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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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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太太,”意大利女人说,“你是连罚入地狱的灵魂都能救出来的,附近就有一个小姑娘需要你去超度。”

    “你跟她很熟吗?”

    “她祖父是我丈夫的老东家,一七八九年大革命的时候就到法国来的,叫做于第西。在拿破仑朝代,于第西老头是巴黎一个最大的锅炉匠,一八一九年死后留了一笔很大的家私给儿子。可是于第西的儿子,跟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把产业统统吃光了,结果又娶了一个最坏的,生下这个女孩子,今年刚刚过十五岁。”

    “她现在怎么样呢?”男爵夫人听到于第西的性格很象她丈夫,不由得心中一动。

    “是这样的,太太。小姑娘叫做阿塔拉,离开爹娘到这儿来跟一个德国老头住在一起;他起码有八十岁,叫做维代尔,专门替不识字的人代笔。据说这老色鬼是花了一千五百法郎把女孩子从她娘手里买来的,也听说他另外还能拿到几千法郎一年的进项。当然老头儿是活不了几年的了,要是肯正式娶这孩子,她天性是很好的,将来就不至于走邪路,也不至于穷到去为非作歹。”

    “谢谢你告诉了我一件应该做的好事,”阿黛莉娜说,“可是得小心应付,那老头儿是怎么样的人呢?”

    “噢!太太,他是一个好人,小姑娘跟了他很快活。他把事情看得很清楚,因为我相信,他搬出于第西的区域,是为了不让孩子给娘抓在手里。她把女儿看做一件活宝,因为她长得漂亮,说不定打算要她做一个交际花呢!阿塔拉想起了我们,劝她的先生搬到我们这边来住;老头儿看出我们是好人,答应她到这儿来玩。可是太太,劝他们结婚吧,这样你老人家真是做了一件好事……结了婚,女孩子可以自由,不再受她娘的束缚;她老在等机会想靠女儿吃饭,送她去做戏子,或是干什么下贱的行为,在这方面出头。”

    “干吗那个老人家不娶她呢?”

    “他用不着呀;虽然维代尔那家伙不是真的坏良心,我相信他很精明,只想把女孩子占着,可是结婚,天哪!这可怜的老头,就怕象所有的老头一样,碰到那种倒霉事儿……”

    “你能不能把女孩子找来?我先在这儿见见她,看有什么办法……”

    火炉匠女人对她的大女儿做了一个手势,她马上走了。十分钟后她回来挽着一个十五岁半的姑娘,纯粹是意大利型的美女。

    于第西小姐全部是父系的血统:皮色在白天是黄黄的,灯光下白得象百合花;大眼睛的模样、光彩,够得上称为东方式;弯弯的浓睫毛,好象极细的黑羽毛;紫檀木色的头发;还有伦巴第女子天生的庄严,使外国人星期日在米兰城中散步的时候,觉得连看门的女孩子都俨然象王后似的。阿塔拉早就听人提过这位贵族太太,一听到火炉匠女儿的通知,便急急忙忙穿上一件漂亮的绸衣衫,套上皮靴,披了一件大方的短外氅。缀着樱桃红缎带的帽子,把她脸蛋儿陪衬得越发动人。小姑娘摆着天真的好奇的姿态,从眼角里打量男爵夫人,看她一刻不停的打战觉得好奇怪。一看到这个绝色的美女堕落在风尘之中,男爵夫人深深叹了口气,决定要救她出来,使她弃邪归正。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塔拉,太太。”

    “你认得字吗?”

    “不,太太;可是没有关系,先生是识字的……”

    “你父母带你上过教堂吗?有没有经过初领圣体?知道不知道你的《教理问答》?”

    “太太,你说的这些,爸爸要我做,可是妈妈不愿意……”

    “你母亲!……”男爵夫人嚷道,“难道她很凶吗,你母亲?”

    “她老揍我!不知道为什么,爸跟妈老是为了我吵架……”

    “人家从来没有跟你提到上帝吗?”

    女孩子睁大了眼睛。

    “啊!妈妈常跟爸爸说:上帝的圣名!上帝打死你!……”她憨态可掬的说。

    “你从来没有看见过教堂吗?没有想过要进去吗?”

    “教堂?……啊,圣母院,先贤祠,爸爸带我进城的时候,我远远看见过;不过这是难得的。城关就没有这些教堂。”

    “你以前住哪一个城关?”

    “就是城关啊……”

    “哪一个呢?”

    “就是夏罗讷街,太太……”

    圣安东城关的人,一向把那个有名的区域只叫做城关的。他们认为这才是老牌的、真正的城关,厂商嘴里说的城关,也就是指的圣安东城关。

    “没有人告诉过你什么叫做好,什么叫做坏吗?”

    “妈妈有时揍我,要是我不照她的意思做……”

    “离开父母,跟一个老人住在一块儿,是件不好的事,你知道吗?”

    阿塔拉-于第西很高傲的望着男爵夫人,不回答她。

    “竟是一个没有开化的野孩子!”阿黛莉娜心里想。

    “噢!太太,城关里象她这样的多得很呢!”火炉匠女人说。

    “她什么都不知道,连善恶都不知,我的天!——干吗你不回答我呢?”男爵夫人伸手想把阿塔拉拉过来。

    阿塔拉别扭着退了一步。

    “你是一个老疯子!”她说,“我爹妈饿了一个星期!妈要我干些事,大概是很坏的,因为爸爸为此揍了她一顿,叫她女贼!那时,维代尔先生把爹妈的债统统还清了,又给了他们钱……噢!满满的一口袋呢!……后来他把我带走了,可怜的爸爸哭了……可是我们一定得分手!……嗯,这就算做了坏事吗?”

    “你很喜欢这个维代尔先生吗?”

    “喜欢?……当然罗,太太!他天天晚上给我讲好听的故事!……给我好看的衣衫、衬衣、披肩。我穿扮得象公主一样,也不穿木鞋了!再说,两个月功夫我没有饿过肚子。我不再吃番薯了!他给我糖果、杏仁糖!噢!杏仁心子的巧克力多好吃!……为了一袋巧克力,他要我干什么我都愿意!再说,我的维代尔老头真和气,把我招呼得真好,真亲热,我这才知道我妈是应该怎样对我的……他想雇一个老妈子照呼我,不要我下厨房弄脏了手。一个月到现在,他挣了不少钱呢。每天晚上他给我三法郎,我放在扑满里。只是一样,他不愿意我出去,除非上这儿来……他真是一个可爱的男人!所以他要我怎么我就怎么……他把我叫做他的小猫咪……我妈只叫我小畜牲……小……小贼!毒虫!这一类的名字。”

    “那么孩子,干吗你不把维代尔老头做了丈夫呢?”

    “他是我的丈夫呀,夫人!”小姑娘很骄傲的望着男爵夫人,脸也不红,眼睛、额角,都是一派天真的表情,“他告诉我说,我是他的小媳妇儿;可是做男人的老婆真别扭!……

    哼,要没有杏仁巧克力的话!……”

    “我的天!”男爵夫人轻轻的自言自语,“哪个野蛮的男人,胆敢糟蹋一个这么无邪,这么圣洁的孩子?领她到正路上去,就等于补赎我们自己的罪过。”她又记起了她和克勒韦尔的一幕,暗暗的想:“我是明知故犯,她可是一无所知!”“你认得萨玛农先生吗?……”阿塔拉做着撒娇的样子问。

    “不,我的孩子;为什么问我这个呢?”

    “真的不认识吗?”天真的孩子说。

    “你不用怕太太,阿塔拉……”火炉匠女人插嘴说,“她是一个天使!”

    “因为我的老头儿怕这个萨玛农找到他,他躲着……我很希望他能自由……”

    “为什么呢?”

    “哎,那样他可以带我上鲍比诺,或者昂必居喜剧院去看戏了!”

    “多有意思的孩子!”男爵夫人拥抱着小姑娘。

    “你有钱吗?”阿塔拉拈弄着男爵夫人袖口的花边问。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男爵夫人回答,“对象你这样的好姑娘,我是有钱的,只要你肯跟神甫把基督徒的责任弄清楚,只要你走正路。”

    “什么路呀?我可以走着去的。”

    “道德的路!”

    阿塔拉带着悄皮的讪笑的神气望着男爵夫人。男爵夫人指着火炉匠女人说:

    “你瞧这位太太,自从她信了教之后多快活。你那种结婚就跟野兽交配差不多!”

    “我?只要你能给我维代尔老头给我的东西,我就愿意不结婚。结婚真讨厌!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象你这样的跟了一个男人,为了贞节就该对他忠实。”

    “直到他老死为止吗?……”阿塔拉很聪明的问,“那我用不着等多久。你不知道维代尔老头怎样的咳嗽,喘气!……

    啵!啵!”她学着老人的样。

    “为了贞节跟道德,你的婚姻应该经过教会跟区政府的核准。教会代表上帝,区政府代表法律。你看这位太太,她是正正当当结婚的……”

    “那是不是更好玩呢?”孩子问。

    “你可以更快乐。因为那样,谁都不能责备你的结婚不对了。你可以讨上帝喜欢!你问问这位太太,她是不是没有宗教的仪式结婚的。”

    阿塔拉望着火炉匠的女人,问:

    “她比我多些什么?我比她长得更好看呀。”

    “不错,可是我是一个规矩的女人,”意大利女子分辩道,“你,人家可以给你一个难听的名字……”

    “要是你把天上的跟世界上的法律踩在脚底下,怎么能希望上帝保佑呢?”男爵夫人说,“你知道吗,上帝替那些遵照教会戒律的人,留着一个天堂呢!”

    “天堂里有些什么?有没有戏看?”

    “噢!你想得到的快乐,天堂里都有。那边都是天使,长着雪白的翅膀。我们可以看到荣耀的上帝,分享他的威力,我们可以时时刻刻的快乐,永久的快乐!……”

    阿塔拉听着男爵夫人好象听着音乐;阿黛莉娜觉得她莫名其妙,便想换一个方法着手,去找老人说话。

    “你回去吧,孩子;我去跟维代尔先生谈谈。他是法国人吗?”

    “他是阿尔萨斯人,太太。他将来会有钱的呢,嗨!你要是愿意代他还清萨玛农的债,他一定会还你的!因为他说,再过几个月,他有六千法郎进款了,那时我们可以到乡下去,很远的地方,在孚日山里……”

    “孚日山里”这句话,使男爵夫人顿时出神了。她又看到了她的村子!直到火炉匠来招呼,才把她痛苦的默想惊醒。他拿出证据来表明他事业的发达。

    “再过一年,太太,我可以还清你的钱了,那是好天爷的钱,是穷人苦人的钱!将来我发了财,你尽管向我捐得了,你给我们的帮助,我可以借你的手去给予别人。”

    “现在我不问你要钱,只要求你合作做一件好事。我刚才看到于第西小姑娘,她跟一个老人同居,我要使他们的婚姻在宗教上法律上都变成正当的。”

    “啊!维代尔老头吗,他是一个好人,又规矩又会出主意。可怜的老头儿,来了两个月在街坊上已经交了不少朋友。是他替我把账目弄清的。我相信他是上校出身,替拿破仑出过力……噢!他真崇拜拿破仑!他受过勋,可是身上从来不戴。他巴望能挣一份家业,因为这可怜的好人欠了债!……我甚至相信他是躲着,衙门里的人在追究他。”

    “你告诉他,只要他正式娶了这个女孩子,我可以替他还债……”

    “噢,那容易得很!太太,咱们一块儿去吧,只有两步路,就在太阳弄。”

    男爵夫人跟着火炉匠出门,上太阳弄去了。

    “太太,这儿走,”火炉匠指着苗圃街说。

    太阳弄一边通到苗圃街头上,一边通岩石街。这条弄是新辟的,铺面租金相当便宜;走到半弄,男爵夫人看见玻璃窗上挂着绿纱,高度正好使行人望不到屋内,窗上有代写书信几个字,门上又有两行:

    事务所

    代办诉愿文件,整理账目等项。机密可靠,交件迅速。

    屋内颇象公共街车的交换站,让换车的客人等待的地方。后面一座楼梯,大概是通到底层阁楼上的住家的,附属于铺面的阁楼,靠前面的游廊取光。黝黑的白木书桌,上面放着些护书,旁边摆了一张旧货摊上买来的破椅子。一顶便帽、一个铜丝很油腻的绿绸眼罩,表明不是为了掩藏形迹,便是为了老年人目力衰退的缘故。

    “他在楼上,我去叫他下来,”火炉匠说。

    男爵夫人放下面网,坐下了。沉重的脚步震动着楼梯,阿黛莉娜一看是她丈夫于洛男爵,不由得尖叫了一声。他穿着灰毛线上装、灰呢长裤、脚上套着软底鞋。

    “太太,什么事呀?”于洛殷勤的问。

    阿黛莉娜站起来,抓着他,感动得连声音都发抖了:

    “啊,到底给我找着了!……”

    “阿黛莉娜!……”男爵叫着,愣住了。他关上了门,高声叫火炉匠:“约瑟夫!你打后边走吧。”

    “朋友,”她说,她快乐得把什么都忘了,“你可以回家了,我们有钱啦!你儿子一年有十六万法郎进款,养老金已经赎回,只消拿出你的生存证明书就能领到过期的一万五千法郎!瓦莱丽死了,送给你三十万。得了吧,没有人再提到你了。你尽可在外边露面,光是你儿子手中就有你一笔财产。来罢,咱们这样才是全福啦。我找了你三年,一心一意想着随时能碰到你,家里的房间都早已给你预备好了。呃!走吧,离开这儿,快快丢掉你这个不三不四的身分!”

    “我很愿意呀,”男爵懵懵懂懂的说,“可是我能把小姑娘带着吗?”

    “埃克托,把她放手了罢!你的阿黛莉娜从来没有要你作过一点儿牺牲,依了我这一遭吧!我答应你给她一笔陪嫁,好好嫁个人,把她教育起来。她既然使你快乐,我一定也使她快乐,不让她再走邪路,也不让她掉入泥坑!”

    “要我结婚的原来是你?……”男爵笑着说,“你等一下,我上去穿衣服,我还有一箱体面的衣衫呢……”

    只剩下阿黛莉娜一个人的时候,她把这间简陋不堪的铺面又看了一会,流着泪想:

    “他住在这种地方!我们可是过得舒舒服服的!……可怜哪!受罚也受够了,以他那种风雅的人!”

    火炉匠来向他的恩人告辞,她顺手叫他去雇一辆车。他回来的时候,男爵夫人要他把阿塔拉招呼到他家里去住,并且马上带走。她说:

    “你告诉她,要是她肯听玛德莱娜的本堂神甫指导,初领圣体的那天,我给她三万法郎陪嫁,替她找一个又规矩又年轻的丈夫!”

    “嗳,太太,我的大儿子啊!他二十六岁,对这个孩子喜欢得不得了!”

    这时男爵下来了,眼睛有点儿湿。他咬着太太的耳朵说:

    “你教我离开的一个,倒是差不多跟你一样爱我的!这孩子哭得什么似的,我总不能把她这样的丢下罢……”

    “放心,埃克托!她现在去住在一份规规矩矩的人家,我会负责管教她的。”

    “啊!那我可以跟你走了,”男爵说着,带了太太向出租马车走去。

    埃克托恢复了德-埃尔维男爵的身分,穿着蓝呢大氅、蓝呢长裤、白背心、黑领带、手套。男爵夫人在车厢中刚刚坐定,阿塔拉便象小青蛇似的一钻钻了进来。

    “喂!太太,让我跟你们一块儿去。我一定很乖、很听话,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别把我跟维代尔老头分开,他是我的恩人,给了我多么好的东西。你们走了,我要挨打的!……”

    “嗨,嗨,阿塔拉,”男爵说,“这位太太是我的妻子,我跟你一定得分手了……”

    “她!老得这个样啦!”天真的孩子回答,“象树叶一样索索抖的!噢!这副神气!”

    她刻薄的学着男爵夫人的发抖。火炉匠追着于第西,到了车门口。

    “带她走!”男爵夫人说。

    火炉匠抱了阿塔拉,把她硬拖到家里去。

    “谢谢你这次的牺牲,朋友!”男爵夫人抓了男爵的手紧紧握着,快活得象发疯一样。“你变得多厉害!你受了多少罪!

    这一下你的儿子女儿,都要大吃一惊咧!”

    阿黛莉娜象久别重逢的情人一样,恨不得把千言万语一口气说完。十分钟后,男爵夫妇到了路易大帝街,阿黛莉娜又收到下面一封信:

    男爵夫人,德-埃尔维男爵在夏罗讷街住过一个月,假姓托雷克,那是埃克托几个字母的颠倒。现在他住在太阳弄,改姓维代尔,自称阿尔萨斯人,以代写书信为业,跟一个叫做阿塔拉-于第西的小姑娘住在一起。太太,请你小心行事,因为有人竭力在搜寻男爵,不知为什么。

    女戏子对你的诺言总算实现了,她永远是,男爵夫人,你的卑恭的女仆。

    约瑟法-弥拉

    男爵的归来使大家欢天喜地,他看了这种情形也就甘心情愿的恢复了家庭生活。他把阿塔拉忘了,因为,热情过度的结果,他的感情已经象儿童的一样变化不定。大家认为美中不足的是男爵的改变。离开儿女出走的时候还很精神,回来却仿佛一个上了百岁的老人,伛背、龙锺、脸庞都改了样。赛莱斯蒂纳临时弄了一席好菜,使老人回想起歌女府上的晚餐;眼看家里这等富裕的光景,他简直给搅糊涂了。

    “你们在款待一个浪子回头的父亲哪!”他咬着阿黛莉娜的耳朵说。

    “嘘!……过去的事都忘了,”她回答。

    男爵没有看到老姑娘,便问:

    “李斯贝特呢?”

    “可怜!她躺在床上呢,”奥棠丝回答说,“她是起不来的了,不久她就要离开我们,教我们伤心呐。她预备饭后跟你见面。”

    第二天早上刚出太阳,门房来通知小于洛,说市政府的警卫队包围了他全部的产业。法院的人要找于洛男爵。跟着门房进来的商务警察,把判决书交给律师,问他愿不愿意替他父亲付债。一个放印子钱的萨玛农,有男爵一万法郎的借票,大约当初不过是两三千法郎的债。小于洛要求商务警察撤退人马,他把债照数付清了。

    “是不是只有这一笔喔?”他担着心事想。

    照耀家庭的幸福,李斯贝特看了已经大为懊恼,这一次大团圆,她自然更受不了;因此病势急转直下,一星期后毕安训医生就说她没有希望。打了多少胜仗的长期战争,终于一败涂地。肺病到了可怕的弥留时期,她还是咬紧牙关,一点儿不泄露她的恨意。并且她最痛快的是看到阿黛莉娜、奥棠丝、于洛、维克托兰、斯坦卜克、赛莱斯蒂纳,和他们的几个孩子,都在床前流着眼泪,痛惜这个庇护家庭的好天使。三年来所没有的好吃好喝,把于洛男爵养得精力也恢复了,人也差不多回复到原来的样子。丈夫一复原,阿黛莉娜欢喜得连神经性的发抖都减轻了许多。男爵从儿子女儿嘴里知道了太太的痛苦,便对她格外敬重。李斯贝特看到这种情形,在临死前一夜不由得想道:

    “看她结果还是幸福的!”

    这个感触加速了贝姨的死;出殡的时候,全家都流着泪送她的丧。

    男爵夫妇自认为到了完全退休的年龄,便搬上三楼,把二楼那些漂亮房间让给斯坦卜克伯爵夫妇。靠了儿子的力量,男爵在一八四五年初在铁路局找到一个差事,年俸六千法郎,加上六千法郎养老金,以及克勒韦尔太太赠与的财产,他一年的总收入有了两万四。奥棠丝在三年分居的期间,跟丈夫把财产分开了,所以维克托兰很放心的把二十万法郎的代管遗产,拨在妹子名下,又给了她一年一万二千法郎的津贴。文赛斯拉,做了一个有钱太太的丈夫,不再欺骗她了;可是他游手好闲,连极小的作品也没有心思去做。变了一个空头艺术家之后,他在交际场中倒非常走红,好多鉴赏家都向他来请教,临了他成为一个批评家;凡是开场把人家虚哄了一阵的低能儿,都是这种归宿。因此,这几对同住的夫妇,各有各的财产。男爵夫人吃了多少苦终于醒悟了,把银钱出入交给儿子代管,使男爵只有薪水能动用,她希望这些微薄的资源使他不至于再蹈覆辙。可是男爵似乎把女色丢开了,那是母子俩都意想不到的好兆。他的安分老实,被认为是年龄关系,结果使全家完全放了心;所以看到他的和气,看到他不减当年的风度,人家只觉得心里痛快。对太太,对儿女,他都体贴周到,陪他们去看戏,一同到他现在重新来往的人家;在儿子的客厅里,他又是谈笑风生,周旋得极好。总之,这个浪子回头的父亲,使家属满意到了极点。他变了一个可爱的老人,衰朽无用,可是非常风雅,过去的荒唐只给他留下一些社交场中的美德。自然而然,大家觉得他绝对保险了。男爵夫人与女儿们,把好爸爸捧到了云端里,把两个伯叔的死给忘得干干净净!没有遗忘,人生是过不下去的!

    维克托兰太太跟李斯贝特学得非常能干,为了管理这个大家庭,不得不雇用一个厨子,连带也得雇一个做下手的姑娘。下手姑娘现在都野心很大,专门想偷些厨子的诀窍,等学会了调制浆汁,就出去当厨娘。所以那些用人总是常常更调的。一八四五年十二月初,赛莱斯蒂纳雇的下手是一个诺曼底的大胖姑娘,矮身量,手臂又粗又红,挺平常的脸,象应时的戏文一样其蠢无比,连下诺曼底省姑娘常戴的那个布帽,也始终不肯脱下来。这丫头象奶妈一样胖,胸部的衣衫仿佛要崩开来;绯红的脸,轮廓的线条那么硬,象是石头上刻出来的。她名叫阿伽特,初进门的时候当然谁也没有加以注意;外省送到巴黎来的这等结实的女孩子,天天都有。厨子也不大看得上阿伽特,她说话实在太粗俗了,因为她侍候过马车搬运-,新近又在城关的小旅馆里做过工;她非但不曾征服厨子而讨教到一点烹调的艺术,倒反招了他的厌。厨子追求的是路易丝,斯坦卜克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所以诺曼底姑娘常在怨命;大司务快要做好一盘菜,或是完成浆汁的时候,老是把她借端支开,打发到厨房外面去。

    “真的,我运气不好,要换东家了,”她说。

    她辞了两次,可是始终没有走。

    有一夜,阿黛莉娜被一种奇怪的声响惊醒过来,发觉旁边床上的埃克托不在了。为老年人方便起见,他们睡的是双床。她等了一个钟点不见男爵回来,不禁害怕了,以为出了事,或是中风等等,她便走上仆役们睡的顶楼,看见阿伽特的半开的房门里不但露出强烈的光,还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便走了过去。一听是男爵的口音,她吓得立刻站住。原来男爵迷上了阿伽特,禁不住那个丑婆娘故意的撑拒,竟说出几句该死的话:

    “太太活不了多少时候了,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做男爵夫人。”

    阿黛莉娜大叫一声,扔下烛台逃走了。

    三天以后,男爵夫人终于到了弥留状态,临终圣体隔天已经受过了。全家的人都流着泪围着她。断气之前,她紧紧握着丈夫的手,附在他耳边说:

    “朋友,我现在只有一条命可以给你了:一霎眼之间,你就可以自由,可以再找一个男爵夫人了。”

    于是大家看到死人眼中淌出一些眼泪,那是极少有的事。淫恶的残酷,把天使的耐心打败了;在进入永恒的前一刹那,她说出了平生仅有的一句责备。

    下葬三天之后,于洛男爵离开了巴黎。过了十一个月,维克托兰间接知道,他的父亲于一八四六年二月一日,在伊西尼地方,和阿伽特-皮克塔尔小姐结了婚。

    报告这个消息的是前任商务大臣的第二个儿子,包比诺律师。于洛律师回答他说:

    “祖宗可以反对儿女的婚姻,儿女只能眼看着返老还童的祖宗荒唐。”

    一八四八年九月-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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