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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底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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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非失踪人口调查局

    “紫罗兰”麦基来找我的那天早晨,我正穿着一双新鞋把脚搭在桌子上。那是个闷热潮湿的八月天,无论怎么擦,脖子也永远是汗津津的。

    “你怎么样?”紫罗兰照例是那句开场白,“一星期没生意了吧?有个住在艾维浓大厦里的人,叫霍华德·梅尔顿,找不到他老婆了。他是多来美化妆品公司的地区经理,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报警。老板跟他有点交情,你最好快点去,进门前别忘了脱鞋,那地方很高级。”

    “紫罗兰”麦基是警长办公室里的刑事组警官,要不是他成天帮我牵线做慈善,没准我早就能赚钱糊口了。不过这件差事好像不太一样,于是我把双脚放回地上,再一次擦擦脖子上的汗,动身过去看看。

    艾维浓大厦位于靠近第六大道的奥利弗街上,前面有一条黑白相间的橡胶人行道。开电梯的女孩身着灰色真丝俄式连衣裙,头上戴着画家防止油彩沾上头发的那种软扁帽。多来美化妆品公司在七楼,面积很大。接待室四面是玻璃墙,里面插了花,铺了波斯地毯,还摆了几座造型奇怪的彩釉陶瓷雕塑。角落里坐了一个素净娇小的金发女郎,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另一张摆着插花的桌子后面还有位接待员,桌上的牌子上面写着:“范德格拉夫小姐。”她戴着哈罗德·劳埃德那种小圆眼镜,头发全往后梳,额头看起来高得可以堆雪人了。

    她说霍华德·梅尔顿先生正在开会,有机会她可以把我的名片递进去,并问我在哪里高就。我说我没有名片,我叫约翰·达尔马斯,是卫斯特先生要我来的。

    “卫斯特先生是谁?”她冷淡地问,“梅尔顿先生认识他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小姐。既然我不认识梅尔顿先生,哪会认得他交的朋友呢?”

    “你从事什么性质的行业?”

    “私人性质。”

    “哦,我懂了。”她在三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姓名缩写,才压下想把笔座扔到我脸上的冲动。我走到一张镀铬扶手的蓝色皮椅旁坐下,那张椅子看起来、闻起来和坐起来,都像是理发店里的椅子。

    差不多半个小时后,铜栏杆后的一扇门打开,两个男人边笑边倒退着走出来,另一个男人扶着门附和着那两位的笑声。这三人握过手,那两个男人离开了,第三个男人脸上的笑容立刻不见了。他看着范德格拉夫小姐,用老板的语气问道:“有没有电话?”

    她整理了一下文件,说:“没有。有一位叫达尔马斯的先生想见您,说是……卫斯特先生介绍的。私人事务。”

    “我不认识,”那男人吼道,“我的保险已经多得都付不起了。”然后丢给我一个严厉的眼神,走回房间摔上门。范德格拉夫小姐很遗憾地朝我微微一笑。我点燃一根香烟,换只脚跷腿。过了五分钟,铜栏杆后的那扇门又打开来,他头上戴着帽子,臭着脸说要出去半个小时。

    他穿越栏杆开始往入口方向走去,突然一转身,大步走到我面前,低下头看我。他高大魁梧,六英尺二英寸,体格匀称,经常做保养的脸依然掩盖不住纵欲过度的痕迹,眼珠乌黑,透着机灵狡猾。

    “你想见我?”

    我站起来,掏出皮夹,递给他一张名片。他瞪着那张名片看,用手掌抚摩着,眼神开始若有所思。

    “卫斯特先生是谁?”

    “你问我?”

    他直接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来了兴趣。“答得好,”他说,“进我办公室谈。”

    当我们穿过栏杆,路过那位接待小姐身边时,她气得想一次签三份文件!

    栏杆后的办公室狭长、阴暗且安静,却并不凉爽。墙上挂了一张大照片,照片上的人看起来很厉害,一辈子大概奴役过不少人。那位大块头走到一张大约价值八百美金的桌子后面,往后靠在一张垫厚的高背老板椅上。他把雪茄盒推到我面前,我点燃一支,他在一旁用冷酷沉着的眼神看我。

    “这件事一定要彻底保密。”他说。

    “嗯。”

    他又看了一遍我的名片,把它放进一个镀金的皮夹里:“谁派你来的?”

    “警长办公室里的一位朋友。”

    “我得再多了解你一点。”

    我给了他两个人名和电话号码,他抓来电话筒要接线员给他一条线,自己亲自拨号。我提起的那两个人他都联系上了,也向他们证实了我的名字。四分钟之后,他挂上电话,靠回椅子。我们俩都用手帕擦了擦脖子后面。

    “看起来不错,”他说,“现在你需要证明一下自己的身份。”

    我掏出皮夹给他看我的执照,他似乎颇为满意:“你怎么收费?”

    “一天二十五美元,外加实报实销。”

    “太贵了。所谓的开销是什么?”

    “汽油,偶尔需要贿赂别人的礼金,三餐加上威士忌————大部分是威士忌。”

    “你没工作的时候难道就不吃饭?”

    “当然吃,不过不会吃得这么好。”

    他咧嘴笑笑,笑容就跟他的眼神一样凛冽:“我们应该能合作愉快。”

    他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我们俩喝了一杯。然后他把酒瓶放在地板上,抹抹嘴,点燃一根印有姓名缩写的香烟,享受地吸了一口。“一天十五怎么样,”他说,“现在这么不景气。酒也得少喝。”

    “刚才我是在开你玩笑,”我说,“开不起玩笑的人绝对不能信任。”

    他又咧嘴笑笑:“成交。不过我有言在先,你得答应我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找你的警察朋友。”

    “只要你没杀人,我这里就没问题。”

    他放声大笑:“这倒没有,不过我可不好惹。我需要你去找我太太,查出她人在哪里,在干什么,而且不能让她知道。

    “她在十一天前失踪————八月十二日————失踪前她在我们小鹿湖边的木屋里。那个小湖归我和另外两个人所有,距离普马角三英里。你应该知道普马角在哪里吧。”

    “在圣贝纳迪诺山区,离圣贝纳迪诺大概四十英里左右。”

    “没错,”他把烟灰弹在桌面上,又倾身往前把灰吹掉,“小鹿湖大概只有八分之三英里长,我们为了开发房地产,在上面建了一个小水坝。结果选错了时机。湖滨有四栋木屋。两栋是我的,另外两栋是我两个朋友的,不过这个夏天他们都没去湖边度假。第四栋最靠近湖边,你一到那儿就可以看到。一个叫威廉姆·海恩斯的人和他的老婆住在那里。他是残疾退伍军人,每个月领抚恤金,不用缴房租,帮忙打理那个地方。我太太这个夏天都住在那里,本来打算十二日回城,那个周末城里有社交活动,可是她一直没有出现。”

    我点点头。他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张照片和一封电报,隔着桌子把电报递过来。八月十五日早上九点十八分从德州埃尔帕索发来的,收件人为霍华德·梅尔顿,洛杉矶艾维浓大厦七一五号。上面写道:

    我出境去墨西哥离婚,然后和兰斯结婚。祝好运,再见。

    茱莉亚

    我把那张电报放回桌上。“茱莉亚是我太太的名字。”梅尔顿说。

    “兰斯是谁?”

    “兰斯洛特·古德温。以前是我的秘书,一年前走了。他赚到一笔钱就辞职了。我们认识多年,用委婉的话说,茱莉亚和他两个人大概彼此爱慕吧。”

    “我不介意。”我说。

    他把照片也推到桌子这边,这是一张光面的拍立得,上面是一位娇小苗条的金发女子和一位高大精瘦的男子,二十五岁左右,黝黑英俊。那个金发女子的年龄从十八岁到四十岁都有可能,不好猜。她身材不错,而且不吝于展示。女子穿了一件不留任何余地给想象力的游泳衣,男人身着泳裤,两人坐在沙滩上一把直纹太阳伞前面。我把那张照片放在电报上。

    “这只是表面现象,”梅尔顿说,“并非全部事实。还要不要再来一杯酒?”他倒了酒,我们俩都喝了,然后他把酒瓶搁在地板上。这时电话铃响起,他讲了一会儿,然后转接内线,交代接线生暂时别把电话接进来。

    “目前为止,没有什么问题,”他说,“可是上星期五我在街上碰到兰斯洛特·古德温,他说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茱莉亚了。我相信他,因为兰斯是个放荡不羁的人,谁也不怕。他不会为那种事对我撒谎,而且他会对这件事守口如瓶。”

    “你还有没有想到其他的男人?”

    “没有。就算有,我也不认识。我的直觉是茱莉亚可能被逮捕入狱了,不过她设法,可能是贿赂,掩盖了自己的身份。”

    “为什么会入狱?”

    他犹豫片刻,低声说:“茱莉亚有偷窃癖,虽然不严重,不会随时随地发作,通常都是喝多了才会偷。而且,她这个毛病是有规律的,主要在洛杉矶几家大百货公司里偷,反正我们是会员。她被逮到过几次,都没事,记在账上就行了。到目前为止还没闹出我搞不定的情况。可是如果到了陌生的地方……”他顿了顿,眉头紧皱。“我在多来美公司还得混饭吃。”他说。

    “她有记录吗?”

    “什么记录?”

    “被采过指纹,入过档吗?”

    “据我所知没有。”他面露忧色。

    “古德温知道她有这个爱好吗?”

    “不好说。希望是不知道。他当然从没提起过。”

    “我要他的地址。”

    “电话簿里有。他在格兰岱尔市附近的切维切斯区有栋小木屋,地方非常隐秘。我觉得兰斯追女人很有一套。”

    开局很精彩,当然我没有说出来。我预感赚点小钱的机会好像终于来了:“你太太失踪之后,你去过小鹿湖了吧?”

    他显得很诧异:“没有,我没有理由去。在运动俱乐部外面碰到兰斯以前,我一直以为他和茱莉亚在一起,待在某个地方,甚至已经结婚。在墨西哥离婚容易得很。”

    “钱呢?她身上钱多不多?”

    “我不知道。她自己挺有钱,是她父亲留给她的。我猜她应该可以弄到很多钱吧。”

    “明白了。她穿什么样的衣服,你知道吗?”

    他摇摇头:“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看到她了,通常她都喜欢穿深色的衣服。或许海恩斯可以告诉你。我想他一定知道她失踪的事,不过他嘴巴挺紧的。”梅尔顿挖苦似的笑笑:“她有块八角形的小白金手表,表带造型夸张。是我送她的生日礼物,刻着她的名字。她还有一枚镶了钻石和祖母绿的戒指,一枚白金的结婚戒指,里面刻着:‘霍华德与茱莉亚·梅尔顿1926.7.27’。”

    “你觉得这件事跟犯罪无关,对吗?”

    “对,”他宽大的颧骨有些发红,“我已经告诉你我的想法了。”

    “如果她真被关在监狱里,我该怎么做?只是回来向你报告,然后静观其变?”

    “当然。如果她不在监狱,你就监视她等我赶到。无论如何我觉得我可以掌握局面。”

    “嗯,你看起来像是有这个能力。你说她是在八月十二日离开小鹿湖的,可是你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去过。那么你是根据什么推断出她是在那天离开的?难道是从那份电报?”

    “好吧,有件事我忘了提。她确实是十二日那天离开的。她晚上从不开车,所以她当天下午先开车下山,在奥林匹亚饭店休息,等候火车。饭店的人一周后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的车还停在饭店车库,问我需不需要车子,我说等我有时间就会过去拿。”

    “好,梅尔顿先生,我想我会先去查查这位叫兰斯洛特·古德温的人,他很可能没有对你说实话。”

    他把其他城市的电话簿递给我,我查到兰斯洛特·古德温住在切斯特路三四一六号。我不知道那条路在哪里,不过车上有地图。

    我说:“我这就去看看,不过身上最好带点预付金,一百美元如何?”

    “五十块应该足够了,”他说罢便掏出镀金的皮夹,给了我两张二十和一张十元钞票,“我需要你签张收据。只是个形式。”

    他拿出放在抽屉里的收据本,写下数字,我在上面签了名。我把他给我的两份证物放进口袋里,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

    离开的时候,我觉得他是个严谨的人,尤其是关系到钱的时候。出门时接待小姐狠狠瞪了我一眼,走到电梯口我就把那个眼神给忘了。

    2.死寂之屋

    我的车停在对街的空地上。我取完车先朝北开向第五大道,再往西转到弗劳尔街,从那儿开进格兰岱尔区,开上格兰岱尔路。这时已近午餐时间,我停下来吃了个三明治。

    切维切斯是山脚下一道很深的峡谷,将格兰岱尔与帕萨迪纳隔开。峡谷里林木茂密,主干道以外的街道都显得僻静阴暗。切斯特路就是一条这样幽暗的街道,深入一片红树林当中。古德温的房子在道路尽头,小小的英式小木屋,尖顶,窄窗户,就算有阳光照进来,屋内一定也很暗。那栋屋子盖在山林之中,前门廊种着一棵橡树。在这个小地方寻欢作乐还真不错。

    房子侧面的车库紧闭,我沿着一条踏脚石铺成的蜿蜒小径走进院落,按了门铃。屋子深处传出门铃在空屋内回荡的声音。我又按了两次。没有人出来应门。一只知更鸟飞进来,落在那块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小草坪上,从土里啄出一只小虫,又衔着飞走了。我视线以外的转弯处,有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对街有栋全新的房子,屋外堆肥上插了个“出售”的牌子,前面堆了些草籽,除此之外,看不见别的房子。

    我又按了一次门铃,然后扣了几下门环,那是个衔在狮子嘴里的环。我离开前门,眯着眼睛往车库门缝里瞧,那里面停了辆车,在暗中隐隐反光。我逛到后院,看见另外两棵橡树,一个垃圾焚烧炉,和一张摆在其中一棵橡树下、周围放了三把椅子的庭园桌。这地方看起来很凉快,我想待着歇脚。我走到后门,后门一半是玻璃做的,装了道弹簧锁。我试着扭动门把,愚蠢的尝试,可是门居然开了。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如果我被这位兰斯洛特·古德温先生逮住,他应该愿意听我的解释,就算他不想听,我也想趁机瞧瞧他家的装修。我总觉得这个人的名字听起来就让我有点不太放心。

    后门打开是一道走廊,有扇高而窄的纱窗。纱窗后是另一道没上锁的门,装的也是弹簧锁。门后是厨房,铺了色彩艳俗的地砖,煤气灶是内嵌式的,水槽里堆了很多空瓶子。厨房里有两道合页门,我推开面向前院的那扇,走进一间餐厅,厅里有张餐台,台上有更多酒瓶,不过不是空的。

    客厅在我右手边一道拱形的门楣之后。即使在正午时分,厅内也很暗。房间装潢雅致,书柜里摆着非套装书。角落里有部高大的柜式收音机,顶上搁着一杯还残留一半琥珀色液体的酒杯,琥珀色液体里还浮着冰块。收音机低声吟唱,调节器下面的指示灯亮着。收音机明明开着,但音量被调得小得不能再小。

    这可有点奇怪。我转个身,往尽头的角落里看了一眼,发现一副更怪的景象。

    一个男人坐在一张深陷的椅子里,穿着拖鞋的双脚搭在和椅子配套的脚凳上。他身穿马球衫和奶白色长裤,系条白色皮带,左手舒适地搭在椅子的宽扶手上,右手无力地垂在另一侧扶手外,碰到了厚厚的玫瑰色地毯。他是个精瘦黝黑的英俊男子,四肢修长,身材很好。他的嘴唇微张,露出牙齿,头稍稍偏向一旁,仿佛喝了几杯酒后坐在那儿听音乐,听着听着便睡着了似的。

    有一把枪躺在他右手旁的地上。他前额的正中央有一个焦黑的红洞。

    血静静地顺着他的下巴尖往下滴,滴在雪白的马球衫上。

    整整一分钟————在那种情况下,一分钟好比按摩师做指压那么久————我一动也没动,大气儿都没敢出。我僵在那儿,脑袋空空如也,眼睁睁看着兰斯洛特·古德温先生的血在他下巴尖上慢慢积成一颗颗圆珠,然后漫不经心地滴下去,滴进他雪白马球衫上的那片腥红的、越来越大的湿印里。此刻,仿佛就连血滴的速度都变慢了。后来我终于从地板上抬起一只脚,拔起一条腿,跨出一步,再拖动另一只脚,就像是脚上系了铁链和铁球似的。我穿过那间幽暗而死寂的房间。

    我靠近时,他的眼睛闪了一下。我弯下腰去注视那双眼睛,想捕捉它们的视线。但这是不可能的,永远都不可能。它们总是稍稍往旁边斜,或上或下。我碰碰他的脸,还有温度,微微湿润。应该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死了还不到二十分钟。

    我猛地转身,就像有人拿着短棍想从身后偷袭我似的,可是身后并没有人。四周仍是一片死寂,充斥整个房间,甚至要溢出屋外。一只小鸟在屋外的树上鸣叫,让这片死寂显得更为浓厚,仿佛切下一块,可以涂在面包上。

    我开始查看房间里的其他东西。火炉前的地上躺着一个银边的相框,面朝下。我走过去,用手帕包住手,把它翻过来。相框的玻璃呈对角线整齐地裂开,照片里是个淡色头发的苗条女子,脸上挂着一抹危险的笑容。我拿出霍华德·梅尔顿给我的那张照片摆在旁边对比着看,确定就是同一个女人,但她的表情很不一样,不过那张脸倒是非常普通。

    我小心翼翼把那张照片拿进一间布置得很漂亮的卧室里,拉开一个高脚柜的抽屉。我把照片从相框里拿出来,用手帕仔细地把相框擦干净,然后塞到几件衬衫下面。虽然不是最聪明的做法,但我也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现在似乎没什么要紧事做。如果有人听到枪响,或者觉得那是枪声,那么值班的警察早就该赶到这里了。我把身上带的那张照片拿到浴室,用小刀割掉外边,然后把碎片冲进马桶。我把这张照片放在胸前口袋里,走回客厅。

    尸体左手边的矮茶几上摆了一只空酒杯,上面应该有他的指纹。不过也有可能是别人曾经用这个杯子喝过一口酒,也留下了指纹。那当然会是个女人。她会坐在椅子扶手上,脸上带着甜蜜温柔的笑容,而枪就藏在背后。肯定是女人,因为他不可能在这种完全放松的姿势下由着男人射杀他。我大概可以猜到是哪个女人干的,但是我不喜欢她把自己的照片留在现场地板上,太招摇。

    我不能冒险。我把酒杯擦干净,然后做了一件我很不想做的事————我抓住他的手让他再握了一次,然后把酒杯放下。我对那把枪也做了相同的处理。待我把他的手放下时(这次是那只垂下地板的手),他前后摇晃了好几下,仿佛古董钟里的钟摆。接着我走到收音机柜的玻璃前擦拭一番。这么做会让警方觉得她很聪明,是个不一样的女人,如果有别的女人可作参考的话。我又搜集到四个沾了口红印的烟头,口红颜色应该叫“卡门”,金发女人一向爱用。我把这些烟头也带进浴室里,冲走了。然后用毛巾擦擦几样发亮的摆设,再擦擦前门门把,决定就此罢手,我总不能把整栋该死的房子都擦干净。

    我站在那儿再看了看兰斯洛特·古德温。血已经不再流了,他下巴尖上的那一滴也滴不下来,那滴血会凝固在原位,变黑变亮,像颗痣似的永远黏在那儿。

    我从厨房和后廊出去,沿路擦着门把,然后绕过屋侧,走到街上张望了一番。四周没有人影。收工之前,我跑去再次按了前门门铃,趁机把按钮和门把狠狠擦个干净,这才坐回自己的车上开走。从来这里到现在不过半个小时,我却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整个美国内战似的。

    在离城市还有三分之一路程的地方,我在亚历山大街角停下,挤进一个百货公司前的电话亭,拨通了霍华德·梅尔顿的电话号码。

    一个快活的声音说:“多来美化妆品公司,午安。”

    “我找梅尔顿先生。”

    “我把你转给他的秘书。”那位坐在角落、人畜无害的小个子金发女子说。

    “我是范德格拉夫小姐。”懒洋洋的声音,稍稍提高或降低一点点分贝,就能立刻迷倒你或瞧不起你,“请问是哪位想找梅尔顿先生?”

    “约翰·达尔马斯。”

    “噢……梅尔顿先生认识你吗?达尔马斯先生?”

    “省省吧,”我说,“你去问他,小姐。我如果想见识上流社会的架势,会去邮局卖邮票的窗口排队。”

    她深呼吸的声音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

    等了一会儿,咔啦一声,接着便是梅尔顿粗声粗气的声音,“喂?我是梅尔顿。什么事?”

    “我必须立刻见你。”

    “什么意思?”他说道。

    “你听清楚了。警察会说现在有新‘进展’。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噢……啊,好吧,让我看看日程安排。”

    “去你妈的日程安排,”我说,“事态严重。我已经很客气了,没有现在就闯进你办公室里去。”

    “去运动俱乐部,十分钟后见,”他简短地说,“到阅览室找我。”

    “我可能十分钟赶不过去。”我在他还来不及说话之前就把电话挂了。

    结果我二十分钟之后才到。

    运动俱乐部的门童熟练地钻进那栋建筑的笼状电梯,然后很快回来对我鞠了个躬,带我上到四楼,把我带进阅览室。

    “左手边,先生。”

    阅览室的主要用途并非是阅读。一张桃木长桌上堆着一些报纸杂志,靠墙书柜的玻璃后面排列着真皮封面精装书,墙上还挂着该俱乐部创始人的油画,画上有盏灯照着。

    不过,这个地方主要是由小小的僻静角落构成,每个角落里都摆了巨大无比的高背安乐椅,老先生们就坐在里面安安静静地打盹儿,每张脸都因为年老和高血压呈绛紫色。

    我踮着脚绕到左边,梅尔顿坐在两排书架之间的僻静角落里,背对房间中央。那把椅子的椅背虽然很高,却挡不住他顶着一头黑发的大脑袋。他把另一张椅子拉到身旁,我坐上去朝他使了个眼色。

    “小声点,”他说,“这里是给人喝过下午茶打盹的。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找你是想减少麻烦,不是找更多的麻烦。”

    “知道。”我凑近他说。他身上有鸡尾酒的味道,不过挺好闻:“她把他杀了。”

    他把浓眉稍稍往上抬,眼神突然显得有点呆滞,牙关紧咬。然后他缓缓呼吸了几次,一只大手在膝上攥成拳头,眼睛往下瞪着它。

    “然后呢?”他的声音小得像粒弹珠。

    我扭头往椅背后张望。最靠近我们的那位老头儿正在轻声打鼾,随着每一次呼吸把鼻子里的毛送进送出。

    “我去了古德温家。没人应门。我试了试后门,门开了。我走进去。收音机开着,但几乎听不见声音。两只酒杯,里面都有酒。火炉边的地板上有个被摔碎的相框。枪在他右手边的地上。女人用的点二五自动手枪。他坐在那儿,好像没事儿人似的。我把玻璃、枪、门把手都擦干净了,把他的指纹留在该留的地方,然后就离开了。”

    梅尔顿张开嘴,然后又合上。他的两排牙磨得嘎吱响,两只拳头都握紧了。然后他用那双严肃的黑眼睛直视我。

    “照片。”他低声说。

    我从口袋里把照片掏出来给他看,但捏在手上没放。

    “茱莉亚。”他的呼吸声像是一种怪异的哭腔,然后手一松。我把照片又塞回口袋里。“然后呢?”他低声问。

    “就这样。或许有人看到我了,不过不是在进门或出门的时候。屋后有很多树。那地方非常隐蔽。她有这样一把枪吗?”

    他垂下头,用两只手抱着,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抱了半晌。然后他抬起头,张开手指包住脸,对着我们面前那堵墙,让声音从指缝里钻出来。

    “嗯。不过我从来不知道她会带在身上。我猜他八成是把她给甩了,那个王八蛋。”他的语气一点都不激动。

    “不错,”他说,“现在看起来像自杀?”

    “很难说。没有嫌疑犯,警方很可能会这么处理。他们会用石蜡测试他的手,证实他是否开过那把枪。这是例行公事,不过有时候不见得奏效。若是找不到嫌犯,他们很可能就会不了了之。但我不明白留下照片的意图。”

    “我也不懂,”他还在透过指缝低声说话,“她一定是突然被吓坏了。”

    “嗯。你知道我是在玩命吧?如果被逮到,那可是要被吊销执照的。当然也有那么一点可能他真的是自杀,不过他看起来不像那种人。你现在必须跟我合作,梅尔顿。”

    他阴沉地笑笑,转过头来看着我,不过手还包在脸上,眼神透过手指缝闪着光。

    “你为什么替我毁灭证据?”他平静地问。

    “我他妈的知道才怪。我大概一开始就不喜欢他吧————从看到照片时起就不喜欢。你或者她都不值得为这个人受罪。”

    “五百块,算是奖金。”他说。

    我往后靠,给他一个白眼:“我不是想给你压力。我也算是个硬汉,不过碰到这种情况也会心动。你真的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吗?”

    他很久都没说话。他站起来,环顾室内,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不知拨弄什么叮叮当当的东西,然后又坐下。

    “这么说可不对,”他说,“我并没有把这当成勒索,给你钱也不是要封你的口。这点儿钱怎么够?现在经济不景气,大家都辛苦,你冒了额外的险,我想给你额外的补偿。也有可能茱莉亚跟这件事根本没关系,这样照片留在现场的事就说得通了。古德温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可是一旦事情闹大,把我给扯进去,总部一定会把我撤掉。我们这行对这种事很敏感,而且近几年生意并不好做,他们巴不得找机会把我拉下马。”

    “那是两码事,”我说,“我问你,你是不是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

    他盯着地板:“没有,有些事我没讲。本来我觉得并不要紧,现在讲出来又很伤感情。几天前,就是我在市中心碰到古德温之后,银行打电话通知我说有一位兰斯洛特·古德温先生想兑现一张一千美元茱莉亚·梅尔顿开的支票。我说梅尔顿太太人不在城里,不过我跟古德温先生很熟,只要都合规定,他的身份也得到确证,我没有理由不让他兑现。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不可能多说什么。我想银行后来大概让他兑现了吧,我不知道。”

    “我以为古德温有钱。”

    梅尔顿不自然地耸耸肩。

    “敲诈女人的家伙,嗯?诈取支票,简直愚蠢!我会继续陪你一起玩,梅尔顿。我最讨厌看那些像食尸鬼似的新闻记者到城里乱编故事。不过,只要他们一查到你身上,我就退出————如果我能全身而退。”

    他第一次笑了。“我现在就给你那五百块。”他说。

    “不急。让我先找到她,等我找到她,我就收下那五百,其他的都一笔勾销。”

    “你会发现我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他说。

    “我需要一张字条给那个住在小鹿湖的海恩斯,我要进你的木屋看看。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我装作从来没去过切维切斯。”

    他点点头,站起来,走到一张桌子前面,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张俱乐部用的便笺纸。

    致小鹿湖威廉姆·海恩斯先生:

    亲爱的比尔,请准许持此信者,约翰·达尔马斯先生,视察我的木屋,并尽可能协助他照管该产业。

    霍华德·梅尔顿

    我把那张字条折起来,和我这几天收集到的东西放在一起。梅尔顿伸出一只手放在我肩上。“我绝对不会忘记这件事的,”他说,“你现在就去?”

    “是啊。”

    “你觉得会发现什么?”

    “没什么。不过,如果不从事发地点开始查起,我岂不太外行了?”

    “那是当然。海恩斯是个好人,不过有点粗鲁。他有个漂亮的金发老婆,他是妻管严。祝你好运。”

    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黏湿得像条腌鱼。

    3.假腿男人

    我没用两个小时就到了圣贝纳迪诺。这里的天气居然和洛杉矶一样凉爽,但是不像洛杉矶那么黏湿。我带了一杯咖啡。买了一品脱裸麦威士忌,加满油箱,开始爬坡。一路开到泡沫泉。一直阴霾的天气,这时突然变得干爽晴亮起来,微凉的风从峡谷中吹来。我终于抵达大坝,鸟瞰蔚蓝而平静的普马湖。湖面上有慢慢划行的独木舟,有小船和快艇————嚣张地把水面搅乱。那些花了两块冤枉钱买钓鱼许可证的人,在这余波荡漾的湖水中,恐怕连一毛钱的鱼都钓不到。

    公路从水坝处岔成两条路,我驶入前往南岸的那条。路面沿着大块堆叠的花岗岩盘旋而上。高一百英尺的黄松耸入明澈的蓝天,空地上长着鲜绿色的石兰,点缀着过季残败的野鸢尾花,紫色与白色的羽扁豆、喇叭花和火焰草。路面降到与湖面同高,我开始经过一片片营地和一群群穿着短裤的女孩,她们有的骑自行车或者小摩托车,有的在公路上散步,还有人干脆就坐在树下,展示她们的大腿。我看到的肉之多,足够开个牧场。

    霍华德·梅尔顿告诉我,开到离普马角还差一英里的红土路时,要转弯驶离湖边。浇了沥青的红土路像条破旧的丝带,延伸至山丘。山坡上散落着一栋栋小木屋。很快,柏油路面就不见了。再开一段,一条窄泥路从右方延伸出去,路口的标志写着“私人道路。通往小鹿湖。闲人勿进”。我继续往里面开,在裸露的巨岩周围绕行,穿过一条小瀑布、黄松林、黑橡树和无边的寂静。一只松鼠坐在树枝上,把新摘下的松果剥成碎片,碎皮像洒五彩碎纸似的飘下树来。它吱吱骂了我几声,用一只爪子愤怒地敲击松果。

    窄路在一个巨大的树桩旁突然急转弯,眼前出现一道用五条横木搭成的大门,门上横着另一块告示牌:“私人领地,禁止入内。”

    我下了车,打开大门,把车开进去,再下车把门关上。我沿着蜿蜒的小路穿过树丛,又开了两百码左右。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椭圆形的小湖,它躺在树林、石堆与野草深处,宛如被卷起的叶子包住的一颗露珠。靠近我这边有一道黄色的混凝土水坝,顶端用绳索拉了条扶手,侧边矗立着一座老旧的风车。风车旁边有一栋小木屋,用没有剥掉树皮的本地木材搭建。屋顶有两根内侧贴着金属薄板的烟囱,其中一根正吐着一缕青烟。不远处传来斧子劈木头的闷击声。

    越过湖面,在靠近湖滨的地方有栋大木屋,和两栋稍小一些的木屋,三栋木屋距离很远,如果开车得绕一大段路,而从水坝上可以抄近道过去。水坝对面的最尽头有个看起来像码头的东西,和一个小棚子。棚子上有块扭曲的木牌:“奇客营地。”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沿着小径走到那栋小木屋前,在门上重重敲了几下。

    斧头声停了,屋后一个男人嚷了一声,我挑了一块大石头坐下,卷好一根香烟,但没点燃。小木屋的主人手持斧头从屋侧绕到屋前。他个子不高,体型结实,胡子拉碴,棕色的眼睛,目光坚定,蓬松卷发。他身穿一条蓝色牛仔裤,蓝衬衫领子敞开,脖子以下肌肉线条明显。他走起路来好像右脚每次都会往前踢一下,从身体往外划一道浅浅的弧线。他慢慢走到我面前,厚嘴唇上叼着一根香烟,说话时带着城里人的口音。

    “什么事?”

    “海恩斯先生?”

    “没错。”

    “我有张便条要给你。”我把便笺掏出来递给他,他把斧头丢到一边,眯着眼睛读那张字条,然后转身走进屋里,出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眼镜,边走边读着。

    “噢,”他说,“是老板写的。”他又仔细看了一下:“达尔马斯先生是吧?我是比尔·海恩斯,幸会。”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像把铁锨。

    “你想四处瞧瞧,看看梅尔顿的木屋?怎么回事?他不是想卖吧?”

    我点了烟,把火柴弹进湖里。“这里有很多东西他用不着。”我说。

    “土地还讲得过去,可是木屋……”

    “他要我随便看看。他说那栋木屋很漂亮。”

    他指了指远处:“就是那栋大的。抛光的红木外墙,做过防水处理,内面用的没去节痂的松木,合成木瓦屋顶,石头地基,还有前后阳台、浴室、淋浴器、厕所,后山上有自己的天然泉水蓄水池。要我说,那真是一栋很棒的木屋。”

    我看了看那栋木屋,但更仔细地观察了比尔·海恩斯。他的脸上写满风霜,眼神闪烁,眼睛下面挂着眼袋。

    “你现在就想过去吗?我去拿钥匙。”

    “开这么久的车我有点累了,这时候要能喝口酒就再好不过了,海恩斯。”

    他对此颇感兴趣,却摇摇头说:“很抱歉,达尔马斯先生,我刚喝完一夸脱。”他舔舔厚嘴唇,冲我笑了笑。

    “那架风车是干什么用的?”

    “电影道具。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这里拍电影,后头还搭了一个景。《爱在松林里》就是在这里拍的。其他的景都拆了,我听说那部片子票房很差。”

    “是吗?你愿不愿意跟我喝一杯?”我把我那一小瓶裸麦威士忌掏出来。

    “这我可从来不会拒绝。等一下,我去拿杯子。”

    “海恩斯太太不在家?”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冷淡。“不在。”他缓缓地说,“怎么了?”

    “喝酒啊。”

    他放松下来,不过还是愣了片刻,然后才转过身去,踢着他那条僵硬的腿走进木屋。等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两只别人用来装高级乳酪的小杯子。我打开酒瓶倒满两杯。我们俩握着自己的酒杯坐下,海恩斯的右腿几乎直直地往前伸,右脚稍稍朝外歪着。

    “在法国伤的,”他说完便喝了一口,“假腿老海恩斯。不过它替我弄到一笔抚恤金,而且也不妨碍床上的事。我敬罪恶一杯。”说罢便把酒一饮而尽。

    我们把酒杯放下,看着一只冠蓝鸦在一棵大松树的树梢间左蹦右跳,仿佛一个快步跑上楼梯的人。

    “这里真凉快,可惜就是寂寞,”海恩斯说,“太他妈的寂寞了。”他用眼角瞄我,他有心事。

    “有些人喜欢。”我伸手去拿酒杯。

    “我不行。我就是因为这样才喝太多酒。晚上尤其难受。”

    我什么话都没说。他把第二杯酒咕噜一口吞下,我把酒瓶递给他。他慢慢喝完第三杯,头歪向一边,不时舔舔嘴唇。

    “有意思,你刚才居然会提到海恩斯太太不在家。”

    “我只是想说,我们不该这么明目张胆地喝酒。”

    “哦。你是梅尔顿的朋友?”

    “我们认识,但不是很熟。”

    海恩斯望着对面的那栋大木屋。

    “那个贱人!”他突然龇牙咧嘴起来,脸也扭曲了。

    我盯着他瞧。“害我的贝丽尔跑了,那个臭婊子!”他恨恨地说,“连像这样一条腿的男人都不放过。非要灌醉我,让我忘了家里还有个别的男人求之不得的可爱老婆。”

    我等他说完,神经紧绷。

    “活该!放那个骚货一个人在这儿。我才不需要住他的木屋,我爱住哪儿住哪儿。我有钱。战争抚恤金!”

    “这地方不错,”我说,“再来一杯。”

    他喝了酒,却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我。“这地方烂透了,”他吼道,“老婆跑了,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搞不好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他握紧铁打似的拳头。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松开拳头,又倒了半满的一杯酒。此刻我那瓶酒看起来已经见底了。他又一口把酒全吞下。

    “我他妈的又不认识你,”他咆哮道,“管他呢!我在这里寂寞得要发疯了。我是个笨蛋……不!人非圣贤,是不是?她那个模样,跟贝丽尔一模一样。同样的身材,同样的头发,连走路都像。妈的,简直就是姐妹。就只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吧。”他拿斜眼瞄我,醉醺醺的。

    我抱以同情。

    “我去那边烧垃圾,”他皱着眉头挥挥手臂,“她从后阳台出来,身上穿的睡衣薄得像玻璃纸做的。手里端着两杯酒,猛对我笑,勾引我。‘来一杯吧,比尔。’对,我喝了一坏。我他妈的喝了很多,接下来你也猜到了。”

    “很多好男人都逃不过这一关。”

    “放她一个人在这里,那个……他好在洛杉矶找乐子。结果贝丽尔就跑了,到这个星期五就要满两个礼拜了。”

    我身体一僵,仿佛全身肌肉都在刹那间绷紧了似的。这个星期五满两个礼拜,那就是上周五,八月十二日,茱莉亚·梅尔顿太太启程去埃尔帕索的日子,也是她在山下的奥林匹亚饭店暂作休息的日子。

    海恩斯把空酒杯放下,伸手往衬衫口袋里掏,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字条。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字是用铅笔写的:

    我宁愿死也不想再跟你住在一起了,你这个负心的王八蛋。

    贝丽尔

    就这么简单。

    “这可不是头一次,”海恩斯粗声笑道,“不过是我头一次被逮到。”他大笑,接着又皱起眉头。我把字条还给他,他塞回口袋里,扣上纽扣。“我告诉你这些干吗?”他对我吼道。

    一只冠蓝鸦在数落一只啄木鸟,啄木鸟鹦鹉学舌般用同样的叫声回嘴。

    “因为你寂寞,”我说,“不吐不快。再来一杯。这种事我不是没经历过。她离开你的那天下午,你不在家里?”

    他把酒瓶夹在双腿之间,闷闷不乐地坐在那儿:“我们吵了一架,我开车到北岸去找一个朋友。我觉得自己连一只跳蚤都不如,需要喝两杯振作一下,就出门了。我喝了一肚子啤酒,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两点了。因为这条假腿,我车开得很慢。结果她已经跑了,只留下一张字条。”

    “也就是上周五,对吧?到现在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可能是我计算得太精确了,他疑惑地看我一眼,但眼神很快又黯淡下去。他拿起酒瓶,生气地把酒灌进嘴里,然后对着太阳举高酒瓶,“哎,这瓶马上就喝光了。”他说,“她也跑了。”他猛地用大拇指指向湖对岸。

    “也许她们吵了一架。”

    “或许她们一起走的。”

    他粗声笑道:“这位先生,你不知道我的小贝丽尔,她发起脾气来,简直跟只野猫一样。”

    “听起来她们俩都像。海恩斯太太有没有车?那天你不是开走了你们的车吗?”

    “我们有两辆福特,我那辆的油门和刹车都装在左边,这样我的那条好腿能使上。她把自己那辆开走了。”

    我站起来走到湖边,把烟头丢进水里。湖水呈深蓝色,看起来很深,春天雨水丰沛,水位颇高,有一两处地方的水已经漫上水坝了。

    我走回海恩斯身旁,他正把那瓶酒的最后几滴倒进喉咙里。“我得去买点酒,”他咕哝着说,“欠你一小瓶。你自己根本没喝。”

    “我有很多酒,”我说,“等你准备好,我就过去看看那栋木屋。”

    “现在就可以啊。我们走路绕过去。你不介意我跟你唠叨贝丽尔的事吧?”

    “有时候男人总得找个人把心烦的事讲出来,”我说,“我们可以从水坝那儿过去,这样你可以不用走太多路。”

    “没关系。我很能走,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沿着湖岸转转了。”他起身走进屋里,拿了一串钥匙出来,“咱们走吧。”

    我们朝湖尽头的码头和小棚子走过去。有条小路贴着湖水,弯弯曲曲,绕开了巨大粗糙的花岗岩圆石。行车道在远处地势高的地方。海恩斯步伐缓慢,踢着他的右脚。他心情不好,靠多喝酒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路上几乎没开口说话。我们走到码头前,我先走上去,海恩斯跟在我后面,右脚在木板上发出很重的撞击声。我们走到码头尽头那个棚子前,靠着经历风吹日晒而变黑的绿栏杆。

    “这里有没有鱼?”我问。

    “当然有。虹鳟鱼,黑鲈鱼。我自己不太爱吃鱼,湖里的鱼快闹灾了吧。”

    我把身子往前倾,探出头去看底下平静深邃的湖水。下方有个旋涡,一个绿色物体在码头下面移动。海恩斯也靠在我旁边往下看,双眼盯着水底。这道码头很牢固,水底下有一层地板,比码头本身还宽,看起来好像以前湖水水位比现在低很多,下面那层是停靠小船的地方。一条磨得很旧的绳索绑着一艘平底船,在水面上晃荡。

    海恩斯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差点叫出声来。他的手指就像钢爪一样陷进我的肉里,我回头看他,他正低下头,像只海鸟似的拉长脖子往下瞧,脸突然发白,冷汗在脸上发光。我往水里看去。

    在水底地板的边缘,有一个看起来像套在深色袖子里的人手似的东西,从水底的木板中间悠悠地伸出来挥了一下,然后又漂出视线。

    海恩斯慢慢直起身,突然醒过神,露出恐惧之色。他一言不发地转身从我身边走开,沿着码头上岸,走到一堆岩石旁边,弯下腰,喘着粗气用力往上搬。他搬动了一块岩石,挺直厚实的背,双手把那块石头抱到齐胸位置。那块石头起码有一百磅重,他却抱着它步履平稳地走回码头,拖着他那条假腿,一直走到栏杆尽头处,把石头高高擎起,举过头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露在蓝衬衫外的脖子上的肌肉鼓胀了起来。突然他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整个身躯用力往前倾,把那块巨石砸进水里。

    石头溅起巨大的水花,把我们俩都淋湿了。它直落水底,砸到深埋在底下的木板上。一波波涟漪不断扩大,水面不断冒着泡泡,水底下模糊传来一声木板碎裂声。涟漪一直传到远处,我们眼底这片水域逐渐澄清,一块腐朽的木板突然浮出水面,然后又沉了下去,慢慢地漂走了。

    水深处越来越清晰,水里有东西在移动,它慢慢往上升。一个长长的、黑黑的、扭曲的东西,一边往上浮,一边翻滚,然后冲出水面。我看到了被水泡透的黑色毛衣和一条长裤。我还看到了鞋子,鞋子边露出来的东西浮肿得不成形状。一缕金发在水中漂散开来。

    然后那东西开始翻滚,一只手臂在水里摆动着,手臂末端的手完全不成样子。接着脸转向水面,一团浮肿的、软烂的灰肉,没有五官,没有眼睛,没有嘴巴。它曾经是张脸。海恩斯俯瞰那张脸,它的脖子下面闪着几颗曾经属于它的绿石头。海恩斯用右手紧紧抓住栏杆,指关节在粗糙的棕色皮肤下白得像雪。

    “贝丽尔!”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一座山丘,穿过茂密树林,才传到我这里。

    4.湖底女人

    窗上贴着一张巨大的白色卡片,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留下廷奇菲尔德警长。窗后是一个柜台,堆了些落灰的文件夹。玻璃门上用黑漆写着:警察局局长/消防队队长/小城治安官/贸易事务所,请进。

    进去之后,我发现这就是一间用松木木板搭建起来的小屋,角落里摆了一个圆肚暖炉,一张堆满纸的书桌,两把硬椅子,还有那个柜台。墙上挂了一张该地区地图、一份月历、一支温度计。书桌旁边的木板上用很大的字迹写满了电话号码。

    一个男人坐在桌旁一张古董转椅上,往后靠着,一顶牛仔帽斜挂在后脑勺上,右脚旁边摆了一个大垃圾桶,两只光滑的大手自在地握着放在肚皮上,身上穿了一条用背带吊住的咖啡色长裤,褪色的黄衬衫衬扣子一直扣到肥脖子下面,没打领带。他露出的头发是灰褐色的,除了两鬓有些斑白。左胸上佩戴着一颗星形勋章。他坐着时重心靠左,因为右屁股兜里插了一个皮枪套,里面有把大黑枪。

    我靠上柜台,盯着他。他的耳朵很大,灰色眼睛显得很友善,看起来即使有小孩翻他的口袋他都不会生气。

    “你是廷奇菲尔德先生?”

    “正是。我就代表这里的法律————不过还得看这次选举。有两个不错的家伙跟我竞争,也许他们会赢。”他叹了口气。

    “你的辖区包括小鹿湖吗?”

    “哪里,小子?”

    “小鹿湖,山后面。是你负责吗?”

    “没错,应该由我管。我还是代理警长,可惜门上没地方写了。”他瞅了门一眼,眼里并没有不满的神色,“那里列出来的都由我负责。是梅尔顿的产业,对吧?出什么事了吗?”

    “有个女人死在湖里了。”

    “啊,这样啊。”他两手松开,抬起来挠挠耳朵,然后沉重地站起来。他是个高大而强壮的男人,他的肥胖都能让人心情愉悦。“你说她已经死了?是谁?”

    “比尔·海恩斯的太太,贝丽尔。看起来像是自杀。她在水里泡了很久,样子很难看。她是在十天以前离开的,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

    廷奇菲尔德对着垃圾桶弯下腰,把一大团嚼剩的烟草吐了进去。他抿了抿嘴唇,用手背使劲擦了一下。

    “你是谁?”

    “我叫约翰·达尔马斯,从洛杉矶来的。梅尔顿先生托我带张字条给海恩斯————让他带我看看产业。海恩斯和我徒步绕过湖岸,走上以前电影公司在那儿搭的一座小码头。我们看到水底下有东西,海恩斯丢了一块大石头进去,尸体就浮上来了。样子很难看。”

    “海恩斯还在那里?”

    “没错。他受到很大的打击,所以我才过来。”

    “我不觉得奇怪。”廷奇菲尔德打开书桌里的一个抽屉,拿出满满一小瓶威士忌。他把酒瓶放进衬衫口袋里,再把扣子扣好。“我们去接孟席斯大夫,”他说,“还有保罗·卢米斯。”他冷静地从柜台尽头绕出来,整个情况对他来说还不如一只苍蝇讨厌。

    我们走了出去。出门前他调整了一下挂在玻璃上的考勤卡————“下午六点回来”。他把门锁上,钻进一辆装了警笛、两盏探照灯、两盏琥珀色雾灯、一块红白相间防火板的车里,车子两侧还写了许多说明,我都懒得读。

    “你在这里等一下,小子,我很快就回来。”

    他在街心来个急转弯,上了去往小湖的路,然后在公交车站对面一栋框架建筑前停下来,走了进去。出来时他身边跟了一位瘦高个男子。车子慢慢转个弯驶回来,我开车跟在后面。我们穿过小镇,躲过那些穿热裤的女孩和穿游泳裤的男人,他们大多数上身赤裸,皮肤被晒成棕色。廷奇菲尔德猛按喇叭,但一直没开警笛。因为那么做会引来一串车跟上来。我们驶过灰暗的山丘,在一栋木屋前停下。廷奇菲尔德按按喇叭,大叫一声。一个穿连身工作服的男人开了门。

    “上车,保罗。”

    穿工作服的男人点点头,钻回木屋里,不一会儿头戴一顶猎人帽走出来。我们开回公路,沿着岔道,来到私家道路上的大门前。穿工作服的男人下车把门打开,等我们驶进去之后又把门关上。

    等我们开到湖边时,小木屋的烟囱已经不再冒烟。我们一行人下了车。

    孟席斯大夫是个蜡黄脸、瘦骨嶙峋的男人,眼睛突出,手指都被尼古丁染黄了。穿蓝色连身工作服、戴兽皮猎帽的男人大约三十岁,肤色黝黑,身手灵活,看起来一副没吃饱的样子。

    我们走到湖畔,朝码头的方向望过去。比尔·海恩斯坐在码头上,全身赤裸,头埋在双手间,身旁多了一样东西。

    “我们还可以再开一段路。”廷奇菲尔德说。于是我们又上车,继续开了一段,然后一行人走下码头。

    那东西是个女人,面朝下躺在码头上,腋下绑了一截绳索。海恩斯的衣服堆在旁边,他那条木腿也躺在一边,腿上的皮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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