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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五

    我的岳母毛度太太的小园子,毫无疑问,是我今生遇见过的最郁闷的地方之一。

    啊!在那从园子里得到一点弱光的阳台间,时间过得可真慢。毫无生气、令人疲软无力的时间,在说些杂乱无章的、乏味的事情中度过,边谈还边在一些极小的罐子里吃带辣味的蜜饯。这园子就在市内,四面都有墙,巴掌大的地方,居然还有小小的湖泊、山峦和小小的悬崖峭壁,一种发绿的破旧色调,一种长毛的霉菌,覆盖着这从来不见阳光的一切。

    然而,不容置疑的自然感却主宰了这个尺寸不够的微缩景点。悬崖安置得极好。不比卷心菜更高的矮小雪松,以数百年的老树那种屈曲变形的姿态,在峡谷上伸展着它们多结的枝条。它们的大树形态使视觉产生误差,改变了景观。拉开一定的距离,从屋里光线暗淡的深处望去,当人们瞥见这片相对说来较明亮的景色,几乎会自忖这究竟是不是假的。或者,更恰当地说,如果人们自己不是某个不正常的幻觉所愚弄的对象,如果这不是出了毛病的眼睛所瞥见的真正的田野,那就是从倒置的望远镜所看见的了。

    作为一个对日本事物有些概念的人,我岳母的居室内部便向他披露出她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室内光秃秃的,只散放着两三个小小的屏风,一把茶壶,一只插有莲花的花瓶,此外什么也没有。壁板上没有任何绘画,也没有上漆,但以一种变幻莫测的匠心刻下了楼空花纹,这可是非常精细的木工活,而且人们为保持这新杉木的洁白,得经常用肥皂擦洗。支撑屋架的木支柱形态各异,体现了最富才智的奇思妙想:有的式样犹如十分精确的几何图形,其他一些却有意做得蟋曲弯扭,好像缠着藤萝的老树枝干。到处都有一些小小的藏物处、小洞穴、小壁橱,以最巧妙、最意想不到的手段,隐藏在白纸壁板纯洁无暇的统一外表下。

    我想起在美丽的巴黎女人们家里看见的,摆满珍奇古玩,张挂着粗俗的绣金出口花缎的所谓日本式客厅,不禁暗自好笑、我向她们,向那些女士们建议,来看一看这儿情趣高雅的人的住房是什么样子,来参观一下伊豆宫中纯白色的静寂。在法国,人们有艺术品是为了享受;在这儿,是为了藏起来,贴上标签,藏在地底下,藏在一种被称为密室的装有铁栅的神秘的房间里。只是在很罕见的情况下,为了某位贵客,才打开这个难以进入的宝地。里面绝对是纤尘不染,雪白的席子、雪白的壁板,整个说来外表极其简朴,而在最最细枝末节之处,却有一种难以置信的高雅讲究:这就是日本式的对室内奢侈的理解。

    我的岳母在我看来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女人。要不是她的小园子引起我无法克制的忧郁感,我会经常拜访她的。她和长寿花、风铃草和都姬的妈妈毫无共同之处,比所有这些人不知要强多少,而且她风韵犹存,相当有气派。她的过去令我困惑,但由于我的女婿身分,礼貌不允许我提出太出格的问题。

    某些人断言她从前曾是誉满伊豆的艺技,后来国轻率地当了母亲,失去了风雅的观众们的宠爱。这足可以解释她女儿弹琴的才能:她亲自向她传授了伊豆歌舞班的指法和演奏风格。

    自有了菊子(她的长女,亦即她声誉下降的第一个原因)以后,我的岳母,虽然优雅却天性奔放,又有七次重犯同样的错误,生下了我的两个小姨子————阿雪①小姐和月子小姐,还有我的五个小舅子:阿樱、阿鸽、阿旋、阿金和阿竹。

    ①和梅子太太的女儿同名。

    小阿竹只有四岁,一个黄皮肤的小娃娃,一双漂亮眼睛在圆圆的脸上灼灼发光,既温存又快乐,他只要一停止嬉笑,立刻就睡着了。在我这日本家庭的全体成员中,我最喜爱的就是阿竹……

    三十六

    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整个白天,我们,伊弗、菊子、阿雪和我,让四个腿脚麻利的人力车夫拉着,在积满尘土、光线暗淡的几个区游逛,去旧货铺里搜寻古董。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菊子大概已经发现,从早上开始,她越来越让我厌烦,于是嘴巴噘得老高,觉得自己病了,要求今晚让她到她母亲毛茛太太那里睡觉。

    我诚心诚意地表示同意,让她走了,这小阿妹!阿雪会通知她的父母,他们会关好我们的房间。伊弗和我,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度过晚上,用不着在背后拽着任何阿妹。之后,我们可以回到胜利号自己的舱房里睡觉,不必去爬高。

    我们俩首先想去一家高级茶舍吃晚饭;但不可能了,到处都客满,所有的纸板套房,所有用机关、用滑槽隔出的单间、所有小花园里隐蔽的角落,都坐满了日本男人和日本女人,正在吃一些其小无比的食品。许多年轻的纨持子弟正举行精美的聚餐会,雅座里有音乐,还有舞女。

    原来今天是跳龟寺大朝圣节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我们前天已经看见了开头————于是乎整个长崎都在吃喝玩乐。

    奇蝶茶舍也已客满,但我们在那儿人缘极佳,人们设法在小湖,在金鱼池的上方架一块活板,就在那儿,在喷泉的令人惬意的清凉中,人们给我们端上晚餐,泉水则仍在我们脚下淙淙地流淌。

    饭后,我们随着信徒们再次登上大庙。

    上面,仍是同样的奇境,同样的面具,同样的音乐。和前天一样,我们随便坐进一顶帐篷喝那些小而奇的,有着花香的冰霜饮料。但今晚我们是单独去的,没有那群有着熟面孔的阿妹,在这狂欢的人群和我们之间,她们好像是一道连接线。由于她们不在场,我们便愈加被排斥、被孤立在这群怪物的恣情享乐之外;置身于他们之中,我们似乎有一种失落感。那儿总有着青蓝色的背景,长崎为月光所照亮,水面泛着一片银光,仿佛是悬在空中的一重朦胧的幻象。在我们背后,敞开的大殿内,和尚正在佛铃和木鱼声中举行祭礼,从我们所在的地方望去,他们活像些小木偶,有的跪成一行,像一些不会动弹的木乃伊,其他的在立着神像的描金内壁面前,迈着有节奏的步子。今晚,我们没有笑,也很少说话,只觉得比第一晚获得的印象更加强烈,我们只是瞧着,力图理解……

    突然,伊弗回过头来说道:

    “兄弟!……你的阿妹!……”

    果然,菊子就在他身后,她几乎蹲在地上,藏在一只半虎半犬的花岗石区兽的爪子之间,我们那不稳固的帐篷就支靠在那只巨兽身上。

    “她像只小猫,用指甲抓我的裤腿,”伊弗惊喜地说,“噢!完全像只小猫!”

    她躬着腰,非常谦卑地俯身行礼,她胆怯地微笑着,害怕受到不好的接待。我的小舅子阿竹的脑袋也冒出来了,在她的脑袋之上,也微笑着。她带着他,让他跨坐在她的腰部,这个小阿哥总是可爱无比,连同他的光头,他的长袍,他的丝质腰带上的那些花结。他们俩都瞧着我们,急于想知道我们会怎样看待他们这次出游。

    天哪,我一点也不想让他们难堪,相反,他们的出现让我很高兴。我甚至觉得菊子以这种方式回来,还想到带阿竹君来参加狂欢,实在是太好了,虽然,说实话,这副模样够平民化的;她把他捆在背后,像那些穷苦的日本女人带孩子一样……

    好啦,让她坐在我和伊弗中间,让人给她端来她那么爱吃的甜豆加冰雹。然后,把漂亮的小男孩抱到我们膝盖上,让他随心所欲地吃糖果和甜食。

    晚会结束,到了该下山的时候,我们也该走了。菊子重新让她的小阿竹骑到背上,开始上路,在重负之下,她弯着腰,身体前倾,在花岗岩台阶和石板路上,吃力地拖着她那灰姑娘的木鞋。……是的,这种姿态确实很平民化,但这是就平民一词最好的词义而言,这里面没有任何令我不快的成分、我甚至觉得菊子对阿竹君的喜爱是质朴而动人的。

    何况,不能否认日本人的这一面:对小孩子的爱,以及逗他们乐、引他们笑、为他们创造有趣的玩具、使他们在幼年感到快乐的本事,还有为他们理发、打扮他们、突出他们身上最令人开心的模样的专长。这便是我在这个国家里所喜欢的唯一事物:娃娃以及人们善于理解娃娃的那种方式……

    路上,我们遇见了胜利号的那些结了婚的朋友,他们看见我和这么个小男孩在一起十分惊讶,便拿我开玩笑,问道:

    “你们已经有儿子了吗?”

    到了下面城里,在通向她母亲家的那条街的拐角处,我们作出向葡子告别的样子。她微笑了,犹犹豫豫的,说是她已经痊愈了,想要回山上我们自己的家去。这可不是我计划之内的事,我承认……不过,我若拒绝就太缺乏风度了。得!先把小阿哥送回他妈妈那儿去,然后我们再在一盏从阿清太太那儿买来的新灯笼的微光照耀下,开始艰苦的攀登。

    可是又遇上了另一个难题:这个小阿竹,他也要上我们这儿来!他非要我们把他一块带走不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嗨!这可不行!……

    然而……节日的晚上,总不该让他哭鼻子呀,这个小阿哥……好吧!我们找个人去通知毛茛太太一声,免得她不放心。而且,由于待会儿去修善寺的小径上不会有别人,不必怕人笑话,在摸黑爬山的过程中,伊弗和我,可以轮流把小家伙驮在背上……

    我本不愿今晚拽着一个小阿妹重新登上这条路,瞧吧,为了再添一份负担,还得在背上驮一个小阿哥……多么嘲弄人的命运!……

    由于我事先通知过,家里已经关门上锁。没有人等门,只能大声敲门。菊子于是使出全部气力高喊:

    “喂!乌海桑……桑……桑①……!……”(即喂!梅子太太……太……太……!……)

    ①即日语的“囗”(san),音“桑”,系对人的尊称,不分性别,译为君、先生、太太、小姐……均可。

    我从来没听见过她的小嗓子里发出过这样的声音。拖着长声的呼唤,在夜半时分无法解释的回音中,有一种那么陌生、那么意外、那么异样的声调,竟给我一种遥远和尘世尽头的感受……

    梅子太太终于出来给我们开了门,她半睡半醒、慌慌张张,头上包了一块夜里用的蓝底上有几只白鹤嬉戏的布头巾,被头发撑得鼓鼓的。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用指尖捏着她那盏花灯的长柄,一个一个地察看我们的脸,以验明正身,可怜的太太,看见我带回的小阿哥后,还没能镇静下来……

    三十七

    我乐于倾听的,首先是菊子弹琴,现在,我也开始喜欢听她唱歌了。

    丝毫没有舞台作风,也没有演唱家们装出来的大粗嗓,相反,她的歌声总是很高,很柔和、细弱、如泣如诉。

    她常教阿雪弹些缓慢的、朦胧的浪漫曲,或是她自己编的,或是头脑里想起来的。她们俩都令我吃惊。她们在调好的琴弦上摸索分声部的伴奏时,每当一个音在她们的耳朵听来不够准确,总能立即调整过来,从来不因这些不和谐的和弦————奇异而又总是哀伤的和弦————手忙脚乱。

    我呢,最经常的情况是,她们弹奏音乐的时候,我在阳台间,面对美不胜收的自然景色写作。我席地而写,人坐在席子上,倚着一张雕有蚱蜢的日式小矮桌。我的墨水是中国的,墨水缸和房东的一样,用玉石雕成,边沿上刻有小巧玲珑的蛤蟆和小顽童。我写我的回忆录,总之,和楼下的糖先生完全一样!……有时候我想象自己和他类似,心中便十分不快……

    我的回忆录……不过是记些荒唐离奇的小事,一些有关颜色、形状、气味和声音的细致记录。

    不错,在我那单调的远景中,似乎有一整部情节复杂的小说初露端倪,好像有一系列私情将要在这阿妹们和蝉儿的小世界中形成;菊子爱上伊弗,伊弗也爱菊子;阿雪爱我;我呢,谁也不爱……这里面甚至可能有兄弟相残杀的惨剧素材,要是我们处在另一个国家的话。然而我们是在日本,由于这个使一切减弱、缩小、变得可笑的地点的作用,其结果是什么也不会发生。

    三十八

    在长崎,一天当中有一个时刻,是所有的时刻中最富喜剧性的,这就是晚上,约五、六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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