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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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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多么清楚!他环顾左右,想起了孤独的童年的每一时刻,忆起了纯洁无瑕的孩提生活。他似乎觉得很可怕,这幅致命的画像就要藏在这个地方。在那些死寂的日子里,他哪里能想得到后来将要遇到的一切!

    但是这幢房子里没有其他地方比这更保险,可以躲过别人的眼目了。他掌管着钥匙,没有人能进得来。在紫色的柩衣下面,画布上的那张脸可能会变得残酷无情、呆头呆脑、污浊不堪。那有什么关系?谁都看不到。他自己不会去看。干吗要去看着自己的灵魂可恶地腐败下去呢?他保持着青春,那就够了。此外,他的本性毕竟也可能变好呀?没有理由断定他的将来该充斥耻辱。某种爱可能会出现在他生活中,纯洁他的灵魂,使他免受罪孽的蛊惑。这些罪孽都已经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弄得他躁动不安————那种难以描述的罪孽,其神秘性本身就有着不可捉摸的魅力。也许有一天,那个残酷的表情会从红红的、敏感的嘴边消失,于是他可以向世人展示巴兹尔·霍尔华德的杰作了。

    不,那不可能。画布上的那个形象正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周又一周地衰老起来。它也许能逃避可恶的罪孽,但可恶的年龄却不会饶过他。脸颊会下陷或松弛,黄黄的鱼尾纹会爬上昏花的双眼,使眼睛变得非常可怕。头发会失去光泽,嘴巴会张开或下垂,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显得愚蠢或粗糙。喉咙会起皱纹,冰凉的双手会青筋暴起,身子会佝偻。他记得,在从小对他很严厉的外祖父身上,他目睹了这一切。画像该藏起来,那是很不得已的事。

    “请把它搬进来,哈伯德先生,”他转过身来,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在想着别的事情。”

    “能休息一下我总是很乐意的,格雷先生,”画框匠回答,仍旧喘着粗气。“把它放在哪儿呢,先生?”

    “哦,都行。这儿,这儿可以。我不想把它挂起来,就让它靠在墙上吧。谢谢。”

    “可以看一看这件艺术品吗,先生?”

    道连吃了一惊。“你不会对它感兴趣的,哈伯德先生,”他说,眼睛盯着那个人。要是他敢揭开掩藏他生活秘密的华丽的盖布,道连会随时准备扑向他,并把他掀翻在地。“现在我不想再打扰你了。感谢你到我这儿来。”

    “不客气,不客气,格雷先生。随时为你效劳,先生。”哈伯德先生踩着沉重的脚步下楼去了,后面跟着他的助手。那助手回头看了道连一眼,粗糙丑陋的脸上,露出羞答答的惊奇的表情,他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人。

    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以后,道连锁了门,把钥匙放在口袋里。现在他觉得安全了。谁也不会再看可怕的东西了。除了他自己,谁的眼睛都见不到他的耻辱了。

    回到书房,他发现五点刚过,茶点已经送上来。在一张香木做的镶嵌了不少珠母贝的黑色茶几上,放着亨利勋爵写来的便条。那张茶几是他的监护人拉德利太太送的,这位漂亮的太太是个老病号,在开罗度过了前一个<u>冬天</u>。亨利勋爵的条子旁边是一本用黄纸装帧的书,封面有点破损,书角已经弄脏。一张第三版的《圣詹姆斯公报》摆在茶几上。显然维克多已经回来。道连不知道他是否已碰上了过道上的那些人,并且探听到了他们所干的事情。维克多一定会想起这幅画来————无疑在摆茶具的时候已经想到了。屏风没有放回原处,墙上留下了惹眼的空隙。也许有一天夜里他会发觉维克多潜上楼去,破门而人。家里出了密探是很可怕的。听说有些富人被仆人敲诈了一辈子,就因为仆人偷看了一封信,或是偷听了一次谈话,或是捡起了一张写有某个地址的名片,或是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朵枯萎的花或一截揉皱了的饰带。

    他叹了一口气,倒了茶,拆开了亨利勋爵的便条。便条上只是说他送上今天的晚报和一本他可能会感兴趣的书,他八点一刻会到俱乐部。他无精打采地翻开了《圣詹姆斯公报》,浏览了一遍。第五页上一个红铅笔做的记号,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记号提醒了下面一段话:

    女演员死亡案验尸经过————今晨,地区验尸官丹贝先生在霍克斯顿路贝尔旅馆查验了新近就职于霍尔本皇家剧院的年轻女演员西比尔·文的尸体。结论为意外死亡。死者的母亲在本人提供证词和法医比勒尔作尸体解剖报告时,悲恸不已,众人都表示十分同情。

    他皱了皱眉头,一把将报纸撕成两半,穿过房间,扔掉了碎片。这件事多么丑恶!因为丑恶才那么活龙活现,非常可怕。他有点生亨利勋爵的气,偏要寄来验尸报告,还用红铅笔做了记号,实在是够傻的。维克多可能已经看过,而且他认识的英文足以使他看懂这段话。

    也许他看了以后起了疑心。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西比尔之死与道连·格雷有什么关系?没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他道连·格雷杀了她。

    道连的目光落在亨利勋爵送来的黄封面的书上,不知道是本什么书。他走向那张珠黄色的八角形小茶几,那张茶几看上去总像是埃及某些奇怪的蜜蜂用银酿造的。他从茶几上取了那本书,一屁股坐进安乐椅,开始翻看起来。没有几分钟,就被吸引住了。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奇怪的书。世间的罪孽似乎披上了精美的衣装,在幽幽的笛声中,登上了他面前的哑剧舞台。过去他想象中朦朦胧胧的东西,刹那之间变得真真实实了;过去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东西,现在都一一展示在他眼前了。

    这是一部没有情节,只有单个人物的小说,实际上是对一个巴黎青年的心理刻画。这个青年花费毕生的精力,想在十九世纪实现属于每个世纪而不属于他自己时代的一切欲望和思想,事实上他要集一切时代精神于一身,喜欢那种装模作样,却被人不明智地称之为美德的克制,也热爱明智的人依然称其为罪孽而实出于本性的反叛。这本书的风格出奇地精美,既清晰而又含混,有很多行话、古语、术语以及详细的释义,具有某些法国最优秀的象征主义作品的特征。有些比喻的韵味兼有<u>兰花</u>的奇和妙。感性的生活用神秘的哲学语言加以描绘。有时你几乎不知道,读到的究竟是某个中世纪圣人精神上的极乐境界,还是一个现代罪人病态的忏悔。这是一本有毒的书,书页上似乎残留着浓重的薰香,仿佛要搅乱他的头脑。随着他一章章看下去,句子的节奏及其微妙而又单调的音乐(因为内中有很多复杂的叠句和刻意重复的乐章),在他的脑子里勾起了一种幻想,造成了一种梦呓症,因此他没有觉察到头西沉,夜色已悄然而至。

    铜绿色的天光透进窗户,没有一丝云彩,一颗孤星闪烁着。他借着暗淡的光,一直读到看不见了才歇手。随后,经他仆人几次提醒时间已经不早,他才站起来,走到隔壁房间,把书放在那张一直在他床边的佛罗伦萨式样的小茶几上,开始换装赴晚餐。

    他赶到俱乐部的时候已经九点了,只见亨利勋爵独个儿坐在休息室,显得很不耐烦。

    “实在对不起,哈利,”他大声说,“不过完全是你的过错,你送来的那本书那么吸引人,我连什么时候都忘掉了。”

    “是呀,我想你会喜欢这本书的,”这位东道主回答,从椅子旁站了起来。

    “我并没有说喜欢这本书,哈利。我说是吸引。两者有很大区别。”

    “啊,你发现了吗?”亨利勋爵低声问。两人走进了餐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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