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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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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啊。他无疑是来去全凭自己高兴——来得迟,走得早,而且在城里什么地方,跟他的父母姐妹住在一幢很漂亮的府邸里——那是不消说了。可是他自己呢——吉尔伯特的堂兄弟,富翁塞缪尔·格里菲思的侄子,此刻被打发到这家大厂一个极小的部门去干活。

    到了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视听范围以外的地方,克莱德已被这家大厂的种种景象和声响所吸引,他的心情倏然为之一变。就在这同一层楼上,他刚走过的宽大的办公室的另一边,有一个更大的房间,里面堆满了一排排箱子,每排箱子之间只留出宽不足五英尺的过道。据克莱德看见,箱子里有大量领子,依照尺码大小,分装在小纸盒里。这些箱子有时由装卸工用大型木板车从装盒间把许多装盒的领子推到这儿,再把箱子装得满满的;也有时定货员推着装盒的小车进来,依照他们手里拿的清单副本来取货,一下子就全给提空了。

    “我说,也许你以前没有在领子工厂工作过吧,格里菲思先生?”惠甘先生一到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看不见的地方,多少就有点儿精神了。克莱德顿时发觉自己被尊称为“格里菲思先生”了。

    “哦,没有,”他连忙接话说。“过去我从没有在这么一个地方工作过。”

    “我说,大概你很想逐步了解清楚本厂产品的全部制造过程吧。”他一边说话,一边兴冲冲走过一条长长的过道,但是克莱德注意到此人狡黠的目光正在到处扫视着。

    “我可巴不得这样,”克莱德回答说。

    “是啊,虽然有人说这可没有什么好学的,其实,真的学起来可也真不易呀。”他打开另一道门,穿过一个阴暗的过道,走进另一个房间,那里就象刚才所看见的,箱子码得高高的,每个箱子里头都装着一卷卷白布。

    “你既然先从防缩车间做起,就得对这个东西了解一些。领子和里子,就是用这个东西做的。它叫做坯布。每一卷布都是坯布。我们把这些坯布送往地下室,先要落水防缩,因为不防缩是不能就这样去剪裁的。要不然,领子裁好之后都会皱缩的。不过,赶明儿你自己就会明白的。我们要把这些东西浸湿泡透,然后再把它们烘干。”

    他严肃地往前大步走去,克莱德再一次感到自己在这个人的心目中绝对不是做一名普通工人。他不时使用那个格里菲思先生的尊称,他认为克莱德愿意了解清楚产品全部制造过程的想法,以及他屈尊俯就不厌其烦地介绍了坯布的性质——所有这一切,早已使克莱德确信:惠甘就象看待一个至少应该受到相当尊敬的人那样来看待自己了。

    克莱德跟在惠甘后面,心里暗自琢磨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们在第三个过道尽头下了楼,突然来到一个偌大的地下室。在这里,借着长长的四排令人耀眼的灯光,他方才看清楚一排排瓷缸或是瓷槽,其长度和房间相同,头尾相接,从这儿墙根一直延伸到那儿墙根。浸泡在这些瓷缸里的,就是刚才他在楼上看见的大批坯布,瓷缸里显然都是热气腾腾的开水。就在一排排瓷缸的南北两头,跟这些瓷缸并排架设着与这个房间全长一百五十英尺相同的一长溜、一长溜巨大的烘干架,或是活动钢骨台架,四周围都有滚烫的蒸汽管道,这些烘干架中间滚轴上,就象悬灯结彩似的挂着许许多多坯布,以充分利用四周围蒸汽管道,但象上面所说的那样,一卷卷都打开,湿漉漉地垂挂在那儿,通过滚轴从地下室的东头向西头缓缓移动。克莱德看到,坯布移动时,棘轮吊杆就发出吱吱嘎嘎的噪声。这些棘轮吊杆可以自动转动,把长长的坯布从东头缓慢地送到西头。坯布就在移动过程中烘干了,并在西头烘干架自动卷起来,在一根木轴上又成为一卷卷形状,随后由一个年轻小伙子专门负责把它从这些活动台架上“卸下来”。克莱德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子从西头这些轨道上把两卷布一块卸下来;而在东头,另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人正在“投料”。那就是说,此人把已经浸泡过的、湿漉漉的坯布,一头搭在缓缓移动中的挂钩上,看着坯布慢慢地、一丝不错地全部展开,铺在烘干架上,沿着整个轨道向前伸展过去。一俟坯布完全通过了,再把另一卷坯布搭在挂钩上。

    在地下室中央,每两排瓷缸中间,有很多转动着的脱水机,亦即烘干机。坯布在瓷缸里浸泡二十四个小时以后,就一堆堆码在那里,由脱水机尽量把水分吸出来,然后再把它们铺开在烘干架上。

    开头,克莱德只知道这个房间外部环境特点——它的噪声、热度、蒸汽,以及十几个成年人和小伙子在各个工段忙活的劲儿。他们个个穿着无袖衬衫、旧裤子,腰里扎一根带子,没有袜子的脚上穿一双帆布面、树胶底运动鞋,没有一个例外。这样穿戴,显然是满屋子里有这么多的水和潮气,以及这么炎热逼出来的。

    “这是防缩车间,”他们一走进去,惠甘就这样说。“说真的,这儿没有别的车间舒服,不过,本厂产品制造过程,却是在这儿开始的。凯默勒!”他大声喊道。

    走过来一个身体矮胖、胸脯厚实的人,长着苍白的圆脸膛,身穿一条皱巴巴的脏裤子、一件无袖法兰绒衬衣。如同惠甘在吉尔伯特面前,此人在惠甘面前也显得必恭必敬。

    “这位是克莱德·格里菲思,是吉尔伯特·格里菲思的堂兄弟。上星期我跟你说到过他,你记得吗?”

    “记得,先生。”

    “他先从这儿做起。明儿早上他就来。”

    “是,先生。”

    “最好把他的名字记入花名册。他根据通常规定的时间开始工作。”

    “是,先生。”

    克莱德发觉,惠甘先生的头昂得比刚才更高了,话儿说得更坚决、更威严。现在看来他就象是主人,而不是下属了。“在这里,早上七点半开始干活,”惠甘先生继续对克莱德说,“不过,大伙儿来得总要早一些——大约在七点二十分左右,好有时间换衣服,来到机器跟前。”

    “现在你要是乐意的话,”他找补着说,“趁你还没有走,凯默勒先生可以把明天你应该做的事情告诉你。这样也许可以省一点儿时间。不过,你不妨也可以留到明天再说。反正对我都是无所谓的。只不过你要是在五点半左右到大门口接电话小姐那里,我就会派布雷莉太太到那里去。我想,她可以领你去看一看你的房间。我自己不会去了,但你不妨向接电话小姐打听一下布雷莉太太就得了。她会知道的。”他掉过身来,找补着说:“哦,我得先走了。”

    他点一点头以示告别,很快大步流星地走了。这时,克莱德才开口说:“哦,我实在非常感谢您,惠甘先生。”他并没有答话,只是稍微抬起一只手,冷冰冰地摆了一下就走了——打从两排瓷缸中间走向西头的出口处。这时,凯默勒先生,依然心神紧张不安,显然带着敬畏的神色,开始说道。

    “哦,讲到你的工作嘛,那你可不要着急,格里菲思先生。明天你开始上班,我只叫你把坯布从上面卸下来。不过,要是你找得到旧衣服,还是穿上的好。象眼前这样的衣服,在这儿是穿不了多久的。”他两眼古里古怪地直瞅着克莱德身上那套非常洁净、但又不太昂贵的衣服。他对待克莱德的态度,很象对待惠甘那样,可以说半信半疑和稍感敬畏,极端尊敬和私下里又有些犯疑掺杂在一起,而这种怀疑心理,只有随着时间推移才能加以解决。在这里,一个姓格里菲思的人,显然非同小可,哪怕他仅仅是一个堂兄弟,而且可能还不是有钱有势的亲戚十分欢迎的人。

    克莱德看到地下室之后得到的印象,跟自己原来对伯父这个厂的种种梦想大相径庭,就有点儿恼火了。他在这儿见到的那些年轻人和成年男子,依他看,一望可知比他原先想象要粗野得多——论才智和机警,跟联谊俱乐部和格林-戴维逊大酒店那些侍应生相比,更要差远了。最精的是,他觉得他们更加低三下四、更加狡黠、更加愚笨——说真的,不过是些机器罢了。克莱德还发觉,他和惠甘先生一进去的时候,他们假装没看见,实际上对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说实话,他和惠甘先生已成为他们偷偷地观察的中心人物。他们如此爱惜衣服与切合实际的作风,又给了他原先以为这儿工作该有多么高雅的想法以致命打击。他就是因为过去没有受过专门训练,如今不能在办公室里,或在楼上担任什么工作,该有多么不幸啊。

    他跟着凯默勒先生往前走,凯默勒先生不厌其烦地跟他说,这些是瓷缸,坯布都要浸泡在里面过夜——这些是脱水烘干机——这些是台架式烘干机。随后,凯默勒先生关照克莱德可以走了。这时才三点钟。

    克莱德从最近的一道门走了出去,心里一想到自己能在这家大公司做事,自然深感高兴。同时,他又担心自己能不能让凯默勒先生和惠甘先生感到满意。要是不能呢?或者说,这一切他要是受不了呢?这活儿实在不轻啊。他暗自寻思,好吧,反正最糟的话,他还可以回芝加哥,或是,比方说,到纽约去,另谋工作。

    不过,塞缪尔·格里菲思为什么没有亲自接见他,欢迎他呢?这位年轻的吉尔伯特·格里菲思为什么对他一个劲儿冷笑呢?这个布雷莉太太,又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上这儿来,是不是明智之举?现在既然他已到了这儿,格里菲思一家人肯不肯助他一臂之力呢?

    他就这样一边想,一边顺着还有一些别的工厂的里佛街往西走去,随后又朝北走过一些街道,那儿工厂更多了——有制造马口铁的,编织柳藤的,还有一家制造真空吸尘器的大厂,一家地毯织造公司等等。后来,他闯进了一个可怜的贫民窟,虽然很小,可是,他在芝加哥或是堪萨斯城郊外都没看到过这种景象,使他心中感到激愤与压抑,因为这里居民的贫穷与粗鲁,以及社会地位低下,这一切他觉得全都体现出了社会的不幸。于是,他就马上折返,走过西边一座桥,又过了莫霍克河,来到了迥然不同的另一个地区——这一带的房子,同他去工厂前不胜羡慕过的那些房子一样。再往南走,又来到那条两旁有树的宽阔的大街——就是他刚到此地时观赏过的——单就这条大街的外观,就一望可知是莱柯格斯主要的住宅区。路面很宽敞,铺得很讲究,两旁都是一排排令人瞩目的府邸。他马上对住在这条街上的人发生惊人的兴趣,因为他立时就想到,他伯父塞缪尔·格里菲思必定是住在这条街上。这里府邸差不多都是法国式、意大利式,或是英国式的,而且是集各个时代最佳式样的大成,虽说这些玩意儿克莱德都是一窍不通。

    这些府邸美丽、宽敞,给他留下很深印象。但他还是往前走去,而且还不时东张西望,被这种高门鼎贵的情景深深激动,心想真不知道自己伯父究竟住的是哪一座府邸。每天早上,他的堂兄吉尔伯特从这类府邸步出大门时,想必是够神气活现的。

    不一会儿,他就在一座府邸前停步不前,看到宅园里有树木、有小径,花坛新近整修过,虽然眼前花朵还没有吐蕊。屋后有一大间汽车房,左边有一座大喷泉,喷泉中央,有一个小孩双手抱着一头天鹅。屋子右侧有一头铁铸的公鹿,被几只铁铸的狗紧追不舍。这座府邸原是仿照古老英国形式而又稍有变异建成,富有一种庄严的气派,他不由得艳羡不已,乃至于完全倾倒,便开口问一个过路行人——一个衣衫褴褛、好象工人模样的中年人:“先生,您知道这是谁家的公馆?”那个人回答说:“怎么你不知道?这是塞缪尔·格里菲思的府邸啊。此人就是河对岸制造领子的大工厂的老板。”

    克莱德身子马上震颤一下,好象被浇上了一阵凉水似的。是他伯父的!他的府邸!那末,屋后汽车房前停着的,就是他的汽车中的一辆。透过汽车房敞着的门,还看得见另外一辆呢。

    是的,在克莱德还没有成熟的、实质上愚昧混沌的心灵里,突然一下子触发了他类似玫瑰、芳香、色彩和音乐的奇思遐想。多美!多豪华!在他自己家里,有哪一位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伯父过着如此的生活!如此富丽堂皇!可是回过头来,看看他自己的父母,却是那么可怜——那么穷愁潦倒,如今正在堪萨斯城沿街传道,在丹佛当然也是这样。经办一个传道馆!虽说这个巨富之家迄今还没有一个人出面接见过他,除了他那个冷冰冰的堂兄(而且还是在工厂里),如此无动于衷地指派他去干这种下贱的工作,即使这样,他依然感到扬扬自得。反正说到底,他不是也姓格里菲思吗?他还是莱柯格斯两个大人物的名正言顺的堂兄弟和亲侄子吗?但不管怎么说,如今他已开始为他们干活了。难道说这不意味着——等待着他的,将是比他所能想象得到的更好的前途吗?只要想一想:莱柯格斯城的格里菲思是何许人也,而在堪萨斯城——或是比方说,在丹佛吧——那里的格里菲思,又是何许人也。真有天壤之别啊!这事可非得想方设法隐瞒起来不可。想到这里,他马上又垂头丧气了,因为,万一此地的格里菲思——他的伯父,或是堂兄,或是他们的一些朋友或是职员——现在要调查他的父母和他的过去,那该怎么办?老天爷哪!堪萨斯城那个小女孩惨死案啊!他父母颠沛流离的悲惨生活啊!还有爱思达啊。他马上满脸愁云,他的梦想正在化为乌有。他们要是突然猜到了呢!?他们要是突然发觉了呢!?

    哦,见鬼去吧——他到底算什么人呢?说真的,他又算得上什么?一旦他们知道了他干吗要投奔这里来,那么,他能指望从这么一个富丽堂皇的世界得到些什么呢?

    克莱德掉过头去,原路折回。他心里有些懊恼,有些沮丧,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完全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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