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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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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要想象占来是不可能的,尽管有人不断掊击乃至谋害亚历山大二世①,但他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始终是“人间的上帝”,大家对他抱着莫名其妙的崇拜。“社会主义者”一词也叫人莫名其妙,因为人们把它作为一切暴行的代名词,所以这个词就包含着极大的耻辱和恐怖。当传说我们这个地方,甚至是罗加乔夫兄弟和苏波金娜一家的小姐都是“社会主义者’的时候,我们一家就吓破了胆,仿佛是县里出现了瘟疫或者出现了圣经上所说的麻疯病一样。后来还发生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据说我们的邻居,阿尔菲罗夫的儿子突然失踪了,他原是在彼得堡一个军医学院就读的。不久,他却出现在叶列茨附近的一个水磨坊里,当一名普通的装卸工人,穿起树皮鞋和麻布衬衫,蓄着一大把胡须。他是在“宣传”(提起这个词也十分可怕)的时候被识破的,然后被关进彼得罗巴甫洛夫城堡。我父亲绝非是一个愚昧无知、因循守旧的人,在各方面也不是一个胆小鬼。我童年时就多次听说过,他有时胆大妄为地把尼古拉一世直呼为尼古拉·巴尔金,叫他作粗鲁的家伙。但我也听说过,有时第二天他就完全改换了口气,恭恭敬敬地称他为“可尊敬的尼古拉·巴甫洛维奇陛下……”。我父亲一切都取决于他那贵族的情绪,但到底总有本质的东西吧?所以“逮住了”这个满睑胡须的年轻装卸工的时候,他就只好慌了神。

    “费多尔·米海内奇真不幸!”谈到这个装卸工的父亲时,他害怕地说。“大概,这个小家伙要处死的。一定会处死的。”他对于重大的事件总是侃侃而谈。“活该,真活该!我很可怜那老头子,但却不能对他们讲什么客气。我们就是讲客气才弄出法国革命的!我不会错,我肯定,你们要记住我的话,这个额头圆圆的、阴沉的蠢猪一定要当囚犯,要给全家丢丑的!”

    现在,这种会丑和可怕的事情突然落到我家的头上了,怎么搞的呢?为什么呢?总不能把哥哥也叫作额角圆圆的、阴沉的蠢猪吧。他的“犯罪活动”看来比苏波金娜家小姐们的活动还更荒谬,更难以置信。苏波金娜家的小姐虽说也属于富贵的善良人家,但她们毕竟由于自己少女的愚蠢,随随便便就被什么罗加乔夫的兄弟们弄糊涂了。

    哥哥的“活动”是什么,他是怎样度过自己的大学生活的,我不很清楚。我只知道,这种活动还在中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那是在一个“著名的人物”,——一个叫杜勃罗霍托夫的师范生的领导下开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促使我哥哥——一个只靠自己的奇才以优异的成绩读完中学和大学的人,去把自己全部青春的热情献给“地下工作”?莫非是彼拉和塞索伊卡②的悲惨的命运?无疑。他读这本书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地潸然泪下。但为什么他象所有的同年人一样,在诺沃谢尔基,在巴图林诺都从不注意生活中的彼拉和塞索伊卡呢?在许多方面他都很象父亲,无怪父亲喝了两三杯伏特加后说:

    “不,好极了!我喜欢喝它两蛊!让它头昏脑涨!”

    让它头昏脑涨这句话本来是酿酒厂里常说的,一但喝醉了的人也用它来表示自己感到年青和快乐,感到身上有一种愉快的萌动。感到已摆脱理性的束缚,摆脱日常事务的牵挂和约束。农民们谈到伏特加酒时也这样说:“尽量喝吧!喝了它人就可以解脱!”“罗斯就是纵酒作乐”这句名言看来并非象表面解释的那样简单。难道装疯卖傻,漂泊流浪,宗教狂热,自焚和一切暴乱,甚至那令人惊叹的描述和俄罗斯文学引以为荣的文艺感染力同这种“乐趣”没有血缘关系吗?——

    ①亚历山大二世(1818—1881),一八五五至八一年的俄国皇帝尼古拉一世之子。

    ②彼拉和塞索伊卡是哪一作品的主人公,不详。

    十三

    我哥哥改名换姓,易地迁居,藏了很久。后来,他认为没有危险的时候,便来到巴图林诺,但一到此间的第二天,就被宪兵逮住了。这是我们一个邻居的管家去告密的。

    事有凑巧,就在宪兵来到巴图林诺的那天早晨,这个管家被一棵树打死了,这棵树是照他的吩咐在花园里砍伐下来的。我当时想象出事的这幕情景至今还留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一个古老的大花园,当时秋色正浓,树木疏落,秋风秋雨把满园弄得凋零斑秃,到处结了寒霜,铺满败叶,枝干已经发乌。只剩下几点黄黄红红的衣着。一个清鲜明朗的早晨,阳光闪灼,林间草地上光彩熠熠,一束束暖和的金色的光柱在树干之间倾泻着,它们流到窎远的潮湿而寒冷的空间,流到底下阴暗的角落。那还没有完全消散的晨雾,象一层薄烟似的映照着蓝天的光泽。在两条林荫道的十字路口,一棵雄伟的百年械树撑开巨大的树冠,直插潮湿的明亮的晨空,那象黑色的花纹一样的枝丫,有些地方还吊着淡黄色的齿状的大叶。几个只穿着衬衫的农夫,把帽子推到后脑勺,高高兴兴地嘿呼着,用闪亮的斧头猛劈着,因年岁而变硬了的粗大的树干,越砍越深,。与此同时,那管家把两手插在衣兜里,仰望着在空中抖动的树梢。也许,他是在沉思,怎样巧妙地埋伏下来,好逮住那个社会主义者的吧?但这时大树突然哗啦一声,树梢出其不意地向前倾倒,急速,沉重,可怕,哗啦啦地穿过旁边的树枝,向他身上压下来……

    后来我多次到过这个庄园。它曾一度是属于我母亲的。爱败家的父亲,喜欢把一切都卖掉,老早就把这庄园拍卖而且把钱也花光了。新的领主死后,这个庄园又转让给一位住在莫斯科的“获得叶卡捷琳娜勋章的太太”,从此就荒废了。土地分给农民,庄园只好听天由命。我打大路走,经过这座庄园(它离大路只有一俄里远)的时候,常常拐进去;沿着一条宽阔的橡树林荫道走进这个庄园,进入宽敞的庭院,把马留在马厩附近,就转身进屋……在俄罗斯文学中,有多少闲置的土地,多少荒芜的花园总是被热情地描写过啊!为什么荒凉、偏僻、破落会叫俄罗斯人的心灵感到如此亲切和欢欣?我走到屋前,走过屋后的花园……马厩、下房,粮仓以及空院周围的其它杂用房屋,惨淡阴沉,变得十分刺眼。这些房屋破败、倒塌,情景凄凉,菜园和打谷场也都杂草丛生,与后边的田野连成一片。那用灰色薄板包镶的木屋,自然也已陈腐、衰老,但一年一年更令人迷恋,我就特别喜欢欣赏它的带小格框子的窗户……当你偷偷地窥视这座古老的。空空如也的房屋,亵渎地探察它的过去,观看它寂静而奥秘的神殿的时候,你多么想说出你当时的感情!屋后的花园虽有一半已被砍伐,但还有许多古老的椴树、槭树、意大利的白杨树、白桦和橡树,仍旧是很美的。在这个荒废的花园里,这些树孤独和沉默地度过了长久的岁儿度过了永葆青春的晚年。在这孤寂和沉默中,它们过着悠闲自在的幸福生活,显得更加优美。难道天空和古树会看得厌的么?每一棵树总有自已的表情,自己的轮廓,自己的灵性和自己的心思。我在树下徘徊,凝望着炯娜多姿的树梢,看着纷披的枝叶,心中苦于要了解、识破和牢记它们的容姿。在花园下边辽阔的斜坡上,我在数株巨大的橡树根前坐下来,想着这些树木的形态。斜坡上长满了深草和野花,鲜艳、温柔,那些家级题的树墩在它们之间显得格外粗笨。在斜坡下边的田地里,一些池塘还贮满着清水。在花草的衬映下,池水明净晶莹……这时我的神思仿佛已离开了现实生活,怀着忧郁与奇想,从天国的远方俯瞰着人间,察看着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在这里,我每次都想起那个被老槭树压倒并同这棵树一起毁灭的可怜的人,想起哥哥被这个人无端坑害而遭遇不幸的命运,想起那个遥远的秋天的日子。那天,两个大胡子的宪兵把我哥哥送到城里去,送进那座监狱。在监狱中,曾有一个忧郁的囚徒从铁窗里看着夕阳,这使我当时大为震动……

    那一天,父母都失去常态,紧跟在哥哥的官车后头,驱车直奔城里;母亲并没有哭泣,她那发乌的眼睛冷淡而可怕。父亲既不看我,也不看她,只是拚命抽烟,老是嘟哝着:

    “这是胡诌,鸡毛蒜皮的事!你要相信,过几天这种无稽之谈就会破产的……”

    当天晚上,哥哥被送到更远的地方去了,送到哈尔科夫,他曾因参加那里的地下活动而被逮捕。我们上火车站去送他,看来,最使我感到震惊的是,我们来到车站,不得不要走进三等乘客的候车室。在这里,我哥哥在宪兵的监视下,候着火车,他失去了支配自己的权力,已不能同一些体面的、自由的人坐在一起,不能同他们一起喝茶或吃点心。我们一走进这个杂乱无章、熙熙攘攘、吵闹不堪的候车室,哥哥的样子使我痛苦,他作为囚犯已处于孤立和无权的地位,这一点一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感到自己的身价卑微,因而只好难堪地一笑。他远远地独个儿坐在角落里,靠近进月台的大门旁边,虽还英俊可爱,但那瘦削的身躯,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灰色上衣,外披父亲的貉皮袄,模样却异常可怜。他四围空寂无人,——宪兵们常把围着看热闹的娘儿们、农夫和小市民赶开,他们出于好奇诚惶诚恐地看着这个已落入笼中的活着的社会主义者。特别好奇的是一个乡下的老大爷,他身材修长,头戴高大的海龙皮帽,脚穿沾满灰尘的深统套靴,他睁大眼睛,凝视着哥哥,象发连珠炮似的向宪兵们提出一连串的问题,竟使他们无言以对。宪兵们不时看着哥哥,象看一个犯了过失的孩子一样,他们都必须把他监视起来,必须把他押解到什么地方去。其中有一个宪兵突然亲切而又温情地笑着对我母亲说:

    “夫人,您别担优,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的……您同他坐一会吧,到开车还有二十来分钟……少尉马上打开水去,您可吩咐给他买点路上吃的东西……您做得很好,给了他一件皮袄,在车厢里,晚上可有点冷呵……”

    我记得,这时母亲开始哭了,她坐到哥哥附近的椅子上,突然放声大哭,用手帕捂住嘴巴,父亲呢,痛苦得皱起眉头,甩了一下手就赶快跑开了。他没有受过任何苦难和不愉快的事情,一旦有这类事情发生,总是出于自卫而想方设法尽快躲避起来,他甚至连一点点生离死别的痛苦也要逃避,老是突如其来地颦眉蹙额,使送别的人大为扫兴,而且嘀嘀咕咕,说什么送的时间愈久,流的眼泪就愈多。他到小卖部去喝了几杯伏特加酒,然后去找站上的宪兵上校,请他允许哥哥乘坐头等车厢……

    十四

    这天晚上,我除了惘然若失和困惑莫解之外,没有任何感觉。哥哥刚一押走,父母也都走了……,此后,我久久地熬受这新的心灵上的病痛。

    父亲不知为什么在第二天早晨就同母亲走了。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阳光灿烂,象我们家乡十月份常有的天气那样。只是在城里,凛冽的北风吹得冰肌刺骨。一切东西都显得特别明净,宽敞。无论是大街小巷,或是空旷的郊外,都好象完全失去了空气一样。一明朗的天空上,飘浮着白烟似的浮示,自云之间不时闪出一丝强烈的绿光……我把父母送到寺院和城堡跟前,这儿有一条公路通向田野,路面已结了薄冰。硬得有如石块一样。田野那边。一片萧索冷落。只因为有了阳光和云影,它才显得有些光彩斑驳。马车就在这里停下来。当我们收抬停当。准备启程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虽然它不时从云间探首窥望,耀眼的光芒却不怎么暖人,待我们出城来到田间,北风可吹得叫人难受,以至坐在赶马车座上的车夫,也不得不弯下头来。父亲穿着皮袄,戴着冬季的皮帽,胡须吹得满脸飘扬,直扑到眼睛,害得他眼里冒起金星,泪水直流。我从车上下来,母亲又辛酸地哭了,她那灰色的风帽贴到我的脸上,父亲呢。只在我身上匆匆地划了十字。用冻僵的手放到我的嘴唇上,然后冲马车夫的背后喊了一声:

    “走吧!

    车蓬半支的马车顿时轰隆一响,那匹强壮的栗色辕马仰起头来,摇动了轭下的小铃铛,那两匹枣红色的拉边套的马立刻跷起了屁股,步伐整齐地跑起来。我久久地站在公路上,目送着这个车蓬,看着滚动的后轮,看着毛茸茸的辕马的蹄子,它们在车身下的轮子之间飞舞着,看着拉边套的马的铁掌,它们在车子两侧高高地、轻巧地奔跑着。我久久地听着逐渐远离的轭下的哭泣声,心中十分痛苦。我穿着一件薄大衣,寒风刺骨,只好缩起两肩,抵御寒冷,想着昨夜父亲在贵族旅馆吃饭时,一边给自己斟黑啤酒,一边说的那番话:

    “这是胡扯,鸡毛蒜皮的事!”他肯定地说:“有什么了不得的!唉,让他们逮走吧,也许还要送到西伯利亚去,送吧,他们会送去的。现在送到那边去的人还少么,我问你们,托波尔斯克①有什么地方比叶列茨、沃龙涅日差些呢?简直是胡扯,鸡毛蒜皮的事!正如古洪·扎顿斯基所说,坏事会过去,好事也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想起这番话,不但不感到轻松一些,反而更加痛苦。也许,这一切都是胡诌,但这种胡诌毕竟是我的生活,为什么我会感到这种生活完全不是为了胡诌,不是为了让一切都成为过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呢?一切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可是,哥哥逮走了,我仿佛觉得整个世界都已经空虚,变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庞然大物。我现在生活其中感到如此忧郁和孤独,仿佛我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似的、其实我是多么需要同它在一起,热爱并高兴在其中生活啊!当我爱着(而且我一向都爱)那个可爱而又可怜的“社会主义者”的时候,他昨天竟然成了一个囚犯,只穿着一件灰色的上衣,披着貉皮皮袄,坐在火车站里,等别人把他带走,被人剥夺了自由和幸福,被迫同我们,同整个日常生活诀别,这怎么说是鸡毛蒜皮的事呢?世界上一切看来都依然如故,大家都象往常一样自由和幸福,唯独他一个人失去自由,处于不幸之中。你瞧,现在那只温顺的。忧心仲忡的红毛小狗被凛冽的寒风驱赶着,胆怯地侧着身子,沿着公路往城里跑,然而他已经不在了,他现在在某一个地方,在一望无际的南方的荒野,在两个武装的宪兵监视下,坐在一辆士兵车厢的紧锁着的包厢里,被押到哈尔科夫。现在那座黄色的监狱。平静地对着太阳,铁窗望着公路那边的寺院。这座监狱,就象在哈尔科夫等着他的那座监狱一样,奇形怪状,十分可怕。昨天,他还在这座监狱里蹲了几个钟头,而今天,他就不在了,只留下他的一点悲哀的痕迹。现在,寺院齿形高墙的后面,大教堂的圆顶奇异地泛出暗绿色的光,古坟上的树枝黑压压的一片,但他已经看不到这美景了,不能同我共享欣赏这美景的快乐……在寺院紧闭的大门上。两扇门扉上画着两个全身高大的圣徒,他们瘦骨嶙峋,面无血色,狰狞可怕!肩上披着围巾,神情忧郁,手中拿着一叠古代手写文本,拖展到地。他们这样站了多少年月,他们离开人间又有多少世纪?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正在过去,时间一到,、我们无论是我,父亲。母亲或哥哥都不会留在人间。可是这些古俄罗斯的长老却还拿着神明的手写文本依旧冷淡和忧伤地站在大门上……我站在大门口脱下帽子,嚼着眼泪,开始划十字。我更明显地感觉到,我愈来愈怜惜自己和哥哥,就是说,我愈来愈爱自己、哥哥和父母了,所以,我热诚地祈求这些圣徒帮助我们。因为,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上,无论怎么令人痛苦,叫人发愁,它总还是美丽的,我仍然热切希望做一个幸福的人,希望相互敬爱……

    我往回走,常常停下来,转身瞭望。风好象愈来愈大,愈来愈冷,但是太阳已高高升起,光芒万丈。自天是愉快的,它要求生活,要求欢乐。在这秋色明媚的碧空上,漂浮着几朵美丽的淡紫色的大块云彩,它们掠过城市,跨过空旷的谢普纳广场,飞过神圣不可侵犯的肃穆的寺院,超过寺院的高墙、坟地的小树丛和金碧辉煌的大教堂的尖顶,并在那无边的绿油油的草原上空盘旋。草原的北边,蜿蜒着一条公路。周围一切都显得明亮,五彩缤纷。在所有的景物上,常有空中的云烟的暗影掠过,取代了阳光。这些云影步履轻盈,千姿百态,美妙如画。我站下来凝望,慢慢地向前走……这一天我什么地方没有去过啊?!

    我环游了全市。沿契尔纳亚——斯洛波达一带漫步,从谢普纳广场直下到皮革工厂。我走过一道从古时候起就已坍塌了一半的石拱桥,横跨过一条臭水沟,沟里堆满了腐烂的棕褐色的兽皮。我登上对面山上的一座女修道院,它四壁垒白,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一个年轻的修女从篱笆门走出来,穿着一双粗布鞋,一身粗布黑衣,但她窈窕的身段,清秀的面容,美如古代俄罗斯的圣女,使我大吃一惊,呆若木鸡……我站在城里大教堂后边的悬崖上,俯瞰沿河两岸丘陵上的那些平房,看着腐朽了的木板房顶,看着里面十分肮脏的篷门筚户,心里一直想着人间的生活,想着一切正要消逝,但又将重演,想着大概三百年前这儿也有过同样的黑黝黝的木板房顶,有过这些堆积在荒野和土丘上的垃圾。后来,我在冥想中看见父母,他们正在明亮的旷野上乘着三驾马车奔驰,看见巴图林诺,这儿曾是那样平静、亲切,现在当然已经非常忧郁了。但是,它毕竟还有说不出的可爱,使人愉快。我看见了哥哥尼古拉和黑眼睛的十岁的奥丽娅,看见我同她朝思暮想的那棵在大厅窗前的罗汉松,看见一片称色萧瑟的花园,刺骨的寒风和夕阳。我整个心魂都倾泄到那边了、但在这一切沉思和感觉当中,老是牵挂着我的哥哥。我望着河水,它从容地漾起灰色的鳞波,冲向黄土峭壁上,然后转身往南,消失在远方。我又想到,就是在贝琴涅戈人②居住的时代,这条河水也在同样地奔流。但我竭力不看扎列专耶,不看在它附近的火车站,因为昨天傍晚正是从这个火车站把我哥哥带走的。我不去听那火车头的哀求的叫声,虽然它在寒冷的夜空中不时地从那边透过风传到这里……在这奇异的一天中。我所看见的和经历的一切,特别是我想到那个从修道院的篱笆门出来的修女而引起的赞叹,竟同哥哥的事情搅在一起,这是多么令人难受啊!

    为了拯救哥哥,母亲这时向上帝祈祷,许愿,终生斋戒,她对此一生严格履行,直至瞑目。上帝不仅饶恕,而且还褒奖了她:一年后,哥哥被释放,遣回巴图林诺,受“警察监视”三年,这使母亲十分宽慰——

    ①托波尔斯克是西伯利亚的一个城镇。

    ①贝琴涅戈人是东南欧突厥语系的古代民族之一。

    十五

    一年之后,我也自由了。我放弃了中学,回到父母家中。毫无疑问,我在那里将会遇到有生以来最令人惊异的日子。

    这已经是少年时代的开始了。这个时期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异常美好的,而对我来说,由于我的某些特点,那就显得奇妙。譬如,我的视野已能看到普利叶的七颗星了①,可以听到晚上一俄里远土拨鼠在用间发出的吱吱声,可以闻到铃兰或者古书的气味而心醉魂迷……

    这个时期我的生活不仅在外表上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而且我的整个身心也发生了突然的和良好的转变,在各个方面都已经完全发育成熟了。

    树木在春天开花时期是异常美丽的。如果这春天是和睦和幸福的话,那么这个时期该是多么美啊!那时,不露形迹和不断进行的一切都会显现出来,都会变成可以看得见的、特别奇妙的东西。你在一个清晨看一眼树木,就会为它在一夜之间爆出许多嫩芽而感到奇异。再过一个时期,那些嫩芽突然绽开了,无数鲜艳的绿叶煞时铺满了黑黝黝的纵横交错的枝头。而初次露面的乌云正在那边移动着,第一声春雷震响了,降下了第一场温暖的春雨。于是又出现了奇迹,树木同它昨日光秃秃的身段相比,已变得茏葱、华丽,枝杈梢梢,其叶菁菁,浓郁而劲挺,显出一副青春健美的姿色,简直使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这个时期所发生的一切也有点与此类似。对我来说,那些富有魅力的日子已经来到了。

    当幽谷已是春色似锦,

    鸿鹄在空中吁吁长鸣,

    在静寂中闪烁的湖边,

    我的缪斯就开始出现……

    无论是法政学院的花园还是里村的湖泊与天鹅,我这个“庸碌无为的父辈”的后裔,一没有任何缘分能得到这些东西,但那伟大而神奇的“全部生活印象”的新颖和欢乐,在一个少年看来总是神秘的幽谷,在静寂中闪烁的湖水,同缪斯终生难忘的、可怜而又笨拙的初次会见,——这一切我都曾有过。用普希金的话说,我生活在其中的“花蕾绽开”的东西,远不象皇村的公园,但普希金当时描写皇村的诗句,却使我感到异常亲切,令我陶醉!那些鸿鹄的长鸣,有时是这么热诚地召唤我的心。这充塞着我心灵的意境,普希金的诗句是怎样栩栩如生地道出了它的精微!究竟是什么力量才获得了这些诗句,难道其中没有什么差别的吗?我怎么连一句同样的话也不能表达出来!——

    ①普利叶是古希腊神话中巨人阿特拉斯的七个女儿的总称,她们化为鸽子飞上天空,变成七颗星。

    十六

    所有人的命运都是巧合的,都取决于机缘和周围的环境……我少年时代的命运就是如此,它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正如古诗中所说:

    我亦游罢归故乡,

    茫茫四野草深长,

    生活如常人如旧,

    心间欢乐殊未央。

    为什么我要回到这个家?为什么我要离开中学?如果我的少年时代是真正的少年时代,如果我的生活已完全定型的话,那不是不会发生这个乍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了吗?

    父亲有时说,我突然辍学是荒唐的,理由是完全不可容忍的,照他爱用的话说,只不过是出于“贵族的任性”,他骂我是个性格乖戾的花花公子,并且埋怨自己纵容我的任性。但他也讲另一番话(他的意见总是极其矛盾的),说我的行为完全“合乎逻辑”(这个词他用得非常恰当和讲究),说我这样做是出于天性的要求。

    “不,”他说,“阿列克谢的志向不在于当文职人员,不在于当官做老爷,不在于经营生产,而在于从事心灵与生活的诗歌创作。况且,天保佑,现在已没有什么东西要经营的了。谁知道,也许他将来会成为第二个普希金或者莱蒙托夫吧?……

    事实上,有许多东西促使我反对那种刻板的学习:一是“任性”,这种特质在古代罗斯时期就已经存在了,而且远非只有贵族才有,在我的血液中也是不少的,二是我继承了父亲的脾性;三是我“从事心灵与生活的诗歌创作”的志向,这个志向早在那个时期就已经明确下来了,最后是发生了一个偶然的情况,即哥哥没有被送到西伯利亚,而是送回巴图林喏。

    我在中学的最后一年,不知怎的一下子壮实起来,发育成熟了。以前我认为自己身上最多的是母亲的特点,但此时迅速地发展起来的却是父亲的特性:他的健旺的生命力,对境遇和感情的抵抗力(他也是多愁善感的,不过总能不知不觉地及时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无意识的坚韧精神以及任性的脾气。哥哥的事情,当时使我们全家感到害怕,其实是无关紧要的。虽说我不能立刻阻白为什么要害怕,但我毕竟还是感受到了,这件事甚至促使我成熟并激发我的力量。我开始感到,父亲的话是对的,他说过,“不能象垂柳一样生活”,“生活终究是最美好的东西”,尽管他说这些话有时是醉意三分,但我当时已经清楚地看到,生活中确有一件令人神往的非常美的东西——文艺创作。所以我心里早已决定,无论如何只读到五年级,此后就永远同中学诀别,回到巴图林诺,要成为“第二个普希金或者莱蒙托夫”,茹柯夫斯基①,巴拉廷斯基②。对于这一些大诗人,我早已感到自己同他们有着血缘关系。看来,就是从我了解他们的最初的时候起,我看到他们的肖像,就象看到世代相传的家族的肖像一样。

    这一个冬天,我竭力过一种勤勉的、朝气勃勃的生活,到春天我就不需要那么费劲了。毫无疑问,经过这一冬,我身上有了明显的变化,这主要是身体发育了,就象所有少年身上突然发生的情况一样、脸上忽然长出了茸毛,手脚变粗了。谢天谢地,即使是那个时候。我无论哪一方面也没有出现粗野,只不过茸毛变成了金黄色,眼睛更加发蓝,脸上的轮廓开始定型,仿佛涂上一层薄薄的、健美的、晒黑的颜色。所以,我应付考试完全不象以前那样。我成天埋头读书,欣赏自己的不知疲倦和仪表整洁,很愉快地感到一切都年轻,健康,清洁,有时也觉得考试好象是去过热情洋溢的礼拜,去做斋戒祈祷,去做忏悔和受圣餐一样。我到三、四点钟睡觉,早上起来还是十分轻快,洗漱穿衣都特别认真,祈祷时也一片虔诚,相信上帝哪怕在上动词过去短形体语法课时也一定会来帮助我。离家时我心情平静,常常把着昨天获得的一切和今天一定要全部提交的东西。当这一考验顺利结束,等着我的是另一种欢乐:父母亲这一次谁都不会来接我回巴图林诺了,他们象对待一个成年人一样,只给我派来一乘双套马的四轮马车,驾车的是一个爱笑的年轻工人,他在路上很快就成为我的知心的朋友。巴图林诺是一个相当富裕的大村庄,共有三个地主的庄园,都埋藏在宽大的花园里,周围有好几个池塘、广阔的牧场。现在四处百花盛开,一片葱绿。我突然感觉到,我已充分地理解了这种幸福的美,树木绿荫的华丽与鲜艳,池水的晶莹,夜莺和青蛙象年轻人一样的淘气……

    尼古拉哥哥的性格在我们当中是最冷静的,但他也终于因无事可做而不耐烦了。夏天他就结了婚,娶了一个德国人的女儿为妻,这个德国人是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里管理官家田产的。我认为,这次婚礼和由她把我们整个夏天变成的喜庆的日子,以及后来家中出现这一位年轻的妇女,都促进了我的发育。

    不久,格奥尔基哥哥突然来到巴图林诺。这是一个六月的傍晚,院中洋溢着逐渐变凉的青草的气息,我们这座带有木圆柱和高房顶的古老的房屋(正浸沉在黄昏幽思的美色之中,宛如在一幅世外桃源的古画里一样。此时大家都坐在花园的阳台上喝茶,我沿着庭院漫步走到马厩,为自己给一匹马套上鞍子,正准备往大路上去游玩,忽然在我们乡村的大门口,发生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来了一辆城市的马车!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哥哥那到熟悉的。但同时又是完全陌生的面孔,当时这副面孔里露出来的囚犯的格外苍白使我大吃一惊……

    这是我家生活中最幸福的一个傍晚,也是和平与安宁的开端,在我家散尽之前,这最后一次的和平与安宁降临我家整整有三年……——

    ①瓦西里·安德烈耶维奇·茹柯夫斯基(1783—1852),俄国杰出的诗人。

    ②叶甫盖尼·阿布拉莫维奇·巴拉廷斯基(1800一1844),俄国诗人。

    十七

    那年春上,我怀着少年的感情回到巴图林诺。整个夏天,我差不多都同尼古拉哥哥友好地一起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分享他们的良辰美景。黄昏前驾着三套马车在茂密的麦田中间的小道上任意驰骋,谛听远方铺满花草的白桦丛中布谷鸟的啼鸣,观赏西方金色天空上奇形怪状的云彩,呼吸乡村傍晚时分的混杂的气息——农家、花园、河水、酿酒厂和管理人家中准备晚餐的饭菜的气味,同时还欣赏管理人的小女儿们为我们弹奏的五弦琴,这琴声音色刺耳,但十分动人。管理人家中的墙上还挂着维斯特法尔①的风景画,小桌子上放着大束深红色的牡丹花。我们在这个家中感到一切都很惬意,主人按德国的习俗,殷勤地招待我们。那个身材高大、有点消瘦的姑娘,虽不很美,却十分可爱,她对我们愈来愈亲热了,眼看就要成为我们家中的成员,她对我已经用“你我”相称了……

    我还不能充当傧相,但要我担任婚礼上牵纱儿童的角色也不适宜。当时我穿着一身闪亮的新制服,戴着白手套,眼睛亮晶晶,头上抹了香油。我给她穿着丝光袜的脚套上白缎子软鞋②,然后同她一起坐上套着两匹强健灰马的轿式马车,到兹纳敏尼耶去。当天大雨滂沦,马匹奔驰着,蓝黑色的污泥四处飞溅,路边密密麻麻的黑麦,吃多了过分的雨水,把濡湿灰绿的麦穗倒在路上,低矮的太阳常常透过金色的豪雨射出光芒,据说,这是祝姻缘美满。马车的玻璃窗已经撑起,布满了雨泪,象宝石一样闪闪发光。车厢里十分拥挤,由于新娘的香气,更由于她一身裹着华丽雪白的礼服,我高兴得喘不过气来。我手中笨拙地拿着一个披着金色新袈裟的圣像(这是用来给她祝福的),一凝望着她那泪汪汪的眼睛……在教堂举行婚礼的时候,一我第一次感到在这愉快的仪式上有一种奇异的、古旧的东西。在一个乡村的教堂里,这种仪式特别讲究。教堂里燃起一座校形吊灯架,虽是寒酸,一但还隆重,那个乡村牧师大声地欢呼着,尽管声调很不和谐。对着傍晚的碧空敞开的大门口,挤着一群欢天喜地的婆娘和少女……就在此时,格奥尔基哥哥的突然到来,更促使我们家充满青春的活力,增添了一种新的、仿佛是幸福的因素。我们全家人都团聚了,而且诸事如意,此时想要我回到中学去,那简直是荒唐的。

    秋天我回到城里,又开始上学了,但各门功课我都只浏览一下,而且经常不回答老师的问题。他们怀着恶意,又客气义泰然地听着我借口头痛的胡诌,从而幸灾乐祸地给我打上一分。我为了消磨时间,到城里和郊区去游荡,到扎列契耶的火车站去迎送各趟列车,在来往旅客的拥挤与忙乱中,我非常羡慕那些拖着大量行李,匆匆忙忙地奔上“远途”车厢坐下来的人,当那个身材魁伟、穿着长制服的看门人走到大厅中央。用宏亮的、庄严的低音宣布哪列火车到什么地方去的时候,我完全发呆了,只听得他沿路拉长声音叫喊着,声调威严但又悲伤……这样我一直熬到圣诞节。我得到假期,就拚命跑回家,花了五分钟时间收拾,然后同罗斯托夫采夫一家和格列波奇卡匆匆告别(格列波奇卡还要等乡下派马车来接,而我要沿铁路走,路过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接着我提起皮箱。跑到街上,遇到一乘冻结了的雪橇就跳了上去,而且发狂地想:永别了,中学!那粗劣的马拚命一蹬,雪撬奔驰起来,在滑溜的路面上向四方飞跑。寒风呼啸着,掀起我的外套的衣领,并把锐利的雪花撒到我的脸上。整个城市陷于昏暗的风雪的暮色之中,而我却高兴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暴风雪,我在车站上足足等了两个钟头,但最后等到了……唉,这些飞雪,俄罗斯,黑夜,暴风雪和铁路呵!这列火车已被雪花蒙白,车厢里非常暖和、舒适,红炉里不时发出铁锤的敲击声。车外是一片严寒和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风雪,车站被上下旋转的雪烟遮蔽,铃声人声混杂,灯光熠熠。而那边火车头又在绝望地叫喊,喊声飘向黑暗、狂风暴雪的远方,隐道在不知名的地方。车厢开始晃动,徐徐缓行,月台的灯火沿着车厢的窗口渐渐离去,窗户已经冻结,出现钻石般的花纹。然后又是黑夜,荒野,大风雪,通风器里的狂风呼啸,但你身旁却是宁静、温暖、在蓝色的窗帘下照着的半暗半明的灯光。在天鹅绒的软铺上摇摇晃晃,列车飞速奔驰,愈跑愈急,而那件挂在衣架上的皮大衣,在你睡意朦胧的眼前,晃动不止,——这是多么幸福呵!

    从我们车站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约有十俄里,我到此间已是深更半夜,外边狂风怒吼,大雪纷飞,我不得不在这个寒冷的车站上过夜,这儿的煤油灯昏暗无光,臭气熏天。当货车的乘务员进进出出的时候,车站的大门砰砰作响,在这黑夜的空寂中,推门的声音特别刺耳。这些乘务员手里拎着熏黑了的红灯,满身白雪,随时走进走出,其实是十分迷人的。我卷缩在一间妇女候车室的长椅上熟睡了,但是,心情焦躁地等待黎明,加上风雪怒吼和远处传来的粗野的声音,我不时从梦中惊醒。停在窗户下边的机车的炉门敞开着,冒出火光,机车沸腾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早晨平静、寒冷。在粉红色的曙光中,我一觉醒来,就象野兽一般的勇猛,跃然而起……

    一个钟头后我已到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坐在我们新的亲戚维甘德的温暖的家中喝咖啡,当她的年轻的侄女安卿(她从列维尔来)给我倒咖啡的时候,我既感到幸福,又感到不好意思,不知要看哪里才是……——

    ①维斯特法尔是现今西德的一个地方。

    ②俄罗斯婚礼习俗之一,祝新娘在婆家生活一切称心如意。

    十八

    巴图林诺的庄园是很美的。特别是在这个冬天。大门的石柱,雪白的庭院,被雪撬权划破的雪堆,寂静,阳光,刺人肌肤的寒气,厨房漂来的甜美的油烟,从厨房到正房以及从下房到厨房、到马厩、到院子周围其它杂用房的足迹,足迹中显露出来的家庭的舒适……幽静,风光,铺满厚雪的房顶,屋后两边可见的花园,入冬以来深埋在雪堆里,黑压压的秃枝千姿百态,百年古老的云杉的墨绿色的树梢。从屋顶后头,从陡坡背后。象雪山之巅一样耸入云霄,树梢两边的烟囱炊烟绦绕……在门廊太阳晒暖的三角银饰上,蹲着几只象修女模样的寒鸦,它们舒服地偎依着。平常都爱吱吱喳喳,但此刻却寂然无声了。它们被眩目的愉快的光辉、被雪上冰冷的五光十色的闪耀弄得眯缝起眼睛,亲切地注视着古老的小方格窗子……你在台阶上用冻结了的毡靴踏着变硬了的雪地,发出吱嘎的声响,登上右边主要的门廊,走过屋檐,推开沉重的年久变黑的橡木大门,就可以通过黑暗的长长的过道……在仆人的房间里,窗边立着一只粗笨的大木橱,凉飕飕,暗蒙蒙。窗户朝北,阳光从不在那里停留,但有一只炉子的铜盖总在那里颤动,发出吱吱的声音。房间的右边是一条幽暗的走廊,直通寝室,正对面,有一扇高大的、也是黑色的橡木门。进入大厅,大厅里没有生炉子,空荡,冷冰,墙上挂着几幅肖像,一幅是戴着卷曲假发的祖父,他面容黝黑,表情呆板,另一幅是保罗皇帝①,他是个翘鼻子,穿着红翻领的制服。还有许多其它古老的肖像和大烛台,堆放在一间狭小的早已废弃的餐室里。这些东西全都冻僵了。在童年时代,从这镶了一半玻璃的木门向里窥视,心中就格外高兴。大厅里一切都浸沉在阳光里,在平滑和非常宽阔的地板上,一些淡紫色的和石榴石色的斑点象火花一样在燃烧,在溶解,那是上边五彩玻璃窗的反射。左边的一个侧窗,也朝北,有一棵大椴树的黑枝权爬了进来。从对面那些有阳光的窗户,可看到埋在雪堆里的花园。中间的一个窗户全被一棵最高的云杉挡着,就是那棵在屋顶的两个烟囱之间可以看得见的云杉。在这个窗子的后边,垂着云杉的枝桠,上面蒙着白雪,富丽堂皇……寒冷的月夜里,云杉的美真是难以形容!你走进屋内,大厅已没有灯火,只有窗外高悬在空中的一轮明月。大厅是空的,但非常雄伟,弥漫着一层薄薄的云烟,而那株茂密的云杉,由于针叶全被白雪覆盖,就象穿着一件丧服一样,威严地耸立在玻璃窗外,把树梢伸向清澈透明的无底的穹苍。广布在天空上的猎户星座泛着银光,下面,在明亮的广阔的天边,灿烂的天狼星象蓝宝石一样闪烁,颤栗,这是我母亲最喜爱的一颗星……在月夜的云烟中,我曾多少次在影印着长形窗格子的地板上徘徊,曾多少次反复思量过少年时代的考虑,曾多少次反复吟诵过杰尔查文②的气宇轩昂的诗句啊!

    在暗蓝色的太空中,

    一轮金色的明月在飘浮……

    透过窗户,照亮我的房屋,

    它用淡黄色的光线

    在我涂了漆的地板上

    画出许多金色的玻璃窗……

    我在这房屋中度过了第一个冬季,那时,一些新的思想感情也是很美的。整个冬季,我都同格奥尔基哥哥一起散步,无休止地谈话,这些谈话特别增长我的知识。有时我也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有时阅读杰尔查文和普希金时代的诗人的诗歌。在巴图林诺的家中几乎没有书。但我经常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那里有表姐的一个庄园,它坐落在山上,对着维甘德管理的一块官地,官地上设有一家酿酒厂。表姐嫁给了皮萨列未,我们多年没有到她家里去过。她的公公——皮萨列夫老头儿为人相当厉害,同儿子势不两立,自然,不久也同我的父亲争吵起来。今年老头子死了,我们两家的关系已经修复,我完全有可能使用他的全部图书,这是老头子一生的收藏。里面有许多非常出色的卷帙,都是用暗黄色的皮面装订,书脊上烫有金星。作家有苏马罗科夫③,安娜·蒲宁娜④,杰尔查文,巴丘什科夫⑤,茹科夫斯基,温涅维季诺夫⑥,雅泽科夫⑦,柯兹洛夫⑧,巴拉廷斯基……这些书中浪漫主义的花饰——七弦琴,古罗马式的瓶罐,钢盔,花环,书中的字体、多半是淡蓝色的毛糙的纸张,纯洁而高尚的美,印在纸上的优雅的诗行,这一切都令人陶醉!读了这些书卷,激发了少年时代最初的幻想,第一次产生写作的强烈欲望。第一次企图满足这个渴求,满足想象的欲望。这种想象确有奇妙的效果。要是我读《年轻的歌手飞向战场》,或者《喧闹吧,苍白的溪流,从陡峭的山巅上喧闹吧,不要沉默》,或者《在吻着塔弗里达的绿波中,我在晨曦时分看见了厄丽德》,我都能看见和感到这一个歌手、溪流、绿波、大海的清晨、裸体的厄丽德,以至想引吭高歌、叫喊、欢笑和哭泣……在这一个时期,从我笔下流出来的东西,竟是如此幼稚和微末,不禁使我大吃一惊!

    整个冬天,我非常愉快的初恋也是很美的。安卿只不过是一个朴素年轻的姑娘而已,但她身上总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吧?她温柔、善良,老是那样快乐。她曾真心实意地直白地对我说过:“阿列什卡,我非常喜欢您,您有一股炽烈的纯洁的感情!”自然,这感情瞬息间就燃旺了。那天她穿着一件独出心裁的玫瑰色的鲜艳衣裙,从上到下显出德国人的整洁,少女的可爱的风姿。她刚一走进照射着冬晨阳光的维甘德的餐室,走到我这个从车站一路来浑身冻僵了的人面前,开始给我倒咖啡的时候,我第一眼看见她,就弄得面红耳赤。我轻轻握了一下她洗过水仍然还冰凉的手,心就立刻抖动起来。我认定,就是这种感情啦!我回到巴图林诺时周身感到幸福,因为圣诞节的第一天,维甘德一家一定会来我们这里。现在他们都来了,无缘无故地哈哈大笑。开玩笑,整个屋子洋溢着德国人的喧闹的欢乐气氛,堆满了乡下客人冬天防寒用的、特别是过节用的物品,外室也放满了芬香的冬季皮大衣,长靴和毡靴。晚上,其他的客人也来了,除了老人之外,大家都决定化装到邻近的庄园去。于是一阵喧闹,大家化起装来,随便装扮什么,——大都化装成农夫和农妇,他们把我的头发高高卷起,在脸上涂脂抹粉,用炭精条添上两撇小胡子。后来吵吵嚷嚷地成群涌到台阶上,台阶附近,已经有几乘雪橇和无座雪橇停放在黑暗里。大家分别坐上去,欢笑,叫喊,在小铃铛的伴奏下,通过院子新积起来的雪堆迅速地向前飞奔。自然。我同安卿坐在同一只无座雪橇上……怎么会忘记这一个冬夜的铃声,忘记这个荒凉雪地上的深夜,忘记那非凡的、冬天的、灰暗的、柔软的、模糊的东西呢?雪夜里,这种东西同飞雪和低空,以及前面的灯火汇合在一起,灯光象人所不知的冬夜的怪物的眼睛一样!怎么会忘记雪夜的田间的空气,忘记寒气透过貉皮大衣下薄薄的皮靴,忘记生平第一次在我年轻炽热的手中握着一只从皮车套里伸出来的少女的温暖的手,忘记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爱恋之情的少女的眼睛呢?——

    ①指保罗一世(1754—1801),一七九六年起为俄国皇帝。

    ②加弗利拉·罗曼诺维奇·杰尔查文(1743—1816),俄国卓越诗人。

    ③阿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苏马罗科夫(1717—1777),俄国作家。

    ④安娜·蒲宁娜,不详。

    ⑤康斯坦丁·尼古拉耶维奇·巴丘什科夫(1787—1855),俄国诗人。

    ⑥德米特里·弗拉基米罗维奇·温捏维季诺夫(1805—1827),俄国诗人。

    ⑦尼古拉·米海洛维奇·雅则科夫(1803—1846),俄国诗人。

    ⑧伊万·伊万诺维奇·柯兹洛夫(1779—1840),俄国诗人。

    十九

    嗣后春天来了,这是我一生中最不平凡的一个春天。

    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我同奥丽娅坐在她的房间里,一只窗户朝大院开着。这是阳光明媚的三月的一个傍晚,时间约莫五点钟。突然,父亲一边扣着短皮大衣,一边象平常一样精神奕奕地闯了进来。此时他的胡子虽有些斑自,但依然象个年轻人。他说:

    “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来了一个信差。据说皮萨列夫好象是中风了。我马上要到那边去,你想同我一起去吗?”

    我站起来,突然要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有可能见到安卿,真是幸运,我从内心感到高兴,于是我们立刻就动身了。使我惊讶的是:皮萨列夫活得好好的,而且很快乐,他也很惊讶,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是少喝一点吧!’第二天临别时父亲在前室对他说。“小事情!”皮萨列夫回答说,两只茨冈人的眼睛笑着,帮我父亲穿上短皮大衣。我看贝他体格匀称,皮肤黝黑,一把黑胡须,穿着一件红色的丝绸斜领衬衣。衣襟摆在外面,一条肥大的黑灯笼裤,一双绣着银花的红平底软鞋。我们平安地回到家。可是很快就来了春汛,来得如此迅猛,以至我们同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有两周完全断绝了通讯。到复活节的头一天,到处都干了,柳枝和牧场也已经发绿。我们大家准备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而且坐都坐上了四轮马车,忽然大门口来了一匹马,随后是一乘赛跑用的马车,马车上坐着表哥彼得·彼得罗维奇·阿尔谢尼耶夫。

    “基督复活!”他把车子驶近,非常泰然自若地说。“你们是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吗?那再及时不过了。皮萨列夫死了。今早他一觉醒来,去见他的姐姐,突然倒在椅子上,于是完蛋了……”

    我们走进他们家里的时候,人们刚好把皮萨列夫洗过和收拾停当。他躺着,和一般刚停床而未入殓的死者一样,这一情景的离奇巧合确实使人吃惊,因为他刚好停放在两周前还站在门口微笑的大厅里,当时由于夕阳照射和自己烟卷的刺激眯缝起眼睛。他现在也眯起眼睛躺着。至今我还记得那双突起的浅紫灰色的眼睛。此刻他完全象个活人一样,濡湿的、漆黑的头发梳得十分漂亮,胡须也是一样。他穿着一件新的常礼服,一件浆硬了的衬衣,结着一条黑领带,一床被单盖到腰间,被单底下显露出他那笔直的被扎起来的脚。我安静地呆呆望着他,甚至还试探了一下他的额角和手,差不多还是暖和的……但到黄昏一切都大变样。我已经明自发生了什么事。当叫大家去参加初次追悼会时,我便惘然若失地走进了大厅。从大厅的窗户里,还可以看到远方田野上罩着一层暗淡的春天落日的红霞,但从幽暗的河谷,从昏沉潮湿的田野,从黑压压的冰凉的大地上升起的暮霭,愈来愈浓厚地淹没了落日的霞光。在人群云集的昏暗的大厅里,神香袅袅,空气浑浊,各人手中的蜡烛,透过黑暗与烟雾闪出黄色的火光,而那些高高的教堂的蜡烛,围在死者的四周,红光摇曳,烟雾缭绕。在这些蜡烛的背后,几个司祭扯开嗓门唱着,声调悲怆。奇怪的是,他们老唱着“基督从死者中复活”,忽而高兴,忽而漠然。我有时凝望着前面,看见死者的面孔不知怎的悲哀地耷拉下来,一天之中就变得暗无光泽,在烟雾和暮色里,朦胧而又可怕地时隐时现。我有时又怀着炽热的温情,怀着寻找唯一避难所的情感,在人群中找到了安卿的可爱的面孔,她静静地和谦恭地站在那里,烛光从下边温和而又天真地照着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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