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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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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幸亏(多么运气啊!)他一直很明智,始终没有同意这次旅行。因此,从现在起他必须不声不响地逐渐中断同迪拉特的这种亲密关系——而且,要是必要的话,甚至还要从柯比太太家搬出来——要不然,就干脆说,他伯父已提醒过他——说到底,只有一句话,断断乎不可再跟这拨人厮混在一起了。象那样再厮混在一起,是万万不行的。它将危及由于新近来了伯母邀请信而维系着的个人前途。现在,他已不再想到丽达和尤蒂卡之行等事了。相反,他心里又开始琢磨起格里菲思一家人的生活情景,他们常去玩儿的那些迷人的地方,以及在他们周围那些有趣的人物,等等。他马上想到,他要上伯父家作客,就非得有一套晚礼服,至少也得有一套无尾常礼服。于是,转天上午,他得到凯默勒许可,十一点就下班,到一点钟再上班。在这段时间里,他就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套无尾常礼服、一双漆皮鞋,还有一条白色丝围巾。他这才放心了,觉得自己经过这么一打扮,谅必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从那时起,一直到星期日傍晚,在这整段时间里,他早已不再去想丽达、迪拉特,或是泽拉,净在想这次大好机会。有幸亲临如此高门鼎贵的府邸,显然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现在他看得很清楚,这件事中唯一的障碍,还是这个吉尔伯特·格里菲思,此人不论在何时何地,始终用那么严肃、冷峻的目光打量他。到时,也许他就在那里,恐怕他又要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派头,逼使克莱德感到自己地位低下——克莱德有时不能不承认吉尔伯特果然是常常得逞的。毫无疑问,要是他(克莱德)在格里菲思一家人面前表现得太神气,事后吉尔伯特准在厂里工作上找岔儿,来报复他。比方说,他可以在他父亲面前说些净是对克莱德不利的话。当然,如果老是把克莱德放在这个糟透了的防缩车间,也不给他表现机会,那他还有什么出人头地的指望呢?克莱德一到这里,就同这个长相简直跟他一模一样,但不知怎的总是容不了他的吉尔伯特给撞见了——这真可以说是他倒霉透顶。

    不过,尽管心中有这么多疑虑,克莱德还是决定要充分利用这次大好机会。于是,星期日傍晚六点钟,他就动身去格里菲思府邸,因为即将面临一次考验,心里也就非常忐忑不安。他一走到大门口,经过一座拱形的大铁门,走上一条迂回曲折、路面宽敞的砖砌过道,径直来到了主楼正门入口处。他几乎感到有如探险时的心惊胆颤,举起了大铁门上沉甸甸的门闩。当他沿着过道径直往前走去的时候,心里想他很可能成为一双双犀利而又严厉的眼睛注视的对象。说不定塞缪尔先生,或是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或是格里菲思两姐妹里头的一个,正从挂着厚厚的窗帘后面仔细看着他。从楼下窗子里,有好几盏灯正迸射出一种柔和、诱人的亮光。

    不过,克莱德这种惴惴不安的心境,毕竟是瞬息即逝。因为,不一会儿一个仆人打开了门,接过他的外套,诸他走进那个给他印象很深的大客厅。即便克莱德见识过格林-戴维逊大酒店和芝加哥联谊俱乐部,照样觉得这个大客厅非常华丽,厅内陈设精致漂亮,还有富丽堂皇的地毯、挂幔,等等。一座又高又大、火苗儿正旺的壁炉前,围着一些沙发和椅子。此外还有几盏灯、一台高高的座钟和一张大桌子。这时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不过,就在克莱德坐立不安、东张西望之际,只听到从客厅后面大楼梯上传来绸衣窸窣的响声。但见格里菲思太太,一个秉性温和、瘦骨嶙峋、脸色苍白的妇人,正下楼朝他走来。可是她步履轻盈,态度可亲,虽说跟她往日一样,不免有些拘谨。寒暄之后,他觉得在她面前心情相当轻松自在。

    “我的侄儿,可不是吗?”她微笑着说。

    “是的,”克莱德回答得很简短,但由于心里紧张,就显得异乎寻常地一本正经。“我——就是克莱德·格里菲思。”“见到您,我很高兴,欢迎您上我们家里来,”格里菲思太太一开头就这样说,语气显得相当泰然自若,这是多年来她跟本地上流社会人士交际应酬的结果。“当然罗,我的孩子们也很高兴。贝拉和吉尔伯特正好都不在家,不过,我想他们马上就会回来的。我丈夫此刻正在休息,但我刚才听到他走动的脚步声,大概一会儿就下楼了。请您在这里坐坐,好吗?”她指着他们中间的一张大沙发。“星期日晚上,我们通常仅仅家里人在一块吃饭,所以,我想,要是您能来,跟我们一家人叙叙,那可敢情好呀。您觉得莱柯格斯怎么样?”

    她在壁炉前一张大沙发上坐下,克莱德为了表示尊敬她,怪别扭地坐在离她有相当距离的座位上。

    “哦,这个城市——我可非常喜欢它,”他尽量模仿她的口吻,笑眯眯地回答说。“当然罗,我去过的地方还不太多,不过,就我所见到的来说,我是喜欢这个城市的。我一辈子所见过的大街,就数你们这条街最漂亮的了,”他兴冲冲找补着说。“房子都这么大,院子又这么美啊。”

    “是啊,我们莱柯格斯人常常把威克帝大街引以自豪,”格里菲思太太微笑着说。这条大街上她自己府邸那种显赫荣光,她历来是赞不绝口的。她和他丈夫一直不断往上爬了这么长时间,才到达了这条大街。“不拘是谁,见了这条大街,好象都有同感。这条大街是很多年以前才修建而成的,那时节,莱柯格斯还只不过是一个村子罢了。不过,只是在最近十五年内,才变得象现在那样漂亮。”

    “哦,现在,您一定得给我谈谈您妈妈、爸爸的情况。您也知道,我跟他们从没有见过面。当然罗,我时常听我丈夫谈到他们——那就是说,谈到他的弟弟,”她给自己纠正说。“我想,他也从来没有见过您妈妈吧。您爸爸近来好吗?”

    “哦,他身体很好,”侄子回答得很简短。“妈妈也很好。目前他们住在丹佛。从前,我们在堪萨斯城住过,但三年前全家都搬到那边去了。最近,我还接到妈妈一封信。她说一切都很好。”

    “这么说,您和她一直通信,是吗?那很好,”她微笑着说,因为克莱德的模样儿使她很感兴趣,而且,就总体来说,她还相当喜欢克莱德的模样儿。他长得那么雅致,举止仪态,又是那么落落大方。最主要的是,他长得活象她自己的儿子,开头她大吃一惊,继而却被他所吸引住了。要说还有哪儿不象的话,那就是,克莱德长得比她儿子高大些、结实些,因此也就更潇洒些,这一点只怕她决不肯坦白承认罢了。因为她觉得,吉尔伯特虽然脾气倔犟,有时甚至对妈也要怠慢无礼,这种情况确实存在,然而却也是一种习惯性的矫揉造作。在她心目中,吉尔伯特依然是个精明强悍,干劲十足的青年人,善于卫护自己和自己所作的结论。而克莱德就比较软弱,模棱两可,畏缩不前。她儿子的才能,想必是由她丈夫的天赋和她的家系中跟吉尔伯特十分相象的某些亲戚的血统造成的。至于克莱德,他的性格之所以软弱,也许由于他父母乃是市井细民的缘故吧。

    格里菲思太太解决这个问题时,完全袒护自己的儿子。随后,正当她要打听一下克莱德的兄弟姐妹的情况时,突然塞缪尔·格里菲思走了进来,把她的话给打断了。这时,克莱德早已站了起来。老格里菲思再一次用犀利无比的目光把他打量了一遍,发现他至少在外表上还令人十分满意,开口说:“哦,是您在这儿,嗯?后来我就再没有见您,他们已把您安置好了,是吧?”

    “是的,先生,”克莱德回答说,并在这位大人物面前必恭必敬地鞠了一躬。

    “啊,那敢情好。请坐!请坐!他们把您安置好了,我很高兴。我听说现在您在底下防缩车间工作。说不上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不过,要从头学起嘛,也不算是一个坏地方——都得从基层做起。顶呱呱的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开始的,”他微微一笑,找补着说,“您来的时候,我正好去外地,要不然,我早就跟您会面啦。”

    “是的,先生,”克莱德回答说。直到格里菲思先生已坐在长沙发旁边一张宽大的椅子里,克莱德才敢再坐下来。格里菲思先生见克莱德身穿一套普通的常礼服、一件打褶的漂亮衬衫,系上一条黑领带,跟前次在芝加哥看到他所穿的俱乐部制服相比,就觉得他甚至比过去还漂亮些——根本不象他儿子吉尔伯特所说的那样不显眼和微不足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何尝不知道做生意需要魄力和才干,而且发觉克莱德无疑缺乏这些素质,因此,他倒是很希望能从克莱德身上看到更多活力和干劲。这就更加富有格里菲思家族的特色,也许会让他的儿子更加高兴哩。

    “喜欢您现在的工作吗?”他屈尊俯就地问。

    “哦,是的,先生,说得更确切些,我并不特别喜欢,”克莱德如实相告说。“不过,我并不介意。依我看,要从头学起,不论干啥工作都好。”这时,他心里很想给伯父留下好印象,好让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干更好一些的工作。再说,他的堂兄吉尔伯特并不在场,也给了他敢于陈述个人意见的胆量。

    “哦,应该有这种精神,”塞缪尔·格里菲思相当满意地说。“可我得承认,在整个工艺过程中,这一部分并不是最让人喜欢的,不过,要从头学起的话,这倒是顶基本的,不能不了解。现在,不论是哪一行,谁都不能一下子出人头地,当然罗,都得需要经过一段时间。”

    克莱德听了这句话,扪心自问,真不知道他在楼底下那个阴沉沉的地下室里还得待多久呢。

    正当他在暗自寻思,麦拉走进来了。她好奇地瞅了他一眼,发现他并不象吉尔伯特所描述的那样索然无味,心里很高兴。她发觉,克莱德的目光里——仿佛有些紧张不安,而且多少有些鬼鬼祟祟、苦苦哀求,或是有所寻求似的——这一下子引起了她的兴趣,也许还让她联想到自己性格里也有某些相似之处。因为,她自己在上流社会交际应酬方面也不见得十分得意。

    “麦拉,这是你的堂兄,克莱德·格里菲思,”克莱德站起身来时,塞缪尔漫不经心地说。“她是我的女儿,麦拉,”他又对克莱德找补着说。“他就是我常常跟你们谈到的那个年轻人。”

    克莱德鞠了一躬,随后,握了一下麦拉伸给他的冷冷的、没有活气的手,但还是觉得她对他的态度要比别人更为友好、更为周到。

    “哦,既然现在您已经来了,我希望您会喜欢这个地方,”她和颜悦色地开始说话了。“我们大家都喜欢莱柯格斯。只是您到过芝加哥,我想,您会觉得这里太寒伧了。”她微微一笑。而克莱德在所有高门鼎贵的亲戚面前却感到很拘束、很生硬,所以只好回了她一句客套话“谢谢您”。他正要坐下来,这时门敞开了,吉尔伯特迈开大步,走了进来。(在这以前,只听见外面一辆汽车呜呜响,停在东头大门口。)“就这么一会儿,道奇,”他向外面一个什么人打招呼说。“我可待不了多久的。”随后,他对自己家里人说:“请各位原谅,我马上就回来。”他冲上后面的楼梯,不一会儿又回来了。他那种冷若冰霜、无动于衷的目光,曾经使克莱德在厂里感到惴惴不安,这时又向克莱德扫了一遍。他身上穿的是驾车兜风时穿的亮条纹、中间索腰带的行装,还戴上一顶黑色皮帽子和宽口大手套,看起来倒是颇有军人气概。他生硬地向克莱德点了一下头,又添了一句“您好”,接着把一只手神气十足地搭在父亲肩头上,说:“您好,爸。您好,妈。非常抱歉,今儿晚上我不能跟你们在一块,不过,我跟道奇和尤斯蒂斯刚从阿姆斯特丹回来,要去找康斯坦斯和杰奎琳。布里奇曼家里还有点事。不过,天亮前我会回来的。反正不管怎么说,明儿早上我会上办事处去的。爸爸,您一切都很好吧?”他对父亲说。

    “是啊,我可没有什么好嘀咕的,”他父亲回答说。“不过,我觉得你好象打算玩个通宵,是吗?”

    “哦,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他儿子回答说,压根儿把克莱德撇在一边。“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两点钟不回来,那我就在那里过夜啦。就是这么回事,明白吧。”他怪亲热地又轻轻拍拍父亲的肩膀。

    “但愿你开车可千万不要象平时那么快,”他母亲咕哝着说。“那样太不安全啦。”

    “一小时十五英里,妈。一小时十五英里。行车规定我知道,”他自命不凡地微微一笑。

    克莱德不能不注意到吉尔伯特同父母说话时那副降尊纡贵的权威语调。显然,在这里,如同在厂里一样,他是一个数得着的重要人物。这里,除了他的父亲,也许没有人可以得到他的尊敬了。他的态度多么傲慢——克莱德心里这么想。

    做—个富翁的儿子,用不着自己辛辛苦苦去发家立业,可照样是那么傲气,自以为了不起,又掌握了那么大的权势——这该有多好啊。是的,这个年轻人对克莱德说话时的语气,当然,也很傲慢,很冷淡。不过,只要想一想:这样一个年轻人,他手里就掌握了那么大的权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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