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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一

    九月十七日

    午睡的时候,明天出发的命令突然下达了,去中国捷富(北京湾里一个可怕的地方)。这是伊弗跑到我房舱里喊醒我对我说的。

    “我今晚无论如何要设法脱身上一趟岸,”就在我挣脱睡意的时候,他说,“哪怕仅仅是为了上去帮你搬家……”

    他从我的舷窗往外瞧,把头朝向修善寺方向的绿色山巅,朝向我们那所音响极好的古老的小房子,一重山恰把它遮住了。

    想帮我搬家,这是他的好意。但我相信他也一心想要和他的日本小朋友们告别,说真的,我不能因此责怪他。

    他果然在我没有介入的情况下脱了身,得到允许在今晚五点钟操练完毕后外出。

    至于我,我当即乘一条出租的舢板出发了。

    中午太阳当顶的时候,在蝉儿的鼓噪声中,我登上了修善寺。

    小径上荒无人迹,植物都因炎热而发蔫了。

    然而,长寿花太太却在那儿散步,在这阳光正强的时候,一柄圆形的大纸伞荫庇着她纤巧的身体和细嫩的小脸,伞的肋条很密,上面涂着五颜六色的怪诞色彩。

    她远远认出了我,像平日一样满脸堆笑地赶到我面前。

    我向她宣布了我们开拔的消息。高高噘起的嘴抽紧了她那孩子气的面庞。怎么,她伤心了,真的吗?……她会哭出来吗?……不!不!这种表情忽然转化成一阵笑,无疑有点神经质的笑,但很出人意料,令人困惑不解。生硬、清脆的笑声,在这燥热的小径的静寂中,像一些假珍珠跌落在地。

    噢!好啊,这便是一桩即将毫无痛苦地斩断的婚烟!这个轻率的女人和她的笑声让我不耐烦了,我转过身子,继续走我的路。

    上面,菊子正躺在地上睡觉,房子的门窗完全敞开,山间的和风穿室而过。

    恰好今晚我们要举行茶会。按照我的吩咐,已经到处摆满鲜花。花瓶里仍然插着莲花,美丽的粉色莲花,我想,这次是夏季最后一批花了。想必是在大寺区那边专售鲜花的店里定购来的,它们得让我花掉许多钱。

    我轻轻摇了几下扇子,惊醒了满脸惊诧的阿妹,我告诉她我要走了。想看看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她坐起来,用小小的手背擦了擦沉重的眼皮,然后瞧着我,低下了头,某种像是悲伤的感情在她眼中闪过。

    这点小小的伤感,大概是为了伊弗吧。

    消息传遍了整座房子。

    阿雪小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两眼含着小娃娃的半包眼泪。她以她厚厚的红唇亲吻我,总是在我脸颊上留下一个圆圆的湿印。接着很快地从她的大袖子里抽出一方面巾纸,擦去偷偷淌下的泪水,擤了擤她的小鼻子,把纸揉成团,扔到街上一个过路人的阳伞上。

    梅子太太跟着露面了,她心神不定,情绪低落,接连做出越来越沮丧的各种姿态。这个老太太,她怎么啦?她干吗这么靠近我,我转身的时候,她竟然妨碍了我的动作??……

    这最后一天,我剩下要干的事真是奇特,那就是乘人力车跑街。到古董商、供应商和打包工人那里去。

    然而,在人们来弄乱我的屋子之前,我还要抓紧时间把它画下来……如同过去,在斯坦布尔时那样……我在这儿所做的一切,可真像是对我在那边所做过的一切的辛辣嘲讽……

    但这一次,并不是我依恋这所住宅,而仅仅是由于它既可爱又古怪,这幅画将很有保存价值。

    于是,我找来一张图画纸,坐在地上,倚着我那雕着蚱蜢的小桌子,立即画起来。这时,三个女人在我背后,挨得很近很近,聚精会神地以惊异的眼光追随我的铅笔的移动。她们从来没见过按实物写生,日本的艺术都有一定之规,因而我的画法让她们很感兴趣。可能我没有糖先生画他那些可爱的仙鹤时的准确敏捷的技艺,但我所掌握的透视法的某些概念却是他所缺乏的,而且人们教过我如何使事物酷似其本来面目,不让它们有过分雕砌、做作的姿态。于是,三个日本女人对我的速写画之逼真惊叹不已。

    她们一边轻轻发出赞赏的叫声,一面随着物体的形状和阴影在我的纸上成为黑色并开始显现,相互用手指出那些物体。菊子以一种新的兴趣瞧着我:

    “阿那达,以西邦!”她说。(直译是:“你第一片意思是:“你真棒!”)

    阿雪小姐的评价更高了,她热情冲动地嚷道:

    “阿那达,巴卡里!”(“你是唯一的!”意思是:“世界上你是独一无二的,所有其他人都比不上你,他们全都不值一提。”)

    梅子太太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她的感想也不比她们少,她的模样无精打采,她的手动不动轻轻触碰我的手,这些甚至使我肯定了这样一个想法,即她刚才那种情绪低落的神态使我产生的想法:显然,我这个人唤起了她那年龄已过却依然浪漫的幻想。我将由于未能更早地理解她的心意而带着惋惜离开此地!!……

    如果说她们————这些女士,对我的绘画感到满意,我自己可并不这么想。我把所有东西都很精确地照搬了,但总体上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平淡、一般化和法国味的成分,这是不好的。形似而非神似,我自忖是否没能更好地按日本方式使配景变形,没能更好地把事物已经很古怪的线条夸张到不可能的程度。而且这画出来的住宅缺乏它单薄的神态和干燥的提琴那种音响。在描绘壁板的铅笔线条中,没有表现出它们经过精工细作的那种精致细巧,也没有表现出它们的极端古老、无懈可击的清洁、和蝉儿的震颤————它们似乎在几百个夏季里把蝉鸣声都存储在它们干燥的纤维之中了。它也没有人们在这儿感受到的,远在郊区、高高栖在树丛之中、凌驾在所有城市中最古怪的一座城市之上的印象。不,所有这些都是画不出来、表现不出来的,是无法明言、看不见也摸不着的。

    ……我们的邀请已经发出,今晚我们还是得举行茶会,一次告别茶会,因此,我们得尽可能办得风光些。再说,组织一次盛会正是我结束异国生活的一种方式,在各个不同的国家,我都是这样做的。

    我们有我们的常客,还有我的岳母、亲戚,最后,是本区所有的阿妹。但是,出于日本式的精细,我们这次没有邀请任何欧洲朋友,甚至没有那位长脚朋友。只有伊弗一个人来了,人们还把他藏在一个角落,在花儿和一些艺术品后面。

    在最后的暮色和最早的星光中,这些女士们挟带着她们可爱的礼节到场了。不一会我们的小屋就挤满了跪着的小妇人,她们的细眼隐隐含着笑意。只见所有精心梳理的鸡冠形发髻都像光滑的乌木一般发光,柔弱的身躯消失在过分宽大的衣服的褶裥里。衣服在小小的隐没不见的后背下,都稍稍敞开,露出优美的颈窝,似乎随时要掉落下来。

    菊子有点忧伤,我的岳母毛茛太太仪态万方地在这群人中热情周旋。人们点燃了小烟斗。不一会听见一阵嘁嘁嚓嚓的窃笑声,这本身并不表达任何意思,但有一种讨人喜欢的异国音色,接着开始了一阵嘭!嘭!嘭!干脆、急促,一齐在漆得极精致的烟盒边缘上敲,一些形状各异其趣的托盘上,依次传递一些加香料的糖渍水果。接着端上来一些半只鸡蛋大小的透明的瓷杯,人们给太太们斟上几滴盛在玩具般的茶壶中的不放糖的茶,或者是一点萨基(盛在一些雅致的长颈小瓶里的,让人发热的清酒)。

    好几个阿妹轮流即兴演奏三味线,另一些用尖声尖气的调子唱歌,还边唱边跳,像一群颠狂的蝉儿。

    梅子太太,再也掩藏不住克制了太久的使她心旌摇曳的感情,她对我温情照料,关怀备至,求我接受了一大堆可爱的纪念品:一张画像,一只小花瓶,一座萨摩①出产的月神小瓷像,一座象牙雕的绝妙的人像。我微微颤栗着跟随她到一些黑暗的小角落,她把我引到那儿,为的是单独把这些礼物送给我……

    ①萨摩,日本地名。

    将近九点钟,伴着一阵丝绸的窸窣声,来了三位在长崎十分走红的艺妓:阿贞小姐、橙子小姐和阿春小姐,她们是我按每人四个皮阿斯特的价钱请来的,在当地,这是极贵的价钱。

    这三个艺妓正是我刚到达时的那个雨天,我曾隔着百花园薄薄的壁板听她们唱歌的那几个小家伙。但由于这个时期以来我已经大大地日本化了,今天她们在我眼中也已大大贬值,已经不那么奇特,一点也不神秘了。我有点把她们当作听我调遣的江湖艺人看待,曾经想娶她们中的一个的想法,现在只会令我耸耸肩,正像从前勘五郎先生那样。

    阿妹们的呼吸加上灯火的燃烧,屋子变得格外热。莲花的芳香因而也益发浓郁,填满了那变得十分滞重的空气,人们还闻到茶子油的气味,那是女士们为使头发富有光泽而大量使用的东西。

    橙子小姐,那个娃娃艺妓,那个小不点儿,那个嘴唇用笔勾了金边的娇小玲珑的姑娘,踏着优美的舞步,戴着假发和一些用木料、硬纸板做的极古怪的面具,她有一些年老的贵妇人面具,都是名家署名的珍贵作品。她还有一些华贵的长袍,裁成古代的式样,其拖据下摆装有一个僵硬的衬垫,以便使服装按要求作出某种预先设计好的、不自然的摆动。

    此刻,阵阵薰风穿过房间,从一个阳台吹往另一个阳台,把灯火刮得摇摇晃晃,吹落了那因人为的炎热而发蔫的莲花花瓣,它们从所有的花瓶上一片片坠落,把花粉播撒在客人们身上,它们宽宽的粉色花瓣很像乳色玻璃球的碎片……

    压轴的精彩节目,是三味线的三重奏,曲子既长又单调,艺妓们以急促的pizzicado①法演奏,在琴弦的最高处,快速地弹拨。简直像那从树木、花草、古老的房顶、古墙及一切去处传出的无穷无尽的昆虫之歌————这便是日本声响的基本成分————的集中体现,也许可以说,是它的改编曲,它的强化……

    ①意大利文:弹拨。

    十点半钟。节目演出完毕,招待会也结束了。全体最后一次嘭!嘭!嘭!小烟斗便装回它们带格的盒子,系在腰带上。阿妹们都起身准备上路。

    人们在小棍的顶端点燃了一大批红色、灰色或蓝色的灯笼,没完没了地打恭行礼以后,客人们便四散在小径和树丛的黑暗之中。

    伊弗、菊子、阿雪和我,我们自己也下山进城,送我的岳母、小姨子和年轻的婶母睡莲太太回家。

    因为我们也想最后同游一次我们经常光顾的游乐场所,去奇蝶茶舍喝点果汁冰霜,去阿清太太店里再买一次灯笼,到阿时太太店里吃几块告别蜂窝饼。

    我努力使这次开拨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使自己动动感情,可惜收效甚微。这日本,如同当地那些小个子好男人和好女人,肯定缺乏不知什么素质,人们可以暂时拿他们寻开心,却毫不依恋他们。

    回程中,当我和伊弗及两个阿妹再一次登上我无疑不会再见到的修善寺的小路,可能有一丝伤感潜入了这最后一次漫步。

    但这是一切行将结束且不可能复归的事物所必然伴随着的一种伤感。

    此外,对我们而言,这平静而辉煌的夏季也结束了,既然明天我们就要在中国北方迎接秋天。唉!我开始计算自己还能期待几个青年时代的夏日。每次一个夏季溜走,到那堆积着往事的黑暗的无底深渊中去追寻其他那些逝去的事物时,我的心情总是变得更加忧郁……

    半夜,我们回到家,开始打点行装,这时候,长脚朋友正好心地替我在船上值班。

    夜间的搬迁正飞快地悄悄进行,伊弗提醒我们注意要“以多罗博的方式”(小偷的方式)行动;他通过和阿妹们的接触,居然学到了一点日语皮毛。

    包装工人按我的要求,晚上已经送来好几个双层、分格的可爱的包装箱,好几个用日本一种撕不破的纸制造的纸袋,这些纸袋可以自己合上,用绳(同样用纸制造)扣住,这都早已用巧妙的办法作好了安排。在日常琐事上,所有最聪明最适用的这类东百,日本这个民族是无可匹敌的。

    往包装箱里装东西是件有趣的事,所有的人都投入了。伊弗、菊子、梅子太太、她的女儿和糖先生。招待会的灯烛还在继续燃烧,灯光下,人人都在打包,裹卷、捆扎,干得很快,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

    阿雪虽然心情沉重,干活时仍挡不住要夹进孩童的大笑声。

    梅子太太泪流满面,不再克制自己,可怜的太太,我真的非常遗憾……

    菊子心不在焉,默默无语……

    多可怕的行李!十八个箱子或包裹的菩萨、妖怪、花瓶,还不算我那些最后带上的,捆扎成束的莲花。

    所有的箱笼都堆在人力车上,这些车从太阳落山时起就租来了,它们等在门口,车夫们就在草地上睡大觉。

    今夜星光灿烂,美妙无比,我们在三位伤心的女士伴送下,提灯上路了。沿着在昏暗中十分危险的陡坡,我们向海边走去……

    车夫们绷紧了他们肌内发达的双腿,使出全身气力顶住背后的压力。这些满载的小车如不加以控制,就会自己太快地滚下去,带着我那些最珍贵的宝物跌入空谷。菊子在我身边走着,以一种温柔可爱的方式向我表示,她很遗憾那位长脚朋友不曾答应替我值勤值到明天早上,否则今晚我就可以在家过夜了。

    “听着,”她说,“明天白天,启航以前,来和我告别,我要到晚上才回我妈妈家,你还是到山上去找我。”

    我答应了。

    她在某些拐弯处停下脚步,从那儿可以垂直看到整个停泊场:黑色的水,平静无波,反射出无数远方的灯火;而那些船只,形状像鱼的一动不动的小东西,从我们所在的位置望去,似乎也在熟睡,————这些用于到别处去,到远方去的小东西,用于忘却的小东西。

    她们就要折回去,这三位女士,因为夜已经深了,再往下,码头上的外侨居住区在这种时辰不是很安全的。

    分别的时候到了、对伊弗————他不会再踏上这片土地————而言,是和他的阿妹朋友作最后的道别。

    我对伊弗和菊子的别离充满好奇,于是竖起耳朵听,睁大眼睛看,结果却是以最普通、最平静的方式进行的,丝毫没有梅子太太和我之间难以避免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在我的阿妹身上,我甚至发现一种淡漠、洒脱,使我感到十分困惑。真的,我简直弄不明白了。

    继续朝海边走下去时,我暗自思忖:看起来她的伤感并不是为伊弗了……那么,是为谁呢?……接着这句话又从我头脑中闪过:

    一明天白天,启航以前,来和我告别,我要到晚上才回我妈妈家,你还是到山上去找我……”

    日本是个美妙的地方,今夜,天气凉爽,舒适可人,菊子刚才十分可爱,一路上默默地伴送我……

    我们到达胜利号时已将近两点钟了。租来的舢板被我那些箱子塞得满满的。吃水很深。长脚朋友向我交了班,我值勤得值到四点钟,那些值班的水手,还没怎么睡醒,在黑暗中站成一串,把这些易碎的行李传递上船……

    五十二

    九月十八日

    我原打算今早多睡一会儿,补一补昨晚欠的觉。

    但是,刚八点钟,三个面目独特的人,在勘五郎先生带领下,深深鞠着躬出现在我的舱房门口。他们身穿深色图案饰有综子的长袍,头发很长,额头很高,面孔如那些过分专注于艺术的人那样毫无血色。他们的发髻上,十分潇洒地歪戴着一顶英国式的平顶狭边草帽;他们胳膊下挟着装有草图的纸板夹,手上拿着水彩盒、成捆的铅笔和极小的尖刀,只见锋利的刀尖正闪闪发光。

    即使在刚被吵醒的惊愕中,我也一眼就看清了他们的整个形象,猜出了来和我打交道的是何许人。

    一请进,”我说,“文身师傅先生们!”

    这是长崎市最负盛名的几位专家,两天以前我就约他们了,当时还不知道要出发,既然他们来了,我就得接待。

    由于在海上和其他地方经常接触一些原始的造物,我对文身产生了可悲的爱好。像带走那些奇珍异宝一样,我也想带走日本文身艺术————其手法之精细简直无与伦比————的一个样品。

    他们的图样册在我桌上摊开,由我自行选择。那里面有适合于人的各个不同部位的奇怪图样:有些标记是适于胳膊和腿的,有些玫瑰花枝是适于肩膀的,有些怪模怪样的大鬼脸是放在后背中间的。为了满足某些顾客(如外国海员中的水手们)的喜好,甚至还有一些武器盔甲、美洲纹章和有套环图案的法国纹章,救世主在群星之中,一些格雷万①的女人像给措在有趣的报纸上!

    ①指素描画家A·格雷万(1827——1892)于一八八二年在巴黎创建的蜡人馆。

    我看中的是一个极罕见的红蓝两色的怪物,约两指长,刺在我胸膛上与心脏相对的另一边,效果必佳。

    经受了一个半小时的不适和痛苦。我平躺在我的小床上,把自己交给这几个人摆布,我绷紧肌肉,以忍受他们无数次隐隐然的刺扎。偶尔稍稍出血,使图案在一片红色里变模糊时,艺术家之一便赶紧用嘴唇来止血,我知道这是日本办法,是日本医生处理人或言的伤口时常用的方式,因而没有提出异议。

    一项如石雕一般精巧细致的活计正在我身上慢慢进行,几只瘦骨嶙峋的手以平稳、熟练的动作在我身上耕耘。

    作品终于完成了,文身师傅们以满意的神情后返几步,以便更好地端详,他们宣称这活做得漂亮极了。

    我敏捷地穿上衣服动身上岸,以充分利用在日本的最后几个小时。

    今天天气酷热,是九月份太阳最毒的日子之一,树叶已开始发黄,使这九月的来临带上某种忧郁的色调。早晨是比较凉快了,但早晨一过,仍然光照很强,暑气逼人。

    像昨天一样,太阳正当头顶的时候,我沿着空无一人,只有光与静的小径,登上我那高高的郊区。

    我悄没声地打开小屋的门,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生怕惊动梅子太太。

    楼梯下面,洁白的席上,在一些小木鞋和小便鞋————它们总是散放在这过厅里————旁边,还有一套正待搬运的行李,我第一眼就认出了我所熟悉的那些优雅的深色袍子,细心地叠好,包在一些蓝色包袱里,四角拢起打着结。当我看见这些包裹之一露出存放信件和纪念品的盒子————这里面,上野为我拍的照片,如今和那些小阿妹们不同的小脸存放在一起————的一角,我甚至相信自己感受到一种短暂的悲哀。那长柄的曼陀林,装进了一个杂色丝绸套子,也已整装待发。这倒颇像某个茨冈人的搬迁,或者毋宁说,令我想起了儿时一本寓言书中的某张版画:那只整整一夏天都在唱歌的蝉儿去敲邻居蚂蚁的门时,背上背的正是同样的装备和长长的三弦琴。

    可怜的小行李!……

    我踮着脚尖上楼,听见上面我房间里的歌声,便停住了脚步。

    这正是菊子的声音,歌声是快乐的!我狼狈不堪,十分扫兴,几乎后悔又回来这么一趟。

    歌声里还夹杂着一种无法解释的声音:叮!叮!银铃般的声音,十分清脆,好似将银币用力掷在地板上。我很清楚这房子的共振往往夸大了声响,在中午的静寂中和在夜间的静寂中都一样。但无论如何,我得设法弄明白我的阿妹会干些什么。叮!叮!她在玩丢圆片,还是在玩跳蛤蟆,抑或是玩掷硬币清正、反面的游戏?……

    这些都不是!我相信我已猜中了,我像印第安人那般小心翼翼,更加轻手轻脚地往上爬,想要最后给自己一次吓她一跳的乐趣。

    她没有听见我进来,在我们那间空荡荡、白生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大房间里,照射进明亮的阳光,飘进了和煦的清风和花园里的黄叶。她独自坐着,背朝着门,身穿上街的服装,身旁放着她那粉色的遮阳伞,准备好去她妈妈家。

    地上,摊着所有我昨晚按协议给她的那些美丽的皮阿斯特。她正以一个老兑换商的灵巧和技能,捻模、翻弄它们,将它们往地上掷,拿一柄行家的小槌,使它们在她身边有力地发出了了声,一面唱着不知什么鸟儿的浪漫曲,大概是她兴之所至随便哼出的……

    好极了,我的婚姻的最后一幕图景,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富于日本特色!我直想笑……我是多么天真,昨夜她走在我身边时说的几句好听话,被凌晨两点钟的寂静和夜的全部魅力所美化的一句体贴话,几乎让我上了当。也罢,既非留恋伊弗胜于我,亦非留恋我胜于伊弗,在这个小脑袋瓜里,在这颗小小的心里,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我将她瞧够了的时候,便喊了她一声:

    “嗨!菊子!”

    她转过头,发窘了,因被人看见自己正从事这项工作而满脸通红。

    然而她大可不必如此慌乱,因为我为此反而感到高兴,害怕让她伤心几乎使我有点难受,我倒更喜欢这次婚姻如它开始时一样,像闹着玩似的结束。

    “你这个主意好,”我说,“谨慎一点总是必要的,你们国家有那么多心怀鬼胎的人,极善制造假币。你快在我走之前检查完,如果里面有假的,我很愿意给你掉换。”

    但是不,她不肯在我面前继续干这件事。尽管如此,我还是在那儿等着,她有太多传统的、既定的礼貌,太多的礼仪,太多的日本规矩。她以总是穿着洁白袜套(大脚趾分开的)的小脚,轻蔑地将席上那一堆堆白色的皮阿斯特远远推开。

    “我们租了一条密封的舢板,”她说,想改变一下话题,“我们,风铃草、长寿花、都姬、所有我们这些妇女,打算一道去看你们的船启航……你坐下,我求你待一会儿。”

    “待下来,真的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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