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你使我感到委屈。难道你不相信我吗?难道我不曾对你说过,我没有什么想法瞒着你吗?”
“唉,真忍受不了!”他极力抓住被打乱的思路。“他不是能从亲密的交往中赢得尊敬的人。如果给他下评语的话,他是一头被饲养得很好的牲口,在展览会上一定会得头奖,仅此而已,”他用一种恼火的、想使她感兴趣的口吻说。
“哦,怎么样?你在什么地方遇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她突然不自然地说。
“只有他不痛苦。难道我还不了解他,不了解他彻头彻尾的虚伪吗?……一个有点感情的人,难道能像他和我那样生活下去吗?他什么也不了解,什么也感觉不到。难道一个有点感情的人,能够与自己有罪的妻子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吗?难道能与她说话吗?能对她称你吗?”
“又来了,魔鬼又来了!”弗龙斯基抓住她搁在桌上的一只手吻了吻,说道。
“你问什么时候?快了。我熬不过这一关。别打断我!”她急忙说。“我知道这一点,而且知道得很清楚。我很高兴,我要死了,你可以自由了,我也解脱了。”
“你过去认识的Thérèse也在吗?”
“你怎么这样为他辩护?”他微笑着说。
“你们男人多可恶呀!你们无法想象,女人是永远不会忘记这种事的,”她越说越气愤,她的话向他公开了自己气愤的原因。“尤其是无法知道你生活的女人。我现在知道什么呢?我过去又知道什么呢?”她说。“我只知道你告诉我的事。我怎么知道你对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你们大家还不是都喜欢这种肉体上的满足,”她说,于是他又在回避他的目光中发现了那种忧郁的眼神。
“你不公正,不公正,亲爱的,”弗龙斯基极力想安慰她说。“不过,反正无所谓,我们不要谈他吧。告诉我,你最近在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你的病怎么样,医生说了些什么?”
“他?”她带着冷笑说。“他满足得很呢。”
“他是这样向你行礼的吗?”
“他开完会回来了,现在又不知去哪儿。但这没关系。不谈这个。你到哪儿去了?还在陪那个亲王吗?”
“他不是男子汉,不是人,是块木头!谁也不了解他,但是我了解。哼,要是我处在他的地位,我早就把像我这样的妻子杀死了,把她撕成碎块,而决不会说:你,ma chère,安娜。他不是人,是一架官僚机器。他不懂我是你的妻子,他是外人,是多余的人……我们不要,不要说了!……”
“今天早上丽莎到我这儿来过,她们可不怕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敢于来我这儿,”她插了一句,“她谈到了你们狂欢放荡的夜宴。多么可恶呀!”
“为什么?这不是你们年轻男子常过的生活吗?”她皱着双眉说,然后拿起放在桌上的编织物,眼睛不看弗龙斯基,从编织物中抽出钩针。
“不,怎么这样说?”她反驳说。“他毕竟是个见多识广、有教养的人吧?”
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滚落下来,他弯下身子,吻她的手,极力想掩饰自己的激动,他不知这种激动缘何而产生,但又无法克制。
“就这样,这样更好,”她说着,紧紧握住他的手。“就这一条出路,我们唯一的出路。”
他冷静下来,抬起了头。
“真荒唐!你说的真是毫无意义的荒唐话!”
“不,这是真的。”
“什么,什么真的?”
“我快死了。我做了一个梦。”
“梦?”弗龙斯基重复道,顿时想起自己梦见的那个农民。
“是的,梦,”她说。“我早就做过这种梦。我梦见,我跑进自己的卧室,到里面去拿什么东西,寻找东西;你知道,梦里常常会有这种情况,”她恐惧地瞪着眼睛说,“在卧室的角落里立着一个东西。”
“哎哟,真荒唐!怎么能相信呢……”
她不让他打断自己的话,她说的话对她太重要了。
“那个东西转过身来,于是我看到,这是个胡子蓬乱、矮小可怕的男人。我想逃跑,而他朝一个口袋弯下身子,两只手在里面掏着什么……”
她做出那人在口袋里掏东西的样子,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于是弗龙斯基想起自己做的梦,感到自己的内心也充满同样的恐惧。
“他掏着口袋,嘴里很快地说着法国话:‘Il faut le battre le fer, lebroyer, le pétrir…’我吓得想醒过来,我好像醒过来了……但是醒来还是在梦里。我问自己,这梦意味着什么。科尔涅伊对我说:‘您会在生产时死去,在生产时,太太……’这时我才真的醒过来了……”
“多荒唐,多荒唐!”弗龙斯基说,但是他自己也感到他的话没有任何说服力。
“我们不说了。你打一下铃,我让人送茶来。对了,你等着吧,我不久就会……”
她突然住了口。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恐惧和激动突然被平静、认真和幸福的神情所取代。他无法明白这种变化的意义。她感觉到一个新生命在她体内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