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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漆盒或镶嵌盒,菊子更喜欢它。我们可以在里面找到一个姑娘家写信所需的全部用具:中国墨汁、毛笔、裁成长条的、极薄的灰色纸、式样古怪的信封,人们把纸折叠三十来次以后,放进信封里,信封上还饰有风景、鱼、蟹或鸟。

    盒子里那些寄给她的信上,我能认出代表她的名字的两个字:Kikou-San(菊子小姐)。我一问起这些信,她就以正经女人的神态,用日语回答:

    “亲爱的,这是我的女友们的来信。”

    “啊!菊子的这些女友,她们有何等样的小脸呀!在这个盒子里,有她们的肖像。她们的照片贴在名片上,背后还有上野的署名,他是长崎的著名摄影师:这些小人儿被塑造成扇面风景上的优雅形象,当人们把她们的后颈安置在椅子靠背上,对她们说“不要动!”时,她们便竭力保持摆出来的姿势。

    读这些女友的来信让我感到十分有趣,特别是我的阿妹给她们的回信……

    二十九

    今晚雷雨大作,夜色浓重,连天漫地一片黑。约摸十点钟光景,我们从一家常去的时髦茶舍归来,伊弗、菊子和我,走到大街上那个熟悉的拐角,那个由此必须离开城市的灯光和喧嚣,走上漆黑的阶梯————通向我们家、通向修善寺的陡直小径的转折处。

    开始上山之前,先得在那儿,在一位名叫阿清的老商贩那儿买一盏提灯,我们是她的老主顾。对这些千篇一律画着夜蛾和蝙蝠的纸灯笼,我们消费数量之大简直闻所未闻。在铺子的天花板上,成串地挂着许许多多的灯笼,老太太看见我们走来,便登上一张桌子去摘取。灰色和红色是我们习惯的颜色,阿清太太知道这一点,所以根本不去注意绿色或蓝色的。然而要摘下一只灯笼谈何容易,因为当提手用的小棍上,拴灯笼的细线全都纠缠在一起。阿清太太以愤慨的手势,表示这样浪费我们的宝贵时间,她感到何等过意不去:啊!要是这灯笼是单个儿的就好了!……但是,这些弄乱了的东西毫不考虑人的尊严。她扮了无数个怪相,甚至认为对这些胆敢害我们耽误时间的乱线绳应该给予恐吓、饱以老拳。行了,我们心里很清楚这套手腕。若说这老妇人失去耐心,我们也一样。菊子围了,一连串地打她猫儿式的呵欠,呵欠一个接一个,她甚至顾不上用手遮住嘴,她想到今晚必须冒雨爬上那么陡的山坡,不觉高高地噘起了嘴。

    我像她一样感到厌倦。这图的是什么呀?我的天,每天晚上一直爬到郊区,而上头那个住所又毫无吸引我的地方……

    雨下大了,我们怎么办?……外面有一些跑得飞快的车夫经过,一路喊着“借光”,把污泥溅到行人身上、他们五颜六色的车灯在大雨中散射出点点火光。一些阿妹和一些上了年纪的太太由此经过,她们撩起了裙子,溅上了泥浆,却仍然在纸伞下满脸堆笑,相互行礼,让她们的木底靴在路石上咯咯作响。街上充满了木鞋的咯噔声和下雨的噼啪声。

    幸好我们的穷表弟415也从这儿经过,他看见我们的窘境便停下了脚步,答应帮我们想办法:说是把车上的英国人拉到码头放下后,立刻回来帮助我们,并给我们带来眼下处境中所需要的一切。

    终于,我们的灯笼摘下来了,点燃了,付过钱了。对面,还有我们每晚都要驻足的另一个铺子,即阿时太太————糕饼商人————的铺子。我们总是在那儿买点零食在路上吃。这个女糕点商非常活泼,常和我们卖弄风情。她在她那些饰有小花束的一堆堆糕点后面,布置了画屏般的装饰。我们在她的屋檐下边躲雨边等人,由于檐沟的水淌得急,我们尽可能紧贴她的糖果货架;白或红的糖果,很艺术地排列在细嫩、新鲜的柏树枝叶上。

    可怜的415,真是我们的大救星!他已经重新露面,这位了不起的表弟,总是微笑着,奔跑着,任凭雨水在他漂亮的裸腿上流淌,却给我们送来两把雨伞,这是他从一位瓷器商人————也是我们的远房亲戚————那儿借来的。伊弗和我一样,一辈子不愿用这种东西,但是他接受了下来,因为这东西太奇怪了:当然,是纸做的、折褶的纸上了蜡和胶,周围还不可避免地画了一圈仙鹤在飞舞。

    菊子那种描儿式的呵欠越打越厉害,她变得娇滴滴的,想要抓住我的胳膊,好让人拽着走。

    “阿妹,今天晚上,你最好让伊弗君为你效劳,我肯定这样安排对我们三个都合适。”

    于是,矮小的她,吊在这大高个儿的手臂上,往上攀登。我在前面开路,提着那盏给我们照明的灯,在我那怪诞的雨伞下,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的火焰。

    道路两边,只听水流如瀑布,这场暴雨的雨水全都从山上直泻而下。这条路,今晚显得又长、又陡、又滑。一长串石阶,老也走不完。花园、房屋,层层叠叠、鳞次栉比,黑暗中,空地、树木,都在我们头上摇晃。

    长崎似乎和我们一起升高了。但是那边,远处,在蒙蒙雾气中,看来有灯光在漆黑的天幕下闪烁,从城里传来一种混杂着人声、车轮声、锣声和笑声的噪音。

    这阵夏雨并未使天气变得凉爽。由于暴雨季节的炎热,郊区的房屋都像货棚似的敞着门窗,我们看得见里面的一切。家里的菩萨和祖宗的祭台前永远点着灯,而所有规矩的日本人都已睡下。在传统的蓝绿色纱罗帐下,可以隐约看见他们一家一户地一排排躺着。他们睡觉、赶蚊子,或扇扇子:日本男人,日本女人,还有日本婴儿,也在他们的父母身边,每个人,年轻的或年老的,都身穿深蓝色印花棉布睡袍,后颈枕在小小的木头支架上。

    只有极少数的房子里,人们还在寻乐:隔很长一段距离,才从幽暗的花园上空传来一阵琴声,舞曲的旋律十分费解,快乐中仍透着悲哀。

    此刻来到了那秀竹环绕的水井,我们已习惯了夜里在它附近稍作歇息,好让菊子喘上一口气。伊弗要我用灯光照一照那眼井,以便辨认清楚,因为这眼井标志着我们的路已走了一半。

    终于,终于,瞧见我们的住房了!大门紧闭,漆黑一片,寂然无声。由于糖先生和梅子太太的细心,我们所有的壁板都关上了。雨水顺着黑色古墙的木板流淌。

    这样的天气,不可能再让伊弗下山,沿着海岸转悠,寻找出租的舢板。不,今晚他不回船了,我们要他在我们家住下。再说,在我们的租约里,他的小房间早已准备好,我们马上就能为他收拾出来————虽然他出于谨慎加以拒绝。我们进门,脱鞋,橡淋了雨的猫一样使劲抖掉身上的水,然后上楼走进屋。

    菩萨面前,小吊灯已经点燃。房间正中,深蓝色的纱帐已经挂妥。回到家,第一印象极好:今晚,这屋子很可爱。由于寂静且天时已晚,它显得确有些神秘。而且,在这样的天气,回到自己家,感觉总是好的……

    好啦,快去收拾伊弗的房间。菊子想到她的大朋友将要睡在她旁边,情绪极佳,振作精神忙碌起来。何况这只不过是将三、四块纸壁极推进滑槽,立刻会形成另外一个房间,形成我们所住的大盒子里的一个格子。我本以为这些壁板是全白的,然而,不!它们每一块上都有灰色的单色画,画的是两只为一组的仙鹤,仙鹤按日本艺术的习惯,一成不变地保持这样的姿势:一只昂着高傲的头,庄重地抬起一条腿;另一只在给自己搔痒。啊!这些白鹤……在日本呆上一个月,它们就让你腻味透了……

    就这样,伊弗在我们的屋顶下躺下,睡觉了。

    今晚他的睡意比我的来得快。因为我认为发现了菊子久久注视他的目光,以及他久久注视菊子的目光。

    我让他落入了这个玩具般的小人儿手中,此刻我很担心已经在他头脑里引起了混乱。这个日本女人,我根本不把她当回事。但是伊弗……从他这方面说来可就不妙了,这会给我对他的信任带来严重的损害……

    我听见雨落在我们古老的屋顶上,蝉儿沉默下来。湿土的香气从花园和山间飘进屋里。

    今晚我在这个住所里感到极度厌倦,小烟斗的声音比平日更令我恼火,当菊子跪在她的盒子面前吸烟时,我发现了她的平民神情,而且是就平民这个词最坏的意义而言。

    我恨她,这个阿妹,如果她把我可怜的伊弗拖下水,我可能再也不能宽恕她……

    三十

    八月十二日

    Y.……和紫久这对夫妻昨天离婚了。夏尔·N.和风铃草的家庭生活也弄得相当糟。他们和那些身穿灰色斜纹布套服的小矮人,那帮叫人无法忍受的包打听和敲竹杠的家伙————即警察————之间有些麻烦。那些家伙恫吓他们的房东(这个卑躬屈节的民族外表殷勤,骨子里却对来自欧洲的我们怀有深仇大恨),要房东把他们从家里捧出去,结果他们不得不答应住进丈母娘家里,处境十分难受。而且夏尔·N.觉得自己上当了。他对其余的也不抱幻想:勘五郎先生给我们提供的这些对象,都不是什么黄花闺女,可以说,都是些生活中已经有过一个、甚至两个轻佻故事的小女子。因而,他有点怀疑是很自然的……

    Z.……和都姬的日子过得也不顺当,经常吵架。

    我的婚姻保持了更多的体面,却并不因此少些烦恼。我也曾想到离婚,但找不出一点正当理由来如此这般羞辱菊子。特别是,有件事阻止了我这样做:我和民事当局之间,也出了点麻烦。

    前天,十分激动的糖先生、几乎晕倒的梅子太太和眼泪汪汪的阿雪小姐,一阵风似的上楼到我家。日本警察局来过人了,把他们大大吓唬了一通,就因为他们在欧洲租界之外,让一个不合体统地与日本女子结婚的法国人这样住下了。他们害怕受到追究,低声下气地说了无数客气话,为的是恳求我搬走。

    第二天,我让那位长脚朋友————他的日语说得比我好————陪伴,到民事办公室去,准备在那儿干一仗。

    这个讲礼貌的民族,语言中是没有辱骂之词的。人们怒不可遏时,只能满足于用随意的你和不客气的动词变位来对待无耻之徒。我坐在办理结婚登记的桌子上,在全体目瞪口呆的小官员当中开口说话时,用的就是这种措辞。

    “为了能安安静静呆在我所居住的郊区,需要给你们多少酒钱?你们这群比街上的脚夫更卑鄙的家伙!”

    默默无言的愤怒,一声不响的惊愕,大吃一惊的尊敬。

    “肯定的,”他们终于开口了,“我们会让正派的人安安静静过日子的,我们甚至求之不得。只是,为了服从国家的法律,你本该到这儿来报告你的姓名和与之成婚的那个年轻姑娘的姓名……”

    “啊!这太过分了!事实上,三个星期以前,我已特地来过了,你们这些混蛋!”

    于是我自己拿过民事登记簿翻阅,找到了那一页,上面有我的签名,旁边是菊子那小小的天书般的签名。

    “喏,瞧吧,你们这些笨蛋!”

    一位高级主管突然进来,这是个身穿黑色礼服的可笑的小老头,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听见了这儿发生的一切: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你们对待法国军官怎么如此无礼?”

    我用比较礼貌的口吻对这个人讲述了我的情况,他则连声道歉和许愿。全体小警察都俯伏在地叩拜不止,我们神气十足、表情冷峻地走了出去,连礼都没还。

    糖先生和梅子太太可以得到安宁了,再也没有人来和他们纠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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