望,旋转着,冲击着。那亦是理查德,孱弱的身子里在轻薄的大衣中,脚上穿着厚厚的靴子。此刻他已经遗弃了海岸。当他穿过沙滩上的小溪时,野性的小马在看着他,它们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黑乎乎的。小马们在沙滩上隐秘的草丛中抬起头来,等他靠近。当他走过去跟它们说话时,它们感到放心了,低下头去趁月光吃得更欢了,人的到来让它们快活。

    理查德与夜晚那镭放射般紧迫的激情一起摇荡着:巨大的欲望之冲动,呼唤的聒噪和退潮的低声嘶鸣。呼唤,呼唤!回应者,回应者呢?他的回应者在哪儿?没有活的回应者。没有黑暗身躯和热血身躯的回应者。他对夜色中隐匿的小马说话时就明白了这个,没有生命的回应。这镭放射的震动和海浪的震动之夜既是他的呼唤也是对他的回应。他的上帝没有脚,没有膝盖,也没有股。这个奔腾、震荡、冲动的夜晚,像一个躁动着难言欲望的女人。可是,没有女人,没有大腿,没有Rx房,没有肉体。这月亮,这凹陷的珍珠之母般的夜,这巨大的镭放射般的震荡,还有他小小的自我。呼唤与回应,它们之间没有中介。非人的神,非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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