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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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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别离开我。”一阵激动的哭泣使她透不过气来了。她像受伤了似的趴在了地板上。道连。格雷漂亮的眼睛俯视着她,线条分明的嘴唇不屑地噘了起来。一个你不再爱的人哭哭啼啼的时候,总会有某种可笑的东西。他似乎觉得西比尔.文是在演出一场荒唐的闹剧。她的眼泪和哭泣使他感到厌烦。

    “我走了,”他终于说,语调镇静而清晰。“我不想对你太狠心,但我不能再见你了。你使我失望。”

    她默默地哭着,没有答话,却爬着离他更近了。她的纤纤小手漫无目的地伸了出来,仿佛在找寻他。道连转身离开了房问。一会儿以后,他出了剧院。

    究竟要去哪儿,他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只记得是在灯光暗淡的街道上徘徊,走过黑影笼罩的狭长拱廊和一些面狰狞的房子。喉咙嘶哑的女人发出刺耳的笑声,在他背后喊着。醉汉摇摇晃晃地走过,自言自语,骂骂咧咧,活像那些巨大的猿人。他看到古怪的孩子们聚集在台阶上,听到阴暗的院落传来尖叫和诅咒。

    拂晓时,他不知不觉已来到考文特露天市场附近。夜幕开启了,露出火红色的微光,苍穹像是一枚掏空了的珠子。满载着摇曳多姿的百合花的大车隆隆作响,慢悠悠地驶过空旷光洁的街道。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对他来说,美丽的花儿似乎是一帖镇痛剂。他跟着那些人进了市场,看他们卸车。一个穿白色罩衫的赶车人送给他一些樱桃品尝,他道了谢,不明白为什么那人拒绝收钱,开始无精打采地吃起樱桃来。樱桃是半夜里采摘的,还带着月色的寒气。一长队男童,扛着一筐筐条子状的<u>郁金香</u>、黄玫瑰和红玫瑰,在他面前鱼贯而过,挨挨挤挤穿过一大堆绿宝石般的蔬菜。门廊下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柱子旁边,闲荡着一群邋里邋遢不戴帽子的姑娘,等待着拍卖收场。其他的人都拥挤在广场咖啡屋的旋转门附近。拉车的高头大马打着滑,踩在粗糙的石子路上,摇动着马铃和马饰。有些车夫就睡在一堆麻袋中间。颈部色彩斑斓、脚呈粉红色的鸽子跳来跳去,啄着谷物。

    过了一会儿,他叫了一辆马车回家。他在门口踯躅了一阵子。极目四顾,眺望寂静的广场,以及附近空空的紧闭的窗户和惹人眼目的百叶窗。此刻的天空一片乳色,屋顶在天空的反衬下闪闪发光。对面的一个烟囱升起了一缕轻烟,卷曲成紫色的丝带,飘向珠色的天空。

    铺着橡木护墙板的巨大的门厅里,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镀金的威尼斯大吊灯,那是某艘威尼斯地方官游艇上的掠夺物。吊灯上的三个喷嘴依旧闪闪烁烁地燃烧着,似乎冒出几道细细的蓝色火焰,火焰的边缘镶着白色的火。他熄了灯,把帽子和披肩扔在桌子上,经过书房朝卧室走去。那是楼下一间八角形的大房间,在一种崇尚奢华的新感觉的支使下,他刚刚把它装饰过一番。墙上挂着一些古怪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壁毯,那是在塞尔比庄园一个废弃的阁楼上找到的。他转动门把手的时候,目光落在霍尔华德所作的画像上。他吃惊地倒退了一步。随后又继续往前,进了自己的房间,露出一副百思不解的神态。他取下插在外套上的花,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最后他又返回去,走近画像,仔细端详起来。在好不容易透过乳白色丝绸百叶窗的暗淡的光线下,那画像的面孔似乎有点变形,表情显得不同了。也许可以说嘴角露出了一丝凶相。这实在有些蹊跷。

    他转过身,走到窗前,拉起百叶窗。明亮的曙光洒向房间,把奇妙的影子推到阴暗的角落,让它在那里不住地颤抖。可是画像脸上他已经注意到的奇怪表情,似乎还停留在那儿,甚至更为强烈了。抖动着的热烈的阳光,把画像嘴角的凶相照得清清楚楚,跟他仿佛做了坏事后镜子里出现的映像一样分明。

    他退缩了,从桌上拿起了一面椭圆形镜子,急急忙忙透过光洁的表面往里看。这面镜子是亨利勋爵送给他的无数礼品之一,边框饰有多个象牙做的丘比特。镜子里并没有使他红红的嘴唇变形的线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揉了揉眼睛,走近画像,再次细看起来。他审视这幅画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变化的痕迹。但无疑整个表情变了。那不光是他的幻觉,而是令人心寒的、明明白白的事实。

    他颓然坐在一条椅子上,开始思考起来。他突然想起这幅画完成的那天他在巴兹尔的画室说过的话。不错,他记得清清楚楚。他许了一个愚蠢的愿,希望自己永远年轻,而画像会变老;希望自己的美貌不会失去光泽,而画布上的脸会替他显示情欲和罪孽;希望画中的形象会因为痛苦和思索而干枯,而他自己则能保持刚刚意识到的青春的滋润和可爱。当然他的愿望没有兑现!那样的事是不可能的,连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可是那画像就在他面前,嘴角上露出了一丝凶相。

    凶相!难道他很凶残?这是那位姑娘的过错,不是他的错。他梦想她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把自己的爱献给了她,因为他认为她伟大。后来她让他失望,她浅薄而不足取。但是他想到她躺在自己的脚边,像小孩子似地哭泣的时候,心里便涌起了无限悔恨之情。他记得自己看着她时是多么无情。为什么他成了那个样子?为什么给了他这样一颗灵魂?可是他自己也是够痛苦的。在戏上演那可怕的三个钟头,他经受了漫长的痛苦,挨过了没完没了的折磨。他的生命跟西比尔的完全一样有价值,如果他给西比尔造成了终身的伤害,那么西比尔也给他带来了一时的损毁。何况女人比男人更耐受痛苦。

    她们靠情感而生活,一心只想着情感。她们看中情人,无非是找个人可以哭哭闹闹。这是亨利勋爵告诉他的,而亨利勋爵是熟知女人的。为什么他要为西比尔感到烦恼呢?现在她已与他无干。

    可是还有这幅画呢?他对其中的变化该说什么呢?这幅画隐藏着他的秘密,述说着他的故事,已经教会他热爱自己的美貌。它会不会叫他讨厌自己的灵魂呢?他会再看它一眼吗?

    不,这不过是理智的混乱所造成的幻觉。他度过的那个可怕的夜晚留下了幻象。突然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使人发疯的小红点。这幅画没有变,只有蠢人才以为它变了。

    可是画像凝视着他,漂亮而扭曲的面孔带着狞笑,明亮的头发在朝阳下闪光。画像的蓝眼睛与他的相遇,他心头萌生了说不尽的遗憾,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他自己的画像。它已经变了,还会变得更多。闪闪金光会褪成灰色,红白玫瑰似的容貌会憔悴。他每造一孽,脸上就会出现污点,毁掉白皙的肌肤。可是他决不造孽。这幅画无论变与不变,都是她良心的明白写照。他会拒绝诱惑。他再也不见亨利勋爵了————至少不再听他的话,那些难以捉摸的有毒理论。曾几何时在巴兹尔·霍尔华德的<u>花园</u>里,这些理论激起了他的痴心妄想。他要回到西比尔身边,跟她重归于好,同她结婚,努力再去爱她。是的,他有责任这样做。她一定比他更痛苦。可怜的孩子!他太自私了,对她很冷酷。西比尔又会重现曾经有过的魅力。他们在一起会很幸福,两人的生活会纯洁而美丽。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拉过一块很大的幕帘遮住画像,瞥了画像一眼,不觉打了个寒战。“多可怕!”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子。他到了草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晨的新鲜空气驱走了一切阴暗的情绪。他只想着西比尔。身边响起了爱的回音,他反复叨念着西比尔的名字。露水浸湿了的花园里鸟儿在歌唱,似乎在向花儿诉说西比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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