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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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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辆银灰色的迪索托轿车停在门口。我绕过那辆车,踏上三级白色台阶,穿过一扇玻璃门,再踏上三级铺着地毯的台阶,按了按墙上的门铃。

    突然,屋内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仿佛要掀翻屋顶。我任凭这些狗又吼又叫,只顾往里屋看。小办公室里摆放着卷盖式书桌,隔壁是接待室,放了几把厚重的皮椅,墙上挂了三张证书,桌上有几本《爱狗人士》杂志。

    有人在屋内制止了狗的狂吠。随后,一扇门打开,走出一位相貌清秀的小个子男人,他穿着黄褐色长袖运动衫,橡胶底皮鞋,八字胡子下挂着热心的微笑。他看了看我周围和脚下,没看到狗,于是更放松地笑起来。

    他说:“我很想让它们改掉这个坏毛病,就是没办法,每次门铃一响就开始叫。它们太无聊了,知道门铃响代表有人来了。”

    我说:“是啊。”然后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他。他读了正面,翻过去看看背面,再翻回来看正面。

    “私人侦探,”他润了润嘴唇,温和地说,“嗯,我是夏普医生。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我在找一只失窃的狗。”

    他眼神闪烁,小而薄的嘴巴绷紧,脸慢慢涨红。我说:“我的意思并不是说狗是你偷的,医生。任何人都有可能把偷来的狗送到你这儿来,你也不会怀疑他们是不是狗主人,对吗?”

    “我不愿意那样做。”他生硬地说,“什么样的狗?”

    “警犬。”

    他的脚尖在薄地毯上摩擦,眼睛看着天花板一角,脸上的红色消退,只留下苍白。片刻之后,他说:“我这里只有一只警犬,而且我认识他的主人,所以估计……”

    “你不介意我看看它吧。”我打断他的话,边说边抬脚往里面那扇门走去。

    夏普医生没有动,鞋尖又蹭了蹭地毯。“我觉得不太方便,”他小声说,“要不你晚点儿再来。”

    “现在我很方便。”我伸手去抓门柄。

    他挪到接待室对面的书桌前,伸手去抓桌上的电话。

    “你不要乱来,否则我……我就报警。”他着急地说。

    “那太好了,”我说,“你可以找富尔威德局长,告诉他卡尔马迪 [1] 在你这里,我刚从他的办公室离开。”

    夏普医生把手缩回来。我朝他笑笑,手里把玩着香烟。

    “走吧,医生,”我说,“别光瞪眼,咱们去看看狗。你配合我,我就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他把上下嘴唇挨个咬了咬,盯着桌上的棕色记事簿,拨弄着边角,然后站起来,穿过房间,打开我面前的门。我们一起穿过狭窄的灰暗走廊。一扇敞开的门后面摆了一张手术台。我们又走了一段路,经过另一扇门,来到一间水泥地面的房间,房间角落里有个炉子,炉边放了一碗水,靠墙摆放着双层厚铁丝网笼子。

    猫猫狗狗用充满期待的眼神在铁丝网后注视着我们。一只迷你吉娃娃脖子上系着一条宽羊皮项圈,在一只肥硕的红棕色波斯猫身子下面使劲嗅。一只苏格兰猫百无聊赖地待着。一只杂种狗的一整条腿都没有毛。一只灰色的长毛安哥拉猫。一只雪纳瑞犬。另外还有两只杂种狗和一只敏捷的长鼻子猎狐梗。

    它们的鼻子湿漉漉的,眼睛雪亮,都想知道我是何方神圣。

    我扫视一遍。“这些都是宠物狗。”我大声说,“我要找的是警犬,灰黑相间,没有杂毛。公狗,九岁,除了尾巴稍微有点短,全身上下都很标致。我说清楚了吗?”

    他瞪着我,一脸不悦。“没错,可是……”他支支吾吾地说,“好吧,这边。”

    我们走出房间。动物们看起来都很失望,尤其是那只吉娃娃,他奋力地想从铁丝网上方爬出来,差点就成功了。我们从后门走出去,来到盖了两座车库的水泥院子里。其中一个车库是空的,另一个门缝打开一英尺左右,里面一片黑暗,尽头有一只拴在链子上的大狗,它的下巴平放在一床充当狗窝的旧棉被上。

    “小心,”夏普说,“它有时很凶。我本来把它关在屋里,可是它把别的狗都吓坏了。”

    我走进车库,那只狗开始咆哮。我慢慢靠近它,它把铁链子“哐”的一声拉紧。我说:“嗨,沃斯,握手!”

    它把头又放回棉被上,两只耳朵耷拉到前面,身子一动不动。它的眼睛像狼,有黑色的眼圈。接着它用那根弯曲的、短了一截的尾巴慢慢地敲打地板。我说:“握手,小伙子。”边说边把我的手伸过去。我身后靠在门口站着的兽医再一次嘱咐我要小心。这只狗用大爪子撑地站起来,把耳朵甩到脑袋后面,然后抬起左前爪,我握了握。

    兽医自言自语道:“这太不可思议了,先生您……您贵姓?”

    “卡尔马迪。”我说,“嗯,应该就是它。”

    我拍了拍狗脑袋,走到车库外面。

    我们走进屋内,回到接待室。我把杂志推到一边,坐在桌角,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矮个子小兽医。

    “好,”我说,“说吧,狗主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

    他默不作声地思考片刻,说:“他们姓沃斯,刚从东部搬到这儿,说安顿好了就过来接狗。”

    “真有意思。”我说,“狗的名字跟德国伞兵取的一样,主人的名字跟狗取的一样。”

    “你觉得我在说谎。”医生着急地说。

    “嗯,看你吓成这个样子,也干不了骗人的把戏。我觉得是有人想把这条狗丢掉。我的故事是这样的:两周前,一个名叫伊泽贝尔·斯内尔的女孩从位于圣安吉洛的家中失踪了。她和姑婆住在一起。这位老太太满头银发,脑筋却清楚得很。那个女孩和形迹可疑的朋友来往,经常出入夜总会或赌场这种地方。所以,老太太觉得事有蹊跷,不过没有报警。她一直没有头绪,直到最近女孩的一个朋友在你的店里看到那只狗,并且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雇我来调查。她的孙侄女当初开着跑车离家出走时,身边就带着那条狗。”

    我用脚跟把烟头踩灭,又点燃另一根。夏普医生那张脸白得跟生面团一样,豆大的汗珠挂在他那两道八字胡上,闪闪发光。

    我和颜悦色地补充道:“现在警方还没有介入。刚才我提到富尔威德局长,纯属吓唬你。这件事就你知我知,怎么样?”

    “你……你想让我怎么做?”医生嗫嚅道说。

    “关于那只狗,你还知道什么别的信息吗?”

    “知道,”他语速很快地说,“男主人好像很喜欢它,是个真正的爱狗人,那只狗很听他的话。”

    “所以他还会联络你吧?”我说,“等他出现时,请你通知我。那个人长什么样?”

    “瘦高,黑眼珠,眼神锐利。他老婆也跟他一样,又高又瘦。夫妇俩衣着体面,不多话。”

    “那个叫斯内尔的姑娘是个被宠坏的小家伙。”我说,“为什么搞得神神秘秘的?”

    他盯着自己的脚没吭声。

    “好吧,”我说,“咱们就事论事,你只要跟我合作,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一言为定?”我伸出手。

    “我跟你合作。”他小声说,然后把他潮湿得像条小鱼似的小手握进我手里。我小心翼翼地握了握,生怕捏断他的手。

    我告诉他我的住址,然后走到外面阳光灿烂的街上。我走过一条街,来到停车的地方,坐上车,往前开了一小段,在街角停下,停在刚好可以看到夏普医生的前门和迪索托汽车的地方。

    在车里坐了大概半个小时后,我望见夏普医生穿着外套走出门,坐进迪索托汽车。他先开到街角,然后拐进他家后院那条巷子里。

    我发动车子,从相反的方向朝那条街开过去,然后停在那条巷子尽头一棵树后面。

    我停在距离他家三分之一个街区处,听到犬吠声吵闹了一阵子,然后看到那辆迪索托汽车从院子里倒车开出来,朝我的方向驶来。我赶紧把车开到下一个街角。

    那辆迪索托汽车一路往南开,在安古洛大道向东转弯。我看到车后座用铁链拴着那只戴着口罩的大警犬,它的头把铁链绷得很紧。

    我一路跟着那辆迪索托汽车。

    2

    卡罗莱纳街位于海滨小城的边缘,街道尽头和一条已经废弃的市内铁道相交,过了铁道便是一大片堆放日本卡车的废车场。街道尽头只有两栋房子,我把车藏在街角第一栋房子后面。这栋房子的院子里杂草丛生,墙边有一丛脏兮兮的高大的红黄马缨丹和金银花。

    房子往前有两三块放火烧过的地,焦黑的草坪上几根杂草苟延残喘,再往前有一栋围了铁丝网的破烂水泥色小平房,迪索托汽车就停在房子前面。

    车门突然打开。夏普医生从后座拖出戴着口罩的大狗,费劲地把它拉进大门和走道。他走到房门时,一棵酒瓶状的棕榈树正好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把车往后倒,在角落的阴影里转个弯,往前开三个街区,转进一条和卡罗莱纳街平行的街道上。这条街的尽头也和铁道相交,旧铁轨埋在杂草堆里。我沿着一条泥路往前开,准备开回卡罗莱纳街。

    那条泥路在一道路堤处突然拐了下去,我看不见路堤后面是什么。开了大概三个街区,我停下车,走到高堤边,往下张望。

    那栋围了铁丝网的平房距离我差不多半个街区,迪索托汽车仍然停在大门口。一阵阵狗叫声从午后空气中传过来。我趴下,把肚子贴在杂草丛上监视那栋平房,耐心等待着。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除了犬吠声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突然,狗的叫声变得激烈起来。接着有人大叫。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尖叫声。

    我从草丛里蹿出来,冲过铁道,跑到街上。靠近那栋平房时,我听到大狗低沉愤怒的咆哮声,好像在撕扯什么东西。咆哮声中有女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语气中的害怕大于愤怒。

    铁丝网围栏后面是一片长满蒲公英和狗牙根的草坪,棕榈树上挂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招牌。树根把路面绷裂了,一道裂缝从碎裂的水泥路面往上翘,顶到了台阶上。

    我穿过大门,跨上木质台阶,站在歪歪斜斜的走廊上用力捶门。

    狗还在屋里咆哮着,但是人的喊叫声突然停了。没有人应门。

    我转动门把,兀自打开了门。屋内弥漫着一股麻药的味道。

    屋内地板中央的地毯皱成一团,夏普医生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毯上,鲜血从他的脖子一侧汩汩涌出,在脑袋周围汇成一团浓稠发亮的血滩。大狗身体前倾,前腿蹲伏,耳朵背在头后,一个被扯烂的口罩挂在它脖子上。狗的喉咙和背上的毛全竖了起来,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阵低吼。

    大狗身后的壁橱门被撞烂了,歪在墙边,地板上有一大块棉花,飘出一阵阵恶心的麻药味儿。

    一位穿着印花裙子的漂亮女人握着一把手枪瞄准大狗,但并没有开枪。

    她迅速回头看我一眼并转过身来。狗眯着黑眼睛盯着她。我把自己的鲁格手枪拔出来,垂在身侧。

    一阵嘎吱作响,一个黑眼珠的高大男人闯进来,他穿着褪色蓝工装服和蓝色工作衬衫,手里举着一把锯短的双管猎枪。他把枪口对准我。

    “嘿!你!把枪放下!”他生气地喊。

    我刚要张嘴说话,那男人扣扳机的手指突然绷紧。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扣动了扳机。子弹射中了猎枪的枪托,猎枪从那个男人手中被弹飞,掉在地上。大狗往旁边跳开七英尺远,马上又蹲伏下来。

    那男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把双手高举在空中。

    这回我赢定了。我说:“你的枪也放下,小姐。”

    她用舌头舔舔嘴唇,慢慢地把手枪放在脚边,然后走离躺在地板上的尸体。

    男人说:“他妈的,别对狗开枪,我可以制住它。”

    我眨了下眼睛,突然明白了。原来刚才他是怕我对狗开枪,而不是替自己担心。

    我把枪放低一点:“刚才怎么回事?”

    “他……居然想用麻醉……它可是只警犬!”

    我说:“如果有电话,最好赶快叫救护车。夏普医生脖子上被咬了这么大个口子,恐怕撑不了多久。”

    那女人惊魂未定地说:“我还以为你是警察。”

    我没理她。她沿着墙走到窗边堆满旧报纸的椅子旁边,从地板上捡起电话。

    我低头查看夏普医生。他的脖子已经不往外流血了。他的脸大概是我见过的最惨白的。

    “别叫救护车了。”我对那女人说,“直接打电话到警察局吧。”

    穿工装服的男人把双手放下,单膝跪地轻拍地板,温柔地安抚着大狗。

    “乖,好小子,乖!我们都是朋友,好朋友。乖,沃斯。”

    狗又咆哮了几声,微微摇动一下臀部。那男人继续对着它说话。狗终于停止咆哮,背上竖起的毛也塌下来了。穿工装服的男人仍在不断轻声细语安抚它。

    坐在窗边椅子上的女人把电话放在一边,说:“来了。你可以控制他吧,杰瑞?”

    “当然。”那男人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离开那只狗。

    现在狗的肚皮贴着地板,嘴巴张开,吐出舌头。舌头上都是口水————混着鲜血的粉红色口水,狗嘴边上的毛也沾满了血。

    3

    名叫杰瑞的男人说:“嘿,沃斯,嘿!乖小子,现在没事了!没事了。”

    狗急促喘气,没有动。那男人站起身,走近它,抚摸狗的一只耳朵。狗儿把头扭向一边,随男人抚摸。男人拍拍它的头,解开被咬烂的口罩,脱了下来。

    他拿着那条被扯断的铁链站起来,狗也跟着站起来,很听话地靠在他脚边。男人穿过旋转门,狗紧贴着他的腿一起走到屋后。

    房门开合的时候,我稍稍移了下位置。杰瑞也许还有别的枪。我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是他那张脸就是让我有点担心,好像曾经在哪儿见过,或者报纸上登过他的照片。

    我看着那女人。她是个美丽的棕发女子,三十出头,眉毛修剪得很精致,双手修长柔软,和那一身印刷厂工装裙很不搭。

    “这是怎么回事?”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仿佛这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她像机关枪一样突然对我说了一串话,好像憋在心里很久了似的。“我们已经在这栋房子里待一个星期了。房子是连带家具一起租的。当时我在厨房,杰瑞在后院,那辆车在我们房子前停下来,然后那个男人就直接走进来,好像他住这儿似的。房门可能刚好没锁。我把内屋门打开一条缝,看到他想把那只狗推进壁橱里。我还闻到了麻药的味道。然后事情就突然失控了。我去拿枪,并让窗外的杰瑞快进来。我刚进屋,然后你也冲进来了。你是谁?”

    “你进屋时,狗已经扑上去了?”我说,“它已经把夏普咬死在地板上了?”

    “没错。如果这个人就是夏普的话。”

    “你和杰瑞不认识他?”

    “从来没见过。我们也没见过那只狗。不过杰瑞很爱狗。”

    “故事情节最好改一改。”我说,“杰瑞知道那只狗叫沃斯。”

    她眯起眼,还嘴硬:“我觉得你听错了。”她的声音性感撩人:“请问你是谁?”

    “杰瑞是谁?”我问,“我一定在哪儿见过他,也许是在报纸上?那把锯短的猎枪是从哪儿来的?你们打算让警察看到那把枪吗?”

    她咬咬嘴唇,突然站起来,走到掉在地板上的枪旁边。我任凭她把枪捡起来,发现她的手指一直远离扳机。然后她走回靠窗的座位,把猎枪塞到报纸堆下面。

    她看着我,阴沉地问:“好吧,你想干什么?”

    我慢慢答道:“那只狗是偷来的。它的主人是个女孩,现在失踪了,有人雇我找她。根据夏普的描述,那只狗的主人听起来就像你和杰瑞。夏普说他们姓沃斯,刚从东部搬来。你听过一个叫伊泽贝尔·斯内尔的女孩吗?”

    女人平静地说:“没有。”眼睛盯着我的下巴尖。

    穿连身工装服的男人从后门走进来。他用蓝衬衫的袖子抹掉脸上的汗,手上没有拿别的枪。他漫不经心地打量我。

    我说:“我可以替你们在警方面前说好话,只要你们肯告诉我那个女孩的消息。”

    女人噘着嘴盯着我看,男人温柔地微微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远方传来车轮急转弯时与地面的摩擦声。

    “嘿,别紧张。”我连忙说,“夏普吓坏了,他从哪里得到的狗,就想把狗送回哪里。他肯定以为房子里没人。想用麻药制服警犬显然很蠢,但他当时肯定已经吓傻了。”

    他们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瞧。

    “好吧。”我走到房间角落里,说,“我觉得你们俩十有八九是亡命之徒。如果一会儿来的人不是警察,我马上开枪。别以为我不敢。”

    那女人很平静地说:“随便你。多管闲事的家伙。”

    一辆车飞驰而来,在大门口来了个急刹车。我往窗外瞄一眼,看到车顶上的红灯和车身“P.D.”两个大字。两名便衣大汉从车里钻出来,穿过大门,奔上台阶。

    先上来那位 地猛敲门。“门开着。”我大叫。

    大门洞开,两名警察握着枪冲进来。

    他们突然停住脚步,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然后用枪指着杰瑞和我。一个红脸大汉负责检查我,他穿着不合身的灰西装。

    “举起手来。放下枪!”他粗声粗气地大吼。

    我把手举起来,但并没有放开我的鲁格手枪。“慢点,”我说,“杀他的是只狗,不是枪。我是从圣安吉洛来的私人侦探,来这里办案的。”

    “是吗?”他凑到我身边,拿枪指我肚子,“待会儿我们就知道了。”

    他伸手卸下我的枪,闻闻枪口,又拿枪戳我。

    “用过吗,兄弟?转过身去。”

    “听着……”

    “转过去。”

    我慢慢转过身。我转身的时候,他把枪塞进侧面口袋里,手伸到屁股后面掏东西。

    那个动作应该令我心生警觉,但当时我没有反应过来。我可能没听到警棍挥下来的声音,但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我的脚底突然涌起一大团黑暗,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往下坠……往下坠……往下坠……

    4

    等我醒来时,房间里都是烟。烟雾飘在空气里,汇成条条细线上下飘动,像一串串珠帘。房顶的两扇窗似乎都是敞开的,但烟纹丝不动。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房间。

    我躺着想了一会儿,张开嘴巴、扯着嗓子大喊:“着火啦!”

    然后我跌回床上开始大笑。我不喜欢那种笑声,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神经兮兮的。

    某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口有钥匙转动的声音,门开了,一个穿白色短褂的男人严厉地看着我。我把头微微挪了挪,说:“你可别相信,杰克,我刚才随便说着玩儿的。”

    这个男人很精明,脸很小,目光锐利,皱着眉头。我不认识他。

    “也许你还想多穿几件束身衣。”他嘲笑道。

    “我很好,杰克,”我说,“好得很。我要睡个觉。”

    “最好如此。”他吼道。

    门关上,钥匙转了一圈,脚步声走远。

    我躺着不动,盯着那些烟。现在我明白过来,其实根本没有烟。已经是晚上了,灯光从吊在天花板上的瓷灯罩里射出来,瓷灯罩由三根铁链子拴着,周围有些橙蓝相间的小圆球。就在我看着那些圆球时,它们像舷窗一样依次打开,一个个小人从里面伸出头来。小人像洋娃娃,不过却都是活的人。有一个戴帽子的船长,一个满头金色卷发的女人,还有一个蝴蝶结打歪了的瘦男人一直在重复说:“您的牛排要生的还是半熟,先生?”

    我抓住床单的一角,擦干脸上的汗。我坐起来,踩在地板上。我居然光着脚,身上穿着棉绒睡衣睡裤。脚刚放下的时候,我发现双脚毫无知觉,过了一会儿开始刺痛,然后两只脚像针扎似的疼。

    这时我才感觉到地板的存在。我紧紧抓住床侧,努力站起来,试着来回走动。

    一个声音(大概是我自己)对我说:“你在发酒疯……你在发酒疯……你在发酒疯。”

    我看到两扇窗子中间有一张白色的小桌子,桌上摆了一瓶威士忌。我往桌子走过去。半瓶尊尼获加 [2] 。我把酒瓶举起来,对着瓶口喝下一大口,再把瓶子放下。

    酒有股怪味儿。当发现味道不对时,我瞥到角落里的洗手池。我马上冲到池子前面,吐得稀里哗啦。

    我摸回床上躺下。那一阵呕吐让我十分虚弱,但是,现在我觉得这个房间变得真实起来,不是那么虚幻了。我看到两扇窗上都有铁条,房间内有一把厚重的木椅。除了一张白色桌子和桌上那瓶酒,什么都没有。还有一扇关起来的衣橱门,大概上了锁。

    床是医院专用床,两边分别拴有两条皮带,大概在人手腕放下的位置。我知道自己被关在某个监狱病房。

    此时,我的左手臂突然开始发抖。我把宽大的袖子卷起来,看到左边上臂有半打针孔,每个针孔周围都有一圈青紫色的瘀痕。

    他们给我注射了大量药物,让我安静下来,所以我才会产生幻觉,看到烟和天花板灯里的小人。那瓶下了药的威士忌也许是什么人开的药方。

    我又爬下床走路,不停地走。过了一会儿,我喝下一点自来水,拼命控制自己不吐出来,然后再喝一点。这样折腾了大约半小时,我终于可以正常说话了。

    衣橱门上了锁,椅子太重,我搬不动。我掀开床单,把床垫往旁边推,下面是网状的弹簧,床头和床尾都用大约九英寸粗的螺旋弹簧固定。我花了半个钟头,使尽吃奶的力气才把其中一根弄松。

    我休息了一会儿,又喝了点自来水,然后走到门锁那边。

    我扯着嗓子大喊:“失火啦!”喊了好几次。

    没等多久,外面走廊就传来脚步声。钥匙插进门里,锁“喀”一声打开,穿白外套、目光锐利的小矮人,愤怒地冲进房内,往床上看。

    我用螺旋弹簧对准他的下巴抽过去,等他倒下时,再敲他后脑勺,然后扼住他的喉咙。他拼命挣扎。我用膝盖顶他的脸,膝盖硌得生疼。

    他来不及说他的脸疼不疼,就没了声音。我从他右屁股兜里抽出警棍,从里面把房门锁上。钥匙环上还有别的钥匙,其中一把可以打开衣橱,我看到自己的衣服挂在里面。

    我慢慢把衣服穿上。十根手指头还不太听话,而且我还在拼命打呵欠。地板上的那个人一动不动。

    我把他锁在房内,离开了。

    5

    宽敞的走廊静悄悄的,铺着木地板,地板中间铺了一条窄地毯,平滑的白橡木扶手曲曲折折,一路延伸到门厅。走廊两侧都是紧闭的老式房门,大而厚重,门内悄无声息。我一直踩在地毯上,只用脚跟使力。

    前厅的门开着,后面还有一扇彩色玻璃的内门。我走到那里时电话铃响了。一个男人在一间房门半掩的屋子里接起电话,房间内的灯光透到外面黑暗的大厅里。

    我退回去,从门缝里偷窥,看到桌旁有个男人在打电话。我等他把电话放下,便走了进去。

    他的脸色苍白,棱角分明,郁郁寡欢。他额头很高,细细的棕色自来卷贴在头皮上。突然看到我,他的手往桌上一个按钮伸过去。

    我咧咧嘴,对他喊道:“别动!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让他看我手里的警棍。

    我的笑容像死鱼一样。他的两只苍白的手像生病的蝴蝶在桌子上乱舞,其中一只手慢慢往桌旁一个抽屉移过去。

    他努力张张嘴巴,说:“你病得很重,先生,真的很严重。我建议你最好不要……”

    我拿警棍朝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挥了挥,那只手像摸到燃烧的炭火似的缩了回去。我说:“我没生病,只是被注射了一大堆药物,失去了理智。我只想出去。你如果有没下药的威士忌,快给我喝点!”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我是松德斯特兰德医生,”他说,“这里是私人医院,不是监狱。”

    “威士忌!”我哑声说,“我休息够了。私人医院,好一出骗人的鬼把戏。威士忌!”

    “在药柜里。”他有气无力地说。

    “两只手放到头后面去。”

    “你一定会后悔的。”他把双手放到头后面。

    我从桌子另一边绕到后面,打开他刚才试图打开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自动手枪。我把警棍收起来,绕回桌子另一边,走到药柜前。柜子里放了一小瓶波本威士忌,三个酒杯,我拿出两个。

    我倒了两杯酒,“你先请。”

    “我……我不喝酒……滴酒不沾。”他结结巴巴地说,双手还摆在头后面。

    我把警棍抽出来,他很快伸出一只手,把其中一杯一饮而尽。我观察着他,酒好像没什么问题。我闻闻自己这杯,仰头喝了一口,不错!我又喝了一杯,然后把酒瓶塞进外衣兜里。

    “好。”我说,“是谁把我关进来的?快点老实说,我时间有限。”

    “当然是……警察了。”

    “哪个警察?”

    他缩着肩膀在椅子里坐下,看起来好像生病了似的:“签字作证的是加尔布雷思警官。所有程序都是合法的,我向你保证,他是个警察。”

    我说:“什么时候警察可以给精神病做鉴定了?”

    他没吭声。

    “最先给我注射药物的是谁?”

    “我不知道,应该有好几天了。”

    我摸摸下巴。“整整两天。”我说,“他们本应该开枪打死我,以除后患。再见。”

    “你现在出去,”他弱声说,“他们肯定会立刻逮捕你。”

    “我不仅是为了出去。”我说。

    我出门时,他的双手还放在头后面。

    前门的锁上还挂着一条铁链,但是没有人试图阻止我开门。我穿过一道老式宽走廊,走下两旁栽满花的步道。一只鸟在树上唱歌,街道上有白色的木头栅栏。这栋房子位于二十九街与德斯坎索街交叉路口的街角。

    我往东走了四个街区,来到一个公车站旁等车。没有警笛声,也没有巡逻车来抓我。公交车到站了。我坐车来到市中心,找了一家土耳其浴室,洗了桑拿,冲了澡,做了按摩,剃了胡子,最后把剩下的威士忌喝光。

    那时我已经可以吃东西了。吃完后,我走进一家陌生的旅馆,用假名登记住宿,当时是十一点半。我一边喝威士忌加水,一边看当地报纸。报上说有一位叫理查·夏普的医生被人发现死在卡罗莱纳街上的一栋空屋内。警方现在仍然十分头痛于没有找到这起谋杀案的线索。

    报纸上的日期告诉我,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的生命中有四十八个小时已经被抹去了。

    我上床睡觉,做了很多噩梦。每次醒来,总是一身冷汗。那是药物最后残余的副作用。到了早晨,我又是好汉一条了。

    6

    富尔威德局长是个微微发福的彪形大汉,眼神机警,一头红得有点儿发粉的红发。他梳着小平头,粉红色的头皮在粉红色的头发下闪闪发光。他身穿一套淡黄褐色的法兰绒西装,贴袋和搭缝设计,剪裁独特。

    他跟我握手后,把椅子一转,跷起腿。他脚上穿着三四块美金的法国线织袜和胡桃色手工英国硬皮鞋,即使在经济不景气的时代,这双鞋也至少卖十五到十八美元。

    我猜他老婆大概很有钱。

    “噢,卡尔马迪,”他把我的名片放在玻璃桌面上端详,“来这儿办案?”

    “碰到一点小麻烦,”我说,“如果你肯帮忙,一定可以帮我解决。”

    他挺起胸膛,举起粉红色的手挥了挥,然后把声调降低了几度。

    “麻烦。”他说,“咱们城里的麻烦一向不多。我们是小地方,不过却非常、非常干净。我从西边窗口看出去,能看到太平洋,没有比它更干净的东西了。北边是安古洛大道和山脉。东边是再整齐不过的小商业区。再过去是高级住宅和花园区,跟天堂一样。南边呢,虽然我没有向南的窗户,但如果有的话,可以看到全世界最棒的小型游艇港口,对,就是小游艇港。”

    “麻烦是我自己带来的,”我说,“我是说其中一部分,其余的已经有些眉目了。一位住在大城市名叫斯内尔的女孩离家出走,有人在这里看到她的狗。我找到了那条狗,但是扣下那条狗的人,费尽心思想让我闭嘴。”

    “是吗?”局长心不在焉地问道,两道眉毛向脑门中间拧着。我分不清楚是我在骗他,还是他在唬我。

    “你去把门上的钥匙拧一下。”他说,“你比我年轻嘛。”

    我站起来把门锁上,坐回去拿出一根烟。这时局长拿出一个很精致的酒瓶和两只小酒杯,放在桌上,还抓了一把豆蔻籽。

    我们一起喝了一杯。他剥开三四粒豆蔻籽,我们一边嚼,一边盯着对方看。

    然后他说:“你说吧,我现在洗耳恭听。”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农夫圣徒的家伙?”

    “我有没有听过?”他拍了一下桌子,豆蔻籽震得在桌上乱蹦,“啊,那家伙的悬赏金是一千美金!银行大盗,不是吗?”

    我点点头,希望能不着痕迹地观察他的神情。“他和他妹妹一起作案,她叫戴安娜。他们俩打扮成农民,专抢小镇银行和州立银行,所以才有了这个‘农夫圣徒’的外号。他妹妹也有悬赏金。”

    “我倒真想抓住这一对。”他很坚决地表示。

    “那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抓呢?”我问他。

    他虽然没被震到天花板上,却突然张大嘴巴。我还真怕他的下巴会掉到膝盖上。他的眼睛像两粒剥了壳的蛋,往外突出,嘴角上的肥肉挤出来的皱纹里有一道口水印。他像关蒸汽机闸门似的,费力地合拢嘴巴。

    演得真好————如果他是在演戏的话。

    “你再说一遍。”他轻声说。

    我打开随身携带的报纸,指着其中一条新闻。

    “你看夏普谋杀案的报道。你们的地方小报也太不专业了,上面写某不知名人士打电话报警,警察赶过去,结果在一间空屋里发现一个死人。想骗谁啊?当时我本人就在屋里,农夫圣徒和他妹妹也在。你的手下赶来时我们都在那里。”

    “岂有此理!”他突然大叫,“警察局里有内鬼!”此时此刻,他的脸就跟墙皮一样灰。他又倒了两杯酒,这次手在发抖。

    轮到我来剥豆蔻籽了。

    他一口把酒喝光,然后伸手抓起桌上那部红褐色电话。我听到他点了加尔布雷思的名字之后,起身去把门锁打开。

    等了没多久,不过也足够局长再喝两杯了。现在他的脸色比刚才好看多了。

    门开了,那位用警棍把我揍晕的红脸大汉晃着身子走进来。他嘴角叼了一个大烟斗,双手插在兜里,用肩膀顶门,满不在乎地倚在门上。

    我说:“嗨,警官。”

    他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说他很想踢我的脸,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警徽交出来!”胖局长大吼,“警徽拿来!放在桌上!你被开除了!”

    加尔布雷思慢慢走到桌前,一只胳膊撑在桌上,他的脸离局长的脸大约一英尺。

    “你在发什么脾气?”他低沉地问。

    “你让农夫圣徒从你手底下溜走了!”局长大吼,“你,还有那个笨蛋邓肯。让他用猎枪指着你们的肚子,跑了!你死定了!开除!什么也别说了。把警徽给我!”

    “谁他妈的是农夫圣徒啊?”加尔布雷思不慌不忙地问,把烟吐在局长脸上。

    “他不知道,”局长对着我无奈地说,“他居然不知道!我带出来的手下就是这种笨蛋!”

    “你是什么意思,你带出来的?”加尔布雷思漫不经心地说。

    胖局长的鼻尖仿佛突然被蜜蜂蜇了一下,他跳起来握紧胖拳头,往加尔布雷思下巴挥了一拳,力道似乎不小。加尔布雷思的头往旁偏了大约半英寸。

    “别这样,”他说,“你太拼命了,局里的事怎么办?”他突然瞅了我一眼,再回头看看胖局长,“要不要我告诉他?”

    富尔威德看着我,看我对这场戏有什么反应。我张开嘴巴,脸上摆出一副茫然的表情,活像一个在上拉丁文课的傻小子。

    “好,你告诉他啊。”他咆哮说,晃了晃他的拳头。

    加尔布雷思把一条大粗腿抬上桌角,将烟斗熄灭,伸手去抓威士忌,然后用局长的杯子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擦擦嘴,咧嘴一笑。他咧嘴时,嘴巴整个张开,那一口牙可以让牙医撸起袖子,双手伸进去忙活一整天。

    他很平静地说:“我和邓肯冲进那个地方的时候,你昏倒在地。那个瘦家伙拿着木棍骑在你身上,那娘儿们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身边堆了一大堆报纸。然后那个瘦家伙开始胡说八道。这时,突然有只狗在后面乱叫,我们往那个方向看时,那娘儿们就趁机从报纸堆里掏出一把锯短的十二口径猎枪指着我们。还能怎么办?我们只能就范。她的枪绝对能打中我们,我们的枪却可能打不中他们。然后那家伙从口袋里又掏出另一把枪,俩人把我们扭在一起,塞到一个全是麻药味儿的壁橱里,连绳子都没用。过了一会儿,我们听到他们开车走了。等我们挣脱开,屋里只剩下那个死人。所以我们只好跟记者这么说。现在,我们还没得到新消息。这跟你的故事是否吻合?”

    “差不多。”我说,“我记得那女人打电话报警了,不过我也有可能搞错。其余部分差不多,反正我被敲昏在地,什么都不知道。”

    加尔布雷思狠狠瞪我一眼,局长盯着自己的大拇指。

    “我醒来以后,”我说,“发现自己被关在二十九街的一家私人医院里,喝了掺麻醉剂的酒,院长姓松德斯特兰德。我被注射了大量药物,感觉自己就像洛克菲勒随身带的那枚硬币,随时可以打转。”

    “那个松德斯特兰德,”加尔布雷思沉重地说,“那家伙一直给我们找麻烦。我们是不是该给他点颜色看看,局长?”

    “农夫圣徒把卡尔马迪送进去一事罪证确凿,”富尔威德局长正经八百地说,“所以这中间必有勾结。我赞成。最好带卡尔马迪一起去。你想不想去?”他问我。

    “可以吗?”我热心地问。

    加尔布雷思看看威士忌酒瓶,小心翼翼地说:“农夫圣徒和他妹妹的赏金各是一千美元,如果我们逮到人,怎么分?”

    “你们不用算我的份,”我说,“我领薪水和津贴。”

    加尔布雷思又咧嘴笑。他抖抖脚,开心地露齿而笑。

    “成!你的车就停在楼下车库里。之前有个日本人打电话来报的案。我们就开你的车去,就咱们俩!”

    “我看你应该再带几个帮手。”局长迟疑地说。

    “哼!就我和他足够了。他要不是硬汉一条,现在也不会在这儿走来走去。”

    “好吧,”局长高兴地说,“我们要先干一杯。”

    但他还是有点紧张,他忘了豆蔻!

    7

    那地方白天看起来还挺怡人。前院的窗下种了一大丛秋海棠,三色堇像块圆地毯似的,铺在一株洋槐下。房子一侧的花架上爬满猩红的蔷薇,一只亮绿色的蜂鸟在爬满车库墙的豌豆花里飞进飞出。

    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对富裕的老夫妇的家,是那种可以让上年纪的人在海边晒太阳晒个够的地方。

    加尔布雷思在我车子边吐了口痰,把烟斗里的烟丝倒出来,拉开大门,阔步走过院子,用拇指在干净的铜门铃上使劲按。

    我们等着。门上的铁格窗开了,一张蜡黄的脸伸出来盯着我们,头上戴着一顶硬挺的护士帽。

    “开门,警察!”大个子咆哮。

    一阵铁链响,门闩往后拉,门开了。那位护士有六英尺高,长胳膊,大手掌,正适合做执行酷刑的助手。她的脸上突然有了表情,我看到她在微笑。

    “啊,加尔布雷思先生,”她尖声说,声调很高,但嗓音沙哑,“你好吗,加尔布雷思先生?想见医生吗?”

    “对,就是现在。”加尔布雷思边说边把她推开。

    我们走进大厅。办公室的门关着,加尔布雷思把门踢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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