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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不大像是日本的。

    我们继续往上爬。在这炎热的时刻,巨大的灰色石阶从上到下只有我们三人。在所有这些花岗岩中间,只有菊子的阳伞上画的粉红蝴蝶,投入了些许明亮、鲜艳的色彩。

    我们穿过神社的第一重院子。里面有两座白瓷小塔、一些钢灯和一匹玉雕的大马。我们没有在神殿停留,就向左拐进一座浓荫蔽日的花园。它在半山腰形成一方平台,尽里面,有个童柯一茶雅,意思是蛤蟆茶舍。

    菊子把我们领到这儿,我们便在上书白色大字的黑帆布帐篷(真是办丧事的模样)下面,找了张桌子就座。两个满脸堆笑的阿妹忙不迭地过来招呼。

    阿妹指少女或少妇。这是日本语中最美的词之一。这个词里仿佛包含噘起的小嘴(就是她可笑又可爱地嚼起的那种小嘴),尤其是还包含她们那种不太端正,但却可爱的小脸。①我今后会经常用这个词,在法语中我还没发现有任何一个词可与之完全等同。

    ①阿妹一词,原音“慕思妹”,按法语拼写为mousme,其中包含mou(噘嘴),还与frimousse(小脸蛋)的部分音节谐音。

    日本的华托①想必画下了这蛤蟆茶舍的风景,这片农村景色稍嫌雕砌,但却迷人。茶舍处在浓荫之中,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的树穹覆盖之下,旁边一片极小的湖,里面住着几只蛤蟆。茶舍那吸引人的名字即由此而来。幸福的蛤蟆们在最小巧的人工岛中央细柔的苔藓上溜达、唱歌,人工岛上还装点着盛开的柜子花。时不时地,它们中的一个就以比我们法国蛤蟆深沉得多的歌唱性男低音②,向我们道出它的思考:“呱!”③

    ①华托(Watteau,1684——1721):十八世纪法国画家,所画人物不再是神、圣人或武士,而是转向以现实生活为题材。

    ②男中音和男低音之间的声部的旧称。

    ③蛤蟆的叫声Couac与法语中的“什么?”(Quoi)发音相近,故曰“思考”。

    在这家茶舍的帐篷下,犹如置身于这座山外凸的阳台,高高悬在灰色调的城市及其藏在绿树丛中的郊区之上。我们的上下、周围,到处碧树攀缘,林本滴翠,柔嫩的枝叶,全是温带植物那种有点千篇一律的模样。接着,我们瞥见了脚下的深水停泊场,只是缩小、变斜了,在绿成一片的峻岭中间,窄得像一道可怕的、凄惨的裂口,在底部,很低的地方,在那仿佛是黑色的、静止不动的水面上,可以看见今天到处挂满旗帜的那些极小的、像是压扁了的军舰、舰艇和帆船。在那作为主色调的一片浓绿之中,清楚地显现出成千面作为国家标记的光彩夺目的旗帜,为了向远方的法国致贺,全都张挂起来,迎风招展。

    在这五彩缤纷的旗海中,散播最多的是白底上有个红球的旗帜,它代表着我们所在的太阳升起的帝国。①

    ①指日本帝国。

    除了练习拉弓的三、四个阿妹外,今天花园里几乎没什么人,周围山上一片静谧。

    菊子抽过烟、喝过茶后,也想练练手,去射几箭,这种运动,那时在青年女子中还很流行。射场管理员,一位好心的老大爷,为她挑选了他最好的、饰有红白两色羽毛的箭。她聚精会神地瞄准,目标是涂在一块牌子中间的圆圈。牌子上的灰色浮雕画,画的是一些腾云驾雾的可怕的怪兽。

    菊子技艺娴熟,这一点肯定无疑。我们赞美她,恰如她自己所期望的那样。

    伊弗平日对所有的技巧游戏都很擅长,也想一试身手,哪知命中率极低。我饶有兴趣地瞧着菊子面带微笑,作出种种妩媚的姿态,用她小小的指头矫正水手的大手,把它放在弓弦上的合适位置,教他摆出正确的姿势……他俩从未显得如此协调,伊弗和我的玩偶,他们是那么和谐,以至于,若不是我对自己的好兄弟有足够的信任,若不是我对这码事压根不在乎,我真的要不放心了。

    在花园的静谧和群山淡然的沉寂中,下面的一声巨响突然吓了我们一跳。孤零零的一声响,强烈、有力,以金属震颤的无限延长音持续着……又是一声,更加响亮:嘭!刚起的一阵风把声音传了过来。

    “日本卡内!”菊子向我们解释。

    她接着射箭,那装有色彩鲜艳的箭羽的箭。日本卡内即日本大钟,钟声又响了!这是置放在我们这座山下的一只青铜铸的大钟。噢!它的声音真响亮,“日本大钟”!停止敲钟以后,人们不再听见钟声时,临空的青枝绿叶仿佛仍在簌簌发颤,空气仿佛仍在无止无休地振荡。

    我不能不承认菊子可爱,射箭的时候,为了拉满弓而上身后仰,宽大的袖子滑到肩头,裸露出她像琥珀般光滑,且稍带琥珀色泽的美丽胳膊。我们听见每一箭射出时都伴有鸟儿振翅的声音,接着是干嘣嘣的一响,中靶了,总是如此……

    天黑了,菊子回到修善寺,伊弗和我,我们穿过欧洲租界回到船上,我们都有值勤任务,直到明天。这个国际化的区域,散发着苦艾酒的气味,为了庆祝法国国庆,遍处彩旗高悬、爆竹声声。一列列人力车夫,赤裸着双腿,拉着我们胜利号的水手飞奔而过,水手们边摇扇子,边大呼小叫。到处都有人唱我们可怜的《马赛曲》。英国水手生硬地以喉音唱着,速度缓慢,像唱他们的《上帝佑我》一样低沉。为吸引我们这些人,所有的美国酒吧里,自动钢琴都在弹奏《马赛曲》,只是增添了一些可恶的变奏和间奏……

    啊!我想起来了,这天晚上还有一桩奇事。回来的时候,我们俩走错了路,闯进一条下等女人聚居的街道。大个子伊弗和一群日本小阿妹搏斗的情景,至今我还历历在目,那是一群十二至十五岁的妓女,身材只齐他的腰带高,她们拽住他的衣袖,想把他拖去干坏事。他边挣脱她们的手边嚷:“啊!天哪!”看见她们这么年轻,这么纤小,这么稚气,却又已经这么厚颜无耻,他惊讶和气愤到了极点。

    十二

    现在他们有四个人了,四个我们船上的军官,像我一样结了婚,住在我这个郊区稍靠下的地段。同样是极平凡的艳遇,既无危险,亦无任何困难、神秘之处,全是同一个勘五郎牵线搭桥的。

    自然,我们接待所有这些女士。

    最初,有了个风铃草女士,我们那位总是满面笑容的女邻居,她嫁给了小个子夏尔·N,接着是长寿花女士,她比风铃草女士笑得更起劲,活像一只鸟儿,她是这群女人中最娇小玲珑的一个,嫁给了X.。X.是个金发的北方人,非常爱她,这是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的一对,到我们开拔的时候,他们大约是仅有的两个要落泪的人。还有一位紫久女士和Y.大夫结了婚,最后是准尉Z,和矮小纤瘦的都姬女士配对。这位女士矮得像半统靴,至多十三岁,却已经是个妇人,一副自以为是个人物的神气,喜欢指指点点,多嘴多舌。小时候,大人有时带我去马戏团看戏,那儿有一个什么蓬巴杜太太,一位头牌大明星,是一只装扮得花花哨哨的雌猴,那模样我至今记忆犹新。这位都姬女士就让我想起了它。

    晚上,所有这些人通常都来约我们一道去提灯散步,如今我们已经形成一个队列了。我的太太显得比我更严肃、更忧伤,也可能更高贵,我想,她可能属于一个较优越的阶层。这些朋友们到来时,她总是努力扮演家庭主妇的角色;看见所有这些暂时结合,搭配得很糟的夫妻走进来,实在觉得滑稽。那些接连行礼的夫人在本宅的王后————菊子面前,三次匍伏跪拜。

    这群人到齐以后便开始上路,臂挽着臂,一个跟着一个,一直提着挂在竹棍顶端的白色或红色的小灯笼,看上去十分有趣……

    必须沿着这条与其说类似街道,不如说更像陡峭的山羊行走的小径下山;小径通向日本长崎的旧城,唉!想想吧!今晚上回到家里躺下睡觉之前,还得再爬上山,再登上所有这些台阶,所有这些让人下滑的斜坡,所有这些绊脚的石头。我们在树枝、叶丛覆盖之下,在黑魆魆的花园、古老的小屋之间朝下走进黑暗。只有些微灯光从小屋里投射到路上,在没有月亮或月亮被云遮住的时候,我们的灯笼真不是多余的。

    我们终于来到山下,突然,毫无过渡地就进入了长崎,置身于一条灯火通明、人山人海的长街,人力车夫们呼啸着飞奔而过,成千盏纸灯笼在风中闪烁颤抖。离开郊区的清幽宁静,我们一下子卷入了闹市的喧嚣、躁动。

    在这儿,出于礼仪,必须和我们的妻子分开,她们五个人手拉着手,像一些小姑娘在闲逛。我们神情淡漠地跟在后面。从背后这么看去,她们非常娇小可爱,这些布娃娃,梳着那么漂亮的发髻,角质发簪插得那么俊俏。她们趿着高高的木底鞋,发出木鞋的难听的声音,她们走路时尽力使脚尖朝里拐,这是一种时髦的、高雅的方式。每一分钟我们都听见她们那儿爆发出笑声。

    是的,从背后看,她们的确娇小可爱。和所有的日本女人一样,她们有着优美的颈背。像这样成群结队的时候,尤其显得有趣。谈起她们,我们便说:“我们那些耍把戏的小狗,”事实上,她们的举止中有许多这种成分。

    偌大的长崎,从这头到那头,情景都差不多,那么多油灯在燃烧,那么多彩色灯笼在闪耀,那么多车夫跑得飞快。总是同样狭窄的街道,两边是同样的用纸板或木板搭成的低矮房屋。总是同样一些店铺,没有一扇玻璃橱窗,全都露天敞着。所有在那儿制作,或在那儿设摊买卖的东西,不管所陈列的是精美的描金漆器、上品的瓷器也好,旧锅、干鱼、破衣烂衫也好,都一样的简单、本色。所有的商贩都席地而坐,坐在他们的奇珍异宝或粗劣制品中间,双腿赤裸到腰际,几乎露出在我们国家必须藏起的那种部位,但却腼腆地遮掩着上半身。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小手艺,都由一些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工匠,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极原始的工具在制作。

    啊!街道上这些古怪的货架,集市上这些令人称奇的小商品!

    从来没有马匹、车辆从市内经过,只有步行的人,或者坐在滑稽可笑的人力车中被拉着跑的人。这儿那儿,可以散见若干从停泊场的船上溜出来的欧洲人,有的日本人(幸而还不算多)尝试着穿上欧式礼服,另一些人则满足于在本国衣袍之外添上一顶欧式圆顶帽,帽子下面露出他们那种直发的长长的发绺。到处都在殷勤兜售,谈生意、讨价还价,到处都是小摆设和笑声……

    集市上,我们的阿妹们每晚都要买许多东西。她们像被宠坏的孩子,什么都想要:玩具、别针、腰带、花。此外,她们彼此之间还要亲切地、带着小姑娘那样的微笑互赠礼品。例如,风铃草为菊子选购了一盏设计巧妙的灯笼,里面一些中国姑娘的身影,在一种看不见的机关的支配下,围着火焰无止无休地绕圈跳舞。作为交换,菊子送给风铃草一柄神奇的扇子,上面的图画可以随心所欲解释成蝴蝶在樱花上翩翩起舞,或九泉之下的幽灵在乌云中相互追逐。都姬送给紫久一只纸板做的面具,画的是财神大黑天的胖脸;紫久则以一支透明玻璃的长喇叭作为回报。真没想到,用这支喇叭竟吹出一种火鸡叫的咯咯声。总有这等离奇之极、令人骇然的咄咄怪事,到处都有叫人大吃一惊的东西;产生这些奇思妙想的头脑,转起念头来似乎往往和我们背道而驰……

    我们的晚间活动在那些著名的茶舍里宣告结束。作为长崎的高消费群体之一,小侍者们现在一见我们,就带着对熟客的恭敬态度施礼。在茶舍,无非是东拉西扯地闲聊,常常是不着边际,没完没了地胡乱应用那些怪僻的词汇。在被灯笼照亮的小花园里,在那有小桥、小岛和已坍塌的小塔的金鱼池边,人们给我们端来茶、糖果和饮料。白色或淡红色的糖块里有胡椒,那滋味可真是从未尝过;奇特的饮料里搀了刨冰和冰块,带有香料或鲜花的气味。

    要想忠实地叙述这些晚间娱乐,真得有一种比我们的语言矫揉造作得多的语言,还得有一种特意为此创造的书面符号,倘使我偶尔在词句中放进这些字眼,必将令读者捧腹。这些字眼有点做作,但却新鲜而优美……

    聚会结束,该打道回山了……

    啊!这条街,这条道,每天晚上都得再爬一次,在星空或阴云笼罩之下,用手拽着他那昏昏欲睡的小阿妹,好重新登上他那栖在半山腰的房子,回到铺在地上的床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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