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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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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年春天,我开始浪迹江湖,从此结束了少年时代的隐居生活。

    到奥勒尔的头一天,我一觉醒来,依然象在路上一样:孑然一身,无所牵挂,悠闲自得;我既是旅馆的生客,也是城市的外人。我醒来时天刚蒙蒙亮,这在城里可算是特别早的。但第二天,我就醒得较晚——跟大家一样。我用心穿好衣服,照了照镜子……昨天,在编辑部里,我真难为情:皮肤晒得象茨冈人一样黝黑,一张瘦脸风尘仆仆,头发久未修剪。应该修饰打扮一下才行。好在昨天我的境况突然好转:他们不仅同意我撰稿,而且还同意我预支稿酬。我很不好意思去预支,但结果还是把钱拿了。我走到大街上,进了一家烟铺,买了一盒高级烟卷,接着走进一家理发店,出来的时候脑袋香喷喷的,漂亮了,也好象小了一些,与此同时,我感到精神格外爽朗,大凡男人们从理发店出来总有这种感觉的。我极想立即再回到编辑部去,尽快将昨天幸福的新鲜感受延续下去,那是命运对我的慷慨赐予。但马上就去却万万不行,人家会说:“怎么,他又来了?又是一大清早?”所以我在城里慢步徜徉。象昨天那样,先走波尔霍夫大街,再转到莫斯科大街上。这是一条很长的商业大街,直通车站。我顺着大街走,到了尘土仆仆的凯旋门,门外街道冷冷清清,一派贫寒的景象。我转到更加寒伧的普什卡尔区,从那里又回到莫斯科大街上来。从莫斯科大街我下到奥尔利克河边,经过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一有马车走过,桥就摇摇晃晃,吱吱呀呀地叫。再往上走到政府机关的所在地,此时所有的教堂都钟声齐鸣,主教大人乘坐的那辆马车,沿林荫路向我奔来,两匹乌黑的高头大马踏着轻匀的步伐,神气活现嘀嘀哒哒的马蹄声与钟声很不协调。主教大人伸出一只手,为两旁过路的人祝福。

    编辑部里又坐满了人。身材小巧的阿维洛娃坐在自己的大办公桌旁工作,精神饱满,她只朝我莞尔一笑,立刻又伏首案头。早餐又吃得那么长久,那么开心。饭后我听丽卡疾速地弹了一阵钢琴,随后我同她和奥波连斯卡娅一起在花园里荡了一会儿秋千。用过茶后,阿维洛娃领我参观房子,走遍了所有的房间。在卧室里,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幅肖像,他毛发蓬密,戴着眼镜,两肩又瘦又宽,从相框里阴沉地瞅着外面。“这是我的亡夫。”阿维洛娃随口一说。我微微一怔:这位活泼可爱的女子突然称这个身患痨病的男人为自己的丈夫,他们竟然荒唐地结合在一起,真是叫人吃惊啊!后来她又坐下来工作。丽卡打扮了一阵以后对我们说:“喏,我的孩子们,我可要溜了!”——她说话总是与众不同,当时我已觉察到了这一点,让我为她感到难为情的。丽卡走了。而奥波连斯卡娅有事要办,我同她一起去了。她问我愿不愿意陪她去卡拉切夫大街,说是要到做衬衣的女裁缝那儿走一趟。她用这种心照不宣的请求一下子使我们亲近起来,我很高兴。我愉快地陪她在城里闲逛,听她认真讲话。在裁缝那儿,我满怀喜悦的心情耐心等待她跟裁缝交涉、商议完毕。我们重回到卡拉切夫大街上时,天已垂暮。“您喜欢屠格涅夫吗?”她问。我觉得不好开口,因为我在乡下生,乡下长,别人总认定我喜欢屠格涅夫,总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得啦,反正一样,”她说,“这对您来说毕竟是件有趣的事。这儿不远有座庄园,好象就是《贵族之家》中描写过的那一座,想去看看吗?”于是我们来到近郊一条僻静的小道上,小道两旁掩映着花园,这儿是奥尔利克河的一段陡岸,上面有一幢宅院,早已人去楼空,半倾圮的烟囱里寒鸦安了家,宅院坐落在四月点点新绿的旧式花园中,更显灰黯。我们站在陡岸,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透过花园稀疏的枝叶,望着那幢宅院,稀疏的枝叶在明净的西边天上映出花纹……丽莎、拉夫列茨基、列姆……①我渴望着爱情。

    晚上,我们大家一起到了市立公园的露天剧场。我挨着雨卡,坐在半明半暗处,亲昵地和她一起欣赏乐队和舞台上演出的嘈杂喧闹的把戏。广场上有灯光从下面照着舞台,漂亮的女士们和皇家披甲兵随着刺耳的舞蹈音乐在那里跺脚。举着空锡杯频频碰杯。散场之后,我们就在公园里吃晚饭。我同女士们一起坐在宽敞的人群聚集的露台上,面前摆着一瓶冰镇葡萄酒。不时有熟人过来同她们应酬寒暄,我也随之认识了这些人。大家对我也都态度友好,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朝我微微欠了欠身以后就不想再理睬我了。这是一位军官,身材高挑,长方形的面孔黝黑无光,一对黑眼睛直楞楞的,还长着半拉子黑黑的连腮胡子,合体的礼服盖过膝盖,小裤脚口上还缝有套带。正是这个人后来(也完全是出于无意的)给了我许多心灵上的痛苦。丽卡不断有说有笑,时时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她知道,大家都在欣赏她,而我对这些人已经不能无动于衷了。当那位军官起身离座,同我们告别时,只因他用自己的大手握着她的纤手,时间稍长我就浑身都凉了。

    我离开奥勒尔那天,第一次春雷轰响。我还记得这次雷声,记得送我和阿维洛娃去火车站的轻便马车,记得由马车和阿维洛娃作伴而引起的自豪感。我记得,第一次同她分手我心中有说不出的一种滋味(我已经完全相信自己对她臆想出来的爱情了),记得有一种特别幸福的收获感压倒了其它一切感觉,仿佛我在奥勒尔已经获得了什么似的。在月台上,使我惊讶的是,聚集在这儿候车的衣冠楚楚的上等人个个都那么身粗体壮,那些服饰闪闪的僧侣,手捧着十字架和香炉站在所有人的前头,却一个个都显得那么猥俗。终于,亲王的专车以强大的冲力驶进了车站,车上跳下一个红发大汉,他那红色骠骑兵短上衣使大家眼花目眩。刹那间,不知怎的一切都紊乱起来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祭祷仪式特别阴森可怕。随后,插满黑丧旗的火车头的烟囱又喘起气来,这个油污污的钢铁巨怪,以功率强大的推动力开始轰隆轰隆地响,活塞杆象一条白色钢带,平稳地向后长长一伸,那一节节绘有金鹰的铮亮的蓝色车厢便向前游去……我盯着车厢下愈转愈快的铁轮、制动器和弹簧,只见上面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尘土,这是从遥远的南方——克里米亚一路带来的令人着迷的尘土。列车轰鸣,渐渐消失,继续它那隆重的接受路祭的行程,它穿过俄罗斯,直奔首府。可是我整个身心却沉浸在迷人的克里米亚,沉醉于神奇人物普希金在古尔祖弗度过的令人向往的时光。

    我要乘坐的那辆简陋的短途列车在外侧站台等候着我,想到在车上将独自静静休息,我感到很愉快。阿维洛娃快活地和我谈天说地,直到车子快开。她希望不久在奥勒尔再见到我,并以微笑暗示,我那滑稽可笑的苦恼她看得清清楚楚。第三遍铃响了,我热烈地吻她的手,她用嘴唇挨了挨我的脸。我跳进车厢,车厢晃荡了一下就启动了。我从车窗伸出头来,看见阿维洛娃站在月台上,向我轻轻挥手,渐渐远离……

    此后,旅途中的一切都使我激动不安:这短短的列车时而艰难地蠕动,时而突然飞快地奔跑,拚命摇晃,发出轰隆的嘈杂声。到了那些人烟稀少的大站小站,车不知为什么老停个没完。我所熟悉的一切又环绕着我:窗外闪过象丘陵起伏的田野,田地还没种上庄稼,显得格外难看,还有静候春天来临的光秃秃的小桦树林,以及一片贫瘠的远景……黄昏也同样寒苦,象春天的傍晚一样冷嗖嗖,天空惨白、低垂——

    ①均为《贵族之家》中的人物。

    二

    离开奥勒尔时我怀着一个愿望:要尽快地把在奥勒尔开了头的事继续下去。可是,望着窗外的田野和四月迟迟不落的夕阳,离开奥勒尔愈远,这个愿望就愈淡忘。黄昏已降临到车厢里,降临到窗外稀疏的橡树林上。这林子在列车左侧,光秃秃的,树干上上下下都是节疤。地上铺着去年的败叶,红褐色的,刚从冬天的积雪下露出来。我拎着手提包站起来,心潮愈来愈起伏:到苏博京森林了,再过去就是皮萨列沃车站。列车向空中凄厉地一声长鸣,预告即将到站了。我急忙走到车厢乘降台上,空气好象原始时代那样潮湿、新鲜,雨点稀疏地飘洒下来,一节货车车皮,孤零零地停在车站前面。列车绕过它,还没有停稳我就跳下车,在站台上跑起来,穿过车站大厅,走到漆黑的大门外。大厅里灯光昏暗,景象凄凉,满地被乡下人踩得稀脏。车站大门前是个圆形的场子,花圃经过一冬已显得凋零,十分肮脏,黑暗中隐约地可以见到一匹乡下马车夫出租的马。这乡下人有时要等上几个星期才接着一个乘客,他一看见我就撒腿奔过来,欢天喜地地答应了我的所有要求,说不论我给多少钱,就是拉到天边,他也乐意。“您总不会亏待我的!”转眼间,我已经坐进他那窄小的车子里,任凭颠簸。起初我们经过一个荒凉而漆黑的村庄,后来愈走愈静,走进了幽暗、死寂、荒僻的田野,走进黑色海洋一般的大地,只在西北方向极其窎远的天边,在几朵乌云下,才泛着微微的绿光。原野的晚风迎面拂来,四月的轻风,温较无力,夹着雨丝。远处什么地方,一只鹌鹑啪啪地拍打着翅膀,似乎总是随风变换位置。低垂的俄罗斯的天空,乌云中间闪烁着几颗星星……又是鹌鹑、春天、大地。又是我早先在隐居中度过的清贫的少年时代!跟一个俄罗斯乡下人一道走在野地里,十俄里路可真算长得叫人难受!这乡下人身上散发着小木屋和破羊皮短大衣的干燥气味,路上一声不吭,令人纳闷费解,请他把车赶一点,他也毫无反应,可是一遇上小小的坡道,他却从马车前部跳下来,双手抓住缰绳,侧着脸,在那匹有气无力的母马旁边一步一步地走……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时候,夜看来已很深了,四围没有一星灯火,死气沉沉。此时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可以清楚地辨认出进村的宽阔街道两旁的每一间小木屋和屋前每一根无叶的藤蔓。随后又可以看到和感觉到车子在下坡,下到充满四月潮湿的洼地里。左边,是一座过河的桥,右边,是一条上坡的路,直通一座黑压压的、冷漠的庄园。我心潮又激荡起来:春季乡村的黑暗、贫困和冷漠,我是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啊!那乡下人上山的时候,趿拉着脚步,象完全昏迷了一样。忽然,小花园里的松树之间,灯火从窗户里闪出来。谢谢上帝,人们还没有睡!马车终于在台阶旁停下,我下了车,推开外室的门,走进屋里,看见人们上下打量着我,笑容可掬,这时我多么高兴,多么迫不及待,同时又象孩子一般腼腆啊!……

    次日清晨,我冒着淅沥明净的时断时续的小雨。骑马离开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一路经过翻耕地和休闲地。农夫们在耕耘播种。一个耕地的农夫光着脚扶一把犁左摇右摆地向前走,两只白脚掌交替地踏进松软的挑沟里。马拱起背脊,使劲犁出一道沟来。一只青色的白嘴鸦跟在犁后顺着垅沟点头摆尾,不时从垅沟里啄食蚯蚓。一个没戴帽子的老头子,手挎一筐种子,跟在白嘴鸦后头,迈着均匀的大步,很有气派地甩开右臂,划着规则的半圆圈,往地里撒种。

    在巴图林诺,家人迎接我时,流露出来的爱和喜悦,使我感到痛楚。最令我惊讶的倒不是母亲的喜悦,而是妹妹的欢欣。她朝窗户外一望到我,就飞快地跑到台阶上向我扑来,洋溢着那么动人的爱与欢乐,出乎我的意料。为了我她当天穿上一件新连衣裙,她是那么美——纯洁、年轻、天真烂漫、光彩照人。老家的房屋,有一种古老、简朴的美,叫我倾倒。我的房间里原封原样,好象我没有离开多久似的。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处,连铁烛台上那支烧了一半的蜡烛也还留在写字桌上,记得这是那年冬天我离家时搁在那儿的。我走进房间,四下打量,黑色的圣像还在角落里,旧式窗户上层是紫色和石榴红的玻璃,透过窗户看得见树木和天空,细雨洒在新绿的校桠上,但天空有些地方还是蔚蓝色的。房间里还是有点晦暗、空荡、幽深……木天花板黑而光滑,圆木叠成的四壁也是黑而光滑……橡木床的圆柱也是光滑和沉重的……

    三

    我要到银行去交利钱,这样再次到奥勒尔去就有了事务上的借口。我把钱带去了,但交给银行的只是一部分,剩余的我都花光了。这个行动非同儿戏,这表明在我身上确实发生了某种变化,只是我没有特别注意罢了。我做事一向都不加思索,凭着一时的高兴。去奥勒尔的时候,我赶掉了客车,立刻就上了货车的机车。记得我爬上高高的铁踏板钻进一个粗野、肮脏的地方,就在那儿站着观看。有两个司机穿着一身象铁一样闪亮的油污衣服,他们的脸也一样油污,一样发亮。眼白象黑人那样的,特别引人注目,眼圈象演员那样上过妆似的。年轻的一个猛地抄起一把铁锹,铲起堆在地板上的煤,哐啷一声,掀开炉门。炉门里喷出一团恶魔般的红色火焰,他用力一抡,把煤送进去,压住那地狱的火。年长的一个用一块污秽不堪的抹布擦着手指,然后撩下抹布,这里摸摸,那里拧拧……突然一声刺耳的哨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喷出一团热腾腾的蒸气,挡住了我的视线,笼罩了四周。忽然一声更加震耳的轰隆声响起来,接着列车慢慢向前移动……这轰隆轰隆的响声多么粗犷,我们的力量在增大,速度在增长,周围的一切都在颤抖、摇晃、跳动!时间凝住了,紧张得硬化了,一条火龙在山岗之间匀速地向前抖动着。每一段行程都飞快地跑完了,而在它每跑完一段行程停下来喘息的间隙中,在夜色和车站的静寂里,散发着树林的清香,附近的灌木丛也传出夜莺的欢快悦耳的歌声……在奥勒尔,我厚着脸皮尽情打扮自己:买了精致漂亮的长统靴、讲究的腰部带褶的黑上衣、红色丝织斜领衬衫、带红帽圈的贵族黑速檐帽,还买了一副价钱昂贵的骑兵用的马鞍,喷香的皮子咯吱咯吱响,可爱极了。我晚上回家后,因为身边放着心爱的宝贝而高兴得不能入眠。我又乘车到皮萨列沃去,目的是还想买匹马——当时那边村子里正好有马市。在马市上我跟几个同龄人交上了朋友,他们也都身穿腰部带褶的短外衣,头戴贵族遮檐帽,是集市上的老主顾了。他们帮我买了一匹嫩口的纯种牝马(尽管有个茨冈人缠着我,要求买他的老骟马,他说:“老爷,买下我的米沙吧!买了它,你一辈子都会感激我的!”可惜是匹患气肿病的顿河马。)接着夏季到了,对我来说,是接连不断的节日:在巴图林诺,我没有连续住过三天以上,全在我的新结交的朋友们家里做客。等到丽卡从奥勒尔返回我们县城以后,我就开始呆在县城里,哪儿也不去了。我曾收到过她的一张简短的便条:“我已回,亟盼相见”,当时我一刻也不容缓地骑马奔往车站,顾不得那不高明的字条带来的不快,也顾不得天色已晚,乌云翻滚。进车厢后,列车的飞速行驶使我如痴如醉。雷雨大作,车厢的隆隆声、霹雳声、急雨倾泻车顶的喧哗声混合在一起,列车似乎更快了。蓝色的闪电不断地照亮了黑魆魆的车窗,雨水冲刷着玻璃,溅起泡沫,送进来新鲜的气息。

    愉快的相会使我心情极为舒畅,世界上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欢乐。可是就在这时,在夏末发生了一件事。序兹明同他妹妹以及年迈的老父住在伊斯塔河陡岸上一座小庄园里,离县城不远。他经常到丽卡家做客。在命名日那一天,他大摆筵席,邀请了各方的朋友。那一天,他亲自去接丽卡,丽卡同他一起乘坐敞篷小马车,我骑马跟在后面。阳光普照下的干燥的旷野真叫人愉快,开阔的和俨然黄沙一样的田地被麦垛覆盖着,一望无边。我老想要表现自己的某种冒险精神和机灵,就一时肆无忌惮地策马,一时又勒住它,然后再使它跃过一堆堆麦垛,风驰电掣地飞奔,锋利的马掌把它的蹄腕划出了血。过命名日的午宴设在颓朽的凉台上,一直开到黄昏。黄昏不知不觉地和黑夜,和灯火,和美酒,和歌声,和吉他融合在一起。我坐在丽卡身旁,大胆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也没有抽回去。夜深了,我们象事先约好一样,起身离座,走下凉台,来到幽暗的花园里。丽卡在温暖的黑暗的花园里站住,背倚着一棵树,向我伸开了双臂——我虽然看不清楚,但立刻猜到了那双臂的动作……很快,花园渐渐变成银白色,小公鸡开始在庄园里嘶哑地啼鸣起来,怡然自得而又似乎有点孤零。又过了一会,整个花园都开始亮起来,东方广阔的天空中,花园后面河谷对岸的黄橙橙的田地上,露出了金光……我们站在悬崖上,俯瞰河谷,丽卡已不理会我了,只是望着烧红了的天边,唱起柴可夫斯基的《清晨》来。高音的地方,她唱不上去了,于是停止了歌唱,提着山鹑色的麻纱裙子的漂亮绉边向屋子跑去。我惘然若失,站在那儿,脑子里发木,双脚发软。我走到悬崖边,在干草丛中的一颗老白桦树旁,一头倒在树下。天已经大亮,太阳升起来了。接着,象夏末常有的,晴朗而闷热的早晨立刻来临。我头枕着白桦树的根部一下子就睡着了。太阳愈来愈炽热,很快地,我便在酷热和光焰中醒过来,站起了身,趔趔趄趄地去寻找荫凉的地方。屋里的人还在干燥、眩目的阳光中沉睡。只有一个老主人醒来了。他书房的窗户敞开着,窗下密密地长着一丛野丁香。从窗户里传来的咳嗽声,可以感觉到老人正在享受早晨的第一袋烟和掺有奶油的浓茶。一群麻雀被我的走动从阳光照得耀眼的丁香花丛中惊飞,老人听到这急雨般的嘈杂声和我的脚步声,扯了扯身上土耳其旧花绸睡衣的衣襟,掩住胸口,探身窗外,露出一张可怕的面孔——两只肿眼泡和一大把胡子,分外慈祥地笑了一笑。我抱歉地向他鞠躬,穿过凉台,朝敞开大门的客厅走去。清晨的静寂和空蒙、翻飞的蝴蝶、蓝色的古老壁纸、安乐椅和小沙发把客厅装点得非常幽雅。我躺在一张小沙发上,尽管它的弧度使人不舒服,但我还是沉入梦乡。不久(虽说我睡了很久,但好象才过了一会),有人走到我跟前,笑着对我说话,还抚摸我的头发。我醒过来,眼前站着年轻的主人——哥哥和妹妹,他俩都是黑皮肤,眼光炯炯有神,象鞑靼人那样漂亮。哥哥身穿黄色斜领绸衬衫,妹妹也穿同样质地的题上衣。我一骨碌翻身跳起来坐着,他们和蔼亲切地对我说,该起来吃早餐了,还告诉我说丽卡已经走了,不是一个人走的,而是和库兹明一道走的。他们还交给我一张字条,我立刻想起库兹明那双蜜蜂色的眼睛,机灵果敢,神色复杂。我接过纸条,向古老的“女仆室”走去。那儿有一个老妇人,穿着一身黑衣服,满是瘢点的枯千的手提着一瓦罐水,站在放有盆子的方凳旁,谦恭地候着我。我边走边看字条:“别再想法见我了。”接着,我开始盥洗,水是冰冷的,刺人肌骨。“要知道,我们这儿吃泉水,从井里打的。”老妇人说,还递给我一条极长的亚麻布毛巾。我快步走到前室,取下便帽和马鞭,跑过炎热的院子,进了马厩……一匹马从暗处向我轻轻而又有些哀伤地嘶鸣,它还是那样架着鞍子,站在空槽近旁,肚子瘪得露出腹沟。我一把抓起缰绳,跨上鞍座,虽然激动得发狂,但还是抑制住自己,冲出院子。到了庄园后面,我一个急转弯拐进田野,踏着麦茬,一个劲地嚓嚓地朝前急驰。跑到第一堆麦垛旁,我勒住了马,跳下鞍来,坐在麦垛下。马用牙齿御起麦穗,把几捆麦子拉到自己跟前,弄得玻璃珠似的麦粒纷纷散落,窣窣作响。蛐蛐儿在麦茬和麦捆里忙忙碌碌,好不热闹,就象成千上万只手表在走动;阳光明媚的田野沙漠似的向四周伸展。可我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心中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要么她把自己还给我,还我这个夜晚,这个早晨,还我这些她在干草丛中时隐时现的脚步,还我沙沙作响的麻纱绉边,要么我们两人同归于尽!

    怀着这些疯狂的感情,怀着这不顾一切的决心,我飞驰进城。

    四

    在县城里,在她的鳏居的父亲的院子深处,我成天陪她坐在荒废的小花园里,就这样呆了许多日子。她父亲是一个无所顾忌的自由派医生,对她什么也不加限制。那天我从伊斯塔河畔疾驰到她那儿时,她一见到我的神色,就把双手捂住胸口。从那一刻起,究竟谁的爱情更强烈,更感到幸福,更如痴如狂,我的还是她的,已经弄不清楚了。她的爱情也有些个来得突然,也不知是从哪儿进发出来的。最后,为了让大家都能歇一口气,我们决定暂时分手。我们之所以要这么做,还有下列的原因:我一直赊账住在“贵族旅馆”里,已弄得债台高筑,再加上雨季已经来临。我千方百计拖延分手的日子,末了还是横下一条心,决然冒着访沦大雨动身回家。到家后,我起初老是埋头睡觉,再不就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一声不吭,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后来我开始思忖:我这是怎么啦,这到底怎么结束呢?一天,尼古拉哥哥来了,他走进我的房间,帽子也没摘就坐下来对我说:

    “我的朋友,看来你的罗曼史还挺顺心的。还是从前那一套:‘狐狸带我穿密林,过高山’吧,而密林高山过后是什么——谁也不知道①。你的一切瞒不过我,听到不少,没听到的也猜得到:这类事情还会有什么两样,总不是老一套。我知道,你现在还不能冷静下来。那好吧,你今后究竟有什么打算?”

    我半开玩笑地回答:

    “人人都被一只狐狸带着跑,当然,至于去哪儿,为什么,只有天晓得。甚至《圣经》里都这么说:‘少年人哪,你在幼年时当快乐。在幼年的日子,使你的心欢畅。行你心所愿行的,看你眼所爱看的……②’”

    哥哥瞅着地板,没有吭声,好象是在倾听雨水打在秋天凋零的花园的籁籁声,然后他忧郁地说:

    “算了,你去吧,去吧……”

    我老扪心自问:怎么办?其实该怎么办是明摆着的。然而,我愈是硬要自己明天就给她写一封断然绝交的信(这样做未尝不可,因为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还没有超过最后的界线),我对她的温情和倾慕之心,她那迷人的眼睛、面容、笑声、话语以及她对我的爱而引起我对她的感激之情也就愈充溢着我的心……几天以后,日暮时分,突然一个信差骑马赶到庄园里来,他全身上下被雨淋湿,给我送来一封打湿了的急信,信上说:“我再也忍受不了,盼速来。”想到再过几小时我又将见到她,听到她的话语,我心花怒放,一夜辗转难眠,直到天亮……

    从此,我在家住一阵,就到县城去住一阵,整个秋天就这样度过去了。我卖掉了马鞍和马,在县城里再也不光顾“贵族旅馆”,只住在谢普纳亚广场附近的尼古林娜客栈。县城如今面目全非,完全不是我少年时代的那个模样了。一切都显得索然寡味,只是偶尔经过乌斯宾斯基大街的花园和中学的时候,我心中才仿佛勾起了一种亲切的旧地重游之感。我早就养成了吸烟的嗜好和上理发店的习惯。记得有一回在理发店里我象小孩那样乖乖地坐着,推剪咔嚓咔嚓地响,我斜眼偷看我那丝一样的头发怎么连续不断地掉到地上。我们从早到晚都坐在餐室里的土耳其长沙发上,差不多总是单独在一起,因为医生一早就出了门,她的弟弟是个中学生,也上学去了。早餐后,医生睡了一觉又不知上哪儿去了,中学生呢,一个劲地跟自己的小黄狗陀螺胡闹乱窜。陀螺假装发怒,狂吠着,喘着气,顺着上二楼的木楼梯窜上跳下。后来一段时间里,这种整天单调的闲坐,或许还有我过分的、一成不变的缠绵徘侧,使她觉得无聊,感到厌倦了。她开始找借口出门走访朋友,我只好独自一人呆在沙发上,听那个中学生喊叫、嘻笑、跺脚,听小狗陀螺在楼梯上疯闹,装腔作势地狂吠。我泪汪汪地望着半掩的窗外平静的灰色的天空,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又开始坐在家里,对我仍然那么温情、体贴,使我完全无法弄清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一天,她对我说:“好吧,亲爱的,看来事情就这么下去了。”说完,她蹙起额头,快乐地哭起来。这是早餐后,大家在房子里都踮起脚走路,免得打搅医生的休息。她接着说;“我只是非常可怜爸爸,对我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宝贵了!”我始终很惊讶,她对父亲为何爱得这么过分。好象故意为难似的,就在她说完这话的当口,中学生跑来了,漫不经心而又含糊地说,医生请我到他那儿去一下。她的脸色陡然苍白起来。我吻了吻她的手,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去。

    医生睡足了觉,刚刚盥洗完毕,温和而又愉快地接待我,他哼哼唱唱,点了一根烟。

    “我的年轻朋友,”他边说,边请我抽烟,“有些话早就想跟您谈谈了,您心里也明自要谈什么。您知道,我这个人毫无偏见。我看重的是女儿的幸福,也衷心地同情您。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象男子汉跟男子汉谈话那样。真的,我完全不了解您,不管您觉得多么奇怪。请您告诉我,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说着,微微一笑。

    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个劲地猛吸烟。我是什么样的人?我那时刚刚读过爱克曼的作品③,本想学歌德那样骄傲地回答:“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上帝啊,千万别要让我了解自己!”可是,我却谦虚地说:

    “您知道我在写作……我将继续写下去,继续自修……”

    我不由自主地又补充了一句:

    “也许准备考大学……”

    “上大学,这当然再好不过了,”医生说。“不过要知道,考大学可不是闹着玩的。您到底打算干什么行当?只从事文学呢,还是也搞点社会活动,担任公职呢?”

    我心里又胡思乱想起来,还是歌德的话:“我一生经历两个世纪……感到尘世一切变幻无常,令人厌恶……政治绝不可能与诗歌有关……”

    “社会活动不是诗人的事。”我回答说。

    医生微微有些吃惊,瞥了我一眼。

    “那么,照您看来,譬如说,涅克拉索夫就不算是诗人?但是您毕竟还得多少注意当前的社会生活。您要知道,每一个正直的有教养的俄国人此刻是怎样生活和怎样焦急不安的?”

    我考虑了一下,想着我所知道的情况:大家都在谈论反动的局势,谈论地方长官,都说“伟大改革时代的一切有益的创举都被彻底摧毁了”……说托尔斯泰号召“到松下的禅室去修行”……说我们的确生活在契诃夫的《黑暗》之中……我记起了托尔斯泰学说的信徒们散发马克·奥勒留④的名言集,里面说:“弗隆顿教导我说,为富不仁……”我还记起一个忧郁的乌克兰老人,不知是什么教派的信徒,春天我曾和他一起在德聂伯河上乘过船,他总是用自己的意思对我反复说圣徒保罗的话:“上帝叫基督在天上坐在自己的右边,远超过一切执政的、掌权的、有能力的、主治的和一切有名的,不但今世,连来世的也都超过了⑤,这样,我们的诅咒不是针对亲人,而且针对执政者,今世黑暗的统治者……”我感到了自己早先热衷的托尔斯泰学说摆脱任何社会束缚,同时又反对我所仇视的“今世黑暗的统治者”,于是我鼓吹起托尔斯泰的学说来。

    “那么,在您看来,摆脱一切邪恶和苦难的唯一办法就是那臭名昭著的无为和勿抗恶罗?”医生装出一副过分无所谓的神气问道。

    我急忙回答,我是主张有为、主张抗恶的,“只不过十分独特”。我的托尔斯泰学说是一种互相抵触的、强烈的感情,激起这种感情的是彼尔·别祖霍夫和阿纳托里·库拉金⑥,《霍斯托密尔》⑦中的谢尔普霍夫斯基公爵和伊万·伊里奇⑧,《那么我们怎么办》和《人是否需要许多土地》⑨,莫斯科统计调查一文中描述的城市污秽和贫困的可怕情景,《哥萨克》在我心中形成的生活在大自然和人民中间产生富有诗意的幻想,还有我个人对小俄罗斯的印象:如果永远摆脱我们的不合理的生活,到草原田庄、到德聂伯河岸的白土屋里去过一种纯洁的劳动生活,这该多么幸福啊!我把其中的某些想法告诉了医生,没有提白土屋的事。他似乎很注意地听,可是不知怎的显得过于谦恭。有时他昏昏欲睡,眼皮耷拉着,紧闭的双颔发颤,要打呵欠的样子,但他克制住自己,把呵欠从鼻孔放了出去,接着说:

    “是呀,是呀,我听懂了您的意思……您不为个人去寻求一般人的所谓‘今世’幸福,对吗?可要知道幸福并非只是个人的。譬如说我吧,并不赞赏人民,因为,很可惜,我太了解人民,不相信人民是一切智慧的源泉,而且我还要同人民一起把陆地架在三条鲸鱼之上⑩。但是,难道可以说我们对人民没有任何义务,不久任何债了吗?其实我无权在这方面指教您。能和您交谈,无论如何我都是很高兴的。现在让我再回到开头的话题上。请原谅,我得简单明了地告诉您,不管您和我女儿之间有何种感情,也不管这种感情到了何等地步,我要预先说明:她,当然有充分的自由,但是,譬如说,如果她愿意同您建立某种牢固的关系,来请求得到我的祝福,那么她只会得到我的坚决拒绝。我对您很有好感,祝您万事如意,仅此而已。为什么呢?说得庸俗些,我不愿意看到你们两个不幸,在贫困中混日子,生活不安定。而且,请允许我更直率地说,你们有什么共同点呢?格丽克莉娅是个好姑娘,可也应当承认,她相当朝三暮四——今天迷恋这,明天迷恋那。当然,她不会想望托尔斯泰的松下的禅室。看看她那一身穿戴吧,尽管我们地处偏僻。我决不想说,她学坏了。我只是认为,正如常言所说的,你们不是天生一对……”

    她站在楼梯下面等着我,用目光询问我,准备听到可怕的消息。我急忙把医生最后几句话转告给她,她垂下了头。

    “我绝不违抗他的心意。”她说——

    ①可能出于俄罗斯童话《猫·狐狸和公鸡》的故事,比喻上当受骗。

    ②见《圣经·旧约·传道书》第十一章第九节。

    ③约翰·彼得·爱克曼(1792——1854)是德国诗人歌德的朋友,《歌德谈话录》的编纂者。

    ④马克·奥勒留是一六一至一八○年间的罗马皇帝。

    ⑤见《圣经·新约·以弗所书》,第一章第二十节至二十二节,后三句不是《圣经》原话。

    ⑥两人都是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的主人公。

    ⑦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全名为《霍斯托密尔——一匹马的故事》。

    ⑧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伊万·伊里奇之死》中的人物。

    ⑨两篇都是托尔斯泰的作品。

    ⑩古代传说,地球是由三条鲸鱼托住的。

    五

    在尼古林娜客栈投宿的时候,我偶尔也到谢普纳亚广场上徜徉,然后去寺院后面的空地,那儿有一大片围着古墙的墓地。墓地上阴风惨惨,荒草丛芜,一派凄凉的景象。无人过问的十字架和墓碑在此永世长眠,使人产生一种虚幻的、似是孤寂和朦胧的冥想。墓地大门顶上画着辽阔的灰蓝色的平原,其中墓穴龟裂,墓碑颓圮,碑下露出的骷髅,白齿森森,肋骨磷磷,还有远古时代的老翁和老妪,裹着的白尸衣已经变绿。平原上飞翔着一位巨大的天使,吹着喇叭,他那淡蓝色的衣袍一阵阵地飘动,一双裸露的少女般的腿弯曲着,向后翘起两只白垩色的长脚掌……客栈里充满了县城秋天的宁静,同样是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人从乡下来。我转回去,走进院子,第一个碰见我的是厨娘,她穿着男式长统靴,手抱一只公鸡从院棚下向我走来。“我这就抱进屋去,”她说,不知为什么笑起来。“它老糊涂了,现在只好叫它和我住在一起……”我踏上宽阔的石阶,穿过黑洞洞的过道,然后经过搁有铺板的暖和的厨房,走进正房,其中有一间是女店主的卧室,另一间是住客人的,里面摆着两张大长沙发。偶尔来投宿的小市民和僧侣便在沙发上面睡觉,现在更多的倒是被我一个人占用。房里很安静,只有女店主卧室里的一只闹钟发出均匀的嘀答声……“逛街了吗?”从卧室走出来的女主人亲热地问我,客客气气地对我嫣然一笑。她的嗓音多么迷人,多么动听啊!她体态丰腴,圆圆的睑,有时望着她,我不能不动情,特别是当她从澡堂回来的那些夜晚,她坐着慢慢品茶,全身皮肤红通通的,一头黑发还湿漉漉的,眼神安详柔和,洁净的身上穿着白色的睡衣,悠闲自得地静静躺在安乐椅中,而她宠爱的那只猫,长着白丝绒一般的毛和粉红色眼睛,伏卧在她两个稍许分开的丰满的膝盖头上打呼噜。外面传来碰撞声,那是厨娘在街上关牢百叶窗,发出砰砰的声响。她顺着窗户两侧的圆洞塞进曲柄铁销,那是一种使人想起充满危险的古代的东西。尼古林娜起身把铁楔子插在销子尾部的窟窿里,重新坐下喝茶。屋里显得更加舒适了……这时,我脑海里浮现出种种怪异的感情和念头:这就抛弃一切,永远留在这里,在这个客栈里,到她那温暖的卧室里去睡觉,倾听闹钟均匀的嘀答声!有一张沙发上方挂着一幅画,画上是青翠欲滴的树林,浓密葱茏,树下有间小木房,木房旁站着一位老人,温和地弯着腰,一只手抚摸着褐熊的头;那熊也是个温顺的家伙,爪子软乎乎的。另一张沙发上方挂着一帧照片:照片上一个身着黑礼服的老头躺在棺材里边,脸色苍白,神态傲慢,他就是尼古林娜的亡夫。任何人坐在或躺在沙发上看了这张照片,都会油然产生一种荒诞不经的感觉。厨房里打零工的郊区姑娘们一边用锋利的弯刀砍留过冬用的新鲜卷心菜,一边唱着:“马车停在教堂门前,隆重的婚礼在举行……”这些细碎的敲击声和悠扬的歌声从厨房里传出来,融进这漫漫的秋夜里。在这支市井的小调中,在家务劳动的均匀的节奏中,在陈旧的版画中,甚至于在死者身上(他的生命在这幸福而又毫无意义的客栈生活中仿佛还在延续),这一切都蕴含着一种既甜蜜又痛苦的悲愁。

    六

    十一月,我动身回家了。临别时我们约好:她十二月一日到奥勒尔等我,我呢,为了兔遭非议,晚一点去会她,哪怕晚一个礼拜也行。可是,一等到一号那天,我想搭上她要乘坐的那辆从县城开去的夜车,就在寒冷的月夜里,乘坐马车疾驰皮萨列沃。我又看到和感觉到那个奇妙的夜晚!看见自己疾驰在巴图林诺和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之间的雪原上。两套马车飞奔着,辕马似乎总在一个地方摇晃它的轭,大步跑着;边套马的臀部有节奏地一起一伏,闪亮的后蹄扬起一团团雪块……有时两匹马偏离大道,陷进深雪里,同落下来的套索裹在一起,弄得有一阵急急忙忙起来。后来,它们又跳到大路上,向前飞奔,紧紧拉着拴套轴……一切都在飞奔,都在急忙赶路,同时又象是站着等候。远处,雪上的冰凌象鳞片一样在月光下一动不动地泛着银光,低矮的,在寒气中变得浑浊的月亮也一动不动地照着,它四周围着一道宽宽的朦胧的虹晕,显得神秘而凄凉。我比一切都更凝然不动,僵坐在这跳跃然而又象是静止不动的车中,暂由它去摆布,呆呆地等候着,同时又悄悄地回顾往事:那是我在巴图林诺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也是去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路上,我那时刚进入青年时期,单纯、天真、快活,开始想入非非,陶醉于从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带回来的那些陈旧卷册之中:四行诗、书翰、哀歌、叙事诗:

    跃马飞驰。四周空蒙一片。

    茫茫草原展现在斯维特兰娜眼前……

    “如今这一切又在何方!”我沉思着,不过总的我还是保持这种状态——呆呆地等待着。“跃马飞驰。四周空蒙一片。”我合着马车飞奔的节拍,暗自吟诵(运动的节奏对于我总是具有这样的魔力)。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古代剽悍的骑士,头戴高筒军帽,身披熊皮大氅,策马疾驰。然而,那个站在马车前部的雇工,塞在我冻僵了的双足周围的麦秸,使我回到现实中来,那雇工身穿短皮袄,外罩厚呢大衣,雪花披满一身。喷香的麦秸上也撒满雪粉,冻得梆硬……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外,马车滑进一个坑里,辕马跌倒,折断了车辕。雇工下车捆绑车辕时,我心里急得要命,生怕误了火车。一到车站,我立刻掏完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头等车票(她一向坐的都是头等车厢),然后直奔站台。我还记得,月光透过寒气倾泻下来,朦胧不清,站台上路灯和电报房明亮窗户里射出的黄色亮光就消失在这月光中。火车渐渐驶近了,我翘望远方,雪花纷飞,迷茫昏暗。严寒,内心冰冷得战栗,我感到自己简直成了玻璃人。突然间,大钟敲响,声震远方,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开门和关门的哐啷声,人们匆忙地大步走出车站大厅。这时远方出现黑黢黢的模模糊糊的机车,它艰难喘息着,缓慢行进,露出由暗红色灯组成的可怕的三角形……列车好不容易进了站,它整个儿被冰雪覆盖,内外都冻透了似的,发出吱吱嘎嘎的尖利声,好象在诉苦一样……我跳到车厢过道上。推开车厢门。樱桃色的窗幔遮掩着壁灯,她坐在昏暗处,肩上披着皮大衣,径直看着我,整节车厢只有她一个人……

    老式车厢很高大,下面有三对轮子,在严寒中奔跑时,整个儿都在隆隆响,老是摇来晃去,门和侧壁吱嘎吱嘎地响,窗玻璃上结满了灰色的冰花……夜已深沉,我们也走得很远了……一切都自自然然发生了,超出我们的意志和理智的范围……她站起来,脸颊鲜红,神色迷茫。她理了理头发,坐到角落里,合上眼睛,显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

    七

    我们在奥勒尔度过了一冬。

    这种新的、令人忐忑不安的亲密关系已暗中把我们俩联系在一起。早上,当我们走出车厢,来到编辑部时的心境,真是难以表达!

    我在一家小客栈里投宿,她依旧寄居在阿维洛娃家。整天我们除了在小客栈里的会之外,几乎都呆在阿维洛娃家里。

    这是一种来之不易的幸福,使肉体和精神都疲惫不堪。

    我记得,有天晚上她溜冰去了,我坐在编辑部里办公,当时他们开始给了我一点工作和薪俸。屋子里空寂无人,阿维洛娃开会去了。夜漫漫,窗外那盏路灯显得忧郁、孤寂,行人踏着积雪渐渐走近又渐渐走远,这种吱吱的脚步声仿佛偷走、夺走了我的什么。苦闷、委屈、嫉妒折磨着我的心。我一个人坐在这里,不顾体面地干这种不值得我干的荒唐事,还不是为了她。可她呢,却在那个冰封的人工湖上玩个痛快;湖塘周围是覆盖着白雪的围堤,黑色的枞树,军乐悠扬,淡紫色的煤气灯光洒满了冰场,黑色的人影飞来飞去,熙熙攘攘……突然,门铃响了,她快步走了进来,身穿一套灰色衣裙,头戴一顶灰色鼠皮帽,手中提着锃亮锃亮的冰鞋。顿时,整个房间充满了她带来的寒气和青年人的活力,令人快活。由于寒冷和运动,她的脸蛋红朴朴的,十分好看。“啊,我累了!”说完她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跟在她后面。她倒在沙发上,带着困倦的微笑仰靠着,手里还提着冰鞋。我怀着痛苦和已经习以为常的心情,盯着她那高高的系着鞋带的脚背,盯着从灰短裙下面露出来的穿灰袜子的腿,连这一身结实的毛料也非常折磨着我。我开始责备她——要知道我们整整一天都没有见面了啊!突然,我怀着极端温存和怜爱的感情看到她睡着了……她醒过来时,温柔而又忧郁地对我说:“你的话我差不多都听见了。别生气,我真的太累了。要知道,这一年我经历的事太多了啊!”

    八

    为了找个借口呆在奥勒尔,她开始学音乐。我也找了一个借口:在《呼声报》工作。起初我甚至有些高兴:我的生活总算走上了正轨,承担了一点义务,免得无所事事,整日闲着无聊,这使我感到慰安。不久,一个念头愈来愈经常地闪现在我的脑际:这是我向往的那种生活么?我正风华年韶,也许应该拥有整个世界,而实际上却连一双胶皮套鞋也没有!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吗?是的话,那么再往后呢?我开始觉得,我们的亲密关系,我们的感情、思想、兴趣的一致,也就是说,她的忠贞,都远非是绝对可靠的。“幻想与现实之间的永恒的矛盾”,完美无缺的爱情永不可得,这些感受都是我在这年冬天深切体验到的,而且对于我来说是完全新的,在我这方面仿佛是极不合理的。

    最使我烦恼的是同她一起去作客,参加舞会。我看到,每当她跟青年英俊、风流倜傥的人跳舞时,她就兴致勃勃,精神饱满,裙子和双腿快速闪动,这时那动听的嘹亮的音乐,一支支华尔兹舞曲就狠狠地敲击着我的心,以至我潸然泪下。她跟图尔恰尼诺夫,就是那个高得出奇的军官跳舞时,大家都很欣赏。他蓄着半拉子连腮胡子,黝黑的长脸孔没有光泽,乌黑的眼睛呆板凝滞。丽卡的个子已相当高了,可图尔恰尼诺夫比她还要高出两头。他紧紧地搂着她,从容地、长时间地带她转圈,居高临下,死死盯住她。丽卡仰起面来向着他,露出一种既象是幸福又象是不幸的表情,使我觉得十分可爱同时又万分憎恶。我那时祈祷过上帝,希望发生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他突然弯下头来吻她一下,这样就会立刻解决问题,证实我内心沉重的预感和痛苦!

    她对我说过:“你只关心自己,要一切都迁就你的意思。剥夺了我的一切私生活,一切社交活动,叫我象你一样离群索居,那你就高兴了……”

    确实,有一条隐秘的法则,要求在任何一种爱中,特别是在对女性的爱中要有怜悯温柔之情。可我却硬是不喜欢(尤其是在人群之中)她有愉快活泼,力图讨人喜欢、出人头地的时刻,我深深地喜欢她的朴素、嫡静、温顺、软弱、眼泪,要知道,她流泪时嘴唇会立刻象小孩那样噘起来。在社交场合,我的确常常持疏远态度,象一个不怀好意的旁观者。我甚至为自己这种疏远和不怀好意的态度暗自高兴,因为这种态度使我对人们一切缺陷十分敏感,洞察入微。然而我又多么渴望跟她亲近,不达目的我又多么痛苦啊!

    我常常给她念诗。

    “你听,这多感人!”我嚷道。“‘请把我的灵魂带到歌声嘹亮的远方,那儿的忧郁就象小树林上的月光!’”

    可她并不觉得感人。

    “是呀,写得好极了!”她舒适地躺在沙发上,两手托住腮帮,睥睨着我,轻声而冷淡地说:“不过为什么写‘就象小树林上的月光’呢?是费特写的吗?他总是过分喜欢描写大自然!”

    我愤懑起来:描写大自然!我开始论证:没有任何独立于我们之外的大自然,每个最微小的空气流动都是我们自身的生命在运动。她笑了:

    “亲爱的,只有蜘蛛才这样生活!”

    我朗读:

    多么伤心!林间幽径

    清早又在尘埃中不见踪影;

    那一串串银色的长蛇

    又钻过雪堆逶迤爬行……

    她问:

    “什么蛇?”

    又要进行解释,说这是暴风雪,风搅雪。

    我脸色苍白地念道:

    寒夜睁开朦胧的眼睛

    朝我的车篷下探寻……

    山外林后云雾缥缈,

    月儿阴晦,好似幽灵……

    “亲爱的,”她说,“要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景!”

    我还是接着念,可心里已暗暗责备她了。

    穿透乌云的阳光又炽热又高远,

    你在长凳前画上耀眼黄沙一片……

    她听了表示赞许,不过,大概只因为她想象这是她自己坐在花园里,用一把挺漂亮的阳伞在沙上作画。

    “这的确迷人,”她说,“可是别再念诗了。到我这儿来吧……你对我总是不满意!”

    我经常跟她讲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讲我家富有诗意的庄园,讲我的母亲、父亲、妹妹。她却以一种无情的冷漠态度听着。我讲到我们家的生活有时很拮据,譬如说,有一次,我们家里把所有圣像上的旧金银衣饰都取下来,带进城里典当给梅谢里诺娃,一个孤老太太。这老太太长得象东方人,很可怕:鹰钩鼻,小胡子,水泡眼,穿一身绸衣,搭着披肩,戴着戒指。在她空荡荡的屋子里堆着各种各样稀有的贵重的装饰品,一只鹦鹉古怪和呆板地整天叫来叫去。我讲述的时候,希望她有悲伤、感动的表情,可是我看到的不是悲伤、感动,那么是什么呢?

    “啊,很可怕!”她漫不经心地说。

    我在城里呆得愈长,不知怎的就愈觉得自己在这里完全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甚至阿维洛娃不知为什么也改变了对我的态度,开始变得疏远、寡情,有点看笑话的意味。我在城里的生活愈是愁闷无聊,我就愈想和丽卡单独在一起,向她读点什么,讲点什么知心话,发表点什么意见。客栈里我的那间房狭窄晦暗,一想到我自己,想到组成我的全部财产的皮箱和几本书,想到孤寂的夜晚,我就闷闷不乐。夜是那样寒冷、凄凉,不是甜蜜的睡梦,而是恼人的煎熬,我一夜老是恍恍惚惚,盼着天光,盼着附近的钟楼在寒冬的清晨中敲响第一声。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靠近通阁楼的楼梯,同样狭窄,不过窗子朝着花园,房间安静、温暖,拾缀得整齐干净。一到黄昏她就生上火炉,穿着异常精致的便鞋,蜷起脚来,和身子缩成一团,躺在沙发靠枕上,显出愉快异常的神情。我念道:

    午夜风雪呼啸,

    这里地处野林荒郊,

    我和她席地对坐,

    火中枯枝毕毕剥剥。

    然而所有这些风雪、森林、田野、富有诗意的野外的赏心乐事、烟火人家,她都感到特别陌生。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只要我说:“你知道这些秋天里被踏出来的道路吗?富有弹性,就象踩在雪青色的橡胶上,上面满是被马掌铁刺划过的痕迹,在夕阳下象金带一般发出炫目的闪光。”她听了就会兴奋起来。于是我给她讲了一件事:深秋的一天,我家厨房的天花板忽然塌下来,差一点砸死我家的老厨子——他年事已高,在厨房里总是躺在炉坑上。于是我和格奥尔基哥哥出外买桦木,到林子里去买这种木料来做天花板的大梁。天下着霍雨,蒙蒙细雨穿过阳光迅速落下来。我们同几个农夫乘着大车,起先沿着大道快跑,后来钻进了林子。树林在细雨和阳光中,光点鳞鳞,显得异常自在、幽美、静谧,尽管林中空地依然青绿,但已显得凋零,而且还积满了水……我还讲到一棵桦树。从上到下都挂满了枯黄的碎叶,农夫们笨拙地围着它转了一圈,打量了又打量,然后往粗糙得象爪子一般的手掌上吐了吐唾沫,抡起大斧,齐心协力地砍起黑白相间的杂色树干来。这时候,我多么惋惜这棵树冠阔大的桦树……“你真不能想象,一切都湿漉漉的,一切都在闪光和闪变!”我最后还向她吐露,我想根据此事写一本小说。她耸了耸肩:

    “得了,亲爱的,这有什么可写的!干吗老写天气呢?”

    音乐对于我来说是最复杂、最折磨人的一种欣赏。当她弹奏一段美妙的曲子时,我是多么地爱她!我的心里柔情似水,愿为她昂扬地牺牲自己,这温情弄得我多么疲惫不堪!我多么想长久地、长久地活下去啊!听她弹琴的时候,我常常想:“如果一旦我们分了手,我还能听得到她弹的音乐么!没有同她一起分享这种爱、这种快乐,我还将爱什么,为什么而快乐呢!”但是,听到我不喜欢的东西时,我不由要发表激烈的评论,这使得她大动肝火:

    “娜嘉!”她手松开琴键,猛然转过身来,喊隔壁房间的阿维洛娃。“娜嘉,你听,他在这儿胡说些什么!”

    “我还要说!”我嚷起来。“这几部奏鸣曲每一部都有四分之三是吵嚷嚷,乱糟糟的!嘿,从这里面能听到铁锹挖坟墓的声音!嘿,这里面既象是一群仙女在草地上舞动,又象是瀑布在喧嚣!仙女是我最厌恶的词儿之一!比报纸上‘孕育着的’这类陈词滥调更糟糕!”

    她自信对戏剧有狂热的爱好,而我却讨厌戏剧。我日益相信,男女演员的“才华”大都只不过是比一般人更鄙俗,更善于按最庸俗的方式把自己装扮成创作家、艺术家。所有这些永远充当媒婆的人都戴着一色的葱绿丝绸头巾,披着土耳其披肩,在季特·季特奇①们面前低三下四,忸忸捏捏,装腔作势,用甜腻腻的语调对他们说话,而季特·季特奇们则老是摆出傲慢自矜的架子,仰起身子,不是把必定伸开五指的左手捂在胸前,就是按在长下摆礼服的衣袋上,蠢猪一般的市长们和轻佻的赫列斯塔科夫们,用肚子里发出阴沉的嘶音说话的奥西普们②,令人作呕的列波季洛夫们,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恰茨基们,还有法穆索夫们③,都一个劲地摆弄手指,而且翘起演员的活象李子的厚嘴唇;哈姆雷特们身穿持火炬出殡送葬者的大氅,头戴羽毛弯弯的帽子,眼睛描画成好色之徒的无精打采的样子,大腿裹着黑丝绒,脚掌平得象贫民。所有这一切简直令我恶心得直打哆嗦。而歌剧呢,里戈列托④腰弯得厉害,两只脚违反一切自然法则,永远分开站着,膝盖却并在一块!苏萨宁⑤翻着白眼珠望着天空,表情阴沉而又带点傻气,时断时续地高叫:“你升起来吧,我的朝霞!”《水仙女》⑥中,磨房主古怪地伸开枯柴一般的双手,尽管气得发抖,却没有摘下订婚戒指,他衣衫褴褛,好似被一群疯狗撕咬过!对于戏剧我们从来没有取得任何一致见解,没有任何相互让步,相互理解的可能性。有一次,一位省里的名演员来到奥勒尔,演出《狂人日记》⑦。他的长相象个姨娘,胡子却过分的拉杂,穿着病人服坐在病床上,长时间地一言不发,长得叫人难熬。他的表情开始又痴又喜,渐渐转为惊愕,接着慢而又慢地举起一个手指头,最后狠狠地伸出他的下巴,异常缓慢地用令人无法忍耐的腔调开始吐出一个音又一个音来:“今——天……”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啧啧称赞。于是第二天,他演柳比姆·托尔佐夫⑧,演得更精彩了。而第三天就扮演瓦灰色鼻子、浑身油污的马尔美拉陀夫⑨:“阁下,我岂敢向您陈诉?”还有一位女名演员在舞台上表演写信,她突然决定写一句生死攸关的话,于是急忙坐在桌旁,用一支没有墨水的笔往没有墨水的墨水瓶里蘸了一下,眨眼功夫就在纸上写了长长的三行字,然后塞进信封,掀响了铃,简短而干巴巴地吩咐应声进来的女仆说;“马上派人送去!”漂亮的女仆系着白围腰。每次散了夜戏之后,我都要和她互相争吵,直到深夜三点钟,闹得阿维洛娃不能人睡。我不仅诅咒果戈理的狂人、托尔佐夫和马尔美拉陀夫,也诅咒果戈理、奥斯特罗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

    “就算您是对的,”她呵斥道,脸色已经发白,眼睛发黑,显得格外妩媚。“不过,您干吗老是发这么大的火?娜嘉,你问问他!”

    我大叫大喊地回答道:“只因为我一听见演员把‘芳香’这个词念成‘帆一香’,我就准备掐死他!”

    我们之间这样的大喊大叫在每次与奥勒尔社交界聚会之后都要爆发一次。我竭力想与她分享我的敏锐观察所得的快乐,想以自己对周围的人的苛刻态度去影响她,使她同我在思想感情上发生共鸣。可是我绝望地看到,结果与我的愿望截然相反。我有一次对她说:

    “你可不知道,我有多少敌人啊!”

    “什么敌人?在哪儿?”她问。

    “各种各样的,到处都有:旅社里,商店里,大街上,车站上……”

    “这些敌人到底是谁?”

    “个个都是!小人可不少啊!要知道,连圣圣保罗也说过:‘凡肉体各有不同,人是一个样,兽又是一个样……’有些人简直令人害怕,走路时是那样迈着步子,是那样歪斜地支撑着身子,好象昨天才从四足动物中变过来似的。昨天我就跟着一个宽肩膀、体格健壮的警长沿博尔霍夫大街走了很久,眼睛一直盯着他那裹在大衣里的厚实的脊背和紧包在发亮的靴筒里的腿肚子。哼,我把那靴筒,那靴皮的交叠处,那结实的灰呢大衣,那衣带上的纽扣以及这个军容整饬、筋骨强壮的四十岁的言生盯得死死的!”

    “你好不害臊!”她厌恶地说,“难道你真是这样缺德,这样下流?我简直无法理解你。你这个人充满了一些离奇古怪的矛盾!”——

    ①俄国剧作家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剧本《代人受过》中的人物。

    ②以上几人是俄国作家果戈理的剧本《钦差大臣》中的人物。

    ③以上几人是俄国作家格利鲍耶多夫的剧本《智慧的痛苦》中的人物。

    ④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所作的同名歌剧(亦译为《弄臣》)中的主人公。

    ⑤俄国作曲家格林卡的歌剧《伊万·苏萨宁》中的主人公。

    ⑥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所作的歌剧。

    ⑦俄国作家果戈理的作品。

    ⑧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喜剧《贫非罪》中的人物。

    ⑨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中的人物。

    九

    每天早晨我来到编辑部,看到衣架上她那件灰色皮大衣,就好象看到她本人,她的极其温柔的一部分,看到衣架下那双好看的灰套靴,就好象看到她最为动人的一部分,我的愉快和亲切之感就与日俱增。由于急不可耐地想见到她,我比其他人来得都早。我坐在办公桌旁,翻阅和修改地方通讯稿,阅读首都报纸,以此来编《本报讯》,还要把地方上的作者投寄来的短篇小说几乎重新改写一遍。我一边在工作,一边在谛听,在等待。终于,等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裙子的窣窣声。她跑过来,神采奕奕,双手散发出清爽的气息,睡足了觉的眼睛炯炯放光,显得那么年轻,那么精力弥备。她匆匆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就着给我一吻。她有时也上客栈来看我,浑身带着冰冷的皮大衣气味和寒天的气息。我亲吻她那冻得好似苹果的脸蛋,搂住裹在皮大衣里面的她的暖和温软的身子。她挣脱开,笑着说:“松手,我是有事来的!”说着她按铃唤来侍役,指挥他打扫房间,还亲自动手帮忙……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她同阿维洛娃在交谈。她们不知为何要晚上坐在餐室里公开议论我,大概以为我到印刷厂去了。阿维洛娃问:

    “丽卡,亲爱的,以后可怎么办呢?你知道我对他的态度。当然罗,他挺可爱,我明白,你被迷住了……以后可怎么办呢?”

    我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怎么,我只不过“挺可爱”,再没别的!她也只不过是“被迷住了”!

    回答还更令人寒心;

    “我能怎么办呢?我看不到任何出路……”

    听到这些话,我真要发疯了。我正准备闯进餐室去喊一声:有出路,过一小时我就不在奥勒尔了,恰好她突然又说:

    “娜嘉,你怎么看不出,我真心爱他!再说,你毕竟还不了解他,他比外表上看到的要好上千倍……”

    是啊,外表上看来,我可能比实际上坏得多。我生活紧张,忧心忡忡,待人生硬,傲慢自大,既容易感伤,又容易盛怒。然而我也容易改变自己,只要看到没有什么东西威胁我同她的融洽关系,也没有谁来染指她,那么,我善良、淳朴、快活的一切天性就会立刻回到我身上。要是我知道,我同她一起去出席晚会,而不会遭受屈辱和痛苦,我将会多么兴高采烈地去赴约啊!我会在镜子前面顾盼不已,自我欣赏,欣赏自己的眼睛、青春红晕的模糊印迹,雪白的衬衫——浆过的衬衫的褶皱掀动时会发出多么绝妙的声响!如果在舞会上我不会为争风吃醋而烦恼,那舞会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大的幸福啊!每次舞会前我都要经历难受的时刻:得穿上阿维洛娃亡夫的燕尾服,虽然是新崭崭的,看起来一次也没有穿过,但我的心却总感到刺痛。可是,只要一走出家门,呼吸到清冽的空气,仰望繁星点点的天空,匆匆坐上出租雪橇,那些难受的时刻也就抛之脑后了……为什么辉煌耀眼的舞会人口要装饰上红条子的天幕,为什么指挥来宾车辆的警察要在入口处那样飞扬跋扈,真是天晓得!反正,这就是舞会:这个光怪陆离的入口,白光灼热耀眼,照着门前被践踏的白砂糖一样的积雪,这里要进行一场速率与良好秩序的表演。警察厉声尖叫,他们的胡子冻得翘起来,象金属丝一般,光闪闪的长统靴在积雪中跺来跺去,双手戴着白丝绒手套,不知为什么要插在衣兜里,而两肘却要故意使劲地向两边撇开。男客们差不多都穿着制服(那时在俄国制服满街飞),而且都为自己显示官衔的制服而得意洋洋。我那时就已经注意到,即使终身拥有各种最高地位和封号的人也决不会对地位和封号无动于衷。这些人也往往刺激我,使我的目光顿时敏锐起来,立刻对准他们。不过女士们倒几乎个个娇媚。在门厅里她们脱去皮大衣和风雪帽,露出迷人的身段立刻令人魂销魄散。她们人数逐渐增多,在镜子的映照下富有吸引力,宽大楼梯的红色地毯只有她们才配在上面行走。紧接着,舞会前空空荡荡然而又富丽堂皇的大厅、清新凉爽的空气,一串沉重的光华四射的枝形吊灯、没挂帷幔的高大窗户、光滑开阔的镶木地板、鲜花、香粉、香水和跳舞用的细软白羊皮手套的气味——这一切都随着来宾的陆续莅临而开始动荡、兴奋起来,等待乐队吹出第一声鸣奏,等待第一对舞伴——常常是最自信、最娴熟的一对突然飞进这个还未开过张的宽敞的舞池。

    赶舞会我总是到得比她们早。我到的时候,来宾们还逐渐从四面八方会集拢来,把带着寒气的男女皮大衣、呢大衣塞给门厅里的侍役。四周凛冽的空气使燕尾服显得过于单薄,而我正穿着别人的燕尾服,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端庄的身子似乎更加瘦削。我天马行空,落落寡合,显得格外轻松。我,一个自负得古怪的年轻人,在编辑部里担任某种不伦不类的职务,起初感到自己头脑那么冷静,心里明白自己那么与众不同,俨然是一面冰冷的镜子。等到跳舞的人愈来愈多,场面愈来愈热闹,音乐也听得入耳了。大厅门口人头攒动,女士逐渐增多,空气也稠密发热起来。我似乎有了醉意,愈来愈放肆地去看女人,愈来愈傲慢地去看男人,愈来愈有节奏地在人丛中穿来插去,擦着别人的燕尾服或者军服时,向他们道歉也愈来愈虚礼一番,目空一切……过了一会儿,我忽然看见了她们,她们正小心翼翼地挤进人群,脸上透着笑意。我的心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跳动,亲切、局促、惊讶之感一齐涌上心头:这是她们,又不象是她们。尤其是丽卡,样子完全变了!此时此刻,她的青春的体态,娇艳的容颜,每每使我惊讶:紧身的衣饰显出她的体形。节日穿的连衣裙薄如蝉翼,显得她那么贞洁无瑕,两条手臂从手套边露到肩膀,冻得发紫,脸上还带着缺乏自信的表情……只有发式象交际花那样盘得高高的,有一种特殊的引诱力,可又好象准备摆脱我、背叛我,甚至准备与人私通。很快就有人来到她面前,按舞会的习惯急促地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她把扇子交给阿维洛娃,似乎有点漫不经心,接着落落大方地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踮起脚尖,旋转着,隐匿在旋转的人群、喧闹声和音乐声之中。我不知怎的已经怀着冷冷的敌意在目送着她远去,好象是在诀别。

    阿维洛娃同样也使我惊讶。她娇小玲珑,生气勃勃,总是精力充沛,心情愉快。她在舞会上显得那么年轻,那么好看。正是在舞会上,有一天我忽然领悟到,她才不过二十六岁,我第一次迟疑地猜度,为什么这年冬天她对我的态度有了奇怪的变化——她可能爱着我,为我而生忌妒之心。

    十

    后来我们长期分离了。

    那是从医生不期而至开始的。

    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早晨,我走进编辑部的前厅时,忽然闻到一股我很熟悉的浓郁的烟卷味儿,接着听到餐室里有人谈笑风生。我止住脚步——怎么回事?满屋烟雾腾腾,原来是医生在抽烟,他兴致勃勃地高声谈笑。人上了年纪,又年年生活安定,都会这样说话的。他心旷神怡,烟不离嘴,唠唠叨叨。这下我慌了神:医生的不速之举意味着什么?有事吩咐她吗?我怎样走进去,举止言谈又应如何呢?最初几分钟,倒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很快平静下来,走了进去,装出一副惊喜的样子……弄得善良的医生甚至有几分尴尬,慌忙抱歉似地笑着说,他由外地来“住上个把礼拜,歇息歇息。”我立刻发现,丽卡很激动,阿维洛娃不知为什么也很激动。可我仍然希望这一切都因为医生的突然到来。医生刚刚从县城来到省城,在车上熬了一夜之后,坐在别人的餐室里喝热茶,自然心绪就特别好。我开始放心了。就在这个当口,一个打击落到我身上。从医生的话里,我忽然猜到,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同博戈莫洛夫一起来的。博戈莫洛夫是我们县城里有名的青年皮革富商,早就相中了她。接着医生笑着说:

    “丽卡,他说他爱上了你,爱得神魂颠倒,这次他破釜沉舟来到这里,现在这个可怜人的命运完全在你的手中。你如果愿意,那是恩赐,如果不愿意,可就毁了他一辈子……”

    博戈莫洛夫不仅有钱,人也很精明,性格活泼,是个乐天派,大学毕业,出过国,会两国外语。乍看上去,样子能把人吓一跳:一头红发,梳得平整熨贴,分出一条直道道,面孔又圆又嫩,身体肥胖得不成形——不知是象一个营养过度发育畸形的大娃娃,还是象一头肥大的浑身油光水滑的约克猪。不过这头约克猪倒长得挺帅,讲究干净,身强力壮,甚至叫人感到快活。他的眼睛象蔚蓝色的天空,脸颊泛出难以描述的童稚的红润,言谈举止、音容笑貌都带着一种羞涩和可爱的神气。他的手脚都小巧玲珑,衣服全是英国料子,短袜、衬衫、领带无一不是丝织的。我瞥了她一眼,看见她的难堪的笑容……周围的一切对于我一下子变得那么陌生、疏远,而我自己在这房子里也一下子显得那么多余、累赘,使我心中产生了对她的憎恨……

    从这以后,我们每天不能单独呆上一个小时。她总是呆在父亲和博戈莫洛夫身旁。阿维洛娃的脸上也总挂着难以猜测的得意的讪笑,她极殷勤周到地招待博戈莫洛夫,使他从第一天起就成了自家人,一早登门,就一直坐到夜深才回旅馆去过夜。此外,丽卡所在的戏剧爱好小组准备在谢肉节演出一台戏。她们通过丽卡不仅吸收了搏戈莫洛夫,而且也吸收了医生来扮演配角。丽卡解释说,为了父亲她听任博戈莫洛夫向她献殷勤,以免对博戈莫洛夫态度生硬而得罪父亲。我拚命克制自己,假装相信她的话,还强迫自己去看排演,竭力去掩饰心中强烈的忌妒以及他们给我带来的其它种种烦恼。我为她,为她可怜的“演戏”欲望而感到羞耻,真不知道让眼睛看哪儿才好。看这班人的蹩脚的表演简直是活受罪!指导排演的是一位失业的职业演员。他当然自认为才华出众,陶醉于一点可怜的舞台经验之中。这个人看不出有多大年纪,脸色好比油石灰,皱纹深得象是存心刻上去的。他指点这个指点那个,时时刻刻大发雷霆,粗鲁丽的狠地骂人,额角上的青筋暴露出来,象一股股绳子一般。他自己一会儿扮男角,一会儿扮女角,大家就尽力模仿他。这位演员你无论怎样宽宏大量都不堪忍受,模仿他的人就更加叫人受不了。他的每一个嗓音,每一个动作都在折磨着我。他们为什么要演戏,目的何在?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位瘦骨嶙峋、刚愎自用、果断胆大的团队夫人,这是每个省城里少不了的人物;有一位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女郎,总是显得忐忑不安,若有所待,还染上爱咬嘴唇的陋习;还有闻名全城的姐妹俩,两人形影相随,相貌酷似,都是高挑身材,粗黑的头发,黑眉毛连成一线,不苟言笑,实在象是一对拉单辕车的黑马;还有一位高个的省长特派员,年纪不大,淡黄色的头发就已经谢顶了,红眼眶中鼓着一双蓝眼珠,衣领也高高的,讲究繁文缛节;再有一位地方上有名望的律师,身量高大魁梧,胸脯和肩胛厚实,双脚笨拙,每当我在舞会上看见他穿着燕尾服的时候,总把他误认作是侍役领班;再就是一位青年画家,穿一件黑丝绒短衫,披着印度教式的长发,蓄着山羊胡子,侧面相象山羊,半闭不合的眼睛和娇嫩鲜红的嘴唇露出女性的淫荡,女人一样的臀部看上去叫人怪难受的……

    后来,演出的日子到了。开幕前我钻到了后台,那儿的人都慌七慌八,穿衣的,化妆的,喊叫的,争吵的,从更衣室跑出跑进的,你撞我,我撞你,谁也不认得谁。他们的衣着是那么怪模怪样——有一个人甚至穿着褐色燕尾服和淡紫色长裤,假发和胡须是那么死板板的,额头和鼻子上糊着粉红色的贴片,上了油彩的脸缺乏表情,描过的眼睛闪着亮光,眼睫毛染得太黑太粗,就象本模特儿一样眨不动。我碰见丽卡,那副洋娃娃相叫我吃了一惊,同样认不出她来了。她身上穿着华丽的粉红色老式连衣裙,头上戴着厚厚的淡黄色假发,脸蛋既象民间板画上的美人,又象糖果盒上的娃娃……博戈莫洛夫扮演一个黄头发的守院子的人,按照塑造“生活典型”的要求,他们给他特别化了妆。而医生扮演老伯父,一个退役将军,剧就是从他开始的。在别墅里,光秃秃的地上立着一棵.木板做的绿树,他身穿崭新的丝绸上衣,脸上涂了粉红的油彩,乳白色的唇髭密密层层,坐在一把安乐椅中,仰靠着椅背,绷起脸瞧着一张摊开的报纸。别看布景是一个晴朗的夏日清晨,却有眩目的脚灯从下面照着他,使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显得出奇的年轻。他应该看过报纸后说几句牢骚话,可是他死瞧着报纸,提示席上传来频繁的咝咝声,他还是什么也接不上来。只到最后,丽卡笑着从后台跳出来,扑到他背后,带着孩子般的顽皮和活泼可爱,两手捂住他的眼睛叫道:“你猜,我是谁?”这时,他才一板一眼地迸出一句:“松手,松手,你这个丫头,你是谁,我还不知道!”

    大厅里若明若暗,舞台上却明亮耀眼,阳光灿烂。我坐在头排,时而看着舞台上,时而瞧瞧周围的人。最有钱的,胖得喘不过气来的文官和军衔赫赫的警察与军人,都坐在头排。他们仿佛都被舞台上的演出钉住了——神志紧张,笑意难尽……我连等到第一幕结束的耐性都没有,一听见台上咚地敲了一下,传来快要落幕的信号,就急急忙忙起身走了。此刻台上演得正起劲。走廊里,灯光明亮,气氛自然,一个对一切都习以为常的老侍役帮我穿好大衣。我听到演员们过分活泼的叫喊声,感到格外不自然。我终于奔到街上来了。一种在劫难逃的孤独感使我发狂。街上干干净净,冷冷清清,路灯发出凝滞不动的光。回到客栈我那窄小房间里呆着实在太可怕了,我没有回家,而走向编辑部。我经过机关区,拐到空旷的广场上。广场中央耸立着一座教堂,那微微放亮的金色圆顶消失在星空里……即便我的脚步踏在积雪上,那咯吱声也包含一种深奥而可怕的东西……温暖的屋子里温暖静寂,明亮的餐室里钟发出平静、缓慢的嘀嗒声。阿维洛娃的小儿子睡了,保姆出来为我开门,睡眼惺松地望了望我就走开了。我走进楼梯下面的那间房里,它对我来说太熟悉了,太特殊了。我摸黑在沙发上坐下,它也是熟悉的,此刻对我可又有某种不祥的成分……我期待,然而又害怕他们突然回来,他们会叽叽喳喳地走进屋,围坐在水壶旁,争先恐后地叙述各自的感想,更使我害怕的是传来她的欢声笑语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房间里无处没有她的存在,充满了她在时和不在时的气氛,充满了她本人、她的衣裳、香水、搭在我身边沙发扶手上的柔软的宽服所散发的各种气味……窗外,深蓝深蓝的冬夜,阴森可怕,星光在花园中黑魆魆的树枝后面闪烁……

    斋戒的第一个星期,她跟父亲和博戈莫洛夫一起走了,她拒绝了他的要求,但我早已不和她讲话。她收拾东西准备上路,不停地啜泣,一直在盼我突然拦住她,不让她走。

    十一

    省里的大斋戒节到了。马车夫生意清淡,闲着无事,站在街角上挨冷,偶有路过的军官,便拚命向他挥手,划十字,怯生生地呼喊:“长官大人!坐快跑的车子吗?”寒鸦神经质地、兴奋地叫唤,预感到春天快要来临,可是乌鸦的聒絮,依然是生硬和刺耳。

    我们是在晚上分别的,显得格外可怕。我半夜醒来,不禁气丧胆寒。现在怎么活得下去,又为什么要活下去呢?难道我就是这样,不知为什么要躺在这个毫无意义的夜的黑暗中,在一个居住着成千上万的陌生人的省城内,在这家客栈的房间里,它的狭窄的窗户通夜都象个瘦长的不会说话的灰色魔怪一样!现在全市只有阿维洛娃算是我的一个亲密的朋友了。不过,她真的和我亲密吗?这种亲密关系是虚假的、难处的……

    现在我到编辑部上班去得迟了一些。阿维洛娃从接待室一看见我在前厅,就高兴地对我微笑。她又变得温柔可爱,不再讥笑我了。我现在常常看到她始终不渝地爱着我,时常惦着我,关心我。我经常同她一起度过夜晚,她长时间地为我弹琴,我半躺在沙发上听着,沉醉于音乐的幸福之中,同时爱的痛苦与宽恕一切的柔情始终在我心中猛烈击撞,泪水不时涌上眼眶,我老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我每次走进接待室都要吻一吻她那结实的小手,再到编辑室去。社论作者坐在那儿抽烟,他是个愣头愣脑、爱沉思默想的人,是被流放到奥勒尔来的,受到警察当局的监视。他相貌相当奇特,蓄一把老百姓那样的大胡子,穿一件原色粗呢外衣,腰部打着皱褶,一双高统皮靴,擦了油,气味浓重,然而好闻。此外他是个左撇子,因为右臂半截没了,剩下的半截,藏在衣袖里,用它来按住桌子上的纸,用左手写字。他长时间地坐在那儿思索问题,一个劲地抽烟。突然间,他把纸按得紧紧的,开始奋笔疾书,动作遒劲有力,迅速敏捷,有如猴子一般。接着到的是一个短腿老头儿,一个外籍评论家,戴着一副令人惊奇的眼镜。他在前厅里脱去兔皮短上衣,摘下有护耳的芬兰帽子,只剩下一双小高统靴、一条小灯笼裤、一件腰间系皮带的法兰绒上衣,身体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赢弱,好象只有十岁的光景。他一头厚密的灰白发十分可畏地向四面八方高高竖起,使他和豪猪相仿;他的那副令人惊奇的眼镜也显得十分可畏。他上班的时候,手里总是拎着两只盒子,一盒装着卷烟纸筒,一盒装着烟丝,并且时常一边工作,一边卷烟:习惯地一边瞧着一份首都报纸,一边抓一撮淡黄色烟丝塞进卷烟器里可以开合的黄铜管中,漫不经心地摸出纸筒,把卷烟器的栖顶在胸部柔和的短衫上,再把铜管插进纸筒中,一按,一支卷烟就轻巧地弹到桌子上。随后来的是拼版工人和校对员。拼版工人进来的神态安详,举止自如。他非常谦恭有礼,沉默寡言,胸有城府。他出奇的干瘦,一头茨冈人那样的黑发,橄榄青的面孔,小黑髭须,死人一般灰色的嘴唇。他的衣著一向极为整伤,干净新崭,黑裤子,蓝上衣,浆过的大领翻在上衣领外面。我有时在印刷厂里同他交谈几句,那时他就打破了自己的沉默,深色眼睛平静地凝视着我,象上了发条的话匣子一样滔滔不绝。他嗓门不高,总是诉说人间的不平——天下乌鸦一样黑。校对员时常来,经常是这不懂,那不明白,或者不满意他校对的那篇文章,时而要求作者解释,时而要求修改:“请原谅,这儿用词不太恰当。”他身体肥胖,举止笨拙,一头小卷发。好象总有点湿润润的;神经质和恐惧症害得他身躯怄搂,大家都看得出这是由于他酗酒过度所致。当他弯腰求人解释时,他屏住充满酒味的呼吸,用一只肿得发亮的手远远地、哆哆嗦嗦地指着他不明白或他认为不妥的地方。我坐在这个房间里,心不在焉地修改别人的手稿,常常茫然望着窗外思忖:我自己该写点什么,怎样写?

    如今我又暗暗多了一个苦恼,一个伤心的“无法实现”的愿望。这时我重新开始写作,多半是写散文,并且重新开始发表作品。可是我考虑的不是我写作和发表的东西。我想写的完全不是我能写和正在写的,而是我写不出来的,这个愿望使我苦恼。把生活提供的素材组织成一种真正值得写的东西,这是多么难得的幸福,而且要付出多少精力啊!于是我的生活开始日益变成征服这“无法实现”的东西的新的斗争,变成对另一种同样是不可捉摸的幸福的寻求和捕捉,我对这种幸福念念不忘,朝思暮想。

    中午送来邮件,我走进接待室,又看见阿维洛娃那老是伏案工作的、细心梳整得漂漂亮亮的脑袋,看见她身上所有我觉得可爱的地方:桌子底下她的鲛草鞋发出柔和的光辉,披在她肩上的毛披肩也反射出冬日的闪光。灰蒙蒙的冬日映照在窗子上,窗外落着雪,深蓝的天空变成一片灰色。我从邮件中挑出一本最新的首都杂志,迫不及待地把它拆开……契诃夫的新短篇小说!一看见这个名字,我就先大致浏览一遍,连开头也等不及过细看,因为我预感到有一种享受,羡慕得要命。接待室里出出进进的人愈来愈多,有登广告的,有一心奢望当作家的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一个仪表堂堂的老头儿,围着一条长毛围巾,戴一双毛手套,带来一包大开的廉价稿纸,上面的标题是:《歌曲和民谣》,字是用鹅毛笔时代最规矩的笔法写成的。还有一个年纪轻轻、脸颊鲜红的害羞的军官,他文稿时,简短、客气、明确地请求把他的稿子从头到尾看一遍,而且发表时无论如何不要透露他的真实姓名。“如果按编辑惯例允许的话,请只用第一个字母。”接军官之后来的是一位渐近老境的神父,由于激动和穿着皮大衣,他汗水涔涔,他希望用Spectator①的笔名发表他的《乡村见闻》。神父之后来的是县司法机关的一位官员……此人异常整洁,在前厅他慢吞吞地脱下新套鞋、新皮手套、新霍尔科夫大衣、新毛皮高筒帽,原来是个少见的干瘦、个高、齿大和爱干净的人。他拿出一条雪白的手绢揩他的唇髭,揩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我以作家的敏锐的目为贪婪地瞅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嗯,嗯,瞧他的牙齿没几颗,胡髭一大把……瞧他秃秃的前额象苹果似的凸出,眼睛闪闪发亮,颧骨上泛出有肺病似的红晕,脚掌和手掌肥大而扁平,指甲也是又大又圆,那么他这么干净整洁、慢条斯理、注意仪表是应该的罗!”

    早餐前,保姆领着孩子散步回来了。阿维洛娃轻巧地蹲下来,摘下孩子头上的白羊皮帽,解开白羊皮里子的蓝外衣,吻那张红朴朴的小脸蛋;孩子想着别的心事,无动于衷地望着别处,任她脱衣,任她亲吻。我发现自己在羡慕这一切:孩子怡然自得的懵懂状态,阿维洛娃做母亲的幸福,保姆晚年的安宁。我艳羡那些在生活中有现成的事要做、有事要操心的人们,他们不是在期待,不是在为了所谓写作这种人类一切事业中最妄诞的事业而去杜撰;我艳羡那些在生活中有简单、实在、明确的事要做的人们,他们今天把一件事做完,就完全可以心安理得、悠闲自在地过到明天。

    早餐后我出去散步。大斋戒节日的城里,雪花密密札札,昏昏沉沉地飘落下来,格外松软,格外洁白,使人产生春天即将来临的错觉。雪地上一个马车夫驾着车从我身边悄然驰过,神情是那么无忧无虑,大概刚才在什么地方抢着喝了几杯,现在还一心想着交上好运……看起来,这不是很平常么?可是现在一切都使我痛心,哪怕是任何一个倏忽即逝的印象。痛心之后,我心中立刻产生了一股激情,想让这印象白白地销声匿迹,又产生一种自私的贪欲,想立刻抓住这个印象,据为己有,并且从中捞取点什么东西。这个一晃而过的车夫,他的姿态、神情、动作——一切都在我心上明晰地闪过,并且留下同闪过去的东西极相似的痕迹,久久地徒然地折磨着我的心!再往前是一个豪富人家的大门,门口便道旁停着一辆轿式马车,漆得油亮亮的,车身透过白色大雪片发出黑光,高大的后轮轮胎上粘上了层积雪,象是用奶油制成的,轮子陷在积雪中,积雪上面又洒上一层松软的新雪。我走着,看了看车夫的背影,他肩宽体厚,高高地坐在驾车台上,孩子般地把腰带系在腋下,戴一顶四角绒帽,帽子厚得象坐垫一样。忽然间,我发现有只极可爱的小狗,它趴在马车的玻璃门后面,蹲在精美的缎子坐垫上打哆嗦,它疑神地张望着窗外,象是要张口说话的样子。它的耳朵完全象个蝴蝶结。我的心又被闪电般的喜悦刺痛了:啊,可别忘了——一个真正的蝴蝶结!

    我顺便走进图书馆。这是一座为数不多的老图书馆,藏书丰富,然而门可罗雀,一片凄凉!房屋陈旧,巨大的前厅空空荡荡,通向二楼的楼梯阴森得很,门上的破破烂烂的毡子外绑着胶布。三个大厅从上到下到处都是凌乱破烂不堪的书籍,厅里还有一张长柜台,一张斜面写字桌。女管理员是个矮个子,胸脯扁平,待人冷淡。她穿一身素静的黑衣服,一双手干瘦苍白,中指上沾有墨水印迹;还有一个无人照管的少年听她使唤,这孩子穿一件灰色工作服,柔软的鼠灰色头发许久都没有修剪了……我走向“读者之家”,这房间是圆形的,充满了煤气味,正中有一张圆桌,上面捆着《教区公报》、《俄罗斯朝圣者》……坐在桌旁的老是那位不知名的读者,一个瘦弱的中学生,穿一件又破又短的大衣,低着头,故意低声地翻动一本大部头书,还老是用探成一团的手帕轻轻地擦鼻子……除了我们两人,谁还会到这儿来坐呢?在整个城里,我们都孤独得同样古怪,读的书也同样古怪。那中学生正在读《田赋》②,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说,读这种书实在古怪。我向女管理员要《北方雄蜂报》、《莫斯科信使报》、《北极星》、《北方的花》、普希金的《同时代人》,也弄得她多次困惑不解地瞅着我……我也取过《名人传》之类的新书,完全是为了从中寻求增强自己信心的东西,出于嫉妒之心把自己和名人作比较……“名人!”世界上有多少诗人、小说家,数也数不清,然而留芳百世的又有几个?荷马、贺拉斯③、维吉尔④、但丁、彼得拉克⑤……莎士比亚、拜伦、雪莱、歌德……拉辛⑥、莫里哀⑦……老是这本《堂·吉诃德》,老是那本《曼依·莱斯戈》⑧……我记得,在这个房间里我第一次读到拉季谢夫⑨的作品,使我赞叹不已。“我举目四望,人类的苦难挫疼着我的心!”

    我在暮霭中走出图书馆,沿着暗下来的街道漫步。四处响起悠悠的钟声。我想起自己,想着她,想着遥远的家乡,无限感伤、悲愁,信步来到一座教堂里。这里同样门庭冷落,空寂昏暗,星星数点烛火,寥寥几个老头儿老太婆。教堂执事虔诚地站在烛柜后面,纹丝不动,他的灰色头发学农夫那样正中分出一条直道道,滴溜溜的眼睛象商人那样精明。教堂司事双足疲乏,步履艰辛,到这儿扶扶歪倒流油的蜡烛,又到那儿吹灭快要燃尽的烛头,弄得焦糊味和蜡油味满屋都是。他把一段段烛头放进衰老的拳头里,捏成一团。看得出,他已经厌烦透了我们这不可理解的尘世生活,还有它的年年重复的一整套圣礼、洗礼、圣餐礼、婚礼、葬礼、一切节日、一切斋期。神父只穿一件窄腰肥袖长袍,没有技法衣,身子单薄得让人看得不舒服,头上没戴帽子,头发披散着,象在家里和象妇女一样;他面对紧闭的圣坛门站着,深深地大鞠躬,胸前的项巾垂到地上。他叹了口气,提高嗓门说:“上帝,我生命的主宰……”声音在充满悲戚、忏悔的氛围的幽暗中,在凄清的空屋里回荡。我悄悄走出教掌,又呼吸到冬末春初的空气,又看见青灰色的薄暮。一个乞丐故作恭顺在我面前低低垂下脑袋,一头的浓密灰发现在我的眼前。他伸出曲成小勺子形状的手掌,等攥住一枚五戈比钱币以后,便抬起眼睛望了望我,使我猛吃一惊:一双水汪汪的绿松石色的老酒鬼的眼睛,草莓式的大鼻子,那是由三个凸起的、有许多细孔的草萄组成的鼻子!……啊哈,这又叫我高兴得难过:三个草莓组成的鼻子!

    我沿着博尔霍夫大街往下走,望着渐渐昏暗的天幕。天幕上映出的老屋顶的轮廓,这些轮廓蕴含着不可理解、令人快慰的美,这美使我苦恼。有谁写过老屋顶这个题材呢?街灯亮了,把商店的橱窗照得暖烘烘的,人行道上现出一个个移动着的黑影,黄昏象晒图纸一样发蓝,城市变得柔和舒适起来……我象个侦探似的尾随着一个个的行人,盯着他们的背影,他们的套鞋,竭力去理解和捕获他们身上的什么,竭力深入到他们的内心……写!应该写屋顶,写套鞋,写背影,决不是为了“同专制和暴力作斗争,保卫被压迫和受穷困的人们,塑造鲜明的典型,描绘社会、时代及其情绪和思潮的巨幅图画!”我加快脚步,来到奥尔利克河边。黄昏已成黑夜,桥上煤气灯通明。灯下有个流浪汉,他猫着身,把手插在腋下,象狗一样望着我,全身哆嗦,呆呆地嗫嚅道:“大人!”他赤脚直立在雪地上,脚掌冻得通红,身上只穿一件破棉布衬衫和一条粉红色的短裤权,浮肿的睑上生有粉刺,眼睛浑浊,好似蒙上许多层冰。我象小偷似的迅速捉住这个印象,藏在心里,为此塞给他一枚十戈比的银币……生活太可怕了!不过真的“可怕”吗?或许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有什么值得“可怕”?这在前几天,我曾将五戈比施舍给一个同样的流浪汉,而且天真地喊道:“你们这样生活太可怕了!”你想不到,他针对我这句蠢话以那么粗鲁、强硬和恶狠狠的语气嘶哑地嚷道:“没什么可怕的,年轻人!”我走过了桥,那边一座大楼的底层是猪肉店,橱窗灯光耀眼,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灌肠和火腿,以至几乎看不见这个亮如白昼的商店内部,那儿上上下下也挂满了这些东西。“社会对比!”我走过雪亮的橱窗,心里挖苦道,还想着要故意刺激某些人……到了莫斯科大街,我走进一家车夫茶馆,坐在人声鼎沸、拥挤闷热的房间里,观察那些鲜红的肥脸、那些红胡子、那摆在我面前的托盘,托盘生锈剥落,上面摆两把白茶壶,壶盖和壶把有根湿绳子拴住……是观察人民日常生活吗?你们错了——只不过是观察那个托盘,这根湿绳子!——

    ①英语:旁观者。

    ②指古罗斯时代的田赋。

    ③贺拉斯——纪元前六五至八年罗马诗人。

    ④维吉尔——纪元前七O至一九年罗马诗人。

    ⑤彼得拉克(1304—1374),意大利诗人。

    ⑥拉辛(1639—1699),法国古典主义悲剧作家。

    ⑦莫里哀(1622—1673),法国喜剧作家。

    ⑧《曼依·莱斯戈》是法国作家普雷沃(1697—1763)的作品。

    ⑨阿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拉季谢夫(1749—1802),俄国革命文学的奠基人。

    十二

    我有时到火车站去。凯旋门外一片昏暗,外县荒凉的夜开始了。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座我从未见过、并不存在的小城镇,它是我想象出来的,但是我确乎在里面度过了我的一生。我看见了白雪皑皑的宽阔的街道,积雪中几间黑魆魆的破屋,以及其中一间的红色的灯火……我高兴地反复对自己说:对,对,就这么写,就这么三个词:积雪、破屋、神灯……再不要别的了!——田野里的寒风已经送来机车的吼声,哧哧的排汽声,还有煤炭的气味,给人甜滋滋的感觉,使人内心激荡,产生一种向往远方、向往广阔天地的感情。迎面一辆黑乎乎的马车拉着乘客飞驰而来——难道是莫斯科的邮车到了?真的,小卖部餐厅顾客拥挤,热闹非凡,灯火通明,弥漫着厨房和茶炊的气味;鞑靼人侍役穿来窜去,他们的燕尾服后襟不住地摆动。这些人无一例外的是罗圈腿,黑脸膛,宽颧骨,xx眼睛,脑袋瓜子圆得象炮弹,青灰色头发剪得短短的……一伙商人围坐在大桌子边,吃着辣根拌冷鲟鱼。这些阉割派教徒穿着狐皮大衣,都有一张婆婆脸——宽大、皮肤紧绷、番红花色、眼睛细长……车站的售书亭对我总是极有吸引力,我象饿狼一样围着它转,探起身子去看苏沃林版本的黄色和灰色书脊上的字迹。这一切都激起我对旅行和坐火车的无穷的渴望,渴望变成忧愁的思念,思念她,思念那个使我在旅途中能得到难以言表的幸福的人,我急忙跑到外面,坐上一辆雪橇飞驶回城,回编辑部去。内心痛苦和行动快速总是这么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啊!我坐在雪橇上,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随着雪橇起起伏伏,颠颠扑扑。我抬起头来——原来是个月夜,黑压压的冬云飘动着,它的后面有一张苍白的脸时隐时现,发出白光,闪闪烁烁.它那么高远,对一切又那么冷漠!乌云移动着,忽儿露出它来,忽儿又遮蔽了它——它总是那样,无动于衷!我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直到脖子都酸疼了。我竭力想弄明白,当它突然从乌云后面钻出来,大放光芒,那是个什么样子呢?死人的白面具吗?从内部发出来的光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是硬脂的吗?对啦,对啦,是硬脂的光!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这么说!在前厅里我碰见阿维洛娃,她惊喜地说:“啊,太好了!跟我去听音乐会吧!”她穿一件带花边的黑衣服,漂亮极了,肩膀、手臂、胸脯上端的曲线都裸露着,使她显得更娇小,更苗条。她在理发店烫了发,稍稍扑了些脂粉,因此眼睛更显明亮、乌黑。我帮她穿上皮大衣,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突然吻这裸露的身体,香喷喷的卷发,它们是这样靠近着我……“贵族俱乐部”的大厅里枝形吊灯照耀着舞台。舞台上面尽是首都的明星:一位美丽的女歌唱家和一位魁梧的黑发男歌唱家。那位男歌唱家,同所有的歌手一样,身体好得出奇,精力旺盛得象匹小公马。他的两只大脚穿着挣亮的漆皮鞋,燕尾服异常合体,露出白胸脯和白领带。他以豪爽、刚毅而又有点咄咄逼人的气势唱出那挑衅性的、雄赳赳的歌。女歌唱家跟他时分时合,要不就急忙回答他的问话,要不就用娇嗔、哀怨、忧伤、狂欢、安乐和哈哈大笑的花腔打断他的话……

    十三

    我常常天不亮就爬起床。一看表,还不到七点钟。真想钻进热被窝里再躺一会儿。房间罩着灰白色的寒气,整个旅社还在沉睡,寂静中听见一个茶房在走廊尽头用刷子刷衣服,刷子在钮扣上发出碰撞声,这是只有大清早才会听到的声音。我心里充溢着恐惧心理,生怕又白白浪费一天,充溢着迫切感,想尽可能快地好好坐到桌边写作!于是我连忙去掀铃,叮叮的铃声在走廊上久久不息。这个旅社,这个正在用刷子刷东西的肮脏的茶房,这个会朝你脸上斜喷出一股冷水的简陋的白铁洗脸池——这一切都叫人多么不习惯,多么讨厌啊!我只穿一件薄睡衣,年轻的身子瘦得多么可怜啊!玻璃窗外的窗台盖上了一层颗粒状的积雪,上面有只鸽子缩成一团,它冻僵了!突然,一个令人高兴的、胆大的决定燃亮了我的心:不能往后拖了,就在今天,回巴图林诺去,回故乡去,回到我那可爱的老家!我匆匆喝完茶,好不容易顺齐矮小桌子上的几本书,小桌子在洗脸池旁边,挨着隔壁房间的门,隔壁住着一个萎靡色衰的女人和她的八岁的孩子。在这之后我又整个儿陷入早上日常繁忙的事务中。为写作做准备,紧张地选择头脑里积累的印象,寻找内心那看来就要确定的东西来构思……我等待这一时刻,但已经感到恐惧,生怕事情会再一次如此完结:一个劲地期待,然后心愈加焦躁不安,手愈加发冷,完全陷入绝望之中,最后跑回城里,跑回编辑部。我脑子又是一团乱麻,随心所欲,杂乱无章,光怪陆离的思想、感想、想象折磨着我……其中自我、个人的考虑始终占主要地位——莫非真的不管我怎么努力去观察别人,他们总引不起我的兴趣?我想:也没什么,大概写小说真要从自我开始吧?怎么写呢?象《童年、少年》那样?或者再简单一点:“我生于某地、某年……”可是,上帝,这多么枯燥、多么无聊,也多么不真实啊!要知道我体验到的根本不是这些!说起来令人惭愧,怪难为情的,不过事实就是这样:我生在宇宙间,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之中,宇宙里某个时候好象形成了一个太阳系,后来又出现了一个叫做太阳的东西,以后是地球……然而这是什么?在这方面除了空空洞洞的字眼以外我还知道些什么呢?地球起初是一团发光的气体……亿万年以后,这气体变成了液体,然后液体又变成了固体,从那个时候起似乎又过了两百万年,地球上出现了单细胞生物:藻类、鞭毛虫……接着是无脊椎动物,软体动物……接着是两栖动物……两栖动物之后接着是巨大爬虫……接着是穴居的人类,他们发明了火……再往后就是什么迦勒底①,亚述②,还有个埃及,似乎只晓得金字塔加上木乃伊……还有个阿塔薛西斯③,他下令攻打赫勒斯滂④……伯里克里斯和阿斯帕西雅⑤,温泉关大战⑥,马拉松战役⑦……不过,在所有这些之前还有很长一段传奇时代,那时亚伯拉罕⑧带着自己的畜群到福地去……“亚伯拉罕因着信,蒙召的时候,就遵命出去,往将来要得为业的地方去。出去的时候,还不知往哪里去⑨……”对,不知道!我也是这样!“因着信,蒙召的时候,就道命出去……”信什么呢?信上帝赐予的爱情的幸福。“出去的时候,还不知往哪里去……”不,知道的,去寻求一种幸福,那是可爱的、美好的、给人以快乐的东西,也就是爱的情感,是生活……要知道我也是这样始终靠唤起爱情、快乐的东西生活……

    小桌子旁的门背后可以听到女人和孩子的说话声,洗脸池下的踏板响了,水哗啦哗啦冲出来;茶泡好了,那女人哄孩子说:“科斯钦卡,吃面包吧!”我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还是这个科斯钦卡……母亲给他喝了茶就外出了,直到中午才回来。回家以后就在煤油炉子上做饭,喂了孩子以后又出门去了。这个科斯钦卡已成为房客们公有的孩子,看着他整天在房间里串来串去,时而瞧瞧这个房客,时而瞧瞧那个房客,可叫人烦死了。只要有人在家,他就走进去,胆怯地说些什么,有时还想方设法讨别人欢心,可谁也不听他说话,有的甚至赶他出去,不耐烦地说:“喂,去吧,去吧,小弟弟,别在这里碍事!”在一个房间里住着一位小个子的老太太,很严肃,很讲体面,认为自己比所有其他的房客都高雅。她在走廊上走过时,从来不正眼看人。她不时,甚至是常常到厕所去,把门挂上,然后在里面把水弄得哗啦哗啦响。这位太太有一只宽脊背的大哈巴狗,颈上的皱摺肥得冒油,有一双暴突的、亮晶晶的醋栗色眼睛,一颗贪淫的塌鼻子,以及夹在两双獠牙之间的蛤蟆式的舌头,翘起的下巴摆出一种高傲自大、鄙夷不屑的神气。平时它的嘴脸只有一种表情——除了专一的蛮横以外,再没有什么其它的表情了。可是,它暴躁到了极点。如果科斯钦卡因为什么被赶出房间,在走廊上碰见这只哈巴狗,那么马上就会听到喉咙里憋着一股的气,呼哧呼哧地发出的嘶哑声,很快就变成充满怒气的狂暴,最后高声地、凶猛地狂吠,吓得科斯钦卡歇斯底里地号陶大哭起来……

    我重新坐在桌子旁,被生活的贫乏,被日常生活中所具有的尖锐的复杂性弄得苦恼不堪。现在我打算写写有关科斯钦卡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例如有一次,在尼古林娜客栈里来了一个女裁缝,住了一星期,是个上了年纪的小市民。她老在桌子上剪裁,桌子上堆满了零布头,然后她把裁好的布料铺在缝纫机上,轧轧轧地车起来……有一点值得注意,她裁剪时咧着干瘪的大嘴巴,两眼盯着剪刀。她一边坐在茶炊旁美滋滋地喝茶,一边竭力找些话头来讨尼吉林娜欢心;她假装饶有兴致的样子跟尼古林娜聊天,又似乎无意识地把自己干活的粗手伸向放白面包片的小篮子,眼睛瞟着装有果酱的棱形高脚盘!再说我前几天在卡拉切夫大街上遇到的挂双拐的瘸子姑娘。所有的瘸子、驼背走路都是挑战般的、高傲的,这位姑娘却谦恭温雅。她高一脚低一脚迎面向我走来,两手紧握着两根黑色拐杖。在她瘸着向前走时,身子有节奏地架在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肩膀下的黑色小横村也一颠一颠的,眼睛凝神地望着我……她的皮大衣很短,象小丫头穿的,深栗色的眼睛聪慧、明亮、清湛,也象小丫头。其实她已经懂得人生,懂得人生的辛酸和奥秘……一些不幸的人们却长得美丽俊秀,从他们的面庞、他们的眼睛中间可以看见他们的整个心灵!

    后来我又沉湎于苦苦思索之中:应该从哪儿开始写我的生活。是的,从哪儿开始呢?即使不谈我在某一刹那间诞生于其间的宇宙,也还得首先讲讲俄罗斯,让读者懂得属于我的是怎样的一个国家,是什么样的生活契机使我来到人世间。可是在这方面我又知道什么呢?斯拉夫人的民族生活、斯拉夫部族的战争……斯拉夫人的特点是高大的身材,亚麻色头发,勇敢,好客,崇拜太阳神、雷神和电神、敬树精、人鱼、水妖等“自然力和自然现象”……还有什么呢?召外族人来任大公,帝城派使节来驻弗拉基米尔大公处,雷神被推倒在德聂伯河里,全民恸哭……智者雅罗斯拉夫⑩,他的子孙互相残杀……还有弗谢沃洛德·大窝⑾……况且我对今天的俄罗斯完全一无所知!是啊,破产的地主,挨饿的农民,地方官吏,宪兵,警察,乡村神父照作家的描绘一定是家大口阔、负担很重的……还有什么呢?奥勒尔是俄罗斯最古老的城镇之一,至少应该知道它的生活、它的居民,而我知道什么呢?街道、出租马车、被辗轧过的积雪、商店、招牌,还是招牌、招牌……主教、省长……巨头、美男子和人面兽心的警长拉舍夫斯基……还有帕利津⑿,他是奥勒尔的光荣,是奥勒尔的栋梁之一,是自古以来驰名于俄罗斯的怪人之一。这位老人出身世袭贵族,是阿克萨科夫⒀和列斯科夫的朋友,住在象古罗斯宫殿一般的宅邸里,住宅的墙是用大圆木做成的,上面挂着稀世的古代圣像。他穿一件宽大的对襟袍子,缀着各色细羊皮,头发修成围圈垂发,面部毫无表情,眼睛细小,非常敏锐机智,博学多识,据说奇怪的是……关于这个帕利津我还知道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

    然而正是这使我恼怒:为什么我一定要详尽地知道某一件事和某一个人,而不写我知道和感觉到的东西呢?我又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为自己的恼怒而高兴,把它当作救星一样抓住它……于是我在想象中看到了斯维雅托戈尔寺院,去年春上我曾去过那里,在顿涅茨河岸上的一道院墙附近,围满了各族香客的野营。我紧跟着一个见习修士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求他安排我在随使什么地方过夜,结果徒劳无益,他耸耸肩膀跑开了,跑的时候两手、两脚、头发、长抱下摆全都在飞舞。他腰身细软,稚气的脸上布满雀斑,绿眼睛露出惊恐的神色,浅金黄色头发纤细松软,每一根都丝一般的打着卷,极为漂亮……接着看到了那个春天,我似乎在德聂伯河上无休止地航行……后来草原上曙光初露……我似乎从车厢硬席上醒来,硬梆梆的板凳和早晨的寒气弄得我浑身僵硬;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层白色雾气,我往外面看,什么也看不见,简直不知道火车开到了什么地方!正是这一无所知的感觉使我心醉神迷……清晨感觉敏锐,我一骨碌爬起来,打开窗户,胳膊肘支在上面;只是外面是白色的清晨、白色的密密的雾霭,可以闻得到春晨的气息、雾的气息,因火车在飞快奔驰,好象有一床湿漉漉的白被单拍打在手上、脸上……——

    ①奴隶制巴比仑王国的别名。

    ②纪元前三千年末在美索不达米亚形成的早期奴隶制国家。

    ③古代波斯的阿凯米尼得朝皇帝。

    ④达达尼尔海峡的古希腊旧称。

    ⑤伯里克理斯是纪元前约490一429年雅典奴隶主制繁盛时期的领袖,阿斯帕西雅是其妻。

    ⑥温泉关大战是古希腊人为独立而斗争的辉煌事迹。

    ⑦纪元前500—499年希波战争的第一次大战役。

    ⑧据《圣经》传说是欧洲人的始祖。

    ⑨见《圣经·新约·希伯来书》第十一章第八节。

    ⑩1019—1054年的基辅大公。

    ⑾1176年起为弗拉基米尔和罗斯托夫·苏兹达尔的大公。

    ⑿费多尔·费多罗维奇·帕利津(1851—1923),帝俄步兵上将,参加过低土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1915年曾任俄军驻巴黎代表。

    ⒀谢尔盖·手莫菲耶维奇·阿克萨科夫(1791—1859),俄国作家。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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